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书本网【夭桃仙仙】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我们的天长地久   作者:慕容轻尘   第一章(上)   林惜南看了门上那个“第三教室”至少有半分钟,然后缓缓地吸气,感觉到盛夏灼热的空气流过鼻腔,经过咽喉,然后进入肺部。胸腔渐渐扩张,随着气息越来越多,逐渐抬起了肩膀,直到极限。然后,原路吐气。走进教室的那一刻,她决定好好学学瑜伽,因为这个所谓瑜伽呼吸对于攻克紧张情绪太有效果了。   培训机构的教室里五十个位置坐得满满当当,林惜南随便扫视了一眼,满教室的惊讶和不解乃至愤怒尽数纳入眼中,但她并不置一词。   转身在黑板上画下一横一竖两条线,分别标上北纬50°和0°。然后粉笔轻移,随手勾勒出大不列颠岛和北爱尔兰的轮廓,再把大不列颠岛分成三个区域。接着,开始用象形符号描画山脉、河流,最后,用圆圈精确地标出各大城市的位置。   重新面对那满屋子的人,心里想着职业微笑的标准,面上肌肉顺从地随着意志各就各位。不等任何人有机会说什么,她便就着刚画好的地图开始讲解。   既然是讲英国,自然要用英式英语。   林惜南以地图为导向,从地理概况讲起,在各点上又生发出历史、经济、文化等方面的知识。于是,原本芜杂凌乱庞繁的人文知识经过巧妙的梳理和整合,在地理概况这样的枝干上按照前因后果极为顺服地形成密密的繁荫,既易于理解又便于记忆。她深知空讲对于记忆的帮助不大,而形象的东西,比如说图像,对于辅助记忆的效果是极为突出的。不过很遗憾,培训教室里并没有投影仪这类器材,她只能另辟他径。还好高中那会儿地理课全拿去画地图了,虽四年不练,此番重拾,却也不是什么难事。她在上课之前为准备这种如同说话般的讲课模式,花了好几个小时来组织材料。但是,有些很熟悉的东西容易被囊括进去,而更多不熟悉的则要一遍遍地试练,最后才能有她此刻这样信手拈来的效果。   她看上去似乎没怎么注意下面的情绪,更不可能受他们影响,实际上那些人的变化全在她的掌握之中。   这个班是专八培训班,一般说来,考专八的都是大四学生,所以,这些人都是C市高校大三的人。既然想到要考专八,自然是在学业上有要求的人,看到一个嫩得好像高中都没毕业的老师,自然高兴不到哪里去。   可是林惜南并不发憷,除了进门前那一点点的紧张。   她大学里两年家教,两年口译,年年暑假都会去边远一点的地方支教。除了口译之外,教育方面的工作对象虽然都是高中及其以下的小萝卜头们,但在她站在讲台上的那一刻起,她就决定,把眼前这些个颇有些愤愤的天之骄子当成大萝卜头!再说,站在大会发言人旁边落笔如飞边记边翻的阵仗可比这大到哪儿去了。   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些紧张,但真的进入状态了之后就没有感觉了。出现像这样的情况一般来说实质上是有这两种区分的:一者,演说者是舞台的适应者,但因为准备充分,上台之后被熟悉感控制着走,这样一般不会出什么差错,但也不太有出彩的可能;二者演说者是舞台的主宰者,他可以凭借自身强大的气场掌控整个现场的气氛和节奏,使过程按照自己想要的轨迹进行下去。林惜南觉得开始自己像是前者;越到后来,越得心应手,渐渐地觉得二者兼而有之;接近下课的时候,她感觉到很明显的变化,自己如同掌舵者,完完全全控制着这个教室里的一切情绪和思维,用武侠小说里的招式来形容一下,那就是狮子搏兔,君临天下。   讲完英国的最后一个知识点,林惜南已完全体会到了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满意地放下粉笔,看看手表,很好,只比预定的快了两分钟。   下面的反应比她预料的还要好得多。一个小时前,他们还愤愤不平,仿佛被骗了全部家当的模样,此刻似乎还沉浸在她方才的讲解中。有些人兀自傻乎乎地盯着她,飘忽的眼神却告诉她,这人还在英国没回来呢。不过,有些人反应就快了许多。   “小姑娘,你高中毕业没?”   林惜南维持着面上的微笑不变,抽空表扬了一下自己可以媲美礼仪大使的素质,心里却想着这人还不服气么,眼睛循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中央偏左的座位上,一个大男生闲闲地靠在椅背上,左手随意地搭在桌上,右手修长有力的指间,一支签字笔舞得风生水起恣意畅快。面上神情似笑非笑,能折射出心理的眼睛被细黑边眼镜遮挡了一下,也看不出什么信息了。这人看起来闲散慵懒,但林惜南是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他内敛却深沉的气魄,以及闪烁却并非不存在的挑衅意味。   心里有些郁闷,难道这人段数这么高,自己这一个小时卖力干活儿竟是一点说服力也没有?面上却是不动声色,与他对视几秒后,神色自若地说道:   “四年前,在下已经顺利完成普通高中的教育,今年刚从S大英语专业毕业,获得的学士学位是有summa cum laude字样的。大家来这里是为了即将到来的专八考试,前不久,我刚拿到自己的专八成绩——优秀。在座各位都是久经沙场的‘斗战神佛’了,一定明白,对于参考者来说,指导者的素质中,实战经验和考试技巧的传授远比虚幻的年龄和名气来得重要。于我来讲,专八考试如现在进行时,一切感受和技巧都还是活生生的。”   与其被动接受别人的盘问,倒不如主动出击,争取将形势导向利于自己的方向。之前的授课中,她已然感受到了自身掌握全场的优势气氛,此时自不会再出纰漏。眼见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神色都是很佩服的,决定见好就收,不再多做纠缠。   “如果大家对这节课的内容没有什么疑惑,那我们明天见。”   “等等!那个……该怎么称呼啊?”   此问一出,呼应声接踵而至。林惜南这才反应过来,为了开个好头,自己连最简单的自我介绍都没做。回身找个空隙,写下“林惜南”三个字。   “叫我名字就好,我叫林惜南。”   “我只听你讲了,都没记什么笔记……”   又是一片杂乱的声音表达着同一个意思。林惜南露出一个表示理解的微笑,道:   “没关系,我会把课堂内容分好主次发给大家,下次课带过来。其实这部分在考试中分值不大,但内容芜杂,记忆起来有困难。不过,只要翻翻书,上课随便听听,课后看看笔记,基本就没有问题了。不必太紧张。”   “留个联系方式吧,专八这场硬仗,我们需要你的支持!”   “不错不错,顺便分享一下其他笔记吧,林妹妹你太有才了!”   “惜南姐我对你的崇拜之情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给点经验指导吧……”   “林惜南,我要追你!”   “……”   林惜南听着各式各样的呼声笑声,哭笑不得,于是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电话号码和QQ号。大家纷纷提笔,说话声小了不少。林惜南这才开口:   “既然这样,那么,如果有需要的话,今晚十点之前把邮箱地址发给我吧。我的专八笔记很多都是电子稿,群发给各位好了。当然,本课的考点还是会印发的。联系方式都在这里了,有问题就直说吧,怎么着我们也算是专八战场上的难友是不?今天就到这里,记得看书啊。再见。”   在他们再次闹腾之前,林惜南果断逃离现场。   培训机构租在C市的中心商务区,占了精益大厦的第22层。虽是盛夏,但整层楼的温度都是中央空调控制着,很是凉爽。   林惜南的课被安排在每天的10:00~11:30,上完课后,这个闷热的南方城市已经热得不可理喻了。等电梯的时候,瞥见落地窗外明晃晃的光景,林惜南莫名地觉得烦躁。刚才上课的效果让她又惊又喜,回教师休息室后,专八组组长狠狠地表扬了她一番。这份工作是拿定了,那些学生分明都还是有一定水准和潜质的,看起来一切都很不错,那她在烦些什么呢?林惜南自嘲地笑笑,肯定不会是因为有人说“林惜南,我要追你!”   叮——   电梯到了,林惜南甩甩头,走了进去。里面站着几个身着正装的男女,明显是22楼上的白领。   皆为生人,自然各自静默无声。借用一个古老的说法,这个狭小的空间静的能听见绣花针落地的声音。   就在这种近乎诡异的安静里,突然响起My Heart Will Go On的旋律来。正对着虚空神游的林惜南险些将手袋扔出去。   看着屏幕上闪烁的“谭进”两字,林惜南又出了神,直到身后有人出声提醒,她才想起这是在电梯里。   “南南,你回C市了?”   “嗯。”林惜南猜不出他想干什么。   那边一下子沉默了。电梯停了几次,就已经挤满,不复之前的安静,林惜南心里反而平静了不少。正想开口,只听谭进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你还好吗?工作确定了?”   “我很好,谢谢关心。听我爸的,做了英语老师,在C中。”   电梯到了一楼,林惜南走到一个角落里。   “哦,这样啊,挺好的。C中是国重,你以前也提过去那里任教,也算心愿达成吧。”   “你有事吗?”林惜南觉得没办法继续若无其事地和他周旋下去。   那边顿了一顿:“没事,只是问问。我先挂了,再联系。”   “好,再见。”   “再见,”似乎迟疑了一下,“南南,你一个人在外,多加小心。”   “我知道了,谢谢。”   “不客气。”   林惜南不再说什么,立即按了挂机键。把手机收进手袋,系好带子,长长地吐了口气,似是要把满心烦躁吐个干净。定了定神,快步走了出去。   热浪骤然袭来,只一波便彻底淹没了她。林惜南只觉得呼吸困难,头昏眼花。正准备往公交站走,斜刺里一辆银色轿车停在面前,她险些一屁股墩儿坐倒在地上。她一向不关心车子,无论名贵还是普通,只要牌子名称没有明显地写在车前,她一概认不出来。乍看之下,她没分清这车的身价,只觉得低调又高贵,如果不是这般停在她面前,她实在讨厌不起来。   “嗳!林惜南!走什么走!”   回头一看,一人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是个T恤墨镜男,不是猥琐搭讪大叔。她昨天才到这里,根本半个人不认识,突然冒出个如此热络地与她攀谈之人,她有点懵。   “上车!”墨镜男摘了墨镜,也是个阳光大男孩儿,“去哪儿我送你。”   她一直没懵过来,结结巴巴地说:“我们……认识?”   他嘿嘿一笑,指指旁边的精益大厦,说:“林老师,你真喜欢比你大的人叫你老师么?”   原来是刚刚那个班上的,怪不得眼熟,只是之前上课连自我介绍都忘了,哪有闲钱去分哪根萝卜是哪根?不等她继续回味,墨镜男同学已积极地将她塞进副驾驶里,系好安全带。他皱着眉一再追问,真不知他是谁么?真不知卓越是谁么?她郁闷地瞅着他,求解。他揽着她肩膀往窗外伸脑袋,一副哥俩好的模样,指着五十层高的精益大厦说,这个是他家的。她更郁闷了,这和卓越是谁有关系?他无奈地放过她,问她知道飞越集团否。飞越集团当然是知道的,整个南方地区最大的民营集团之一嘛。然后她接着想起来,似乎在某张报纸上见过一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叫卓天成,他有个坚决走艺术路线的大儿子,叫卓飞;有个听话聪明的小儿子,叫卓越。   想通这个问题,她长长地呼出口气:“原来是富二代啊。”   卓越被她噎得手抖,车险些岔了道,造成由超车引起的一场连环追尾血腥事件。   看他如此激动,她只好温言安慰,富二代也不全然是个贬义词,其中有纨绔子弟败家型,也有知识能力成功型。像他这种大热天的不去吃喝玩乐反规规矩矩上培训班准备考专八的,一准是后面一类。确实也算难得。大三一过,专业课基本告罄,大四混混就过,英语专业认真考试的都不见得有多少,他一学工商管理的还特积极主动有思想觉悟地要提高国际化水平。她的一番表扬说得他嘿嘿直笑,笑得她头皮发麻挂不住笑脸。   车在C中门口停下,她道过谢,准备下车。   “你都不问问我怎么知道你住这里么?”   她一只脚刚跨出去,登时就跨不出另一只了。是啊,她没说过,他怎么就知道了?一定是上午那堂课耗了太多心力,故而她在他这样精明的商人面前连连吃懵。   他已站在车那边,手肘支着打开的车门,下巴搁手掌上,手指在那张小白脸儿上悠悠然地敲着,笑得眼眯眯的,惬意极了。大概,比起她上课时的镇定自若,她这副笨样子很具有娱乐□。   “不考你了。我家持有这学校10%的股份呢,巧吧。我一查就查到你刚来这儿报到,真是缘分哪!林惜南,干脆去我们公司待着吧,刚出大学就进高中不嫌闷得慌么?要是怕也没关系,我罩着你!”   她为这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深深地刺激到——这种人以前也碰到过,但人家拽也拽得有格调像那么回事儿啊,有他这么小孩子气的么?为了在这所重点中学谋到英语老师的差事,她可结结实实掉了四斤肉!不过,那是来回坐车吃喝不好睡眠不调造成的……   不理他,直接走人。   “嗳——我跟你说话呢!去吧去吧!我从上大学就正式去那边工作了!要罩你还是绰绰有余的!……林惜南!我这是在追求你啊,你怎么一点反应不给的就走了?很不礼貌诶!你打算就这样为人师表?你……”   听不下去了,回头瞪他,瞪得他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咳不出来咽不下去。   “小鬼!回去把毕业证领了再说!”   “装什么大人,你比我小三个月!三个月!我是真心实意要追求你……”   “打住!”她被他的胡搅蛮缠弄得本就不大的脾气半点也没了,“我最讨厌追追逃逃的游戏,小屁孩儿找别人玩儿去。”   “那你喜欢怎么样的?”   他极为真诚地看着她,看得她半点轻视的心思都没了,只好认认真真地答:“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那行,我一定不露痕迹地造成我们之间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局面,保管巧夺天工浑然天成,一丝破绽也没有!”   一听就知道耍她呢!她气得“你”字开头句没有接下去。   他嘿嘿地笑:“哪有那么多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我的追求你不接受可以,不过,试着享受享受。别说你没享受过,我可不傻。”   第一章(下)   发完邮件已是十一点,一天的工作结束,疲累感涌上来,她困得上床的力气都没有。其实比这更累的时候也不少,却少有如此乏力的情况。大约,是分手一年多以后第一次和谭进通话的缘故吧。不是以前他没打过,是她不肯接。原以为远离了那个让她小伤了盘筋骨的城市要微笑着和和气气地与他周旋会容易些,没想到假装了一年多的平静就这般毁于一旦。   恋爱失败后,有些人的生活像是C市的天气,闷热或者阴沉,都不过小伤小病,不足挂齿,三五天后又是生龙活虎的一条好汉;有些人却像是经历了一场台风或者海啸,整个世界都在狂风巨浪里一片狼藉,灾后重建,非得三五年不见效。   她想洒脱些,可面对着滚滚而下的泥沙,拔不开腿。   九月,阅览室静谧的光影中,他递过纸条问愁眉不展一迭连声的她:   “自修经济学吗?那本《高级微观经济学》有点深,先看曼昆的《经济学原理》吧。不懂的问我就行。电话1**********,QQ *********。我们都是文学社的,别见外。”   后来,他告诉她,他以为她根本就不记得他了,看上去又那么内向,所以刻意强调了他并不是陌生人。其实她记得,社刊上有个游记专栏,他的作品每周一篇。   十一月,S市的风很紧了。清晨,她如往常一样把微黄的落叶踩出细碎的声响,朗声读着才两个月就已经被翻得很旧的精读课本,极力克制,嗓音仍是微微颤抖。他递上一杯热豆浆,神采飞扬,说:“林惜南,帮我补英语吧。这次四级再不过我就毕不了业了。”   原来,他那样的经济才子,竟然偏科偏得厉害。高考英语40分;大一没敢报名考四级;大二两次都报了名,结果都重感冒,“出师未捷身先死”;大三上学期差10分,下学期差11分及格。林惜南喝着豆浆听他诉苦,险些被呛背了气,直嚷,谭进,你拿豆浆谋杀我!   结果,她自学经济学入了门了,渐渐如鱼得水;他终于过了四级,不用担心毕业证了;而他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那年第一场雪下得大极了,两个疯子跑在银装素裹的校园里。穿过玉兰树林,她念一句“白雪却嫌□晚,故穿庭树作飞花”;走过草坪,他回一句“落进琼花天不惜,封他梅蕊玉无香”……一通拼杀后,林惜南“嗯嗯啊啊”好半天,败下阵来,赌气,撅着嘴不理他。他欺过身,扶着她腰侧,吻将下去。霎时间,漫天飞雪都成了幕景,她看着他温温柔柔的眼,恍恍惚惚间有种天荒地老的错觉。   春光明媚的时节,他通宵加班完成任务后,枕着她双腿,安静地听她吟咏诗篇,感叹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登到山顶,她望着脚下的山河大呼:“江山如此多娇,无怪乎无数英雄竞折腰!”   他搂着她,凑在她耳边低语:“若没你相伴左右,万里江山亦是空。”   她回过头,看见他黑漆漆的眼眸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这娇媚江山,比不得她粲然一笑。   ……   可是,他俩终究只是两条相交的直线,绚烂地交织过以后,就只能渐行渐远。   酒吧里,朋友庆生,碰巧见到他软玉温香在怀;小区口,深夜等待,又见他与佳人亲密拥吻旁若无人。   他说:“南南,逢场作戏,体谅我。”   她说:“我是一个得寸进尺的女人。如果有了真感情,便想要深重;如果足够深重了,就想要忠贞;如果能够忠贞了,会想要天长地久。谭进,我们只能走到第一步了,是不是所谓的爱情都只能走到这一步呢?”   不是没有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只是没有一心一意天长地久。   专八培训结束后,离开学还有六天的时间。林惜南一直是举轻若重的那种人,自第一天卓越事件之后,她就一直惴惴不安,而事实上,这一个月她还是过得相当自在的,虽然卓越仍然常常提醒她他的存在,却没丝毫紧迫感,她只能暗自庆幸卓越不是那么闲。   这一个月以来,她上午准备资料、上课,下午翻译材料,时间一晃就到晚上十点多,洗洗就睡,偶尔和朋友家人通个电话,虽然时间排得挺紧,其实可说是很轻松。卓越隔三岔五地送她一程,偶尔也请她吃个饭,每天必然问上近半个小时的英语问题——这让林惜南很无语;不过这种接触她并不反感,反而觉得不那么与世隔绝。   除了卓越,眼镜男竟也与她接触颇多。渐渐地,自然也了解了他很多事情。他叫陈乾,C外国际法专业的学生,因为是双学位专业,也要求英语专八。陈乾也算个对朋友很坦诚的人,两人相熟之后,对第一天的事情也曾真诚道歉,林惜南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林惜南其实是个很自知的人。她一向对一般朋友要求低,本身也很有亲和力,又很有学识见识,总是能和人和气相处,几乎能与所有人成为朋友。但她是重距离感的人,她可以和人聊上一天不冷场却丝毫不触及自己的任何相对隐私的东西,所以,她没有密友,恋人也就有过一个。但她从没觉得这是什么问题。   课程的最后一天,班上几个接触较多的人硬拉了她去吃饭 。闹过之后,回到学校,已经九点多。还在暑假期间,校园里极为安静空旷,偶尔有老师行色匆匆地从她身边走过,但她是新来的,一个也不认识。突然想起毕业时宿舍四人醉得不省人事的事,想念起那三个颇为亲密的姑娘来,遂拨了电话过去。然而,当她轮番打完,竟才十二分钟,每人四分钟。各自述说近况,嗟叹两声,然后就没了下文。还在一起时,可以随随便便提起一个话题,四个人说上一个晚上,但现在分开了,或许是因为从未曾亲密到互剖心思秘密,长途话费花在应酬的话题上就显得浪费了。只得苦笑着收起电话,决定趁还有六天时间,回家看看去。   C市是C省的省会所在地,很是繁华,林惜南权衡之后,觉得只有这里才是最好的就业地。她家在农村,位于临近的M市下J县小河镇。父亲林运鸿是乡村教师,坚持要林惜南女承父业,做一名人民教师。高考填志愿时,父女俩各让一步,林运鸿不要求她填师范学校,但林惜南必须选英语专业。等大学毕业,林惜南意识到这些年求学离父母太远,而她是独生子女,出生又晚,父母操劳这许多年已经老了,身体也不好,只能在离家最近的地方找个报酬最好前途也不错的学校,听父亲的话好好当人民教师。于是,C中——C省最好的中学之一成为她的归属地。母亲赵南就是个普通农民,对女儿没什么要求,只要常常回家尽快找个好男人嫁了就行。对此,林惜南实在抱愧,第二点不容易,还好当老师假期多。只是没想到,刚进学校就被委以重任。C中高三分应届部和补习部,按成绩从好到坏又分了ABCD班,当然,A班在文理两届都只有一个。让林惜南想不到的是,一进校就被分到负责补习部文科A班和理科A班的英语。虽然补习部教学任务重点,补课也多,但对于林惜南这样孑然一身、每月回次家的人来说,还是很合适的;况且工资是学校最高的,很有利于她养家糊口。   林惜南起了个大早,不料竟然下着大雨,犹豫了几秒,决定原计划行动。两小时到M市,再一小时到J县,再一小时到小河镇镇集,等了好久才看到一辆送人出去的摩托车,花大价钱叫了下来。所以,林运鸿两口子看着突然冒出来的落汤鸡女儿,现场演示了什么叫呆若木鸡。   冲过热水澡换了干衣服再端起饭碗,已经是下午三点。林惜南享受着赵南绝顶的西红柿鸡蛋面,眼瞟着她进进出出地收拾屋子铺床,时不时地听到几句诸如“也不知道打个电话”、“大雨天的跑什么跑”的抱怨;旁边林运鸿一本正经地看着某国学节目。林惜南大大地喝了口汤,舒舒服服地叹口气,心说:“这真是我家啊!”   洗好脏衣服后,林惜南提了木椅坐到林运鸿旁边,想了想,觉得虽然老林一向不喜欢别人打扰他看这种节目,但如果回来了一句话不说应该是老林更不喜欢的。   “爸,上次你说村小就要停办了是吧?”   “嗯,今年九月开始,村小所有的学生都会到镇上读书。盖了好几栋新楼,家远的可以住校。”老林没有不高兴,很显然。   “那你呢?是转去镇上小学教吗?”林惜南转头看了看他的脸色。   “他哪行啊?退休了!”赵女士说起老林的事总是夹枪带棒,完全忽略某人瞬间阴沉下去的脸色。   林惜南低下头,心里嘀咕着:“怪不得一下午都不见笑脸儿。还以为我又得罪他老人家了。”   林妈也终于收拾完毕,在林惜南旁边加了张椅子。   “小惜啊,你看你爸退休了,我本来也没种多少田,你得帮我们两老人家找点儿事儿啊。”林妈居然这么快就开始了这个话题,林惜南只能自责找错话头儿了。   “你们想做点什么?”林惜南只想装傻充愣,才不自己去接那个腔。   “前几天我见着你那个初中同学了,叫……秦晓娴的那个,当时你们关系很不错的,她还记得我呢,现在还联系么?”林妈这是想干嘛?   “哦,没了,高中还会打打电话,上大学就断了。”林惜南有点晕。   林妈转头盯了她两眼,大概是有点意外。好吧,直接点好了。   “她抱着个孩子,说是快一岁了。”说着,林妈瞄了瞄女儿。   林惜南心想:“果然在这儿等着我呢!”   “行动挺快的!真想不到!”继续装。   “什么想不到!你高中的时候就跟我说你初中同学结婚生子了!”林妈有点激动,也不知是不爽女儿装傻还是人家已经结婚生子,“你连个男朋友都没带回来!”   林惜南低头作可怜状,小声嘀咕:   “人家才二十一呢。”   “二十岁就到合法结婚年龄了,”对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林妈门儿清,“妈老了,就想逗逗外孙儿……”   “哎呀!我说你烦不烦!小惜这才大学毕业,哪那么快!”老林终于听不下去了。   “是呀是呀!”林惜南实在太感谢她爸了,“妈,我现在得好好打理我的事业,要不然你们怎么养老,是吧?”   老林转过头看着女儿……脸色终于好点儿了:   “这才像话!惜南,好好教书,不用担心我们;你还小,现在正是忙事业的时候,婚姻嘛,顺其自然就有了。”   林惜南赶紧接话:   “爸说的是。现在很多女人都是二十八九才结婚呢,我虽不至于到那时候,至少也得到二十四五吧。”   说完之后,林惜南有点冒冷汗,要没说后半句,只怕结果很惨。   “我这不是担心你吗?你一个女孩子,独身在外不容易啊。”林妈转换策略,从外孙儿到女儿,尽管她自己并没发觉。   林惜南赶紧表示:   “我现在工作挺好,全省教师里数工资偏高的,而且几乎只和学校里的人打交道,都很单纯的。妈,你就别担心了。”   顿了一秒,转换话题:   “别说我了,你们有什么打算吗?”   “还能做什么?和我种菜呗!”林妈貌似对适才的结果很不满意。   林惜南看了看没做声的老林,提议道:   “你们想到省城来吗?如果愿意,我就尽快准备。”   “不去。”两口子异口同声。   其实这个提议在很多年前就被否定了。林惜南从小成绩就好,邻里也都知道,常常满是羡慕地当着她面儿对林妈说:“林嫂子好福气哟!女儿这么出息,过几年就能把你们接城里住了,再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喽!”上初中的时候,林惜南对这些话有了概念,问过两口子,结果林妈说:“我一天不下地看看菜就不舒服,哪住得惯城里。”而老林则决定为伟大的教育事业奋斗终身:“我不教书跑城里来干嘛?浪费生命!”   四天之后,林惜南当然还是一个人起了个大早回了学校。林运鸿两口子坚决抵制进城,林惜南也觉得还不错,毕竟她也只住着学校宿舍,只有一室一卫,吃饭只能在食堂解决,放假就只有下馆子;而乡下是他们待了一辈子的地方,生活方式早已根深蒂固,怎么能强求他们为了自己尽孝方便而改掉一切从头来过?   第二章(上)   8月10号,C中高三就开始补课了。林惜南的教师生涯也正式拉开帷幕。   报道那天,她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委以重任了。当时年级主任专门找她谈话:   “小林啊,我们都相信你。你来学校试讲的时候,我们就很认可你的能力了。张老师离开之前力排众议推荐你负责我们学校最受瞩目的两个班的英语,我们相信张老师的眼光,希望你能不负他的厚望。”   回到英语组办公室之后,林惜南暗叹:“这年级主任还真是拿着鸡毛当令箭惯了的,这官腔!要真相信我,废话那么多干嘛!”   张老师名心诚,是C中的一大王牌教师,不过今年就脱离教学一线,参加某参考书的英语组,以另一种方式来支援高考这场无硝烟的战争了。委以重任的原因竟然大多是这位素未谋面的张心诚,林惜南意外之余又很是高兴,毕竟是被一位优秀前辈肯定。很久以后,那时林惜南和张心诚已经很熟悉了,才知道当时虽然她不知张心诚,但张心诚却认识她很久了,源起竟然是她高考时150分的英语成绩。   第一节英语课前,林惜南还是有些忐忑的。要知道她要面临的是全省高考领头羊C中里的领头羊——补习部文理A班,再加上暑假在培训中心上班的经历,她只能苦笑着希望自己不会被认为是因为补习第二年而年龄大了点儿。   然而,她再一次因外表而被质疑了。   先是理科A班的课。虽然已经是高四的人了,但教室里那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学生还是习惯于在老师进门之前叽叽喳喳,相互之间聊得很不错的样子,倒不像林惜南读高三那会儿听补习生抱怨的同学之间孤立啊冷淡啊什么的。   林惜南瞥见教室闹哄哄的样子,也没打算出声儿维持纪律,毕竟大学四年自由惯了,早忘了高中那会儿的纪律是啥样。她本打算在教室里绕一圈儿再说的,不料在过道上刚走几步,第一组最后一个位子上的男生突然直直地瞪着她,说:   “同学,你走错教室了吧,”语气倒是很肯定。顿了顿,补充道,“这是理补A班,只有三十人。”   林惜南环视一眼,没错,三十个座位无一空缺,五组六排,人虽少,偌大的教室却因为书多而不显空旷。   本来就几个人看着她的状况突然变成全民注目,林惜南觉得就像正想搞点小动作却被当场拆穿一样,一时下不来台。但这些年的功夫也不是白练的,片刻便反应过来,反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男生白皙皮肤,瘦高个子,金边眼镜,一副书生模样,一看就是规矩老实的那种,没料到对方会这么厚脸皮,而且理直气壮居高临下不容反驳,几乎条件反射般答道:   “沈志奇。”   似乎有人以为她是对那个自称沈志奇的男孩子有意思,起哄般补充道:   “理补A班的班长哦!入学成绩最好的!”   “这样啊……”林惜南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倒是挺有责任心的。”   说完调皮一笑,转身快步上了讲台:   “既然微服私访已经失败,我就只好直接介绍自己了。”   说着,扫视教室,似乎有人明白过来了,满脸不可置信:   “各位同学好,初次见面,看来有惊无喜。我叫林惜南,你们的英语老师。”   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大名。接着打开手袋,拿出一叠纸,麻利地分到每组的第一桌上:   “这是根据年级教学安排做的教学计划,课程内容、课业要求、课堂安排都有很清晰的说明,希望你们可以在这个计划的基础上管理好自己的学习时间。”   林惜南一边用英语说着话,一边观察下面的情况,看样子还好,似乎没有人欺负她是新鲜人。于是,接着把教学计划详细地解说了一遍。   “林老师,你刚说什么?我英语就是满分三分之一的水平,你这不是欺负人吗?”   林惜南心想这捣乱的来了,顺着声音看过去,第三组最后一桌的男生正满脸困惑地看着她,但眼里闪着狡黠的光。   “我只是把纸上的中文换成英文来说了,如果没听懂就自己看。”林惜南看着那点闪烁的光,有点没好气地说。   “都清楚了吧?”没等回答,林惜南接着道,“大家可以看到,我们的时间很紧,几乎每节课都是有任务的。实不相瞒,虽然我对自己的专业能力很有把握,但没有教毕业班的经验,所以,第一节课轻松一点,大家就畅所欲言欲问。这样吧,我们先按座位来,我们交换问题。我的问题就是你们的姓名,你们可以随便问我些什么——当然,我可以拒绝回答。”说完,笑了一下,意思是说,嘿,小鬼头,别以为想知道什么都可以。下面一片笑声。   回到英语组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林惜南长长地叹了口气,回想起两个班里那些比她小不了几岁的学生还有点无奈。她宣布之后,问什么的都有。   规规矩矩谈英语的:   “林老师,我英语很烂,怎么办啊?”   “林老师,我对英语没兴趣,帮帮忙吧。”   ……   查户口的:   “林老师,你什么时候哪里毕业的?”   “林老师,你多大了?”   “林老师,你哪里人?   ……   爱八卦的:   “林老师,你男朋友什么样的?”   “林老师,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林老师,你觉得我们班沈志奇怎么样?”   ……   问题五花八门,以至于无论在哪个班,轮不出十个人,她就得提醒:   “同学们,这是英语课,好歹也和英语沾点边儿吧?”   结果好像他们都吃准了这是个拉不下脸的老师:   “林老师,你是我们英语老师,关于你的,就是关于英语的嘛!”   在大学的时候,即使亲密如室友,林惜南也没说多少她和谭进的事,面对这些好奇心太强生活太枯燥的学生,她更是什么也不会说了。其实她早料到当老师就得面对学生的猜测打探和谈论,就像她当学生时那样,但还是应付得很累。   “小林,还不去吃午饭?”   林惜南抬头见同事汪筱琳手捧着书走进来,想到刚才的苦样可能是落进她的眼里了,果然,不等她说话,汪筱琳就加了一句:   “第一天上课就不开心吗?”   林惜南掂不出这话的弦外之意究竟是在哪儿,只好扯谎:   “那倒不是。想起我上高中那会儿了。”   不等她再说,赶紧转移到安全话题:   “我去食堂吃饭,一块儿?”   “好啊。”汪筱琳爽快地应了下来。   虽说学校的同事关系应该会比较简单,但林惜南想到自己来得太突然,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居然教到了这个省里最好中学之一最强的两个班,这后面得有多少人说闲话啊,她不想多想都不行。补习部英语组十四个老师,除她之外,大多是三十岁左右,年龄和经验都正是最好的时候,只怕明着暗着等着看她笑话的人多了去了。她不得不万分小心。   汪筱琳也是年龄较小的,二十六七的样子,名校毕业,教学成绩斐然,长得挺亮眼,身材绝对没得挑,英语组组长罗伟算是这学校里很出挑的一个青年教师,林惜南才到办公室就看出来他对汪筱琳的追求之态,可以说,汪筱琳是绝对有骄傲的资本的,举手投足间也是自信优雅之极,一望可知自视颇高,可偏偏看起来一副极好相处的模样,连眼睛里都看不出破绽来。林惜南只一上午不到两个小时的接触就断定这个汪筱琳绝非等闲之辈,更不是她林惜南惹得起了,还是客客气气和和睦睦的好。   两人闲聊着下了楼,看到往食堂去的学生无一例外地盯着楼下的银色轿车看,也好奇地看了两眼。这一看不得了,林惜南心里直祈祷卓越没那么牛皮,可以大摇大摆地把车开进这个全封闭式的学校来还不按规矩停。但林惜南忘了墨菲定律:事情如果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那个嬉皮笑脸朝着林惜南跑来的人可不就是卓越同学么!   “林惜南!”卓同学完全忽略掉某人的无奈。   林惜南看了看汪筱琳探究的笑容,介绍道:   “卓越,我的一个学生。”   又对卓越说:   “汪筱琳,英语组的资深前辈。”   卓同学很一本正经地伸出右手:   “汪小姐,幸会。”   接着,很火大地转向林惜南:   “林惜南,才上了半天班就好为人师了?”   “你别说我没教过你!”林惜南咬牙切齿。   “好好好,林老师,林大人,行了吧?您确实教了学生一个月,学生受益匪浅,所以今天特意请您赴谢师宴来了,您老移移驾?”卓同学面对林某人的“师威”立即求饶,说着,又转向汪筱琳,“汪小姐,一块儿?”   汪筱琳一副受不了的样子,连连摆手:   “卓先生,恐怕你心里直嚷‘千万别答应千万别答应’呢,”汪筱琳特意强调了“先生”,倒与卓越那一声声的“汪小姐”“相映成趣”,说得林惜南直笑,“小林啊,你看大白天的,我这电灯泡有点浪费资源,就先走一步了。”走了两步,又回头说,“小林啊,你下午没课,就好好玩啊。”   林惜南一串“哎”都没把汪筱琳唤回来,倒是把卓同学乐得憋不住笑。这时,一个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喜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老师好!”   林惜南受惊地转过身去,一个胖胖的男生满脸笑容,特纯真,她记得上午在理补A班见过的,叫叶龙,只好尴尬地回道:   “你好!”   然后迅速转回来,没好气地推卓越:   “卓同学,快点走吧,你这招摇样子再摆上两分钟,全校人都要误会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故意让人误会的呢?”卓越笑得很是欢畅。   发动车子,卓越瞥一眼满脸不爽的林惜南,委屈地说:   “我要不把车停教学楼下,你肯定会借口下午有课打发掉我,对不对?”   林惜南没好气地瞥回去:   “我可不敢托大。以你卓越的手段,没了车一样能逼得我不得不去。”   卓越愉快地笑了出来:   “林惜南,多谢夸奖。”   “门卫能放你大摇大摆地把车开进来?”林惜南实在好奇。   “我递了张名片给他,然后他就认出我是谁了。”卓越把车稳稳地驶出了校门。   林惜南看看腕表,已经十二点半了,忙道:   “别开远了,我下午虽然没课,但三点钟还是得到办公室坐着呢。”   卓越没理她:   “林惜南,你下午不去吧,我帮你请假。”   “别,我可不想被人指指点点。”林惜南送他两颗卫生球眼。   “唉!我这几天一直忙一个谈判,今天终于大功告成,我爸一高兴,放了我半天假,你就不能犒劳犒劳我?”卓同学显然太天真了。   “你又没帮我谈判,我犒劳你干嘛!”   卓同学立即没话了。   第二章(下)   好不容易把林惜南弄出去,不到点儿卓同学怎么会把她放回去。所以,当林惜南气喘吁吁地坐在办公桌前的时候,刚好三点,正好迎接教务处的抽查。又被对面的汪筱琳一阵调笑后,她终于得以舒口气,拿出课本和参考资料打开电脑准备明天的课。   备好课,打印要发的材料,看看表,已经五点半,再一刻钟就下课了。C中要求老师即使没课,每天上午8点到12点、下午3点到5点也必须在办公室。办公室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却只有林惜南一个人坐到这个时候。晚上没课,她收拾了桌面,提了电脑准备去食堂吃过晚饭就回宿舍去。   打好饭刚坐下,学生就潮水般涌进了食堂。林惜南一下子就想起了高中时代“抢饭”的事情来。那时候,吃饭被提到了无与伦比的高度,下课前几分钟就收拾好了桌面,脚也伸到了过道上,下课铃一响,就像百米枪声骤响,整栋教学楼都因为巨大的冲力地震般颤动起来。他们学校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三年级的学生都有,而食堂在一幢楼上,学校领导历来担心高中生“抢饭”撞坏小学生。有一次果然出了事,虽然没发生什么严重的事,但不巧被政教处的主任给看到了,第二周升旗仪式总结工作的时候,批评加讽刺:“奥运会上,如果在终点处放上一盆饭,我们学校的高中生一定能打破世界纪录!还轮得着什么刘翔李翔张翔!”批评也好,讽刺也罢,那时的人总是对这些浑不在意的,所以照样抢,并且因为有了政教主任的宣传而抢得更加风生水起。林惜南那时的教室位置很有利,她本来就跑得快,总是最先吃到饭的那一拨人里的一个;因为抢到了先,即使再难吃的饭菜也能边调侃着边笑着吃下去,而且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似乎也只有那个时段能有那样的快乐。上了大学之后,常常一连三五天不进食堂,更不要说“抢饭”了。   林惜南看着不断冲进来的学生,想着自己经历过的相似的快乐,一时笑得出了神,直到中午那个胖男生叶龙端了餐盘放在她对面喊“林老师”才醒过来,笑笑算是打招呼,低头吃饭。身边陆陆续续有其他学生打招呼坐下,都是理补A班的男生,这让林惜南不自在起来。   “林老师,早上真对不起。”林惜南抬头,是坐在斜对面的沈志奇,一脸歉意的笑。   “没事,我把它当成赞美了,”林惜南连忙赔笑,看他们一脸不解,又说,“我本来都一大学毕了业的老油条了,没想到能被高中生当作同学。”   周围的男生都笑了起来。   “林老师,你男朋友的沃尔沃真够帅气的!”叶龙同学终于说出了让林惜南最害怕的话。   “男朋友?沃尔沃?林老师可真不厚道,上课的时候一句也不肯提。”林惜南顺着声音看去,是上午“捣乱”那个,可她记名的本事实在不行,一时想不起来。记得叶龙和沈志奇,纯粹是因为叶同学和沈同学足够特别。   虽然叫不出名字了,话不能不说:   “那车是沃尔沃啊?我都不知道。他是我学生,请我赴谢师宴的。”   林惜南暗笑,不知道卓同学听到她这样引用他的话会是什么表情。   “怎么会?林老师别不好意思啊。”叶同学锲而不舍。   “怎么说?”“捣乱”者接过话头。   “萧文翰你没看见,林老师男朋友穿一身西装,站在大太阳下等着,头发丝儿都不乱,可说玉树临风啊!还有那辆沃尔沃新款是一个学生能买得起的么?”叶同学对于自己能亲眼见到林老师百般隐藏的“男朋友”骄傲不已,根本没注意到萧同学突然有点黯然的神色。   林惜南狠狠咽下一口饭,决定剩下的不吃了,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   “萧文翰,你们别听叶龙胡说。他只看见了一个现象,就开始胡乱推测了。他是C大的学生,暑假的时候我带的专八培训班里的。因为那时候我的专八笔记全部被他骗了去,一直愧对我,今天他终于干了件好事儿,被他爸一表扬,就来这儿谢我了,”林惜南决定到此为止,□这顿倒霉的晚饭帮她记住了又一个学生的名字,“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吃完就上晚自习去,明天见。”   “林老师,你这也太浪费了吧?”萧文翰同学似乎没打算让她走。   林惜南看看还剩大半的饭菜,心道:“要不是你们一群八卦男,我能这么委屈我的饭卡和胃么?”却笑笑说:“明天让大师傅少打点儿,别向老师学习。”   “林老师,你再吃点吧,我们不说你男朋友就是。”萧同学很执着,眼里光芒闪烁,忽略掉侧头看他目光。   林惜南暗暗咬牙切齿,面上却笑得更和蔼可亲了:   “真吃饱了。先走一步。”   说完,赶紧撤,也不顾是否足够礼貌了。   刚走出食堂,就听见自己的名字从后面被人喊了出来,回身看去,是萧文翰,手上提着她的电脑包和手袋。林惜南只觉得脸上热了起来,这下大家都知道她是落荒而逃了。   “谢谢你,萧文翰,”想了想,从手袋里拿出叠纸给他,说,“这是这周的要做的一些练习,吃了晚饭就帮我发了吧,顺便把文补A班的也送过去一下,好吗?上面有两篇完形填空和五篇阅读,发的时候就说每天抽五到十五分钟做一篇就够了。谢谢你。”   “不客气。”   看着萧同学有点变绿的脸,林惜南的心情好了不少,于是,顺便又加了一句:   “萧文翰,你的听力好像不太好,记得每天练练。熟能生巧。继续吃晚饭去吧。谢谢你,再见。”   林惜南看着萧同学再闪不出半点光的眼睛,心情大好,遂冲郁闷到脸黑的萧同学嫣然一笑,晃晃手中他送来的电脑包和手袋,转身走了。   林惜南一向是个有计划的人,喜欢事情按自己预料得到的方向进行,本能地排斥意外和惊吓。所以在接到教高三的任务之后,她仔细地研究了考纲,把近十年的高考题统统做了个遍,参考了市面上几乎所有的资料,两个月的时间里,每天花上几个小时,直到开学的时候,终于做出了一份比较稳妥的教学计划,就是第一天上课发到两个班的那张纸。   按照教学计划,每周一到五的八节课里,五节课复习教材,一节课讲周六上午两节课做的试卷,剩下的两节,一节听力课,一节写作课;五节晚自习则完全由学生自由安排。   C中每天早上先有二十分钟英语晨读,而林惜南从小就喜欢语言,对晨读这种人神共愤的事儿特上瘾。于是,文理两班的学生隔天进教室的时候总能看到林老师坐在讲桌前的椅子上全神贯注地读着英语,根本不理他们,仿佛她只是来晨读的,不是来提醒他们要晨读的。其实林惜南深知,晨读这种事儿,不是你告诉学生“该读书了”,而是身体力行地让他们看到“该读书了”。果然,这两个班的晨读效果总是最好的,尤其是林老师现身的那个班,以至于某天早上,林老师正心无旁骛地带动理补A班的同学们晨读的时候,分管高三年级的副校长巡视经过,亲身感受到这个班和之前路过班级的显著差别后,一时激动难耐,走进教室,拍拍林老师的肩膀,然后,在全班同学突然噤声注目的情境里,说:“小林老师,张老师是有眼光的!继续加油!我对你有信心!”为了向她证明其中的真挚情感,副校长把他那肥肥的头拼命地点。接着,又转向下面的学生:“同学们,向你们的林老师学习,活到老学到老!”说完,潇洒地出了教室,留下兀自回味着“活到老学到老”抽搐着嘴角不知所措的林惜南和半晌后反应过来哄堂大笑的理补A班的同学们。那周例会上,副校长又特意提到了那两个班的晨读和那句让林惜南抓狂的“活到老学到老”,并呼吁各位英语老师语文老师向她学习,弄得林惜南之后一见副校长就想躲,一见语文老师和英语老师就不好意思。高三组的老师,不仅和她熟悉些的汪筱琳调侃她,大多数老师都拿她当了高中生看待,自家小妹般开玩笑。而这个事情自然很快就传到了文补A班和其它班级,晨读事件三天后,两个班大多数的学生都记住了这个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新老师,以至于她在食堂吃饭时周围的座位总是被抢完的,男生女生们都喜欢和她一起吃饭聊天。   俗话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林惜南从认字开始的早起晨读的习惯不仅让她获得了副校长的肯定,同事的亲近,还有学生的真诚喜爱,这不仅让她觉得吃得特别撑,而且庆幸,庆幸副校长那两番表扬虽然语言脱线了点,事情也小题大做了点,但毕竟足够滑稽,让人对她讨厌不起来,反而是觉得这老师蛮可爱的。   直到很多年以后,那时候林惜南已经不当高中老师很久了,她还能想起在食堂吃饭时那些纯真的高中生争着和她坐一起、餐餐欢声笑语的情景,然后时而高兴到笑,时而想念到哭。   打电话回家的时候,把那些事情说给因退休而一直异常消沉的老林听,老林哈哈大笑,老林一高兴,就又高兴坏了一直担心的林妈,林妈悄悄地告诉林惜南,老林就是这样,受再多的苦,只要那些孩子说声“教师节快乐”都能高兴得流泪。林妈没什么文化,那些浅显的语言入了林惜南的耳朵,她立时便明白过来,那就是那份工作那么普通,而老林同志那么热爱它的原因啊!   于是,渐渐地,林惜南发现自己那么肯为那份工作付出,不只是因为别人的期望、身上的责任、更好的职业发展,更多的是一份热爱之心,而那份热爱之心,与那些可爱的学生有关,与老林也有莫大的关系。后来的后来,那时候,萧文翰同学已经是林惜南老师的人生伴侣了,林惜南聊起老林同志,说他虽然闷得很,但却是个十足的理想主义者;而老林对所爱的执著——事业也好,家庭也好,让他在她的眼中常常是带着光环的。她从小就对那种人倾慕到难以自已,所以,当她知道萧文翰选择复读只是为了B大的软件工程时,她才真正对这个固执倔强的男孩子刮目相看的。   第三章(上)   人们常说,“过了星期三不愁星期天”,从林惜南开始有了时间概念的时候起,她就觉得一周过得特别快。而这种按周计时的生活,一个月也溜得很快,尤其是在一切都顺风顺水的情况下。而人往往是不看日历没知觉的。   所以,当林惜南走进理补A班的时候,被那声巨响的“林老师,教师节快乐”震得傻愣愣的,半天回不过神儿来,好半天,下面的同学已经开始翻手机看是不是搞错日期了,林惜南才哽着声音说出“谢谢”来。然后,她扔了手袋在讲桌上就跑出了教室。两分钟后,理补A班的同学们就又看到他们那个永远笑容满面的林老师了,虽然眼睛红红的就是了。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这一次,林老师没有立即开始讲课,而是打开手袋取了手机出来,对他们说:   “同学们,帮我一个忙,等一下把刚才那句话再说一次,好不好?”   看到大家虽然都不明白,还是毫不犹豫地点头,林惜南鼻子一酸,眼圈儿又红了一些。   “爸,你听……”电话通了,林惜南说着,就把它面对着班上举着,于是,离开学校几个月了的老林听到那声异常响亮的“林老师,教师节快乐”,直接就掉了老泪,连谢谢也不说就挂了电话。   这边,理补A班的同学们终于亲眼见到他们只会温柔地笑的林老师哭得一塌糊涂,蹲在讲桌后不肯出来。前排的几个女生忙跑过去递纸巾,大家都有围上来的趋势,被那几个女生轰了回去。几分钟后,林惜南终于收住哭势,抬起头来看看那几个女生,她们很了解地点头,悄声说:“老师,别担心,只是眼睛有点红,其它,一切正常。”于是,林惜南破涕为笑,从讲桌后站了起来,看着大家都归了位,青春的脸上都还是担忧和关切,展颜一笑,说:“事实证明,还是不化妆好,哭起来方便又省事。”理补A班的同学显然有点不适应这变脸速度,皆是一愣,瞬间就哄堂大笑起来。   林惜南见气氛好了起来,准备开始正事。   “今天,很谢谢大家,也很对不住大家,耽搁了半节课。这节课的安排是评讲月考试卷,”说着,林惜南翻出手袋里的一沓纸分给前排的人,看了看大家仍是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仿佛不懂这人怎么能这样,刚刚才真情流露,这会儿就翻脸说这么惨绝人寰的事儿,忍不住笑了出来,声音里也带了点儿笑意,“我仔细地分析了一下大家的成绩,有值得欣慰的地方,也有情况紧急的部分。大家可以看到,这次月考试题里的知识点很多都是我要求过大家的,大部分同学都把这部分分拿得八九不离十的,也有全部拿到的,比如陈静溪和沈志奇同学,大家可以向他们讨教一下这部分的招数。   “除了两个A班,其他班级的成绩都还没出来,两个班比起来,文补A班整体要强许多。这一点,希望大家反省一下,高考时,文理科的英语要求是一致的。当然,佼佼者出在理科班。陈静溪和刘倩同学最为突出,希望大家平时能多多交流,互相借鉴。   “值得注意的是,两个班的听力部分整体偏差,所以,我决定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每天都练习一下。时间有限,两个班只能交替着来。这部分时间是在计划之外的,我已经跟年级组长交流过,他支持我占用晚自习之前的自由学习时间,希望大家配合。这只是下个月的方案,如果下次考试能达到理想水平就会取消。”   看着下面几乎人人赞成的反应,林惜南暗自松口气,庆幸教的是更了解高考的补习生。再看看某些人一脸抓狂地看着试卷,补充道:“请收到我的邀请的同学在今天内尽快找个方便的时间和我约个方便点的地方把你们这一个月关于英语的所有资料都带上,我们谈谈。”   林惜南看看表,剩不了几分钟了,只好说:“我们恐怕没时间统一讲了。我会把详细的讲解做成资料发给大家,如果还有不清楚的,就单独找时间来问吧。”   “林老师,真是辛苦了,教师节快乐!”   林惜南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杂音吓了一大跳,事实上,所有人都被吓到了,尤其是当大家看到门口那一大束红艳艳的玫瑰之后,有几个女生甚至尖叫了一声,那一愣之后,紧接着就是全班起哄吹口哨的声音。   林惜南咬牙切齿,气急败坏,七情上面,死死地瞪着从玫瑰后探出来的卓越的脑袋,但对于那一脸惬意又得意的笑,完全不知所措。直到杂乱的起哄声渐渐汇成整齐的“林老师”她才反应过来,忙向班上道了歉,提了包,把他往外拽。结果不巧,下课铃适时地响了起来,于是,林老师再一次成为焦点,只是,这一次带了粉红色。   用晚餐打发掉卓越后去文补A班上课时,有人明目张胆地问起这个,林惜南只好一再强调他是她学生,只是送节日问候的;然而那些八卦们吃准了她现在发不起火,起哄哪有送老师红玫瑰的。林惜南一边对小屁孩儿们说那人脑子有问题,一边在心里诅咒那个被她公开诋毁的人。   林惜南在办公室老师的调侃中做好试卷解析,又给好几个学生单独指导了下,最后那个正好是叶龙,还没离开,卓同学就很准时地出现在了她面前。林惜南看看还是电子稿状态的试卷解析,要求卓同学通融一下,哪知卓同学向她要了U盘,把稿子拷了塞到叶龙手里,说:“这位同学,今天教师节,该怎么办都明白吧。”叶龙同学非常配合地对呆滞状的林老师说:“林老师,好好约会去吧,人民群众支持你。我虽然英语不好,发点英语资料还是没问题的。”林惜南只好嘱咐声“尽快”就随卓越出去了。在这里拉扯,吃亏的只会是她自己,这一点,她的体会异常深刻。   十点钟,C中还没下晚自习,不远处成排的四幢教学楼灯火通明,楼前的花坛块块孤立,形成几条颇为幽静的小路,在昏黄的路灯光下,显得更加静谧。几条小路延伸着,最终在大路上汇合,通到运动场。运动场里一盏灯也没有,形成这个生源丰富的中学里最暗的一个角落。   林惜南换了运动服,缓缓地在跑道上晃悠。C市在九月里仍然很热,才跑了百来米,林惜南已经觉得像是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了。要不是今天实在受惊太多,她才不来这样折磨自己呢。   除了那束花过于夸张和俗气,让林惜南觉得很棘手之外,卓同学还是很正常的。晚餐虽然贵了点儿,地点也高雅了点,但卓同学并没说什么不合适的话,并且一再强调那束花是个恶作剧,他没敢起什么不良企图,林惜南也只好忍了,谁让她一向只会交朋友不会得罪人呢!   然而,回来的路上,她最不想面对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林惜南停下来,慢步走出运动场,想起下车时卓越的脸色,猜到她接谭进电话的表情一定诡异极了吧。   他说:“南南……南南……你记得今天吗?”   怎么会不记得?   大二那年的情人节是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情人节,也是最后一个。想到这一点,林惜南觉得有点好笑,这么短的感情,怎么就记得那么清楚!和所有情侣一样,看电影,约会。看着林惜南兴致缺缺,谭进直追问原因。   “你看,全天下的人都在这个被庆祝得滥了的日子里往电影院里挤一部无聊到死的片子,教人怎么提得起兴致!”那时因为有他的宠爱和纵容,所以千方百计用了各种极端的形容词来表达对这个节日的不满,撒娇的声音犹在耳畔,现在想来真是异常讽刺。   结果那天谭进怎么哄都没把林惜南哄开心,直到最后到了宿舍楼下,谭进紧紧地拥着她,说:“那么,我们找一个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情人节,做点不一样的事来庆祝。”   她终于有些兴致了,问他怎么操作呢。   他想了想,说:“南南你不是最倾慕你爸爸吗?我们就选他最爱的那一天好了。”   她立即叫出来:“教师节!噢!谭进,你真聪明!”她仰头看见他温柔的笑,那眼神几欲将她溺毙,忍不住踮起脚尖亲了一下,却不防被他深深地吻住。   那年教师节的前几天,尽管工作忙得觉都睡不了,但他还是陪着她动手做纸玫瑰。到了教师节那天,又和她一起给每个老师都送到,还教老师们做纸玫瑰。   一天下来,两人都累得半死,但那份开心,只怕终林惜南一生,她也是忘不掉了。   后来,她问,明年又怎么办呢?   他说:“明年我们去教另外一所学校的老师,每年我们都去不同的学校,给不同的人送纸玫瑰,告诉他们这个我们俩的情人节。等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们活到很老很老了,那时候也许我们已经把它传到国外,传遍全球,然后全世界的人都在这一天为我们俩祝福。”   然而,他们都没有等到第二个只属于他们的情人节。   遑论很多很多年以后?   回忆排山倒海般涌来,林惜南终于走也走不了了,瘫坐在地上,不知所措。   面带微笑地回忆?   似乎不行。那都是释怀之后才能做到的吧。她甚至还不能把谭进当普通人哪!   为自己的爱情哭泣一场?   如果值得哭,那么现在,她一定是在S市某学校里和那个温柔至极的男人一起教某老师折一朵纸玫瑰。   都不行啊。所以,林惜南只能被抽空般呆坐在地上。   第三章(下)   都不行啊。所以,林惜南只能被抽空般呆坐在地上。   “林老师?”声音里是满满的惊讶,还有一丝惊喜。   林惜南努力把自己从情绪里挣脱出来,想站起来,不防腿上已经麻了,还没完全站起来就又要摔下去。但来人反应迅速,双手箍住了她两臂接住了她,动作笨拙,却够稳。   林惜南转头想说谢谢,却看到了萧文翰,那个本该找她谈谈英语的某些人之一。   她下意识地想挣开,哪知对方很执拗:“林老师,你先走几步,能站稳了再说。我有那个力气的。”   在萧文翰的引导搀扶下,林惜南缓缓地移动脚步,血液开始流动,腿上针扎般疼,疼得她轻“嘶”了出来。   “要不我帮你揉揉吧?”   “不用。谢谢。”林惜南几乎是立刻否定了这个提议。萧文翰似乎也意识到不妥之处,手上顿了顿。   走上几步便恢复了过来,林惜南的情绪也收拾得差不多了,不着痕迹地挣开萧文翰的手,面对着他,笑说:“谢谢你,萧文翰。你怎么在这儿?”   萧文翰显然是被她突然恢复正常给怔住了,半晌,才答道:“打篮球。”声音里有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果然,两步开外,一个篮球静静地躺着。   篮球场在运动场外,有几盏不算明亮的灯照着,林惜南刚才恰好坐在阴影里,要不是篮球滚过去,萧文翰也不会察觉到她在那儿。   “还没下课啊?”林惜南渐渐找回老师的感觉。   “我逃了第五节自习。”违纪者没打算隐瞒罪行。   “为什么不开心?是英语成绩吗?怎么没来找我呢?”   “我去的时候……你正好和……男朋友出去。”   “对不起,明天再找时间吧,”林惜南忽略掉那声音的异常,转头看看教学楼,那里喧闹了起来,黑乎乎的影子不断从明亮的光线里晃出来,“已经下课了,早点回去休息。晚安。”   说完,转身便走。走了几步,听见身后喊:   “林老师。”   她顿了顿,回身笑说:“放心,我不会把你供给蒋老师的。”蒋经纬,理补A班的班主任。   “林老师,他真的是你男朋友吗?”她没想到是这句话。清亮的声音里带着明显地焦灼,不像是为了八卦八卦。   “别告诉我你逃课打篮球发泄就是在纠结这个问题?”林惜南戏谑地避开问题。   不料,萧文翰很认真:   “是。就是这个问题。”   林惜南愣住了,对于这样直接的方式,她反而没了辙。半晌才找回语言的能力:   “好了,他不是,以前就说过的,不是吗?”   说完,又补充道:   “萧文翰同学,整天为老师的八卦而费脑子,这可不是高四的人该干的。再让我逮到你逃课,小心你的项上人头!”   故作恶狠狠的语气,心里却是一片惊凉。快速离开,几近落荒而逃。   身后球砸在篮板上的声音越来越远。   每周周四是林惜南最累的日子,可谓“黑色星期四”。上午四节课排得满满的,晚上四节课还是满满的。C中有五节晚自习,前四节都是分到每一科的,第五节自由安排,每幢教学楼只留了两个老师以防意外。而林惜南很不幸地被安排在了星期四——那个她已经上了八节课的日子。   C中教学楼共四幢,每幢楼都是完全相同的样式和布局,六层楼,每层五间教室,六楼是A班和教师办公室所在地。高一、高二、高三和“高四”各占一幢。招生人数是严格控制了的,每个年级除了两个A班是三十人一班,其他班级都是六十人一班,每个年级二十七个班级,刚好把教学楼占满。   林惜南负责四五六楼,四教楼,也就是高四的大本营,和林惜南一起值班的是数学组的一个老师,叫陈锋,矮矮胖胖的,眼睛小得像两粒黄豆,爱笑,一笑起来见牙不见眼的,虽然已经三十好几的人,女儿都上小学了,整个还一小孩子似的。陈锋人看起来虽幼稚,其实在比他小的人面前时很有大哥风范的,有时甚至还很“大嫂”,譬如说在林惜南面前。   “小林啊,这学校也太不体谅你们这些年轻老师了,这么晚还守班,男朋友该等急了吧?”陈锋俩小眼立时又只剩一点射着精光的光源。   “哪有!陈老师说笑了,没有男朋友。”林惜南心想这都哪跟哪啊。   “哟!不好意思了!我本来打算把林老师介绍给我媳妇儿的小表弟的,谁知昨天听学生说起某青年才俊捧着大束红玫瑰都追到教室里去了,还说开学第一天就开着沃尔沃来接你吃午饭,立时就知道那小表弟没戏了。”   林惜南心里在咬牙切齿地诅咒某人,脸上却装出笑得不行的样子:   “陈老师,那人是我一学生,老爱没大没小地开玩笑,昨天是故意整我呢,快别听那些小八卦们乱说!”   “陈大嫂”正想再说什么,上课铃响了,于是两人在楼梯口处打个招呼就各干各的去了。   林惜南对于她自己成为别人谈资这事儿很是恼火,可又什么都做不得,只得随它去了,别人当面提起赔个笑脸打个哈哈就算了。人这一生就是笑话笑话别人,再被别人笑话笑话就过去了。她虽然不爱做那前半部分,也管不得别人做那后半部分。   细说起来,林惜南这老师当得也算轻松,毕竟教的是高四的,很多人都是目标明确的,而那些有个什么问题的也不归她一任课老师管。六楼纪律自然没的说,五楼倒是提醒了一个班,四楼也安安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巡了一圈,赶紧往办公室钻,生怕再碰到“陈大嫂”,她本来已经累得不行了,再被他“关心”一下,只怕就离殉职不远了。   林惜南揉着酸痛的腰爬上六楼,一抬头就看见萧文翰抱着一摞书和资料站在英语组办公室门口出神,   “萧文翰,有事儿?”   萧同学终于回过神来,随她进去,情绪似乎异常地低落:   “林老师,你让我来的……”   林惜南猛然醒悟过来,指了她旁边钱玄老师的椅子示意他坐下,道:   “不好意思,我倒忙忘了。把你带过来的东西给我看看吧,顺便说说你现在在英语方面是什么状况。”   下午林惜南本来是没课的,但第二天打算回家看看老林两口子,就把周五四节课换到周四下午上了。上完课,正准备去吃晚饭,在办公室门口碰到理补A班的班主任蒋经纬,被拦了下来。   蒋经纬是省内很有名气的中学特级教师,教理补A班的物理,还带着C中的物理竞赛组,成绩斐然。四十来岁的样子,气质儒雅,一副黑框厚眼镜倒衬得他平易近人,乍看起来似乎木讷沉闷,其实一笑起来很和蔼,倒似家中长辈。但他很少主动和其他老师说话,所以被他叫住,肯定是月考的事了。林惜南自认为理补A班的英语成绩还是很理想的,就很坦然地和他对坐了下来。   “林老师,你的工作做的很不错。最初接到和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搭档的通知,我还着实头疼了好一阵子,甚至责怪张老师这番奇思妙想太任性了。但这一个月下来,我看到的听到的,实实在在地证明了你是一个有能力、能吃苦、有魅力的老师!”   对于蒋经纬的这番表扬,林惜南是着实觉得高兴,他不是一个会说空话的人。   “蒋老师过奖了。”   “不用谦虚,这是实话。”说着,从桌上抽出成绩单来,看了看,说,“林老师,你刚参加工作,可能不太清楚,其实补习班这些学生差的都只是那么一科两科,所以把偏科的补上来很重要,可以说关乎补习成败。你也看到了,我们班上的叶龙、萧文翰、王烨、赵奕桦几个,是成绩很好但特别偏英语的,尤其是萧文翰,总成绩排在第五,英语只有65分,如果能考到100分,就能进前三,我希望林老师能多注意下他们,最好能抽点时间重点辅导下。我知道,年轻人生活丰富,这可能有点强人所难。”   “怎么会?我之前已经单独找他们了解过情况了,他们态度都很好的。我会多注意的。”林惜南一听到“生活丰富”、“强人所难”,连忙摆明态度。   “那好,我知道林老师是很努力的姑娘,不需多说什么。吃饭去吧,晚上还有课呢。”   “嗯,好。”林惜南赶紧离开,她实在是饿得不行了,看看表,离听力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只够啃个面包了。   “林老师,你很累了吧,上了整整一天课?”萧同学似乎忘了来找他林老师的目的了。   “嗯?”林惜南一怔,反应过来刚才是打了个大大地呵欠,“抱歉啊。你现在自己觉得怎么样?”   “什么?”萧同学神游去了。   “英语。”林惜南警告地瞥了他一眼,“下午蒋老师跟我提过了,你偏科太严重了。你就没有什么想法?”   “林老师,我开学的时候就说过了,我的英语水平只有满分的三分之一。这次都进步了……”萧同学有点词不达意了,声音低了下去。   林惜南被他最后那句话气得笑了起来:   “所以,你很满意喽?”   “不是不是!”萧同学赶紧纠正,“我只是……不喜欢……”   “嗯,看出来了,”林惜南把那一堆东西推回到萧文翰面前,“除了要交上来的几张试卷做了,其他的都是空白一片。萧文翰同学,态度很重要。”林惜南定定地盯着他。   萧同学不敢看她,忙低下头,却不说话。   林惜南叹口气,觉得有些话不得不说了:   “萧文翰,你已经在复读了,应该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怎么做。老师觉得……你最近状态不太好,是有什么自己不能解决的困难?”   萧文翰猛地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林惜南,倒把林惜南吓了一大跳。   “对不起,老师可能说得太多。那么,就问你,你希望把英语学好吗?”林惜南的直觉告诉她,刚才的话有点引火烧身的危险,及时更正。   这孩子还真是复杂!   “林老师,是不是我做的英语作业只要拿给你,你全都会看,会讲,即使只有我一个人?”萧同学似乎突然下定了决心。   林惜南被他赤诚一片的眼神看得极不自在,忙说:   “当然,任何一个学生只要有学习上的要求,我都会全力支持。”   萧同学似乎被打击到了,眼神弱了不少,片刻后,说:   “那谢谢林老师,我会努力的。虽然我不喜欢英语,但是,我还是会做好,因为,英语老师是你。”萧文翰语气肯定,仿佛在承诺什么。   林惜南被他最后那句话给吓得不轻,好半天不知道怎么反应。   萧同学似乎很满意,竟然开心得笑了起来,说:   “林老师,我先回教室了。以后就拜托你了。”   “哦,好。”林惜南回过神,只能含糊地应上一句。   看看表,第五节课竟然已经下了课。因为高一第五节课自由参加,所以没有下课铃。林惜南收拾了一下,关灯锁门,走廊湿了一半,雨竟然不小,还夹着阵阵阴风。   两个班都还亮着灯,看来人还没走完,得去催一声。   文补A班竟还有五个女生,林惜南提醒了一下安全,知道劝不动,就去了理补A班。偌大的教室只剩沈志奇和萧文翰,不等她说话,萧文翰已经站了起来:   “林老师,你带伞了吗?”   “没有,”林惜南摇摇头,“我只是来看看,你们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还要上课。再见。”   “林老师再见。”沈志奇规规矩矩地回了一句。   “志奇,我用一下你的伞,”萧文翰几步跨过去,从桌边取了伞,转向林惜南,“林老师,我送你回宿舍。”   林惜南虽然不想淋雨,但直觉告诉她,还是淋雨回去好些。   “不用不用。你和沈志奇用吧。”   说完,赶紧转身下楼。听到身后萧文翰说了句“志奇等我一下”,接着人已到了她身边。左手上一轻,电脑包已经被他接了过去。   “谢谢你。”林惜南只能保持礼貌。   路灯在细密的雨幕中晕出一圈圈的光晕。细细的雨滴撞在格子雨伞上,发出一片沙沙声。风把雨丝从林惜南的右前方吹来,萧文翰走在左边,距离恰恰好,不会让她觉得拥挤,也不会让她忽视他的存在,她甚至能听到他的呼吸声;他把雨伞偏向右边,角度恰恰好,雨吹不到她身上,雨伞也不会挡到她视线。林惜南还穿着夏天的衣服,及膝连衣裙,凉鞋,在九月的风雨中微微地有些凉,而身旁那个青春正盛的少年身上辐射出来的热度让她有些不安。   “林老师,下午的事,对不起。”萧文翰突然开口。   愣了半晌,林惜南才想起他说的是晚自习前的事。   今天是听力训练的第一天,先是理补A班,出了点状况。   放过第一遍之后,林惜南公布了答案,开始放第二遍,这次要求他们重复听到的内容。林惜南注意到萧文翰似乎在做其他的事情,叫了几个人后,就把他点到了。   “林老师,这样练习有意思么?我们时间很紧,要转变成绩增长方式,从粗放型增长到集约型增长才是。”萧同学满脸不赞成。   林惜南暗吸口气,还是你捣乱!面上微微一笑,似乎效果不错,大家都被她的这个反应怔了下:   “萧文翰同学,你的迁移能力似乎不够呢。林老师刚指挥着大家开垦了荒地,现在在带领大家精耕细作呢,你的政治术语用得不准确。好,坐下吧,刚才那句叶龙来说一下。”   想起来,林惜南不禁笑了:   “没什么,下周一再请你说,可不许乱来了。”   “不会不会,我还以为你会生气呢。”萧同学不好意思了。   又是沉默。   宿舍楼到了,林惜南接过电脑包,转身对萧文翰笑了笑,说:   “谢谢,快点去接沈志奇吧,早点休息。”   萧文翰踌躇着,低了头,似乎没打算走。   “怎么?还有事?”   “林老师,你为什么要把明天的课调到今天?”看着她的目光有点焦灼。   林惜南只能笑得更轻松一点:   “明天是我妈妈的五十岁生日,我得回去吧?”   萧文翰有点吃惊:   “你还有哥哥姐姐吧?”   “是啊,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不过都夭折了。”林惜南并不觉得难过,毕竟都没见过,只是想到老林两口子把对四个儿女的爱都放在她一个人身上了,不自禁地有些感慨。   “对不起,帮我给林妈妈带声‘生日快乐’,”萧文翰的紧张一下子没了,似乎还很愉悦,虽在道歉,却没丝毫歉意,“什么时候回来?”   “星期天有我的晚自习呢。”   萧文翰同学笑了起来,很开心的样子。   “好了,没问题了吧。不会耽误你们的课的。快去接沈志奇吧。”不再说什么,转身便上了楼,不料萧同学还没完。   “林老师,我……”林惜南看着他走上两级楼梯,站在她旁边,有点无语。   “林老师,你晚上什么时候休息?”这都什么跟什么?   “十一点半左右。”   “晚上会不会很忙?”   “不会,只是备备课。”   “那……能请你每天第五节晚自习留在办公室吗?”萧文翰看了看她的脸色,“我找不到其他时间问你……”   林惜南看看他,想了想,点头:   “好。你顺便也跟叶龙、王烨、赵奕桦提一下。还有事吗?”   萧文翰似乎很高兴,连忙说:   “没了,林老师早点休息吧。我去接志奇。明天……路上小心。”   “好,谢谢。”   第四章(上)   林惜南家里收入并不太好,大学四年的费用有大部分都是靠她自己的奖学金和兼职报酬,很会安排打算,这让老林两口子又是欣慰又是心疼。可以说,林惜南是个很独立的人。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能独自面对巨大经济压力的林惜南,反而免不了每年秋天一场不大不小的感冒。   “林老师……你没事吧?……要不,今天不讲了?”萧同学嗫嚅着,眼神里满是愧疚和担心。   星期三晚上第五节自习,林老师守信地第四次留在了办公室,耐心地为萧文翰同学答疑解惑。萧同学坐在她旁边五分钟,她已经咳嗽了不下十次。   终于能克制一点了,喝口热水,对愧疚不已的萧同学温柔地笑笑:   “没事儿。真抱歉,有点儿影响效果吧?”   声音也哑了。唉!林惜南本就不知道出门穿衣时看看天,上周五回家又淋了雨,林妈的寿宴上也是操心不少,再加上工作上一直不遗余力,天时地利人和皆具,林老师就光荣地感冒了!   看萧文翰低头不语,林惜南强打起精神:   “老师没事儿。接着说吧。”   还没来得及开口,苏格兰风笛奏着My Heart Will Go On的旋律突然就响了起来。林惜南朝萧文翰歉意地笑笑,拿起手机,是个陌生号码。   “喂?你好。”   “南南,是我。”   “你是哪位?” 林惜南一听那称呼,吓了一跳,忍不住皱了眉,直觉不妙,起身去了窗前。   “秦前表哥啊,上周五才见过的,忘了?”   “哦,是表哥,有事?”那音调实在让她恶心,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冷。   “我就在C市,来见见我吧。”   “表哥,有事就在电话里说吧,我没空。”林惜南满心不自在,这说话法儿?   “嘿!你个小丫头有什么事儿?我不比你忙?”   “表哥,我们素来没什么话说——如果你没事,我就挂了。我还在上课。”林惜南鲜少失去耐心的一次。   “上课?这么晚了,勾引男学生吧?你……”   “秦前,请你自重!”林惜南“啪”地合上电话,气得直发抖,手撑着窗框,半天回不过劲儿来;咳嗽适时地跟了上来,身子一软,便摔了下去。   不防被一双手接住,似曾相识。是萧文翰,林惜南倒气忘了她在这儿干嘛的。猛然想起秦前刚才的话,手机隔音效果不太好,他站这么近,不知听去了多少。挣开他手,退了一步,心里苦笑,真是气糊涂了。   “谢谢。回去坐下吧。”林惜南清淡地说,试图掩盖过去。   “林老师,刚才……”萧文翰迟疑着,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   林惜南摆摆手,绕过他,回到桌边,还没坐下,手机又响了起来。一看号码,死死地按住红色键,直到一切声音消失。   “萧文翰,你还愣在那儿做什么?”林惜南忍不住揉太阳穴的动作,头也不抬地问。   “哦。”萧文翰含糊地应了一声,坐回原位。   讲完试卷,已经下课好一会儿了。和前几天一样,萧文翰固执地抢过了林惜南的电脑包,陪着她往宿舍走。不一样的是,两人都没说话。前几天萧同学都是说个不停,班上她没看见的趣事,刚在杂志上读到的好文章,和沈志奇为一道题争论不休,结果两人都算错了,被叶龙好一阵嘲笑……林惜南一停下讲题,秦前的事就地鼠般冒了出来,拿锤子砸都砸不下去。   到了宿舍,林惜南停下脚步,转身想对萧文翰微笑,看见他满脸郁闷,又收了回去。   “萧文翰,怎么了?……是不是每天那么多不懂的,有点受打击?”   “林老师,今晚效果确实不好,”不等林惜南做出反应,萧文翰直直地看进她的眼里,“你身体不好了,遇到麻烦了,我什么也做不了,还只能要你操心,我……”   林惜南努力地笑了一下,试图把那个笑容弄得让人安心,但不知道是不是成功:   “好了,别想那些。谢谢你的关心,好好学习就是了。已经很晚了,快回去吧。”   不等他再说什么,接过电脑包,迅速地上了楼。   一连几天,林惜南都能接到秦前的电话,没有内容,语气暧昧。想起那天林妈听见秦前要她手机号,以为两兄妹和好了的高兴样子,林惜南只能苦笑着打消向她告状的念头。自己解决吧。她还从没用过手机上黑名单那功能呢,没想到第一次竟用到了自己亲人身上。   感冒吃了药也不见好,课上时不时地咳嗽,嗓子嘶哑,鼻塞得严重,加上连日阴雨不断,林惜南只觉得郁闷得要死。同事纷纷说些不痛不痒的慰问话,有些人的眼里明明白白地闪着幸灾乐祸的光芒,偏偏她什么也不能说,只能照单全收,一切情绪往肚里咽,还得表示感谢,让人放心。   设好黑名单,放下手机,林惜南长长地舒了口气,应该没事了吧。实在是累,双手撑了头,这太阳穴怎么揉也不见效果。   “林老师,你……还好吧?”林惜南听到关切的声音,猛地抬头,撞上萧文翰焦灼的视线。   “没事,”林惜南努力地笑笑,“怎么?刚才的课有什么没听懂的?”   “没有问题就不能来看看你?”萧文翰很恼火的样子,他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双手死死抓住桌沿,指关节泛白,“如果不高兴就别笑了!”   林惜南怔住了。这小子吃错药了?   “对……对不起,”显然意识到刚才的失误,萧文翰脸涨得有些红,“你刚才又接到你……表哥的电话了吧?下课的时候,你脸色很不好……我很担心……”   “哟,这才下课就跑办公室里找,就这么舍不得你们林老师?”汪筱琳刚进办公室,就看到萧文翰吞吞吐吐地站在林惜南的办公桌前,而一向言笑晏晏的林惜南显然有点跟不上节奏地发愣,心下有些惊疑。   林惜南回过神来,迅速恢复常态,打起精神道:   “刚才有个知识点没讲清楚,萧文翰就替班上来问问。汪老师真会开玩笑。”   萧文翰敢说那话,自然是看到办公室里没其他人,现下其他人来了,又怕又恼,扔了句“汪老师好”就匆匆出去了。   汪筱琳看着萧文翰出门,转过头来,就看见林惜南带些探究的眼神,似乎是说“别装了,你想什么我都看见了”,有些慌,忙借放书定了定神。待坐定之后,又抬起头来,眼神清澈,丝毫不回避林惜南的目光。   “刚才B2班的学生可被那个should给整晕了。写起来简单得很的六个字母构成的组合,竟然有那么十几种用法。有些本来很简单的东西,换个环境,就不一样了。真是麻烦!是吧?”   “其实不用全部列出来记的,把几种常见用法的典例记住了,应付高考就没问题了。要真去研究它,那可说不定是不是一辈子的事呢。大学语法课都没怎么讲这个,那满脸青春痘的语法老师直接说有兴趣就考研选这个方向吧。”林惜南忽略掉汪筱琳的后半句话,收起目光,随随便便地回了几句。   其实她怎么会不知道呢。有些本来很简单的东西,换个环境,就变得尤其敏感和麻烦。比如说爱情。   尤其是老师和学生间的爱情。   “是。就是这个问题。”萧文翰一脸认真。   “因为,英语老师是你。”萧文翰语气肯定,仿佛在承诺什么。   “那……能不能请你每天第五节晚自习留在办公室?”萧文翰满眼期待。   “没有问题就不能来看看你?”萧文翰很恼火的样子,他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双手死死抓住桌沿,指关节泛白,“如果不高兴就别笑了!”   林惜南猛地睁开了眼,萧文翰最后那句话余音犹存,那股子气竟吓得她心直跳。定定神,起床接了杯水,小心地喝了一口,呀,真凉!   C中位于市中心,教师宿舍挨着教学楼,一面是教学楼前的花坛,另一面是车水马龙、光华流转的闹市。林惜南的宿舍窗户正好对着校园,拉开窗帘,能看见盏盏路灯投射的光芒。在这样的深夜里,那昏黄的光晕让林惜南觉得安心不少。   眼前不期然浮现出那张涨得泛红的面孔。是什么样的一张面孔?短发,浓眉,深眼,挺直的鼻梁,坚毅的唇形,额头宽阔饱满,脸型棱角分明。普通?不。这样阳刚的面孔在这个男人女性化的时代决不普通。英俊?也不。那么刚直的线条总是能让人轻易忽略漂亮与否,反而提醒着对面的人有着这样面孔的那人是有着如何坚硬的气质的。   好像是第一次这么大胆地去想那张脸。以前总是刻意忽略,如同刻意忽略那些情绪分明的话。   好吧,只要没说出口,就当一切不存在好了。模糊着,就能应付过去;而一旦条分缕析,难免复杂得不可收拾。   林惜南揉揉太阳穴,然后想起,最近总是做这个动作,不禁又有点头疼。   汪筱琳一定是看出什么了吧 ?那番话……似乎是关心和提醒多一点吧,到底是没听出来在威胁什么。   那……难道萧文翰看不懂她在刻意忽略吗?   头疼似乎更厉害了。   天终于放晴。九月的初阳透过明亮的窗户,斜斜地投射在理补A班干净的讲台上。第一个进教室的同学毫不惊讶地看到他们的林老师端坐在椅子上,捧着书,心无旁骛地读,吐字清晰,声音清明,音调不高不低,音量不大不小。   还好,这感冒虽然来得猛了点儿,只持续了半个月就全线撤退了。林惜南的心情好了不少,那些烦心事似乎蒸融在了暖暖的阳光里。   手机铃声在朗朗的晨读声中显得格外刺耳。   林惜南看着陌生号码,迅速接了起来,走出教室。   “林惜南,你他妈的竟敢黑老子的号!”秦前的声音刺痛了她的耳膜。   “秦前,你到底想干什么?”林惜南完全顾不得这是在什么地儿了,张嘴便没了耐心。   “老子干什么?老子要搞臭你个□!你黑呀!你黑一个老子换一个!你他妈的……”林惜南见楼下没人,狠狠地将还传递着某个恶心声音的手机摔了下去,片刻之后,似乎是听到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心里涌上来一丝丝的快感。   林惜南下了楼,看见白色的手机碎了一地,伸手拨了两下,找出小小的卡片,轻轻一下便掰成了两半,起身将手机的尸身扔进了垃圾桶,虽然隐隐地觉得自己浪费了,但还是因为这世界终于安静了而痛快起来。   冲动是要受惩罚的。林惜南冲动之下扔了手机的惩罚就是得花钱买个新手机,办张新卡,向重要联系人打电话告知,去学校的教工信息管理中心更改个人资料。打给家里的时候,想了想,还是嘱咐别把她的号码告诉其他亲戚。总共把她编的手机丢了的谎话说了不下十遍,还一遍遍地承认自己弱智地没想到卡丢了号可以追回来这个问题,直到冲动后的第三天,总算是一切都搞定了。   当然,那都是她以为的。因为中午下了楼就看到靠着车气势汹汹准备兴师问罪的卓越。林惜南在走近他之前,脑子里一直想的是如果今天知道他的号码了,一定把它作为重要联系人的号码写到记事簿上!   “林惜南,你就这么不待见我?为了不接我电话连手机号都换了?”某人一脸烦躁,说起话来上纲上线。   “别说得那么严重啊,”自从冲动的惩罚开始发挥作用,林惜南就特别能屈能伸,整天儿赔笑脸,“我手机丢了,买了新的才发现你的号只有那手机上有。”   “你就不知道把号追回来?”卓同学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但语气里明显多了一分鄙视。   林惜南暗自翻着白眼,好吧,又一回弱智:   “我不知道可以啊……”   “QQ也不上?”   “没时间啊。”   卓同学似乎没料到会是这个回答,愣了一下,又好气又好笑,“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只把一大巴掌搁她面前。   林惜南被吓傻了,瞪着他,不知他要什么。   卓同学可是被气得不轻,伸手扯了她手袋,顺便抓了她塞进副驾座,自己又绕过去坐进驾驶室,不顾礼节地翻她手袋,找出个黑色外壳的手机,五指连弹,马上便听见他自己手机唱起歌来,终于满意地放回手机,系好手袋,想把它把它扔回给物主,又重新打开,掏出笔和记事簿,刷刷刷,大笔直挥,片刻之后,重又收拾好某林可怜的手袋,并且物归原主。   “好了,我的号码你手机和记事簿上都有了。以后小心点!害我昨天觉都没睡好,今天一下班就赶紧过来,还以为你出事了!”说着,瞟了有些呆滞的林惜南一眼,似乎是难得看到她那副委屈模样,嘴角不自禁地噙上了笑意。   林惜南看到他急吼吼的样子,开始还有点不自在,但一想到这人是真为她担心的,秦前带来的坏心情好转了不少。看着他开车时一直噙着笑的嘴角,不禁心内感慨。也许这人是真喜欢她吧,但她能给的只有友情,可是,不是大家都说,能回报爱情的从来都只有爱情吗?   第四章(下)   似乎换个手机还能转转运,林惜南觉得最近心情真是晴朗万分,那些个麻烦统统都销声匿迹了,连萧同学都规规矩矩的,不给她半分惊吓。所以,这天晚上,给萧同学讲完试卷回宿舍的路上,当萧同学请她第二天看篮球赛时,她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反正第二天上午上完课,下午就放国庆假了。   这一次,老林两口子听说只放三天半,死活不让林惜南回家。听到女儿嗫嚅着说想他们,当即就说十月一号想来省城转转,让她安排好行程伙食和住宿,准备好红色带毛爷爷头像的钞票。林惜南心里那个乐啊,的确难以言说。   吃过午饭,林惜南特意回宿舍换了运动服。在穿衣镜前照了照,虽然疑似有装嫩的迹象,到底还是青春飞扬,应该不会影响别人的心情。看来我们的林老师最近太过郁闷,都完全忘了自己比那些个小子姑娘的大不了几岁。   这次比赛是文理两个A班打着玩玩,虽不是什么很正式的,但不回家而留下来看比赛的人竟是不少,堪堪围住了大半个篮球场。林惜南微微低了头,混进人堆里,偷听着身边女生们的议论。其实也说不上偷听,她们大庭广众下说,她大庭广众下听,哪里偷了,又偷谁了?   “小琴,你说我们班能赢么?”这声音有点熟。   “我们班?你看看咱班那几个公子哥儿,和人理科班的有可比性吗?别输得太惨了才好。”原来是文补A班的。   “不带以貌取人的啊,钟卿。咱班李竞原来是二中校队的,江津文是五中校队的,190的身高可不是盖的,还是国家篮球候补运动员呢!还有钱书桐,别看他文文弱弱的,好像风都能吹倒他,其实他才是关键,那战术!看过去年的市高中篮球联赛吗?C中的校队就是他指挥的!”看来,这一个信息通畅的很。   正欲再听下去,猛然听见有人喊“林老师”,林惜南抬起头,看到本来正在做热身运动的萧文翰跑了过来。林惜南面上微笑着看他跑近,心里却咬牙切齿,眼角余光瞟到周围人都转过来看她,还听到有些男生女生惊叹她穿运动服的样子,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不过,萧同学很快就站在她面前了,她不用思考就摆出了一个标准的长辈笑脸来,然后心情大好地看到萧同学的笑脸有些黯然下去。   “林老师,我以为你不来了,刚才老没看见你。”萧同学还是挺高兴的,虽然明显被她那个笑容打击了下。   “嘿嘿,怎么会?我答应过的嘛。”林惜南感觉到周围目光很盛。   对面的目光也盛了起来。两个班正在热身的同学看到他们共同的而且都很喜欢的老师出现在场边,还惊艳地换了身运动装,看上去英姿飒爽,拼了一会儿手脚受伤的可能也要过来打打招呼,顺便近距离瞅瞅。   萧同学看到一大帮男同志全都凑了上来,笑意顿时所剩无几。林惜南心里那个不自在放得老大,心想,怎么每次微服出巡都能被逮出来呢?再看着面前十一二个牛高马大的大男生,顿时哀叹起自己160的身高来。   “林老师,你怎么了?”文补A班的“关键”钱书桐一眼就看出来林老师脸上表情的微妙变化,吓了她一跳,直反省自己没那么明显吧。   “没事。就是第一次看到你们这个样子,蛮惊艳的。”林老师撒谎越来越厉害。   一众人等都笑了起来。   “林老师,过会儿等你看到钱书桐他们正式打球准会更惊艳!”是刚才那个信息通畅得很的姑娘,是文科班的姚飞燕。   “什么嘛!我们班的沈志奇他们才更惊艳好不好!”呵!男生还没开打,女生倒先“打”起来了。理科班女生不多,坚决维护本班战友的是更不多的可爱女生乔燕燕,话里总是少不了点儿语气助词。   “林老师,你帮哪个班加油?”   “啊?”姚飞燕直切要害,吓得林惜南词穷。这分明还在争论谁更惊艳,怎么转眼就到她头上了,看来今天此举不明智,还是要怪萧文翰!   看到萧文翰一愣,然后高兴地笑了起来,而周围人都奇怪地看看她,又看看萧文翰,林惜南才意识到自己心里怪着萧文翰,眼睛竟没忍住瞪了他一下。苍天啊!穿了身儿运动服,竟然就把练了好些年的深藏不露给遗忘到西伯利亚了!这是什么状况啊!   “哦~我知道了!林老师这是看好我们班呢!”可爱的乔燕燕同学直言不讳,“她刚才就看我们班萧文翰了,这是鼓励他呢!”   周围人似乎有些尴尬,林惜南脑子飞转,半天想不出话来,只好干笑几声:   “我就是一看比赛的……纯观众……”   这两个班的人哪见过温柔美丽有气质的林老师这种表情啊,顿时愣住了,片刻之后,竟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林惜南假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其实是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再瞪萧文翰一眼,就在这时,裁判的哨声响了起来,众人终于转移了目标。林惜南感觉到前方的阴影散开了去,这才抬起头来,不想却对上萧文翰回头望过来的目光,那里面满是期待,她忍不住鼓励地笑了一笑,那目光顿时亮得耀眼。   到了开球的时候,林惜南一不小心又没藏住:   “咦?陈乾?”   “林老师,你认识我哥啊?”林惜南转头,看见陈静溪兴奋的小脸。   “那裁判……我是说陈乾……是你的哥哥?”林惜南今天有点脱线。   “是啊!”陈静溪似乎对谈论这个哥哥很有兴趣,掩不住的兴奋,“林老师你怎么认识他的?”   “暑假的时候我给他上过一个月课。”林惜南老老实实地说。   没想到,完全出乎意料。只见陈静溪同学眼里的兴奋更盛了:   “啊!原来我哥说的就是林老师啊!哈哈!真想不到!”   林惜南有点郁闷,这小女孩怎么就顾着自己乐呢?   显然是看出她的不解了,忙解释道:   “上次月考之后,我很兴奋地回家说英语老师表扬了我两次呢,我哥就打击我说我有点小成绩就沾沾自喜,还说暑假遇上了一个英语说得倍儿棒的小姑娘,不知比我好上多少倍……哼!这家伙居然这么不诚实!居然就用一小姑娘来称呼他的老师!”   说完之后,陈同学才想起自己也说“小姑娘”来着,不自禁地轻“啊”了声,又捂住了嘴。林惜南忍不住笑了起来,于是陈同学也终于放下心来。   这一放心不得了,就像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了,陈同学的话收也收不住地飞出来,只是没什么伤害就是了。   “林老师你不知道,我哥那家伙特拽!我英语考143的时候,他就拿着试卷,说,‘陈静溪小朋友,不能骄傲自满,你这道阅读题错得多离谱,你哥我阅读从来都是满分。’他也不想想,我和他能用一种方法来测试吗?他一学法律的,天天就是变着法儿地读这读那,他要有本事,就该考得比满分还多嘛!”陈静溪同学不遗余力地对林“小姑娘”抖着她哥的臭毛病。   “怎么要……比满分还多?”林惜南哭笑不得。   “既然有40分,能考出40分那叫正常。但如果一律师只能捣腾正常水平,那官司准得输得凄凉。他还拽得要命!”陈同学逻辑强大异常!   “我哥不是个特别爱用电脑的人,可前段时间我老看他对着电脑,还聊QQ!我就纳闷儿了。有一次,我趁他聊天的时候偷听了一下,天哪!竟然是个女的!网名叫什么‘半亩方塘’。我哥那千年大和尚终于也动了凡心!哈哈!我就去逗他!他竟然还脸红了……”   陈同学说得高兴,完全忽略了她林老师尴尬的反应。她的网名正是那个“半亩方塘”,还好开学的时候改过来了。   这小朋友怎么能这么……无良呢?   有一次正给他讲着题,那边突然喧哗了一下子,陈乾道歉说家里的狗跑过来闯了祸,想来那只闯祸狗就是正说得起劲的陈同学了。   “李竞!加油!李竞!加油!哇!噢!好球!!”身边突然响起整齐而洪亮的助威声喝彩声,林惜南回过神来,看向场内,似乎是李竞进了球,忽然一个大嗓门吼了出来:   “萧文翰!你看什么呢!怎么老心不在焉的!刚才传球居然就不接了!”   林惜南忍不住看向萧文翰,不想他正看向自己,眼神幽怨凌厉,吓了一跳。还没弄明白,球赛又继续了。   看着陈同学打算继续爆料她哥的样子,林惜南忙说:   “静溪啊,听你这么说,好像你哥哥不怎么玩吧?”   “是啊。他一直只是偶尔和朋友打打球,前几天我们班和文A计划篮球赛的时候他们说起找不到合适的裁判,我就跟他们推荐了我哥。结果那家伙一开始怎么都不答应,后来我就……呃……用了点小计策,他迟疑了一下,居然答应了。”陈同学本来是一副很笑话她哥的样子,说着说着,竟有点不好意思了。   “哦?小计策?什么计策?”以林惜南对陈乾的了解,他可不是他那单纯妹妹能算计到的。   陈同学嘿嘿直笑,看看林惜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   “我……把你……说给他听了,然后……他就答应了。”   林惜南不自然地笑笑,似乎很不在意:   “这样啊……你也难得看到他在球场上的样子吧,好好看看。”   轻描淡写地结束话题,准备好好看看球赛,抬眼就看见一米八多的萧文翰正被文科班的标志性“建筑”江津文防得死死的,手持着球冲不出去,而队友又一时没到传球距离内,虽才几秒钟的时间,也支持得够呛。   场边一片寂静。突然,萧文翰看向右边的沈志奇,两人微不可察地互相点了下头。然而,在近在咫尺的对手眼里,任何细微的举动都是一清二楚的。只见萧文翰真的将球朝右方的沈志奇传去,但却是下传,而诡异的是,江津文竟然几乎同时如苍鹰扑兔般朝左边扑去!萧文翰运出球的同时,就跨步过去,速度竟然快过球的飞行速度,伸手便将飞向沈志奇的球抄了回来。   这一错身,萧文翰已然突破江津文的防守,场上形势立转!观众如惊醒般高呼着“萧文翰!萧文翰!”,再喊不出其他的字样来。只见萧文翰运球冲在前面,那些本来防守着的文科班球员,立时便要冲上去截住他,而萧文翰的队友仿佛对这一切早就料到了,不经意间就把他们的对手拦在队友的两步开外。萧文翰本来速度就很突出,有了队友的帮助,竟如在百米赛道上跑步一样,瞬间就越过半场。文科班留在本场的队员是周靖,技术本和萧文翰等人不分伯仲,但两人相遇,一个主动一个被动,情势立即将两人分了个高下,萧文翰跳起投篮的同时,周靖也高高跃起,伸手就要盖帽,不料就在球将脱手的一刹那,萧文翰轻轻巧巧地把右手上的篮球“唰”地射到左手上,不等球势变老,射向篮筐!周靖生生扑了个空!暗红的篮球直接就进了筐,在网内滞了一下,落了地。   满场欢呼着萧文翰的名字,掌声四起,林惜南见萧文翰和沈志奇两人重重地击了一掌,相视而笑,意气飞扬,完全没有刚才看向她的阴郁样儿,不禁也高兴起来。萧文翰没有看过来,反而是一直专注场内的沈志奇朝林惜南看了一眼,微微一笑。   林惜南大学时上过篮球课,虽然技艺不精,但球赛还是看得懂的。两班相比之下,文科班的每个队员的实力都不弱于理科班技术最好的队员——体育委员杨骄,甚至在身高上也优势突出,但理科班胜在默契。这场比赛在林惜南看来,是理科班一帮人将文科班的一个个分别“群殴”了!文科班那几个分明就是一个人打球,另外四个人看球,根本谈不上合作,所以,最终理补A班以近二十分的领先赢了比赛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比赛结束后,本来留下来看比赛的学生很快就散了,各自回家享受假期。虽说球场上一输一赢,但每个上过场的人都是年级上很优秀的学生,平日里关系也不错,一边讨论着刚才的比赛,一边舒展着四肢,玩笑打闹声一片,散了满校园的青春气息。   比赛一结束,陈同学打了个招呼就跑向陈乾和那帮男生了。林惜南看到场上的情形,不禁扬起了嘴角,心情突然便变得广袤如这初秋里的万丈晴空。正欲悄悄地离开,就听见身后传来陈静溪清脆欢快的喊声:   “林老师!”   林惜南回过头,陈静溪挽着陈乾的手臂,就站在两步之外。   “惜南,看到我这么不爽?都走到你面前了还没看见似的转身就走!”陈乾佯作生气。课程结束后,陈乾就不再喊她老师,反而亲近又礼貌地喊她的名;林惜南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的。虽说老师学生之间并没规定前者必须比后者大才行,但真的被人喊起来还是尴尬。   “怎么会?人来人去的,我也没注意。”林惜南没有说谎,虽然真正原因是刚才并不长的时间里一直在看着那些片刻之前还在球场上奔跑的大男孩们,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心情里,“最近怎么样?”   “还行,”陈乾在朋友面前的样子不太一样,笑就是笑,生气就是生气,很坦荡,“除了与某人突然失去联系让我急得够呛!”他们说着话的时候,没注意到陈静溪张大嘴巴的诧异样子。   说起这个话题,林惜南就很不好意思:   “那个……我也不是故意的。前些天手机丢了,号码都在手机上,新买了号也只通知得到周围人和家里,实在抱歉。”   “这样啊……以后小心点好,手机丢了一般很难再找回来。我还以为你打算和我绝交呢。”陈乾笑起来很有看头,“把手机拿给我一下吧。”   林惜南指指自己身上:   “没带,在宿舍呢。”   陈乾转向身边正消化着眼前状况的妹妹,说:“静溪,把你的手机给我用一下。”又对林惜南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第五章(上)   林惜南正想说自己还记不住,就听见左方不远处有人迟疑又惊慌地喊“林老师”,诧异地转头看去,那女生喘着粗气,显然是狂奔而来,犹犹豫豫地打量着她。林惜南很不喜欢别人拿这种眼神看她,仿佛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正被人猎奇。   “怎么了?”她尽量让自己显得没有异常,但声音还是带上了几分不耐和威严。   那女生显然有点害怕,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   “校门口……有人找……”   林惜南直觉不妙,看向陈乾,正欲开口,陈乾已摆手说:   “惜南,我陪你去。也许没什么事儿,是这小妹妹太紧张了。”   “不……”那女生想反驳,但看到陈乾倏然变冷的脸色,后面得话就说不出来了。   校门口围了不少人,大多是街上的行人,校警正极力控制闹事的人,同时疏散人群,维持秩序。看到林惜南走来,老远便迎了上去。   “林老师,你怎么过来了?”中年校警满脸焦急和担忧,眼里仍是藏不住的打量。   “不是有人找我吗?”林惜南很不耐,因为她大概已经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了。   校警迎上她之前,她已经听到秦前的声音:   “叫林惜南那贱人出来!”   “那个□!还当老师!这什么学校!”   “他妈的林惜南!巴上大爷的时候用尽手段,骗完大爷的钱就想溜!没门儿!”   ……   一旁的陈乾担忧地看着她,她想摆出个笑容来让他宽心,可怎么也扯不开嘴角,只好说:   “他是我表哥。”   听着校警焦急地说话,他们已经到了校门外。只见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一手撑在一辆宝马的顶上,看上去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另一手狂乱地挥舞着,骂骂咧咧,一副泼皮样儿;宝马的驾驶室窗门是降下的,里面坐着个和他差不多大小的男人,也是衣着光鲜,但面上透着猥琐。他看到林惜南走出校门,很是高兴:   “小惜,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林惜南忍不住皱眉:   “表哥,你这是干嘛?”   “怎么?人前又喊表哥了?”   “你一直要我见你,到底是要做什么?”   “做什么?叙叙旧呗!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林惜南知道这样说下去,只怕围观的人都要相信秦前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了。她现在是C中的老师,这事影响的将不只是她在学生中的形象,还有C中在C市甚至在C省的名誉。但她从未遇到过这种事,一时无计可施。   “表哥,我们向来不和,有什么可叙的,你这样闹,只怕对大家都不好。”林惜南实在讨厌把家里的事情拿出来说,但已经被逼着面对校外的人,必须在人前说个清楚了。   “我有什么关系?是啊!你是重点中学的老师了,丢不起脸!我没关系!我告诉你,林惜南你弄得我一无所有,我决不让你好过!”秦前不笨,知道她的顾虑。   “我弄得你一无所有?”仿佛是听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林惜南冷冷地笑了起来,她自己也觉得心惊,自己竟然能这样笑,“那好,你倒是好好说说,我和你十几年不见面,怎么弄得你一无所有了?”   忽然觉得手上一暖,转头看去,陈乾紧挨着她,满眼忧色。她只能点点头,示意他自己还好。   “哥,你的包我拿来了,”陈静溪猛冲过来,一把把一个耐克运动包放到陈乾手里,“没晚吧?”   陈乾冲她摇头笑笑,说:   “辛苦了。回家烧排骨给你吃。”   林惜南听着这话,不禁轻笑了出来,心情松了不少。陈乾注意到她的变化,手上紧了紧,又放松,好像是说:“没事儿,有我呢!”   陈静溪反应可大多了,很不耐烦地嚷:   “哎呀!吃吃吃!就知道吃!快点把这事儿替林老师摆平了!摆平了我烧给你吃都行!”   “这可是你说的。”陈乾奸诈地笑了笑。   “好啊!林惜南!你这个贱人!这个小白脸儿给你多少钱一晚,让你把老子这个三年多的恩客都给踢了?”秦前被她先前的反诘搞得半天没措出词来,经陈家兄妹一闹,看到林惜南和陈乾握着的手,终于想出对策。   话一出,林惜南顿时如堕冰窟,不是因为即使今天解决了这事往后也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毕竟大家都是认为“无风不起浪”的,而是想到从今往后两人只怕再无可能和和气气地坐在一起——哪怕是假装的,一无所知的赵南会难过成什么样;而如果赵南知道了,那后果……她真不敢想。   一直被她刻意忽略的声音和眼神,在她的精神无法高度集中的时候,终于见缝插针地侵入她苦苦维持的一隅平静世界里。她知道此时自己的反应在别人看来一定正好印证了秦前的话,可是,真的有点控制不住了。   恍惚间,听到有人大声呼喝。   “文翰!”   “住手!”   林惜南猛地回过神来,不由大惊。只见萧文翰他们不知何时也过来了,萧文翰、叶龙一副随时都要冲上去把秦前吃了的样子,被沈志奇等人拽住了,陈乾已站在了他们和秦前之间。她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被一只温温的手握住了,转头看见陈静溪明净的笑脸:   “林老师,你别难过,我们都相信你的。”   声音不同寻常地大,仿佛是要向世人宣告。林惜南有些吃惊,沈志奇他们也把对准林惜南的目光移到了她的身上,像突然不认识她了似的,陈乾的眼里则是明显的赞许和骄傲。   陈乾朝林惜南点了点头,没等她明白过来,他已转向萧文翰。林惜南只隔他们几步远,但没听见他对萧文翰说了什么,只见后者突然僵住了一般,目光死死地锁住了陈乾,脸色苍白。   “小惜啊!可真不愧是从我这儿出去的人,一脚踏三船啊!”秦前片刻便从方才险些被群殴的惊吓中醒过来,能如此迅速地找到机会反击,林惜南不由得想笑,这么厉害的人物怎么会瞧得起她了,竟然这般纠缠于她,但是看着萧文翰突然一脸灰败,彻底呆在原地的样子,她什么表情也做不出来。   “我操!你他妈的真不想活了!”叶小胖子终于按捺不住,骂了出来,立即便又要冲上去,好像也感觉到身边萧文翰的异样,愣在了原地。   陈乾拍拍两人的肩膀,说:“别冲动。”   说完,转身看了看一脸龌龊的秦前,随即低头从包里拿出了一个证件类的小本子。林惜南很久之后,看到陈乾站在法庭上与人唇枪舌剑的时候,才知道当时秦前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眼神,竟能把那么无耻无赖的人看得满脸惊惧。   陈乾没有理秦前,反而走到车窗边,对坐在驾驶室里的男子说:“这位先生,请你出来一下。”   那男子被他的气势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大声说:“凭……凭什么?”明显气势不足。   陈乾把本子拿到他面前,说:“你好,我是永和律师事务所的律师陈乾,如果你不想被我的当事人起诉,就请配合我一下。林小姐很宽厚,不会追究无关之人的责任。”   那人显然是被吓住了,连忙从车上下来,脚下却被挂了一下,眼看就要摔个狗啃泥,被陈乾一把拽起来,没想到这个瘦高个儿力气竟然大得惊人,一把捏得他骨头都像要断掉。   现场的人似乎都被陈乾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怔住了,秦前也丈二和尚般看着他请司机下车,不知所措。   “好,谢谢先生的配合。”陈乾提高了声音,“希望你能继续配合,回答我几个问题。”   “恩威”并施下,那人连连点头:“好好好,我一定……知无不言言……言言无不尽。”   陈乾满意地点头:   “好。这车是你的吗?”   那人怔了一下:“不……不是。是秦前要我从车行租的。”   秦前气急败坏,想爆发,却被陈乾一眼看得作不得声。   “这么说,也不是秦先生的了?”   “哪能啊?就他,自己干不了事儿,老爸又控制着帐,能买得起宝马?”   “你和秦先生很熟吗?”   “还行。”   陈乾满意地点点头,说:   “谢谢你的配合。”   周围有人似乎明白了什么,更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陈乾忽然转向已经有些撑不住的秦前,说:   “秦先生,按照您的说法,林小姐之前是和你在一起的,是吗?”   “没错。”秦前意外地脱口而出。   陈乾点头,又问:   “那么,秦先生,你们又是什么时候分开的?”   “这个月11号。”   “那你们多久约一次,又是约在什么时候呢?”   “隔天就约一次,当然都是晚上咯。”秦前笑了起来,一脸猥琐。   “放屁!”萧文翰终于按捺不住怒火,“林老师每天晚上第五节晚自习都帮我补英语,每天都是我送回宿舍,看着她上楼,看着她的窗户里亮起灯才走的。你他妈的约鬼啊!”   本来看着陈乾的那些男生都转而看向萧文翰,皆是神色怪异;林惜南怔了一怔,竟然笑了起来,只是有些苦涩;陈乾似乎毫不诧异,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这时,本来已经没辙儿的一个校警走到陈乾面前,说:   “陈先生,林老师是今年七月才来学校的,除了回家的那几天,一直都是上午十点出校门,每天中午就回学校了,大多数时候是一个人,偶尔也有车送到校门口,但车主绝对不是这位秦先生。”   “我知道,车是沃尔沃,车主是林老师男朋友,卓越,就是飞越集团的二公子,我这儿还有他的名片。”另一个校警也过来捍卫学校的“利益”了。   陈乾若有所思地看看林惜南,又看看萧文翰,转向秦前,礼貌地笑了:   “秦先生,你看我们要不要请卓先生跑一趟呢?林老师是S大毕业的,是不是继续到S大取证呢?你是等着接律师信上法庭呢,还是向你的表妹道歉,然后离开?”   秦前早已经涨粗了脖子,说不出一句话来,周围早已愣住了一片。陈乾四下扫了一眼,朗声道:   “这件事真相如何,相信在场的各位已经很清楚了,希望不会有与事实相悖的流言四处传播,以至于损害到林小姐和C中的名誉。否则,以卓先生在C市的能力和他与林小姐、C中的关系,恶意中伤、诽谤的事情自然会有律师来处理。”   陈乾周身散发着慑人的压力,围观的人看他说得很认真,也没看出还有什么好玩的,很快就散了。   看到校门口终于恢复了正常秩序,陈乾转头死死盯住了秦前,一字一顿地说:   “秦先生,想好了吗?”   秦前回过劲来,指着已经没了表情的林惜南,狠狠地说:   “林惜南,还真是看不出来啊……”   不等他说完,林惜南冷冷地打断他:   “表哥,你不用道歉了,走吧。你再待下去,公安局的就会来请你了。姨妈可不会喜欢去那里把你取出去。”   秦前愣了一下,突然面如死灰,上了宝马。   林惜南看着宝马消失在车河里,发了会儿怔,回过神来,发现学校里的人都还看着她,于是努力地扯扯嘴角:   “真是谢谢大家,给各位添乱了。”   看着几乎所有人都一脸悲悯地看着她,林惜南心想自己的脸色一定差透了。   似乎是看出什么来,学着陈乾的样子,陈静溪对着那些满脸惊讶的围观学生大声说:   “都听见了吧?看够了就别乱说,要是敢乱说……要是敢乱说……”   “要是敢乱说,我哥会揍我的。”陈静溪半天没威胁出来,突然冒出个声音来,学生们和校警都大笑起来,气氛终于缓了过来。   陈同学顺着声音看去,是之前报信的女生,没好气地问道:   “你哥是谁?”   “我。”陈静溪转身看见叶小胖子快步走了过来,脸上潮红未褪,但已基本恢复了正常,“妹妹,如果以后有同学说起这事儿,别让他们乱说。”   “我知道,还要你说。”对着哥哥完全是一副横得不得了的样子,“我们在这儿看,就是关心一下。妈说了,让你的英语起死回生的林老师简直是你的再生父母了,得谨慎对待!”   众人又是一阵笑,随即都慢慢散去。   就在陈静溪处理这边的时候,林惜南在那边接受着校警们的歉意和慰问,只得强扯了笑容,不断说“没事”、“没关系”。应付完毕,林惜南习惯性地看看表,竟然已经快五点了,于是又对站在一直旁边的两班的篮球队员说:“谢谢你们。快点回家吧,我没事。”   男生们迟疑了一下,还是道了别,进了学校。   “你真没事?”陈乾的眼神明摆着不信,“惜南,别逞强。”   林惜南以最快的速度恢复了过来,试着冲他笑了笑,看到他缓和了些的神情,知道自己是笑得不错,于是开口:   “陈乾,真谢谢你。”   “你已经说了很多谢谢了,”陈乾笑了起来,眼里都是笑意,促狭的光芒一闪而过,“不过,你是真的谢谢我吗?”   第五章(下)   “你已经说了很多谢谢了,”陈乾笑了起来,眼里都是笑意,促狭的光芒一闪而过,“不过,你是真的谢谢我吗?”   这反应实在出乎意料,林惜南怔了一怔,认真地点头。   陈乾眼里的笑意更浓了:   “既然这样,那你去参加今晚的聚餐吧。都是你在专八班上见过的,大家都嚷着最近联系不上你。我跟他们约好了,如果我能把你请到,就不用付今晚的费用。”   “陈乾!你早知道我说的英语老师是林老师吧?”陈静溪连名带姓阴森森地喊了出来。   “哈哈……我猜的。”看到妹妹生气似乎是让某人很开心的事。   “所以你原本就打算来学校找林老师了?”陈静溪似乎终于意识到被某人狠狠地耍了一把,当初还那么求他!   “不全是不全是,爸妈不在家,我这不是也来接你吗?”看到情势越来越危险,某人还是有点求和的意思,不等小火山爆发,立刻补充,“溪溪,你今天回去家里也没人,你就和林老师一块儿吧,顺便叫上几个要好的朋友,他们说我可以带家属的。”   “真的?”陈同学一听后半句,脸色缓了不少,“可是,你不是已经打过好几场官司了吗?”   “干嘛?”嗅到危险。   “我想你付账诶!”陈同学笑的很开心,“这样吧,你把卡给我,我自己和朋友吃去,你和林老师去你们说好的地方。”   “是不是吃完就没事了?”果然精明。   “那当然,谁敢跟未来的大律师出尔反尔啊!”眼看计谋就要得逞。   于是,英勇遣散围观群众打退宵小无赖的陈大律师乖乖地掏了信用卡,写了密码。   “那,林老师,你们好好玩,我下次再请你,我争不过我哥的。嘿嘿。”陈同学面对她敬爱的林老师立马又是乖巧可爱有礼的了。她转头又说,“沈志奇,萧文翰,你们一块儿去吧,我再叫刘倩、叶龙他们。”   林惜南这才知道萧文翰一直站在后面,想起之前的事,她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转过身,保持着礼貌和镇定,但看到萧文翰没什么表情的脸,不自禁地,球场上那张生动异常的面孔就浮上眼前。   “不了,家里有事,我得先回去了。再见。”萧文翰深深地看了林惜南一眼,淡淡地说。然后,不等陈静溪再说什么,直接进了校门。   “谢谢你,陈静溪。我去看看文翰,也不去了。林老师再见。”沈志奇朝陈家兄妹和林惜南笑了笑,转身追上萧文翰。   “还真是……奇怪!我再找别人好了。”陈同学一点都不觉得挫败,自言自语着,转脸对林惜南道,“林老师,我走了,再见。”   “嗯,再见,注意安全。”   “好的。你也注意安全。”陈同学说着,朝她哥哥努嘴,然后也进了校门,留林惜南尴尬地笑。   C市的这个时节,中午还很热,晚上就挺凉爽。   林惜南可以坚持着在操场上跑上两圈。两圈之后,大汗淋漓,也可能是疏于锻炼,林惜南便跑不动了。   运动场还是黑,比之前那次更黑,因为今天全校放假,除了道上的几盏路灯,整个校园几乎再没其他光亮。林惜南喜欢这种可以把她藏起来的颜色,尤其是今天。   真是想不到,在高中校园里都能有这么刺激的一天!   长长地吁了口气,终于还是平静些了。   本来聚集了那么多人,很快就只剩林惜南和陈乾两个人了。她还穿着运动服,陈乾陪着她回宿舍楼换。走到楼下,突然下意识地仰头看了眼四楼的窗户,心里有些钝钝的痛:今天那么刻意地忽视他,他应该很难过吧;早点痛比较好,容易清醒!   去聚餐地点的路上,陈乾终于还是开口问了她不想听到的问题:   “关于那位秦先生,你是打算什么都不跟我说吗,惜南?我知道这是你的私事,我没有立场 问你,但是,我比你以为的要懂你,你虽然聪明又理智,但是这种事情你处理不来的。”   于情于理林惜南都觉得自己是非得回答那个问题不可。   秦前是林惜南的表哥,她的妈妈赵南唯一的妹妹赵北的儿子。林惜南比秦前小了五岁,但无论在哪方面,都是林惜南做得很好,而秦前永远都做不好。   但赵北是个要强的女人,她本比姐姐赵南在各方面都要好,就连丈夫也有钱有势得多,在姐姐面前优越感很强。可偏偏儿子不争气,样样比不上赵南的丫头。   赵南是个很纯朴的村妇,一直只为妹妹的好命高兴,看到妹妹的悲悯脸色,反而以为妹妹那是关心自己,就不断地将林惜南的好表现给妹妹听,告诉她自己过得很好,不必担心。   赵北嘴上为姐姐高兴,心里却很不是滋味,瞧不得那卑贱的姐姐竟能有比自己好的东西。于是,这一股子酸涩就全部发泄在了秦前身上。秦前是被娇纵惯了的,早养成了个公子哥儿,平生所受的气都是因林惜南而起。虽然林惜南没有正面得罪过他,但她活了二十一年,有二十年的时光都被姨妈和表哥密切“关注”着。从秦前六岁起,林惜南每一点优秀都成了他的阴影,是以他一直都不喜欢这个几乎人见人爱的表妹,从小就不爱到大姨家玩,从十二岁上了初中后就再没见过林惜南。成年之后,秦前没有养成宽厚的性格宽广的胸怀,反而愈加计较从赵北那儿了解到的有关林惜南的一切。赵南五十岁寿宴上,秦前终于露面儿了,还很殷勤地向林惜南要手机号。当着赵南的面,看着赵南高兴得直点头,只能给了。   林惜南挑着说了些,好半天,陈乾才说:   “你手机不是丢了的吧?不知道之前受了多久的气?以后遇到这种事就直接告诉我。”   他说:“你虽然聪明又理智,这种事情你处理不来的。”那些相似的措辞,那种相似的笃定,那份保护的心意,实在是大半天的惊吓后的意外“惊喜”。   谭进快毕业的时候,两人都很不安。谭进是因为工作压力大,虽然实习单位很好,但竞争惨烈,淘汰率高,能否转正还是问题;而林惜南则是想到毕业以后说分手。   那时候的感情有多深厚,还真是难说。若说轻薄,可一生最纯的情思全托给了那一个,只有那个活在那段时光里的人,才会不理其他只论心感受到的虚无又真实的东西;若说厚重,连柴米油盐都没共同思考过,没有什么东西能脱离了现实的物质单独存在,这一点林惜南是笃信的。   林惜南想,她还是幸运的,因为她的初恋,是真真实实的感情,不是空虚的副产品,不是将就,她没有因为她的高傲就在那样需要丰富的年华里发霉。虽然结局坏了点,但是总算也曾拥有过值得她回忆一二的感情。   比如说他的了解和基于这种了解所给予的包容。   最终,谭进在毕业的时候定在了S市,而林惜南所担心的也不成问题了。有了这个基础,她想他们是有了天长地久的可能了。所以,当他认真地和她讨论起她的未来时,她的安心和幸福是巨大而真实的。   她说:“我爸说过的,地方没关系,就是希望我当个好老师。”   他定定地看着她,神情认真,直看到她发慌,终于慎重开口:“南南,听你爸的没错。你虽然聪明又理智,但某些事情不是你处理得来的。不过你放心,那些事情,我总会替你应付的,不敢说全面而妥善,我总会尽最大的努力。”   那两个“总”字,像被他用刻刀一笔一画划在了大脑里,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看到相似的神情,听到相似的语气,总会不期然想起那天的他来;然后想起各种可以相似的元素却无法拼出一个相似的整体来,那个独特的存在就让她觉得幸福。   林惜南不喜欢花哨的东西,比如说承诺。而谭进恰好就是一个从不承诺的人。那几句话,是唯一最接近承诺的东西。虽然他没保证没发誓,但那样的语气那样的字句那样的了解那样的保护让她安心。   所以到了结束的时候,她也并不恨他,只是失望,那样的安心了,怎么可能还会坍塌呢?   林惜南想,虽然她恢复得很慢,但一定是每天都有进步一点;而今天再想起来还是能难过得需要转移,一定是“惊喜”连连的缘故。   只是,没想到她都累得想爬了,都还有一个“惊喜”没完。   篮球场上跳跃的身影可不就是下午面无表情跑掉的萧文翰么!   想了想,还是站在了球场边,看着他站在半场线附近,把球精准地砸进筐里,跑过来捡球,然后终于也看见她。   “不是说回家吗?”   “我只是不想出去。”迟疑了一下,还是老实地回答了。   “都快十二点了,还这样打篮球……下午打得很棒。”   “大家配合得好而已。”   “实力相当才能配合好,所以,别谦虚了。你林老师还是看得懂的。”   林惜南本意是想鼓励一下他的,却没想到他突然定定地看着她,嘴里喃喃地重复着什么,光线太暗,不够看清他的表情。这种气氛实在很折磨人,林惜南强扯出笑容,打起精神,说:   “我可以用一下篮球么?”   “当然。”萧文翰弯身捡起篮球,声音里满是涩意。   站在罚球线上,林惜南试着运了运球,看准,屈膝,投球。球在筐上滑了一圈,没有进筐,直接落了地。一连三次,都是如此。第四次正要投出去的时候,林惜南感到手肘被轻轻地调整了一下,转头看去,萧文翰正望着篮筐,话里不乏鼓励:   “再试试。”   唰——空心球。   “还是你厉害吧!”林惜南故作高兴地说,“大学上篮球课的时候就学会怎么看了,太懒,都没练习,技术实在差。”   “哦,对了,下午是怎么回事?我是说……为什么你分明是看向右边的沈志奇的,而你又确实是把球传向了右边,可江津文却扑到左边去了呢?”林惜南见他没什么反应,极力地找话。   “兵不厌诈。之前我们也常和江津文打球。有时候我们看对方,却向相反的方向传球;有时候,我们看对方,也就真的向对方传球。我们都很了解江津文在那个时刻的反应,这法子用起来也八九不离十。”说着,萧文翰捡起球,站在阴影里,“林老师,我送你回去吧。我没事,不用担心。”   “真是厉害的法子。不过,你真没事了?”林惜南努力地想看清他,却是徒劳,“那就好。我可以自己回去,你也休息吧。”   林惜南走出几步,就听到身后萧文翰轻轻的脚步声,忍不住无声地叹气,既然如此,那就说得清楚些好了。走到宿舍,楼道里白炽灯投射出狭长明亮的光。她猛地转过身,看住两步之外的萧文翰,神情坚定:   “萧文翰,以后不要这样了。你听得懂的。”   萧文翰愣愣地看着她,一言不发,似乎在用力地想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半晌,他忽然淡淡地笑了出来:   “林老师,别担心,我只是觉得时间太晚,就算是学校,也可能会有危险。”   林惜南顿了一下,做出一个标准的长辈笑容来:   “老师已经是参加工作的社会人了,可以保护自己的。你还是个学生,才是需要被保护的那个。你这样,老师会很过意不去。”   萧文翰再次愣了,过了一会儿,语含讥讽地说:   “你真的可以保护自己?那今天下午那个任人恶语相向的人是谁?这近一个月的时间备受骚扰的是谁?那个换号也不敢说真实原因的人又是谁?”   林惜南没想到萧文翰会这样反驳她,忍不住皱了眉头:   “这是我的私事。”   萧文翰苦笑了出来,垂下头去,不无自嘲地说:   “没错,这是你的私事,我不过是你的学生,一个不自量力的莽汉,只会把事情搞得更糟糕罢了。”   林惜南觉得事情似乎超出控制了,有点头疼:   “老师不是这个意思。下午的事情,老师真的很感激你们的维护;给你们带来麻烦,老师也很抱歉……”   “不,不是,我只是……恨自己……无能。”萧文翰猛然打断她,空着的左手紧紧地握成拳,语气中的痛苦让林惜南心中一恸。   “那么,你这样,就能让自己变得强大吗?”林惜南咬咬牙,作出了决定,“不能,你肯定明白的。所以,除了成长,现在的你,应该不再想其他东西,因为那些是你要不起也保护不了的。”   萧文翰猛地抬头,微张了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说这样的话,林惜南实在觉得累,抬手看看表,已经将近一点。再看向萧文翰时,眼里已满是倦意:   “你看,现在都已经凌晨一点了,是第二天了。昨天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都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   第六章(上)   林惜南对萧文翰说:“昨天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都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实在是难。虽然累到了极处,但林惜南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开灯看表,竟才两点多。爬起来开了电脑,挂上QQ,一个人都没有,只好去常去的网站和论坛浏览新闻以及八卦。看着那些寂寞无聊人士的牢骚之言,就禁不住打起哈欠来。浏览到C中论坛,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事情正好是她说“让它过去”的那件!   发帖人目睹了事情的全过程,但字里行间或明或暗地把批判嘲笑的矛头指向林惜南,又尤其抓住了萧文翰那句话大做文章。林惜南不由得苦笑,还真是现世报啊,这才八卦了别人,就反过来被人八卦了。   这时,屏幕角的小企鹅跳了起来。点开来,竟然是叶龙。开学第一节课她的QQ号和手机号就被问了去,那一周,两个班的人陆陆续续地都加上了。   叶龙:林老师好!还没睡?!   南方远方:你也没有!还在复习?   叶龙:睡不着,起来做英语题,做得抓狂,就上网溜溜,一上来就看见你了。   南方远方:怎么?问题很多吗?   叶龙:是啊,基础太差,现在要努力真是处处受难。   南方远方:那平时怎么没来问呢?我以为你们都是开朗的孩子,自然是有话就说的。你们不问,我也就当你们没问题了。   叶龙:晚自习那一点时间不够,课间太短……鲁迅同学说,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你肯挤,总会有的。在我看来,真他妈扯淡!   南方远方:呵呵,你们时间确实是紧。我每天第五节晚自习都在办公室,萧文翰没跟你们说吗?   叶龙:可能是他忘了吧。老萧在其他事情上都是很随意的,就对数学和物理上心。   南方远方:这样啊,我倒不知道呢。以后就找那个时间来问吧。顺便也和王烨、赵奕桦说一声,他们也是你们蒋老师特意提过的。   叶龙:好,太谢谢林老师了。回校了找老萧算账,这么重要的事居然敢给哥哥忘了!林老师你这样加班,学校给你加工资吗?   南方远方:呵呵,当然……没有。如果觉得对不起我,就考好点吧,有奖金的。   叶龙:一定,发了奖金要请我们吃饭啊。   南方远方:好,你们先考好了再说吧。我有些困了,先下了。你也早点休息,别操之过急。   叶龙:林老师……   好久也没有消息,林惜南隐约猜到了什么,还是发了消息过去   南方远方:怎么了?   叶龙:你看学校论坛了吗?   南方远方:看过了,我没事。   叶龙:林老师,你别往心里去,那些胡说八道的人迟早会被揪出来。我们都知道你是真对我们好,是好老师。   南方远方:谢谢,真的很谢谢。我没事,别担心。   叶龙:真的?那林老师好梦!   南方远方:好梦!   关了电脑,林惜南已经困得不行,倒头就睡。   林惜南是被无休止的铃声闹醒的。没好气地打开手机一看,是卓越。她并不觉得意外,昨天的事情牵扯到他,他自然会知道,只是竟然这么快。按下接听键,还来不及打招呼,那边就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一道命令:   “林惜南,你给我下来!”   卓越生气也是正常的,昨天毕竟是她利用了他,而纪录显示,之前有六个他的未接来电。林惜南心里对他是感激而愧疚的,对于五点多就被吵醒没有丝毫怨气,匆匆换上衣服就下了楼。   借着微弱的光线,林惜南在楼道上就看见卓越靠在他的沃尔沃上,手上夹着烟。走近了,看见一地烟灰烟头。   看见她,卓越似乎愣了一下,语气竟然很柔和:   “昨晚什么时候睡的?”   林惜南倒是狠狠地愣了一下,说:   “两点多。昨天……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卓越皱了眉,低头狠吸了口烟。   林惜南低头认错:   “昨天校警对别人说你是我男朋友,我没有否认,利用了一下你家的威信。”   卓越半天没有动静,林惜南忍不住抬头看他,不料看见一张被气得扭曲的面孔,呆呆地微张了嘴巴,很不解。然后又醒悟般,说:   “如果影响到了你的形象,我可以出面澄清。”   卓越气极反笑,指着林惜南说不出话来。林惜南这下看清了,卓越似乎一夜没睡,眼下是重重的阴影,下巴上也冒出了暗青色的胡茬。   “不会不可挽回吧?”林惜南实在没觉得有那么复杂。   “当然可以,”卓越停下笑,面色平静,“只要你承认我就是就好。”   “承认?”林惜南不解地看着他,“你没开玩笑吧?”   “没有。”卓越一脸认真。   “这……这不太好吧?”林惜南突然有点慌了。   “你是真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卓越忽然凑近了她,烟草味扑面而来,吓得她往后退,却被他一把抓住。   “不是这个?”林惜南很困惑地看着他。   卓越呼吸粗重,似乎在极力隐忍着怒气,盯着她看了半晌,终于说了出来:   “出了这种事,你居然瞒了我这么久?到事情解决了,你也没打算跟我说一声。这么严重的事,居然是校警告诉我的!如果当初我没有给那张名片,只怕到现在还一无所知!你也……我就是这么无足轻重的人?就算是普通朋友,你也不会向我求助吗?如果陈乾没有恰好在学校,你要怎么解决?继续受人污蔑?从今往后被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林惜南张大了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卓越看着她这副表情,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又睁开,一字一顿地说:   “林惜南,你从来没觉得我是认真对你的,是不是?”   “不……不是,我只是……不想麻烦你。”林惜南不敢再看他那副受伤的表情,害怕心软,害怕做出错误的决定。   “那你就是这样让我放心的?”卓越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我看你是不想欠我吧。就这么不待见我?一定要分得这么清楚?”   “你别误会。我就是这样的性格,高傲得可笑,”林惜南自嘲地笑笑,“分明自己一无是处,却偏偏不愿低头求人。”   “我是要你低头求才会伸手的人吗?”林惜南不论说什么都能触到他的怒火。   “我知道你不是……”林惜南急急分辨。   “那是为什么?”卓越十分火大地大声打断她。   “因为我无以为报!”林惜南也忍不住抬高了声音,“就算是普通朋友,也要有来有往。我如果请你帮我解决了这事,我该拿什么来帮你一次?”   卓越怔怔地盯住了她,仿佛不认识她,又似乎本就知道这才是她,半晌,方才沙哑着嗓音低声说道:   “这不是我在报答你吗?不是你自己老说我是你学生吗?”   林惜南愣住了,没想到他会突然气焰全无,放低了姿态,近乎恳求。   卓越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声音柔和异常:   “好了,昨天一定是累得不轻吧。这眼袋可够重的。再去睡睡吧。我这就走。”   说着,侧身打开了车门,正准备上车,听见她涩着声音说“谢谢”又顿住,转过头,挑眉问:   “真的谢我?”   林惜南没料到他会是这反应,愣了一下,点头道:   “当然。”   “那是谢我什么?”卓越还真追究上了。   “这么……关心我。”林惜南觉得自己正在陷阱旁边转悠,但陷阱被遮得很巧妙,看不出破绽。   “那要怎么谢我?”卓越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声音蓦然温柔起来,很有蛊惑的意味。   “我……”林惜南犹疑地看着他,“那……你希望我怎么谢你?”   卓越挑挑眉,笑了起来,和第一天见到的一样,嬉皮笑脸的那种笑:   “不如考虑一下真的承认我吧。”   林惜南一下子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只不解地看着他,反应过来之后脸色立即沉了下来,连她自己都能感觉到变化。   只见卓越收起了笑,神情认真:   “我是说真的,林惜南,从来都是认真的。我知道你不相信一眼看定的那种……近乎宿命的感觉,但是没关系,你只要接受我就好,我可以等,等到你日久生情。”   第六章(下)   经卓越这一闹,林惜南是半点睡意也没了。刚打开电脑,小企鹅便跳了起来。还是叶龙:   林老师,你去看看学校论坛。   林惜南觉得奇怪,大清早的,就是这个?   南方远方:怎么了?   叶龙:那个发帖人已经道歉了!   南方远方:好,我看看去。   果然,论坛上很热闹。发帖人被迫出示真正身份,是高一的一个女生,道歉信里把事情照实说了出来,并说明,她之所以发这样不实的帖子,纯粹是因为虚荣心,为博点击率和关注度。帖子后面,还跟着几个校警的证词。那个女生表示,已经没有办法在C中待下去,办了转学,国庆节后将不再出现在学校,如果有人不信她在道歉信里的解释,可以去高一·十班查证,她确实已经因为此事羞愧离开。   林惜南仔细地把信看了几遍,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发生的。又仔细地回想昨天,想起最后陈乾说的那些状似威胁的话,还有卓越方才的憔悴模样,心里涌起一阵暖意,伸手抓了电话,拨了过去。   “还有事吗?”电话很快被接起,声音里是浓浓的担忧和关切。   林惜南努力地平复心情,平静地说:   “卓越,你说实话,昨晚你干什么去了?”   好长一段时间里,林惜南只听得到那边时轻时重的呼吸声,就在她以为自己猜错了准备道歉的时候,卓越忽然开口,声音里是掩不住的疲惫:   “我处理了一下你的事情。”   “是论坛上那个?”   “是。你都知道了?”   “猜到的。”   “你……”   “那个学生真的只是转学?”   “是。”   林惜南顿住了呼吸,那边也没了声响。半晌,她吸口气,说:   “卓越,我想试试,你愿意冒险吗?”   那边好半天没有回应,就在她要放弃的时候,听到刹车的声音,随即是卓越沙哑的极力压抑着的声音: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说,关于你之前说的话,我想试试,你是否愿意冒险?”林惜南担心他没听懂,特意加了点解释。   很久都没有回答,林惜南等得有点心焦,几乎要生起气来。只听他忽然问道:   “林惜南,你这几天是怎么安排的?”   “陪我爸妈逛逛C市。”林惜南知道那是他听懂了也愿意的意思,老老实实地报上行踪。   “叔叔阿姨什么时候到?”   “中午吧。”   “那好,你先休息一下,十一点我来接你。黄金周期间计程车都打不到,你也不能让叔叔阿姨挤公交车,左右我也没事,就当当车夫好了。就这样。”   林惜南正欲反对,电话已经被挂断,哭笑不得,这人反应也太不正常了吧,就算认真,这才刚开始就见父母了,也太快了点啊。再拨过去,已经关了机。林惜南是真不知该哭该笑了。关了电脑,设好闹钟,再睡一觉吧。   再度下楼,已经是阳光满地了。卓越的车还是停在楼下,人靠在车上,只是这次没有抽烟,而且满面笑容。   一看见他,林惜南就忍不住放慢了脚步,仔细打量他。   其实她一直知道他是个眉目俊朗的青年,只是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他是个学生,她也就自然没有再多看的兴趣。细碎的刘海,慵懒的笑容,随意挽起袖子的白色衬衫,深色休闲裤,黑色休闲皮鞋,靠在沃尔沃上,绝对的香车美男图。走近了,能看清已经修整一新的清俊面孔和一双亮得逼人的温柔眼眸。   可是,林惜南没有多少心情欣赏这样的美景,只觉得苦恼异常。谁会相信他是她雇的车夫啊!   “很好看。”卓越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开口毫不吝啬。   林惜南被他戏谑的笑容和直白的言辞弄得很不自在,低头看看长袖线衫和休闲长裤,也没什么不正常啊,顿时没好气:   “以前也不是没见过,说这种话干嘛!”   卓越心情大好,笑得更欢了:   “现在身份不一样了嘛,可以毫不留情地观赏评判!”   说着,站直了身体,拉开车门,摆了个请的姿势:   “林小姐,请吧?”   林惜南有些火大:   “谁说要你送了?我自己接去!”   卓越挑挑眉,盯住了她:   “哦?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吧?”   林惜南实在不习惯他的那个表情,忍不住皱眉:   “我该怎么跟他们说你啊!你明知道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卓越打断她,笑意盈盈,“小姐,你忘了我们已经是男女朋友了?”   听他直接这样提起,林惜南脸大红,然后看见卓越逐渐放大的笑,放软了口气:   “卓越,我们这才开始几个小时呢,你要我怎么说得出口?”   卓越收敛了笑,仔细地看她,声音有些冷峭:   “我是认真的,见你的父母,我相信只是迟早的事,你这么不确定,是只想和我玩玩还是不相信我?”   林惜南没料到他会这样想,只好耐心解释:   “卓越,我不是这意思,我只是……只是不确定我能不能如你所愿的那样……喜欢你。”   卓越盯着她看了好久,终于叹了口气,说:   “我说过我可以等。你不要想太多。这几天就让我陪着你吧,你爱怎么介绍都可以。”   最终,因为黄金周出游客流量实在太大,卓越陪着林惜南在车站等了足足五个小时,才接到被挤得有些狼狈的老林两口子。林妈眼尖,女儿刚喊完爸妈,就发现女儿身边站了个玉树临风的小伙子,眉开眼笑地问是谁。   “阿姨好!叔叔好!我叫卓越,是……”卓同学很兴奋,礼貌热情恰到好处。   “妈,他是我雇的车夫。”林惜南心情大好地看到某人极力压着怒火咬牙切齿地笑。   林妈吃了一惊,但她是没怎么见过世面的人,听女儿这么说,也就相信了,虽然这小伙子怎么看怎么像偶像剧里的金龟婿,但仍旧和蔼地笑着慰问:   “小伙子,真是辛苦了!”   卓同学勉强地笑了几声,转头狠狠地瞪林惜南。   林惜南四两拨千斤,根本不理他,上去挽了林运鸿,牵了赵南,走了几步,回头对还杵在原地的卓越妩媚一笑,说:   “小伙子,快取车去!”   直到又五个小时之后,卓同学已经把林惜南送到宿舍楼下了,那股郁闷都还没散去。林惜南看着他苦兮兮的脸,自觉过分了点,于是心软,安慰道:   “卓小伙子,你说过我爱怎么介绍就怎么介绍的,你看,我妈对你这车夫还蛮和蔼可亲的吧。”   卓越忽然笑了,还很奸诈:   “你看,我今天牺牲这么大,总得补偿一下吧。”   林惜南有些疑惑地看着他,想了想,也是。好好的一卓家二少,被她林惜南说成了车夫,耐心地陪她等了五个小时,还使出浑身解数软硬兼施搞定她的不爽,请爸妈吃了凭她自己是吃不到的私家菜、住进了她负担不起的御盛饭店,两口子还以为是女儿的本事,高兴得不行。倒不是她贪图这样的虚荣,只是卓越肯这样为她、为她的父母劳神费心,她不是不感动。   “那你要怎样?”林惜南显然是没有经验。虽说谈过一次恋爱了,但谭进哪有这么“曲折委婉”过!   卓同学嘿嘿直笑,满脸满眼都是奸计得逞的笑意。盯着林惜南看了半天,在她开始不自在的时候,突然一把揽过她的脑袋,低头把唇印上了她的。但也只是重重地一印,便倏然放开。林惜南反应过来,气极,咬紧了嘴唇,却不知该怎么办。   卓越大笑起来,逗她:   “生气了?要不你亲回来吧?”   林惜南脸大红,飞起一脚,狠狠地踩上那个一脸得意的家伙,满意地看到某人痛苦得弯下了身体,不给他还手的机会,转身飞跑上楼。刚进门,被踩的人就来了电话:   “林惜南,我们时间还长呢!有你好受的!”   要让林惜南说,旅游的最烂选择就是大城市,景点少,消费高,人多,噪音大……老林两口子虽然年纪不小了,偌大一C市,到3号上午就基本上游遍了。本来就打算下午就回家,这下是不带一点遗憾了。   坐在车上,林惜南最大限度地动用起记忆功能,翻阅着手中的资料。卓越开着车,时不时地瞟她两眼,欲言又止。   又翻完一遍,林惜南忍不住把资料狠狠地扔到一边,瘫坐在椅子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这么累?”卓越忍不住开口。   林惜南已经不想转头,只拿眼角瞟了瞟他,说:   “你不是谈建材方面的生意吗?我对这个完全没有研究,那些专业词汇很麻烦。我也有几个月没做口译了,而且以前的那些都只是简单的陪同口译,带旅游团也只是背背旅游景点的介绍就行,和这次完全不一样。再说,你这个牵涉甚重,我敢不小心么?”   卓越有些诧异地看看她,说:   “放心,就算出了问题我也不会怪你。再说,你只需要把我的话翻译成英文就行,我听别人说还是没问题的。”   “那倒是好一些。但是,工作是工作,再说,虽然公司是你家的,但如果你出了差错,损失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到时候不只是你爸会失望,对整个公司的影响都会很大。”林惜南不知道这真是个纨绔子弟还是只是为了安慰她,只有好好说。   昨晚把老林两口子送回酒店后,林惜南表示非常感谢卓同学这两天的周到照顾。卓同学本来很生气她的客气,但压下怒火,只说想谢就拿实际行动出来。林惜南顿时想起头天晚上的“补偿”来,便要发飙。不料卓同学这次倒是正经的,让她第二天下午给他充一下翻译,卓同学老爸这次想让他试试独当一面,就派了他一个人去谈。林惜南笑话了他一番,还是答应了下来,当即去公司取了一些资料,又到处联系了好几个学建材的同学,询问一些专业问题。整理得差不多之后已是大半夜。今天上午陪老林两口子的时候都在想着该怎么翻译那栋五星酒店的构造之类的问题。吃过午饭,卓越坚持要派车送两人回家,提起来C市那天两口子的样子,林惜南只得从了。   卓越停了车,认真地看着她,眼里满是宠溺,温柔地说:   “林惜南,别紧张,真的没那么复杂。我虽然在你眼里不太正经,但决不是随随便便拿公司利益开玩笑的人。还有,我当然知道真正的翻译员是怎么工作的,怎么会舍得要求你为我做那么累的事。”   林惜南缓过劲儿来,偏头看他,见他前所未有的认真,终于也放下心来。   第七章(上)   会谈结束,林妈也正好打来电话,已经安全到家。末了,还是提起了那个“车夫”小伙子:   “小惜啊,卓越是你男朋友吧?”   林惜南走到一边,避开正在和对方道别的卓越:   “妈,我们刚开始呢,别问那么多好不好?”   “你爸要跟你说话,你听他的。”在大事上,林妈绝对遵守“三从”之“出嫁从夫”。   “好。”林惜南不由得有点紧张,林妈这么正经的口气可真是罕见极了。   “小惜,你和他在一起有多久了?”林运鸿毫不含糊。   “就几天。”林惜南被问得不太自在,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   “不是爸爸想干涉你的私事,小惜,”老林老师端出几十年的老师范儿,语重心长,“那个小伙子待你虽不错,但一看就知道家世不凡,不是爸爸妄自菲薄,至少,在财力势力方面,我们是绝对配不上的。你一直优秀又骄傲,我和你妈都不希望自己宝贝了二十一年的女儿因为一个男人委屈了自己。你知道爸爸的意思吧。”   林惜南自然听得懂,含着眼泪直点头,哽着喉咙,说:   “爸,我知道,我不会给你们给自己丢脸的。你们放心。”   收起电话,不防被一双有力的手臂从后环住,一个温暖宽阔的胸膛贴了上来,这么亲密的姿势,林惜南不由得一僵,但卓越显然很有耐心,也很理解她的反应,只是不松不紧地搂着她,直到感觉她放松下来,才柔声问道:   “伯父伯母安全到家了?”   林惜南已调整好情绪,微微侧头,说:   “嗯,他们说让我谢谢你。”   卓越微微收紧双臂,把头埋在她颈边,喃喃地问:   “你怎么一副要哭的样子?舍不得爸爸妈妈的小女孩儿?”   “是啊!哪像卓先生这么年轻有为,独当一面!”   “嘶——”林惜南被他猛地一下用力箍得直抽冷气,恼怒地想挣开他,却只挣出一身汗。耳边传来他低低的笑声和恳求:   “好了,别动了,让我抱一下,马上就好。”   这情景让她想起谭进来。刚毕业那会儿,谭进常常连日加班,到学校一看见她,就会抱着她,把头埋在她颈边。天气热,她又不喜欢太亲密的姿势,但看他一脸疲惫,不忍心直接推开他,只好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挪。每次他都用已经低哑的声音恳求:“南南,别动,让我抱一下,一下就好。”   相似的语气让她突然心生怜惜,就抚慰地把手覆在他手上,卓越察觉到她的反应,加大了力气。林惜南觉得这人真和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忍不住微笑,刚才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卓越同学,林老师肚子饿了,今天晚上还上课呢,别闹了行吗?”   “好!为感谢林老师的倾力相助,学生请您吃大餐!”   最终,两人也没有坐在某小提琴悠扬的法国餐厅里喝红酒吃牛排,而是在C中附近的小面馆里等两碗牛肉面。   卓越很不解,牢骚不断。林惜南看着他幼稚的模样,不禁莞尔:   “卓越小朋友,林老师要是吃了大餐今晚会不想上课的,别抱怨了,一会儿买阿尔卑斯给你好不好啊?”   卓越有些着恼地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说:   “这可是你说的。”   林惜南觉得似乎又要上当了。   其实林惜南没多累,那场会谈翻译并不困难,事先准备的资料很有帮助,但她还是过虑了。 双方的话大都是商业用语,建材方面的专业术语倒是不多。事实上,让林惜南印象颇为深刻的倒是卓同学与人唇枪舌剑高谈阔论意气风发的模样。想到这里,林惜南忍不住问了出来:   “卓越同学,你让我做翻译不是你的真正目的吧?”   正在吃面的卓同学突然听到这么一句话,顿时被面里微微的辣味呛得不行,狂咳不止。等消停下来,抬头见林老师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嘿嘿直笑,小心地说:   “回林老师,学生就是想在您老那儿加点儿印象分。”   果然如此!林惜南眼里暗光直闪,咬着牙说:   “那么,看到我忙乎了大半晚上还担心了整整一上午,是不是很得意?在会议室里有没有如愿看到在下两眼放光的花痴模样啊?”   卓同学意识到林老师真的生气了,连忙谄媚地赔笑,说: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只是……你一直说我是你学生,我心里……我当然是尊重你的,但是,现在身份不一样了,我不能老被你当学生啊……所以,我想让你看到我……”   林惜南心里并非那么生气,虽然卓越话说得不清不楚,但她还是明白,于是从手袋里拿出钱包取出十块钱放在桌上,说:   “剩下的两块钱买阿尔卑斯去,林老师上课去了。乖!别闹了啊!”   说毕,起身迅速离开面馆。卓同学急得阿尔卑斯的钱也不要了,直接就追了出去。   “林惜南,我错了还不行吗?保证下不为例!”   “林惜南,我真没别的意思,别生气了。”   “林惜南,你别这样行吗?你要我怎么样就直接说好不好?人说生气是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所以就不要用我的错误惩罚你自己了好不好?”   “……”   林惜南憋着笑,快步朝学校走,任他怎么说也不理。   卓越忽然不说话了,猛地拽住了她,把她拽了个趔趄。林惜南被吓了一跳,怒道:   “卓越你干……”   剩下的话被堵在了嘴里,卓越清明认真的眼就在她眼前,突然就什么情绪也没了。片刻之后,林惜南猛然反应过来自己正被人在大街上轻薄,使劲儿推开他,手自然地抬起来,甩在了卓越俊俏的脸上。   卓越本来见她没挣扎,还以为没事了,正想享受一下“糖”的味道,不料一个干净利落的巴掌就拍在了脸上,顿时愣住了。然后看到行凶者也是一脸困惑,仿佛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打人耳光,大声笑了起来。这一笑,林惜南不禁又怒了,只听那人反应不正常地说:   “林惜南,就是这样好。我一见你跟我摆出标准的笑脸就头疼得想揍你。”   林惜南咬牙切齿地说:   “可是,我现在很想揍你!”   自从卓同学正式升格为林老师的男朋友,C中的食堂就多了一位顾客。这让林惜南很头疼,因为几乎全校的人都知道补习部那个林老师的男朋友每天开着沃尔沃就为了来那个备受诅咒的食堂吃一份林老师亲手端上来的饭菜。每次吃饭的时候,不断有学生满眼笑意地喊“林老师好”,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得瞪那个笑得一脸惬意的人。但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没人再议论秦前的事了。   卓越在自家公司里实习,有老爸监督着,想偷懒都不行,饶是如此,每天或中午或下午一得时间就往C中跑。飞扬集团大厦,距C中都是至少半个小时的车程,遇上堵车,那可真是堵得人砍人的心都有。林惜南虽然觉得卓越太过张扬,但看他那么辛苦地跑来跑去,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十月十号,又是文理补A班面对英语成绩的日子。林惜南站在讲台上,看着前排的几个学生跑来跑去地分发试卷,想起上个月这个时候,不由得有些感喟。   待教室再度安静下来,林惜南收拾好心情,说:   “这一个月,我们班的情况很好。陈静溪和刘倩同学依然是在这门课上做得最出色的,但萧文翰同学是进步最大的。另外,听力训练效果不错,我希望能再坚持一个月,大家有意见吗?”   “没有。”   “好东西当然要发扬光大。”   “优良传统不可抛弃。”   “……”   林惜南无语,这么一个问题,同样一个意思,竟然有这么多种回答,只好开口打断:   “那好,我们开始评讲试卷。”   如林惜南所愿,萧文翰果然没有再不时说出些吓人的话来,也没有再送她回宿舍。每天第五节晚自习的时间也被迫延长不少,因为萧文翰的问题没有减少,而叶龙几人的问题又加了上来。   只是,到底还是把他打击到了吧。否则怎么会突然那么阴郁。   林惜南甩甩头,不去想那么多,也许过几天就好了。   “想男朋友了?”   林惜南抬头,见对面的汪筱琳坏笑着坐了下来。   “是啊,可不像汪老师和罗老师那么方便,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想都不用想。”林惜南无辜地笑着,看着汪筱琳脸红。   罗伟终于革命成功,把汪筱琳追到手,这也是补习部一大八卦对象,大大减轻了林惜南的压力。   第七章(中)   星期五晚上属于补课时间,安排的是数学和物理。英语组办公室只剩了林惜南一个人。   第五节自习上课已经有一会儿了,往常这时办公室已经坐满了等着问题的学生,今天却是一个都没有。林惜南想了想,也许是数学和物理作业太多,没时间了吧,准备关灯走人,刚站起来就听见外面有女生喊:   “萧文翰!”   声音里满是自信,林惜南能想象出这个女孩子是多么的神采飞扬,鲜妍明朗。   “你是?”   这小子最近老是阴沉沉的,人家一小姑娘和他搭讪居然不耐烦得紧。   “我是应届五班的谈潇。”   “有事?”   “是。我……”   “你如果没事,我还有事。失陪。”   “等等!这是我写给你的,请你收下。”   “这是什么?”   “你说一个女生喜欢一个男生会写什么样的信?”   “我不知道。不过,既然是这样,我就不可能收下了。你拿回去吧。”   “可是,我写了这么久……你好歹也看看再说吧。”   “我不会看,也不想看。我们已经高三了,应该有更重要的事。”   “可是谁说这两者一定是冲突的呢?”   萧文翰似乎被问住了。   “你看,你也不认为这两者是冲突的吧。那么,为什么不试试呢?”   “非要我说吗?”   “是。”   “谈潇同学,在今晚之前,我一直没听过你的名字。明白了吗?”   “那么,你现在不仅听过我的名字,还见过我这个人了,我们已经认识了,不是吗?”   “谈潇同学,难道你不觉得可笑吗?”   “什么?”   “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怎么就让你不上晚自习从三教楼跑到四教楼来跟我说这些无聊的话。”   “好吧,既然你比较喜欢我当面说,我就把信里的内容说出来好了。萧文翰,你……”   “好了,谈潇同学,你别这样。我们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在我有能力要我想要的人之前,我不会想那些。况且,我想要的人,不是你,也不会是你。”   “那她是谁?”   “这是我的私事。”   “我只想知道自己败给了谁。”   “不用。你没败给谁。感情从来都是两个人的事,与第三人无关,怎会有输赢?”   “好,那这么说,她对你呢?一样吗?”   “这是我和她两个人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你这么说,就是说她对你完全不是你所希望的那样。如果这样,我就还有机会。我还会再来的。以后你会常常看到我。”   “不要再来了。谈潇同学,你这样只会贬低自己。”   “本来谁先喜欢上就会把自己给贬低,我不在乎。”   “你一定要这样吗?据我所知,高中生的恋爱被称作早恋,绝大多数都是被打击的。我们旁边就是教师办公室,里面亮着灯呢。”   “这是英语组办公室吧?里面是你们林老师吧?你到底是不希望被老师知道呢还是不希望被林老师知道?我是刻意等到这个时候你走到这个地方才对你说这些的。”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你比我清楚。我知道,你想要的人是林老师,可是她已经有男朋友了,是飞越集团的二公子卓越,几乎天天开着沃尔沃来找她。萧文翰,你觉得你有机会吗?”   “这从来都不是机会问题!感情从来都不是机会问题!”   “那你说是什么?”   “真心,执著。”   “这些我都有!萧文翰,她有为你的一个进球欢呼过吗?她听过你用五种不同的方法讲一道数学题吗?她看到过你为一道物理题和同学讨论一个中午吗?没有!都没有!但是我有。但是,你天天送她回宿舍,她被人污蔑你第一个冲上去,她对你和你对我一样!你又和我现在有什么区别!我们俩一样。”   “不一样。至少我不会去打扰她,不会冲着她说她在乎的人。”   林惜南本来是听戏的,没想到自己竟也是戏里的一部分,有些不适应状况,一时呆在了原地,没料到萧文翰会不管谈潇自己进了办公室。萧文翰似乎浑没注意到她的异常,只是低声道歉:   “林老师,对不起,今天做物理作业花的时间长了点。”   林惜南见他完全不提刚才的事,自己也没办法说什么,只好也装没事:   “没关系。抓紧时间就是了。”   林惜南不知道后来谈潇怎么了,只是讲完题出了办公室没看见那个固执而聪明的女孩子。也是,时间已经接近十二点了,这教学楼上都只有她和萧文翰两个人。   “林老师,今天真的很对不起。这么晚了,我必须送你回去。”萧文翰语气坚定,理由充足。   “好,谢谢你。”林惜南不想再争执于这个问题了,任他接过电脑包。   一路无话,再转个弯,就是宿舍了,林惜南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萧文翰,有时候,事情超出一定的限度就会发生质变。执著过分就是偏执,没有好处。”   萧文翰停下脚步,林惜南只好停下来,转头看他,撞上一双微带怒意的认真眼眸,只听他说:   “林老师,这是我自己的事。”   林惜南只好不再说什么,只是觉得这人真够固执的。   转过弯,林惜南就看见卓越靠在他的车上,正看着她的方向。   加快脚步,走近了,看到他一脸倦色,还有微微的酒意,不禁皱了眉头:   “怎么这么晚了还过来?”   卓越伸手抚上她的眉,笑了,说:   “怎么?看到我不高兴?”   林惜南极力忍住躲开他的冲动。   “林老师,你的电脑。”   林惜南转身,接过包,微笑:   “谢谢你。”   “不用,”说着,萧文翰深深地看了她身后的卓越一眼,“林老师,晚安。”   “晚安。”   看到萧文翰转过了身,这才回过头来应付卓越,直觉告诉她今天这人不好打发。   “什么时候过来的?”林惜南耐着性子,忍着哈欠。   “不知道,应酬完想起今天还没看到你就过来了。”卓越不老实地把手抚上了她脸。   “你该打个电话的。等很久了吧?”林惜南忍住拍掉他手的冲动,继续耐心地问。   “是啊,你不请我上去坐坐?”   卓越借坡下驴,一下子难住了林惜南,悔得她直咬自己舌头。   “这是学校宿舍呢,不太方便。你快点回去吧,明天还上班呢。”林惜南抓住他已经滑到她颈间的手,极力找着话拒绝。   卓越看着她,笑了,说:   “我只说上去坐坐,又没打算什么,你紧张什么?有什么不方便的?”   林惜南直直地看进他眼里,问道:   “卓越,你今天心情不好。”   卓越愣了一下,眼神飘到她身后,喃喃地说:   “是啊,我心情不好呢。本来看到你应该很高兴的啊。”   林惜南忍住皱眉的冲动,柔声问道:   “为什么心情不好?工作不顺利?还是等久了?”   卓越的眼神飘了回来,在她的脸上游移着,酸酸地说:   “我在这儿等了好久,结果看到你和一个男生一起回来。”   林惜南失笑,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他的眼睛:   “卓先生,能不能成熟点儿?我只是给他讲题而已。”   “为什么非要这么晚了讲?”   “我每天第五节晚自习都给他们讲的。只是今天问题多了点,拖的时间长了点而已。他们时间很紧,只有这个时间还能自己安排一下。”   “是吗?可是他是萧文翰啊。”   林惜南想,重点终于来了。   “卓越,他只是一个英语基础不太好的学生,而我恰好是他的英语老师。还有其他偏科的学生也在这时候来问我的。”   “真的只是这样?”卓越盯住了她,仔细地看。   “真的。”林惜南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好了,这下高兴了吗?”   卓越捧了她的脸,嘿嘿直笑,微薄的酒气喷在她的脸上,又蹿入她的鼻孔,微醺,听见卓越撒娇的声音:   “不是很高兴。”   林惜南努力地睁着眼睛,有些不耐:   “还想怎样?”   “你亲我一下。”   突然间卓越凑近了她,惊得她直想往后跳,但脑袋早被控制了,只好看他带着醉意的调皮笑脸。在心里叹了口气,微仰起脸,她的唇就触上了他的,正欲低头结束,不料他手上施力,固定住了她,反客为主,用力吻她。林惜南能察觉到他那一点点霸道和坚持,索性闭了眼,由着他去。片刻,只觉他舌头灵巧地舔过她的唇,随即巧妙施力,撬开牙关,想要阻止已然不及,轻轻松松地便探进了她嘴里,挑逗着她的感官。细细地扫过嘴里每一寸空间,香味独特的酒气熏得她困意上涌。直到她呼吸困难起来,他终于放过她。   林惜南有些困难地睁开眼,看到卓越一脸坏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高兴了就快点回去!我明天还上班呢!”   卓越笑得更欢了,戏谑道:   “林惜南,别告诉我以前没这么接过吻。”   林惜南觉得脸上温度陡然高了起来,咬了咬唇,妩媚地笑了,说:   “是啊,哪比得上你卓二公子经验丰富啊!”   卓越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重又捧了她脸,重重地在她唇上印了一下,低低说道:   “晚安。”   林惜南确实没那么接过吻。前男友只有一个,谭进。他们交往是在她大二的时候,谭进知道她不喜欢太过亲密的举动,很少吻她,即便是吻她,也都是轻轻点过。她喜欢那种吻,不带任何欲望色彩,感觉是被珍惜被呵护的。确实,谭进从不是个霸道的人,给她很大的自由,但只要她遇到任何不安,他都会立即让她感到踏实。   在入睡前一秒,林惜南狠狠地甩甩头,告诉自己不能再想了。   第七章(下)   周末,因为月考刚结束,林惜南没什么事;卓越也刚完成一件不大不小的事,终于得以休息。于是,两人决定去卓越的学校C大看看。用林惜南的话说,就是去视察一下“领地”。   因为是周末,学校人并不多,偶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抱着书疾步而行,也有小情侣在明媚的秋阳中热情拥吻旁若无人。走到食堂前的花园,林惜南已经第四次看到大庭广众下表演限制级动作的情侣,终于忍不住对卓越说:   “卓同学,老实交待,你和你的前任女友们这样表演过多少次了?”   卓越看她一脸无奈,不禁大笑起来:   “回林老师,学生不喜欢表演给别人看,一次都没有。还有,别用‘前任女友们’,学生只谈过一次,都分手三年了。”   林惜南给他一个“我信你我就是猪”的表情,继续往前走。   “哎,你不信啊?不信我们找我同学问去。”卓同学追上去,“还有啊,我都交待了,你也礼尚往……”   “卓越?”   突然传来清脆甜美的声音,卓同学一下子愣住了,赶紧牵了林惜南,转身。   是一个挽着发、穿着职业装、妆容精致的女生,极有味道,笑容娇俏。   林惜南微低了头偷笑。   “蒋薇,去上班?”卓同学笑容标准,语气无可挑剔,话题安全。   “刚下班,”蒋薇看了看他身边的林惜南,“陪女朋友?”   “嗯,是,给你们介绍一下,”卓越拖着林惜南上前一步,“林惜南,C中的老师;蒋薇,二班的同学,年级的辅导员助理。”   被介绍的两人互相笑笑,算是打招呼。   “卓越,今天下午有个讲座,是投行的新秀精英人士主讲,辅导员让我通知大家尽量抽时间去听听,我还没来得及发短信呢。先跟你说一下,我得走了。好好玩啊。”蒋薇冲他鬼鬼一笑,踩着高跟鞋走了。   “卓越,她不会就是你前女友吧?”林惜南乐得不行,“你刚才那好像见鬼的脸可真够好玩的。”   “林惜南,你就这么想见我前女友?”卓越盯着她,眼露凶光,咬牙切齿。   “我可不想被群殴,看来今天不该来这儿的。”   “我跟你说过我只谈过一次!蒋薇是对我有意思,但我……”卓越委屈地说着,话未说完,手机便响了起来。   “爸,有什么事吗?”卓越立刻就正经起来了,“不是吧?……爸,你说过今天给我放假的!……”   林惜南自觉地退到一边,专心致志地看喷泉。阳光下,喷起又落下的水柱颇有流光溢彩的视觉效果。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回头就看见卓越正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怎么了?有话直说呗!”   卓越皱着眉,迟疑了两秒,恳求道:   “林惜南,下午陪我听讲座,好不好?”   林惜南打量了他两秒,不做声。卓越又解释道:   “我家老头儿要我务必去听,我也没办法。我知道也许你不感兴趣,但是我想和你多待些时间……”   “好吧,我没事。”林惜南答应下来了,但心里总觉得不安。   等林惜南坐在礼堂里听了半小时看到谭进推门而入时,她就彻底后悔了。   那晚之后,虽然谭进还是多次回校找她,但谁也经不起太多次的拒绝,两个月之后,林惜南就再没见过他。虽然已经离开了S市,他们的圈子也没什么交集,但这世界奇妙得很,见不见得到都不一定。只是,林惜南从来都想不到,再见居然是这种情况。   印象中,谭进一直都还只是个意气飞扬的少年,阳光下,朝她绽放大大的笑脸,那些笑脸,总是能让她忘掉周围的一切,还有心里的所有。即使在分手后的那些日子里,他没有了那种阳光的气息,但到底都还是青涩的,她现在都还能记起当时看到他憔悴样子的心疼。   而此刻,她仔细地看了看,怎么也找不出那些稚嫩,原本只能算普通的长相,在那种位置那种自信下,竟显得十分吸引人。所谓实力成就魅力,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即使迟到了半小时,可仍旧是从从容容地坐下来,扫视了一眼台下,便只低下头,听一起来的人讲。   她忽然想起以前来,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正是谭进忙起来的阶段,所以约会他也常迟到。迟到之后,就会赔上半天的不是,还想尽办法讨好于她,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神色,生怕她不高兴了或者假装没事。   虽然是星期天,但礼堂还是坐得满满的,可也没有出现爆棚的现象。这么巧,再听出讲座内容其实专业性很强,而听众也丝毫不显倦怠,反而兴致高昂,林惜南猜想大概是只允许了相关专业的学生来听的,并且还限制了人数。看来她的这个座位也来之不易。   “林惜南,你盯着那个刚来的人干吗?”卓越不满地扳过她的脸,让她正对着他,“你旁边是你的男朋友,而且绝对比他要帅好不好?”   林惜南总算回过神来,微微一笑,说:   “难道你还不知道我从来不对帅哥发花痴吗?”   不等卓越回过味来,接着道:   “我只对着有气质的人发。可惜,卓越同学,你空长了张好看的脸而已。”   看着卓越瞬间垮下来的脸,林惜南心情好了不少,哄小孩般笑着说:   “这样的讲座不可多得,好好听吧。”   一个半小时后,谭进和赵星——另一个主讲都讲完了,到了提问时间。虽然同样的成就,同样的地位,同样普通的外型,但谭进显然更有气质,更具风度。所以问他的人也比较多。两个男生问到了他的工作经历,一个女生问到了他的学习经历,他都简要但明了地回答了,提问者和其他人都挺满意,都得到了想要的启发和经验。还剩最后一个问题,看着数量不小的举起的手,谭进四下看了看,不经意扫过林惜南他们坐的地方,随即不可置信地缓缓转回视线,定在林惜南的脸上,脸上是满满的惊喜。随手点了坐在她右前方的一个女生。那个女生先问了一个比较专业的问题,谭进嘴上回答得无可挑剔,眼睛却转也不转地盯着林惜南看。林惜南一时慌了神,不知所措。   卓越似乎发现了她的异常,握了她手,凑在她耳边问道:   “怎么了?不舒服吗?”   林惜南终于恢复行动能力,垂首,摇头。接着,她听到那个女生接着问道:   “谭先生,我先申明一下,这个问题是场外英语系的同学要我问的。她问你有女朋友了没,是否能把联系方式给她。”   场内一阵哄笑,可却听不到谭进的回答。林惜南虽然好奇,但却依然保持鸵鸟姿势。林惜南手上忽然吃痛,着恼地看向卓越,却见他颇为恼怒地看着台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正好撞上谭进认真的眼神,不禁一怔,只听他说:   “没有。不能。”   “他怎么一直看你?”卓越察觉到她的反常,皱了眉问。   林惜南深吸口气,靠上椅背,说:   “他是我前男友。”   第八章(上)   林惜南正努力调整着情绪,突然觉得后脑一热,随即卓越的唇已然压了过来。她一惊,大力推开他,压低了声音,怒道:   “卓越,你发什么疯?”   看看周围,已有不少目光集中了过来,她根本不敢抬头看上面。忙乱间,听见卓越一字一顿地说:   “宣示主权。”   林惜南微张了嘴,看了他两秒,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也不管是不是会被当作焦点,直接就跑出了礼堂。   出了礼堂,没走几步,便被人抓住手臂。林惜南以为会是卓越,不想回头就撞上谭进那张写满担忧的脸。惊讶了一下,便镇静下来,轻轻拂开他的手。随即察觉到,再这样与他面对面,竟没有想象中的困难,不禁想苦笑,极力忍住,大概是自己真的成熟了,知道如何释怀了,不复当年的青涩无力。   “想到什么了,这副表情?”林惜南光顾着自己想,倒忘了眼前这人是个眼神有多厉害的角色,“还是……看到我让你很不自在?”   林惜南定定神,微笑道:   “怎么会?看到功成名就的谭师兄,我高兴还来不及。”   谭进被她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似乎一时想到了什么,原本神采奕奕的脸立即苍白了下来。林惜南大概猜到了,当年那个拥她在怀说“若没你相伴左右,万里江山亦是空”的人,刚刚才站在他的“万里江山”上,看到自己曾经信誓旦旦的女子被人当众亲吻以示主权的情景,还能作何感想,有何表情?   看着谭进苍白失神的脸,林惜南发现自己的心理素质还是不够强悍,于是想尽快离开这里。   “谭师兄,里面的人还等着呢,快进去吧。”   “已经出来了,就不回去了,”谭进恢复了说话能力,但声音还是略有涩意,“南南,陪我坐会儿。”   用的是肯定句,但却是恳求的姿态。想起之前他在台上从容自若的样子,便不由自主地去想他在工作时是如何指点江山的,林惜南心里生出不忍。   “好。”   看着桌上的红茶和卤肉饭,林惜南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打车到C中附近,已经是五点半了,她想吃晚饭,但为了避免相对无言的尴尬,便挑了喧闹的中餐馆,可谭进刚进门就停下脚步,盯着她说换个地方,那眼神分明就是说“我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走过西餐厅,谭进欲言又止,停了一下就继续往前,大概是还记得她对西餐厅的排斥。最终,只好进了这家名为半日闲的茶餐厅。   其实林惜南一直没注意到离C中这么近的地方会有半日闲。当年和谭进坐在S市的半日闲里看到全国连锁的字样还笑话老板吹牛呢。不过,吹不吹牛是周永盛的事,与他们无关。   这个餐厅,他们曾一起去过很多次。吃过午餐后,侍者就会收走餐具,桌上便只剩香甜的红茶。   他通常都是带些大部头的专业书,神情专注,偶尔眉头轻皱,片刻后又舒展开来。而她则看英文原版书,有时候挑的书太难,看上两行就烦。偶尔抬头,却撞上他满溢宠溺和爱恋的目光,瞬间便神清气爽起来。   有一次从茶餐厅回校,走到她宿舍下的桂花树下,他拥着她,在她耳边说:“南南,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好不好?”   那时正值中秋时节,月色婵娟,金桂飘香,凉爽的秋风轻拂着便把桂花的浓香送遍了S大的每个角落。   再后来,她收到他的礼物,是一枚书签。是一脉金色的叶脉,封在透明的叶形胶膜里,梗上系着绿色的细丝带,丝带一直延伸到胶膜外,另一端系着一张心形双层卡片,打开来,是用碳素墨水写的几个遒劲飘逸的行楷字,墨香依稀犹存:   我的梦想:林惜南 QFB 茶餐厅   谭进知道她不喜欢与别人有经济上的牵扯,就算是他的礼物也不爱接受,所以总是变了花样自己费心做了有意思却花费不高的小玩意儿,比如说那枚书签。   后来,他解释说,叶脉是自己用氢氧化钠水煮了刷出来的,原本是一片桂花树叶。   放下筷子,啜了口茶,林惜南不可避免地去想那枚书签的后果。几乎没费力气,便想起它最终是随着图书馆的那本《瓦尔登湖》一起被自己丢了。为了赔那本书,她精打细算从奖学金剩下来做生活费的部分里扣了300多块付了那个10倍的赔付价钱。不料这事最后还是被谭进知道了,和她一起吃了一学期的午餐。她当然知道他的用意,很不自在,若是接受,她心里不安;若不接受,拒绝他的照顾,又怕伤他心,仍是不安。但他似乎知道她是在想些什么,常常打趣说:“林惜南,你吃了我这么多顿饭,以后得还来,天天都要做给我吃才行!”在一起后,他几乎没喊过她全名,而那样郑重的喊她,倒像是在宣读一个极其重要的判决。林惜南家境虽不好,但自小父母就不让做家务。上学前太小,整天只是读读父亲教的书。小学的时候天天回家吃,赵南餐餐照顾到位。中学大学都是住校,自然是在学校食堂解决。这些谭进都是知道的,所以看着她郁闷的表情,好心情地补充道,以后就乖乖地学了做给我吃吧,难吃点也无所谓的。   林惜南一边想着过去的事情,一边埋头吃饭,也不说话。而谭进似乎也不知说什么。一餐饭很快就到结束的时候了。她实在有些受不住,看看表,便准备闪人。   “晚自习不会这么快就开始了吧?”谭进总是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角落里两个穿着C中校服的学生吃得正欢。角落里光线不明,但那两个身影有点眼熟。林惜南顿觉挫败无比。   “想说什么?”   谭进伸手招来侍者,一分钟,桌上便只剩了两个已经半空的杯子。谭进又起身去门口接满杯子。   “南南,对不起……”谭进斟酌着,小心地看住她。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林惜南觉得头疼,这句话真是她最不喜欢的。   “好,那么,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似乎是终于下定决心,谭进直视着她,目光澄澈真诚,一如当年那个眉眼带笑的青涩青年,站在满树还带着晨露的樱花下对她说:“林惜南,以后我都和你一起晨读吧。你知道我的英语离了你活不了的。”   林惜南避无可避,直视回去。   “谭进,你看到了,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卓越?”谭进挑了眉,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   林惜南看着他那表情,心里老大不自在,也没管他怎么认得卓越的,只沉了声道:   “没错。”   谭进笑了起来,似乎很放心,   “南南,别当我第一天认识你。你知道我有多了解你的。卓越是不可能的。”   林惜南忍不住皱眉,反驳道:   “谭进,你了解的是过去的我。变化是这个世界唯一不变的。我还有课,先走一步。”   说着,便要起身,但谭进比她快了一步,伸手就按在了她肩上。   “对不起,我没想惹你生气。只是,卓越是比我……和我同样的人。”   林惜南怔了怔,笑了起来。   “你是想说他是比你还能妥协的人吧?你没想错,不用改口的。”   “那你……”谭进皱眉看着她,说了两个字,改口道,“南南,他的感情注定会夹杂很多利益,不是你能忍受的,趁早结束吧。我现在说这话,似乎很像妒忌,但我是真为你考虑。”   林惜南忍不住叹气,说:   “我知道。”   “虽然我们分开了,但只要你转身,南南,我还在原地。”   谭进深深地看进她的眼里,她觉得有些吃不消,一时不知所措。   看着她这个样子,谭进反而轻松地笑了,说:“我送你回学校吧。”林惜南拒绝的话没出口,谭进就接着说道:“我想看看你现在工作的地方。”   “谭师兄,你不要这样,”林惜南站定,做出最轻松的样子,“有言道,好马不吃回头草,兔子不吃窝边草,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不喜欢做比好马好兔子都不如的人。”   谭进愣了一下,随即笑道:   “南南,这是我自己的事,你可以完全忽视。”   到英语组办公室,已经是六点半,理补A班的听力时间已过了10分钟。课代表刘倩来办公室的时候,林惜南正好和谭进道别。   “谭师兄,明天就不送了。谢谢你送我回来。”林惜南的笑容语气无不标准到了极点。   谭进回以一笑,但像曾经无数次对她笑过的那样,宠溺,疼惜。   “南南,有事要告诉我,别逞强。有些事情,我总是会帮你处理的,不敢说全面而妥善,但我总会全力以赴的。”   “你……”听到几乎同样的一句话,林惜南极力忍住泪意,但却说不出话来。   谭进伸手揉她发顶,说:   “南南,学生来找你了,我走了,再见。”   林惜南像被施了魔法,躲不开他手,只能木然地说:   “再见。”   第八章(中)   再见到卓越已是两周后的周六,近半个月,除了那个星期天晚上的那条行踪报备短信“出差香港,归期不定”之外,林惜南没接到他电话也没收到他的短信,自己本在气头上,也不曾主动联系,加上C市第一次模拟考就在11月初,10月中下旬正是忙得要命的时候,林惜南几乎要忘了自己还有个男朋友了。所以,再看到卓越的时候,林惜南气早消了,还免不了有些惭愧。   于是,摆上笑脸,主动打招呼:“回来了。”   卓越没开车,还穿着正装,提着公文包,再加上脸上那些倦色,林惜南猜他是刚下飞机便过来了。   果然,卓越有些歉然地笑道:“刚下飞机就过来了,没有换衣服,不介意吧?”   林惜南心中愧意更盛,低了头说:“怎么会?”   手上一轻,手袋已被卓越接过去和他的公文包搁在他右手上,左手顺手便要牵她。林惜南故作不觉,自然地将双手□了休闲服的包里。似乎是听到他叹气,接着便被他轻轻抬着下巴,仰起头,看见他原本明亮的双眼布满失落。   “还在生气?”小心翼翼,似乎还有些不知所措。   林惜南微微动了一下,摆脱他手,摇头:“没有。”   卓越眼里的失落更加明显,强笑道:“那请我吃午饭吧。我饿得快没魂儿了。我要吃食堂的水煮肉,两份。”   林惜南愣了一下,笑道:“我们出去吃好不好?可能今天食堂师傅没做水煮肉呢。”   说着,也不看他,抬腿便走。走了几步,察觉他并没跟上来,只好回身看他,却见他还站在原地,只盯着她,动也不动。   林惜南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卓越愣了好一会儿,追上来,垂了头看进她眼里,软语道:“林惜南,对不起,那天……是我不好,我气昏头了。我说过给你时间的。别生气了,好不好?”   “不是这个事,你别胡思乱想了。”   林惜南想到上周一就忍不住叹气。转头看教学楼前的花坛。虽说是南方,但毕竟已经是秋天,原本郁郁葱葱的草坪已不复夏日的盎然。   半晌,只听卓越有些压抑地问:“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怎么都没告诉我?”   不等林惜南说什么,又听他略带苦涩地自嘲道:“你就不能主动联系一下我?”   林惜南收回目光,不料对上他有些凌厉的眼神,不禁退后一步,但似乎这个动作很让他受伤,那眼神瞬间便染上了哀伤。   “没多大事。只是……你以后……不要来学校找我了。”林惜南不敢再看他,只低了头。   卓越一直不说话,林惜南也不知所措,两人之间的气压瞬时低到让人呼吸困难。   这时,上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响了起来,本来安静的校园似乎在这一声令下突然便活了过来,到处都是人声,不远处两幢高三教学楼里学生抢饭疯跑的脚步地震般“隆隆”直响,很快便有学生跑过两人身边,不时有认识的学生跟她打招呼。   林惜南意识到这样不妥,声音里不觉带上了点恳求的意味:“卓越,我们出去说吧。”   卓越终于忍不住了,劈手捏住了她下巴,迫使她看他。突然逼近的薄怒的俊脸让林惜南失了方寸,伸手想扯开他手,让自己摆脱他,却是徒劳,反而激得他加重了力道,疼得轻“嘶”了出来。   察觉到他手上放松了些,林惜南这才开口,手还握着他的,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出去说,这里不方便。”   卓越似乎也感觉到周围异样的目光,顺势松开她,但却紧握了她手,忽略掉她的挣扎和不适,全速走着。   “林老师!”   林惜南正是被他的速度拖得狼狈,不防听到一个熟悉的喊声,趁机恳求他:“卓越,等一下。”   卓越似乎也意识到不能让她丢了面子,停下脚步,手上却没放松。   林惜南不敢再要求什么,只好尴尬地转身,在看到沈志奇和他旁边沉着脸看她的萧文翰时,几乎要抬不起头。   但毕竟不是小女孩了,略一定神,便恢复惯常的笑脸:“沈志奇,萧文翰,你们有事吗?”   喊住她的是沈志奇,但似乎也只是喊喊,愣了愣,说:“林老师,怎么上午没给我们班上课呢?”   林惜南猜不出他这么没话找话是要干嘛,只好耐心地解释道:“你们罗老师下午有事,就和我换了课。”罗老师上课前肯定会解释的,这明摆着是另有所谋。   林惜南暗中打量萧文翰的表情,他对着她的那副阴郁的样子已经保持了两周。   上周一林惜南一如往常地早到,读了一会儿,感觉门口有人,但却没进,便诧异地看去。一看之下,更是惊得不行,本该回S市的那人正站在门口出神地看她。   好一会儿,林惜南才回过神,有些失措地说:“谭师兄怎么没走?”   谭进无奈一笑,道:“就这么见不得我?我都上车了才想起已经有一段时间联系不上你了……我换了八点的航班,想起这个时候你一定是在晨读,就忍不住来看看。”   想起他陪着自己晨读的那两年,林惜南不禁黯然。放下书,走出教室,靠着栏杆,看还没多少人的校园,努力地平复心情。   “抱歉,之前手机丢了。”   感到谭进走到她身边,听到他说:“你呀……”很是无奈,突而话锋一转,说:“真高兴,还能听到你读书。曾经以为一生都能这样听着过去,后来知道也许永远都听不到了……”话没说完,但其中的意味林惜南是知道的,根本无法回答。   可是,谭进也只是目不转睛地看她,不说话。林惜南偶一转头,陷入那目光,便再挪不开。   “林老师早。”   阴沉沉的声音把林惜南生生从那胶着中扯了出来,心里一片惊凉,艰难地摆出笑脸转向声源处,却在看到萧文翰冷芒暗闪的眼时僵住。   萧文翰向来和沈志奇是最早到教室晨读的人,通常她坐下不到两分钟他们便也到了,今天却不见沈志奇。算算时间,不知萧文翰在他们身后站了有多久了。   林惜南自然是不在乎别人是怎么看她和谭进的关系的,甚至对着卓越也无所谓,但对萧文翰,或许还是觉得有些对他不起,这时是真的有点慌乱。   眼角余光晃过,察觉到这些是逃不过谭进的眼睛的,更是不知所措。   倒是谭进更像看戏的人,笑道:“南南,不介绍一下?”不乏戏谑。   林惜南愕然,有这必要吗?   还没等她发话,谭进已自作主张,双手插在休闲裤袋里,闲闲说道:“我是谭进,你们林老师的……大学校友,高她两届,是……嗯……很好的朋友。”   不料萧文翰郑重地伸出右手:“你好,我是萧文翰。”林惜南更是惊愕,他那声音真像是咬牙切齿发出来的。   谭进也是一愣,有些哭笑不得地伸手与他相握。   林惜南觉得这气氛太过诡异,清了清嗓子:“萧文翰,来了就读书去吧。”   不等他说什么,转头对谭进道:“谭师兄,快七点了,我送你出去吧。这里离机场挺远的。”   说完,也不管谭进是不是要走,自己就先向楼梯走去。   自那日之后,一连两周,萧文翰都黑着脸,即使问题的时候也不“稍假辞色”。林惜南扪心自问,自己可不欠他的。很是无奈。   第八章(下)   林惜南是手上吃痛才收回思绪的,萧文翰和沈志奇已经走远,卓越极力压抑着怒色。略一思量,林惜南只觉得自己可恶,萧文翰也好,卓越也罢,摆脸色或是生气,都是很正常的,可一想到自己也没做什么就委屈得不行。   总归事情还是她惹出来的,只好用力回握卓越,赔笑道:“吃饭去吧。”   卓越不吃那一套,几乎是有些恶狠狠地盯着她道:“林惜南,你最好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为了方便说话,卓越选了西餐厅,从C中沿主街走二十分钟就到。   看到林惜南面前几乎没动的意面,卓越停下来,挑眉不耐道:“怎么不吃?”   林惜南干脆放下叉子,靠在椅子上,道:“我吃不惯西餐。”   “面条也不能接受?”卓越的语气缓了不少,也放下刀叉,“怎么不早说?……也对,你什么时候主动告诉过我你喜欢什么了。”   又是这种话,林惜南只觉累,忍不住揉太阳穴:“卓越,别这么说话行吗?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亲密相处而已。”   卓越一愣,笑道:“你和谭先生也是这样的?”   不乏讽刺。   林惜南强忍住叹气的冲动:“你很想知道?”   “林惜南,你从来都没向我打开过心门。我一直很好奇,9月10号那天,打电话给你的人,对你而言到底有多大分量;而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和他相提并论。”   卓越语气平淡,但眼神凌厉。   林惜南认真地看回去,丝毫不退让:“卓越,我不是随便的人。既然说了要试试,就会认真对待。而你也说过,会等。”   卓越似乎被她最后那句话惊醒,瞬间便有些茫然,立时又是满眼歉意。   林惜南后悔不已,怎么会拿他的话堵他的?   “谭进……他只是大学校友。我忘起来很慢,但不喜欢回头。我一向是个近乎死板的人,有些事情,即便过去了,于我来讲,也不会毫无影响和意义。那些,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希望你能理解。”   “那你那天……为什么那么生气?”卓越似乎有些明白了,终于肯不再绕圈子。   林惜南叹道:“不是因为谭进在那儿,而是因为,卓越,你没有尊重我,我不是你的所有物。”   卓越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愣愣地看着她。突然低头,苦笑道:“对不起,我真是昏头了。想到自己在你心里或许还比不上那个人,就嫉妒得不行,什么承诺都忘了。”   “不,是我自私了点。”林惜南没有把话说完,她当然知道自己不是一点点的自私,分明对他没有那份感情,却要把他放在那个位置上。   想了想,林惜南决定把话说得清清楚楚的:“上周一,校长拿了封信给我,是举报信。”   卓越不解地看着她。   林惜南当时刚送走谭进,站在理补A班门口,还没回过神,就被江一帆校长叫住。   江一帆已经有60了,一看就知道是精明又保守之人。他递给她一个信封,眼睛里藏不住厌恶,说:“林老师,为人师表啊!”满是警告和失望,甚至还有鄙夷。   看过内容之后,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虽然学校里老师谈恋爱的不断,但都是很低调的,基本上对象也是老师,所以总是被人赞赏的。但如果对象是像卓越那种身份的人,一举一动又那么招摇,她自然就免不了被指责“拜金主义”,于是就“师德不足”甚至“人格可鄙”了。   信是打印的,匿名,她实在想不出有谁会做这种事,里面甚至还提到秦前的事,直言“即使确为被人诬陷,但能得罪他人到那种程度,自然自身还是问题不小的”。她几乎要以为那人是想把她拉去浸猪笼了。   林惜南大略说了下内容,又安慰道:“我们在外面吃饭也是一样的,周末的时间也还是挺充足的。”   卓越皱着眉,问:“你得罪谁了?”   林惜南一怔,笑道:“也许是你的前女友啊。”   卓越有些恼:“林惜南,我在担心你!你就不能正经点儿?!”   林惜南收住笑,道:“哪有那么严重?别想了。”   卓越皱眉道:“你不在乎?”   这下林惜南都想皱眉了:“真的没事。我没有那么大的仇家。再说,你看那人举报我也只能拿那些空穴来风的东西说事,这就说明他根本就没什么脑子。而且,学校也没把我怎么样嘛。”   卓越没再说下去,但仍是满脸担忧,端起杯子,大概是郁闷到了,狠狠地喝了一口,完全不顾那是杯红酒。   “那好,以后再有事要告诉我。你现在说说那个萧文翰是怎么回事吧。”   林惜南不知道他意图在哪儿,想了想,只好表明心迹:“我只当他是学生的。”   “哦?”卓越扬眉,瞬也不瞬地盯着她。   林惜南被他那阴阳怪气的声调弄得火大,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到底是你清楚还是我清楚些?再说了,我有自己的生活空间吧!”   卓越不怒反笑:“林惜南,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你比我清楚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林惜南不想在萧文翰的事情上说太多,决定让他来掌握主动,“我下午有课,你快点!”   “心虚了?”卓越依然笑着,一脸无辜。   林惜南耐心耗尽,起身便要走。卓越比她更快,把她摁了回去:“你知道他喜欢你。”   “是。”林惜南不打算撒谎,“但是,这对我没有影响,我跟他说得很清楚了,我不可能为此辞职,更不能要他转学了,况且他现在是在高三,很关键的时期,得照顾一下他的情绪。”   “你怎么不照顾一下我的情绪?”卓越突然就冰霜满面,声音里也带上了怒意。   林惜南不可置信地看看他,说:“卓越,你不要无理取闹好不好?”   “我……”只一个字,卓越便忽然说不出什么了,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已是平静无波,“对不起……我们换个地方再吃点就送你回校,你都没怎么吃。”   直到最后林惜南回到学校了,卓越也没把话接着说完,但林惜南明白他的意思,就像她知道两人之间关系的不稳定性那样明白。   她不爱他,虽然一直在努力,但时间太短,尚且不够她彻底放下过去。而他爱她,并且清楚地知道两人之间隔了多少,他又是个急性子,所以总是心理失衡,总是患得患失,总是挑刺找茬。   第一次,林惜南开始想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她不想让萧文翰继续下去,也没办法置卓越的关心于不顾,而且,她是那么地想和与谭进有关的一切好好说再见,彻底再见。所以她想试试。   可是,事到如今,萧文翰顽固依旧,甚至因为出现在她身边的男人而阴郁了下去。她和卓越并不顺利,甚至很累很倦,形同鸡肋。更可惜的是,卓越并不是那个可以让她忘掉谭进重新开始的人,她仍和过去一样,以相同的频率,相似的感受想着谭进。   生活竟然可以乱成这样,而这些又完全是自己一手造成,她不由得佩服起自己的破坏力来。   她不喜欢这样无可奈何的局面。可是,要怎么结束?就像是开了弓离了弦的箭,倏地便向未知的前方飞去,只有千年不遇的绝世高手才能抓住那支箭,把它拿回来,让她重新来过。但是,这样的高手不是她,她甚至不知道找不找得到。   进了教室,站上讲台,看到下面瞌睡虫乱飞,林惜南突然也累得想躺下罢工了。恰好是周测试,林惜南索性真的趴在讲桌上睡起觉来。下面是“沙沙”的落笔声,偶尔有一片“哗啦”的翻卷声,时不时地还有感冒了的学生隐忍的咳嗽声,似乎有人在耳边轻喊“林老师”“林老师”……   林惜南勉强撑起来,看到刘倩拿着收上来的试卷正看她。   “林老师,你没事吧?已经下课了。”   “哦,没……”“事”未出口,一个响亮的喷嚏就忠诚地打了出来,阻止了她撒谎。   尴尬地笑笑,接了试卷,站起来,却不想一阵晕眩,头重脚轻。   林惜南暗想,原来不只是感冒一次就能平安入冬啊。   第九章(上)   这一次林惜南感冒很重,在医院里躺了五天才爬回学校。回校后,还有五天就是一模,理补班的英语问题尤其突出,林惜南自然不可能休息好。11月2号,一模结束后,林惜南再次倒下,被送进医院。   相熟的老师来来去去,说些无关痛痒的安慰话,林惜南只能笑着言谢。两个班的学生来了一批又一批,一再鼓励她“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她也跟着笑笑。   倒是可怜了卓越,白天上班,晚上守着她写毕业论文,常常在床边看着书就睡着了。林惜南屡次说他不用守在旁边,卓越就黑着脸训道,那你就别重感冒。本来林惜南是要被安排去改试卷的,这一病就清闲下来,整天闲着。自觉好了许多,闹着要出院,卓越的脸就黑得更厉害了,你怎么敢弄到再进医院的!   于是乎,林惜南乖乖地请了一周假,加上考完之后放的两天假,在医院里足足躺了九天才被放出去。   “林小姐,卓先生说已经替您办好出院手续,他在门口等您,请您尽快。”虽然是普通病房,但护士小姑娘笑得很甜美,态度很好,大概是这些天卓越的表现太好了吧。   林惜南拿着包,直想发笑,一个电话不就好了,偏要逗人家小护士。   走出医院,却没看到那辆她已经能凭感觉认出的银色轿车,只好在台阶上等着。   C市的11月正是一年中阳光最适宜的时节,不似冬阳那般无力,也没有夏日那股子暴戾,和暖细腻,甚至带了点清甜的缠绵之意。若是伸开手掌,几乎能感觉到一份悠长的眷恋。   被人唤醒的时候,林惜南正摊开手掌,看指间那点淡淡的光色,满心沉醉和舒畅。   一辆黑色的车停在面前,林惜南略微吃惊地看着车那边站得笔直的男人,被他那句恭恭敬敬的“林小姐”喊得怔了一怔,脑子飞转,没想起自己与这一号人有交集,眼神不由得带上了困惑。   男人从车后绕到她面前,礼貌地微笑:   “林小姐,您好。我是卓天成先生的司机,卓先生想请你喝杯咖啡。”   说着,拉开后座车门,摆出“请”的姿势。   林惜南一时愣在原地,护士说的原来是这个卓先生。   这时,后座的另一边门打开,走出一个气宇不凡的中年男人,温和疏离,彬彬有礼:   “林小姐,我是卓越的父亲,想占用你一点时间。”   不容拒绝也让人无法拒绝。   林惜南自大学起,每天一份《环球时报》,一份《中国日报》,一份本城日报,几乎一天也没变过。来到C市四个月,在本城日报上倒已看到卓天成六七次,四十六七岁,眉目俊朗,气质冷淡,身材倒比卓越还好上一些。卓越和他有七分像,面相更胜;但气质上逊了一些,还不如他有吸引力。   卓天成替林惜南点了咖啡,她拦了下来,换了热牛奶,正视他略带笑意的眼神,微笑着解释:   “我不喝咖啡。”   牛奶的暖意从胃部逐渐弥散到四肢,竟似十全大补丸般,力气瞬间由内而外涨了起来。林惜南坐上车的那一刻,就隐约猜到了卓天成的来意。但卓天成只抿着咖啡,不时打量她,若有所思,却不开口。   林惜南不得不承认,卓天成确非凡品。林惜南偶尔瞟他两眼,暗想这卓天成要是年轻上二十岁,只怕她会把持不住,即便年近半百,看上去仍是玉树临风,尤其是那份气质,那股隐约却真实的凌厉。她虽向来不关注八卦,但卓天成的花边也有不少落在她耳中。林惜南小口地啜着牛奶,同时在心里品评着对面的人,以应付他那看得她几乎坐不住的眼神。   好吧,她比较浮躁。   “卓先生,你直说吧。”林惜南放弃研究那杯牛奶,抬头直视他,不卑不亢。   卓天成先是一怔,大概是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随即眼神里带上了笑意,脸上是一贯的礼貌和疏离。   “林小姐猜到了。”   肯定的语调,略带戏谑的意味,林惜南有点火,冷笑道:   “电视剧里不都是这么演的么?”   卓天成这次是真的笑了出来,那种疏远立时便消弭于无形,两人间的气氛一下子像老友重聚了。林惜南暗赞这人的个人魅力,接着啜牛奶,定了定情绪。   卓天成收敛了笑,喝了口咖啡,似是在斟酌什么,缓缓开口:   “林小姐,来之前我很确定此行的目的,但见到你之后就犹豫了。卓越在感情上和我不一样。看得出来,他是很认真的。”   真是坦荡,倒是承认自己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风流事迹了。想了想,林惜南没有开口,只是看着他。   卓天成一手端着咖啡,一手随意地搁在桌上,神情有一刹那的恍惚,静静地看了她半晌,方说:   “你和阿秾……卓越的母亲气质很像。在医院门口看到你的时候,我甚至有些后悔走这一遭。”   林惜南一下子明白过来卓越的“一见钟情”,心里泛起浓浓的涩意。如果能早点相信,她也不是不可能爱上他的,只是,到此时,即便相信了,理解了,也不可能了。   “可是你还是叫住了我。”   卓天成的眼神瞬时黯淡了下来,似是叹息:   “是啊,我还是见了你。”   说着,从衣袋里拿出了一张照片,放在她的面前,话语里不无苦涩和歉意:   “我很喜欢你。如果,卓越不是卓越,我绝不反对。但可惜,他是卓越,没资格任性。”   林惜南似懂非懂,但低头一看那照片,立时便明白了过来。   照片里的女孩子卷发垂胸,黑白洋装衬得她气质动人,笑容明媚,眼波盈盈。   “蒋薇?”林惜南想起那天在C大看到的女生,这个名字便脱口而出。   “你认识她?”卓天成的诧异来得很明显,随即又恍然大悟,“怪不得!”   林惜南不解地看向他,只听他说:   “蒋薇是卓越的未婚妻,但卓越并不知道他已经被订了亲。”   林惜南只觉如遭雷击,自己竟成了第三者,还被人明目张胆地拉到正主儿面前炫耀过,即使卓天成好心地补上了一句,也于她的自尊心无补。   从卓天成满含歉意和疼惜的眼神里,林惜南推测自己的脸色一定很不好。   “薇薇一直很喜欢卓越,他们定亲的事情她是知道的,所以从小就离家来这边读书。她的父亲是蒋正杰,林小姐很聪明,一定猜得出其他的事情。”   蒋正杰,B市正杰集团的所有者,飞越和正杰一南一北,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南北合作领军全国势在必行。蒋薇是骄傲的女子,自是想赢得卓越的全部,不只是他的后半生,还有他的真心实意,所以一路追随。但卓越这一次的认真程度实在不是上次可以相提并论的,让她害怕,才不得已毁了至少半盘计划;而剩下的那半盘计划,自然是看林惜南成不成全。   林惜南清楚的知道,自己此刻绝对是自尊心受挫感大过感情上的受伤感。想到自己对卓越的付出将会一星半点儿也回报不了,本已算得上翻江倒海的心里又涌起一股股的内疚感。不过,能在爱上他之前抽身离开,到底还是幸运的。   定下心神,林惜南直直地看进卓天成的眼里,声音平静至极:   “我相信卓越并非有意将我置于今天的位置上,我也不愿为了蒋小姐的骄傲去说些伤害卓越的话。所以,请你把实情告诉他,然后再让他来找我,他最听你的话。”   说罢,林惜南拿了包,走出了咖啡屋。   咖啡屋安装着落地窗,室内光线和室外并无多大差别,但林惜南走出门的那一刻,还是被晃得睁不开眼。将近正午,阳光已不复之前的柔和,温度也有了些咄咄逼人的意味。在门口失神了片刻,想起自己请假一周,学校里的事情定然已堆积成山,便拦了计程车。关门的一刻,门被人扶住,抬头一看,是卓天成。逆着光,林惜南看不清他表情,只见他递过一张卡片,说:   “这是我的名片,相信我不是为了补偿你。”   林惜南想了想,接过名片,礼貌性地扫了一眼,说:   “谢谢。”   第九章(中)   按照计划,一模之后就进入了专题复习,虽然林惜南缺课一周,但因为之前的安排很到位,资料也提前发下去了,课调得七七八八,倒也没耽误多少。只是桌上那一堆作业和不断来问题的学生着实让她忙了好几天。   周一升旗仪式后有一个例会,林惜南拿到了一模的《成绩分析册》,C中不负众望,几乎囊括了各科目集体和个人的第一。文补A班的英语在市内一战成名,理补A班的刘倩和陈静溪则双双以148分的高分并列全市第一。   听着副校长的表扬,林惜南无端觉得没意思。翻到市理科前200名学生的名单的时候,不自觉地便多留了点心。顺序看下去,理补A班三分之二的人在列,沈志奇毫无悬念地落座第一。林惜南眼神一顿,萧文翰排在32位,他的数学和物理满分,化学和生物处在前十的位置,语文则达到了平均水平,唯有英语,只有75分,在前50名清一色的三位数里极为显眼。   75分,很不错,已经从三分之一上升到二分之一,真是历史性的跨越。想着想着,林惜南就轻笑了出来。   左手肘忽然被捅了两下,敛笑转头,看见汪筱琳提醒的眼神,偷偷抬眼,周围人都诧异地看着她。有些不解,有些心虚,那低头装傻好了。盘算着自己离首席很远,应该不会被注意到。   正庆幸并自我安慰着,就听见副校长貌似随意地说:   “林老师身体好了,心情也舒畅不少啊。”   林惜南大窘,只好抬头笑笑。   副校长本是想拿她走神说事,但又想起刚才的成绩分析,有点下不来台,胖脸涨得有些发红,讪讪地说:   “林老师这几个月做得不错。”   林惜南暗道不妙,只好应声道:   “我的责任。”   年级例会之后,接着便是英语组总结研讨会,之后还有班主任的单独到访。等各种总结各种要求各种展望结束,一个上午就没了。敲完两个班的英语总结,林惜南瘫在了椅子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还没收回手,就看见僵立在门口的卓越。办公室里其他人不到下课就走了,现在已下课近半小时,想来他已站了很久,竟一声没出,只是全神看着她,贪婪眷恋,伤痛愁仇。   终于来了。   一个星期,每天五通电话,她不接,他也不多打。该吃饭了,该添衣了,该睡觉了,短信频至,她不回,他只是每天不断地发。她要当面给他一个决绝。   深吸口气,林惜南摆出一个标准的笑容,走近他。   下颌有暗青色的胡茬,眼下也是暗青的阴影。略低了头,拿目光深深地锁住了她,一开口,嗓音沙哑:   “林惜南,请我吃学校的午餐。”   林惜南心中一痛,不敢看他,也再摆不出那样的笑脸,低头说:   “好。”   一餐无话。   已是午睡时间,操场上空空荡荡,林惜南能听到她和卓越的脚步声。秋爽,却短促。虽只一个星期的时间,但期间一场雨过,几乎带走了阳光的全部温度。微风拂过,林惜南忍不住拉了拉风衣的领子,停了下来,再几步,便是校门了。   一个恍惚,下一刻便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包围。林惜南想推开,却在听到他那句话时,什么反应也没了。   “感冒还没好透?”嗓音低哑,温柔疼惜。   林惜南咬咬牙,终于还是后退一步,拂落他手,仰头直视他:   “谢谢你,卓越。我们就这样吧,祝你幸福。”   说罢,心里竟是莫名的轻松,竟然打心底里祝福他。林惜南展颜一笑,不再看他失神落魄的样子,转身便走。   没几步,便被一双手臂牢牢地箍住。林惜南吃痛,使力挣扎,却被拥得更紧。耳边是卓越粗重的呼吸声,滚热的气息急促地喷进她的脖颈。   “林惜南,不可以,不可以!我不知道……不知道蒋薇的事。”卓越的声音里是满满的歉意和自责,说到最后竟然带上了哭腔。林惜南心里一阵抽痛。   “我没怪罪你,你也没有对不起我的。你不用自责,不需愧疚。”林惜南放弃反抗,任他紧紧地拥着,平静地安慰他。   “你不要……我会尽快解决,不要……好不好?”卓越急切地保证着,始终说不出“分开”的字眼。   “卓越,是我自私,一直都是。我明明并不爱你,却把你放在那个位置上,平白束缚你。现在,还有以后,我都不能保证自己会对得起你的在乎。所以,我不希望你为我作出任何牺牲。那一分一毫都会成为我的负担,成为我无法承受之重。趁现在为时尚早,让我轻轻松松地走吧。”   林惜南狠狠心,终于还是说了重话,只觉心像是被生生扯开一道口子,深秋那不够凌厉却绝对丝丝冷意缠绵入骨的凉风不住地往里灌,久久萦绕,越聚越浓越厚重。   果然,卓越手臂一僵,很久之后,终于缓缓松开。林惜南但觉那道口子倏然被那些团聚的风撑成一个黑洞,无情地吸裹心里的温度,霎时间便只剩了冰冷此骨的愧疚。再也支持不住,撒腿朝宿舍跑去。   回到屋里,喘息渐平。林惜南觉得有点鼻塞。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感冒还没好透,她可不想再进医院。想起那几天卓越衣不解带的照顾,一阵胸闷气短。立即翻出感冒药,倒水喝了,蒙头便睡。   一觉醒来,屋子里已伸手不见五指。林惜南虽然浑身汗透,但已神清气爽。摸索着开了灯,一看手机,竟然已是晚上七点。想起还有两节晚自习,草草冲了澡,顾不得吃饭便往教学楼跑,到理补A班,还是晚了十分钟。看看黑板,角落上已有人帮她签了名,看来班上也帮她撒谎应对了政教处的检查。   教室里一片安静,大家都埋着头,或是做练习,或是背讲义,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到来。林惜南松了口气,轻轻拉开椅子,做自己的事。   随手拿的书竟然是《瓦尔登湖》。现在她已经能毫无障碍地阅读了。看着封面上那间安静的小屋,忽然想起谭进那时的双眼来,不觉恍惚了一下。微微甩头,开始第N次阅读。   林惜南刻意看得很慢,把自己放到梭罗曾生活过的那片土地上去,渐渐地,就只余那里的木屋和湖水了。待一章结束,才把自己抽了出来。颈后一股针扎般的痛感弥漫开来,疼得她轻“嘶”了出来。抬头想活动活动,却赫然发现发现旁边站了一人,不知已站了多久。   仰头看去,颈间的刺痛疼得她皱眉,已然痴了的萧文翰忽然向她后颈伸手。林惜南吓了一跳,借着捋头发,不动声色地挡开他手。萧文翰僵在那里,脸上神情恍惚,却丝毫不见尴尬。林惜南下意识地看了下教室,好几个人都好奇地看着讲台上。   恍然心惊。自己是无心,可萧文翰却是有意。只怕这以后无论如何都会不清不楚了。想到此处,不觉有些恼,略略用力扯过萧文翰手中的参考书,冷冷地看向他。   萧文翰被她那眼神惊得一个激灵,终于醒过来,似乎意识到什么,脸蓦地涨红。尴尬地伸手指向书页,却游移不定,竟是忘了要问哪道题。修长的手指一顿,似是也恼了,赌气般抽走书,没等林惜南明白过来,就一溜烟儿回了座位。   林惜南再到办公室的时候,汪筱琳正在拾掇包,罗伟则帮她整理办公桌。其他人都已走了。   “汪老师,罗老师,下班约会去了?”林惜南不怀好意地冲两人笑。   汪筱琳正好拉上皮包拉链,看见她,先是一愣,随即回以一笑,极是暧昧。林惜南困惑不已,只见她凑到她耳边,低声笑道:   “你可不要这样子去约会哦!会被你家卓越吃得骨头都不剩的。”   林惜南还没回过味儿来,汪筱琳已挽着罗伟冲她摆手:   “明天见。”   罗伟也摆摆手示意。   待她想起要应一声的时候,两人已到门口,汪筱琳突然回过头来不怀好意地一笑,和林惜南抛给她的一模一样。   林惜南想了想,拉开抽屉,一阵好找,翻出个圆镜来。仔细看了看,也没什么奇怪的呀!不过是她走得急了点,头发披散而已。因为生病,脸上又瘦了点儿。再低头看看,风衣、长裤、皮鞋都是常穿的,也没什么不同。   就当汪筱琳没事儿找事儿好了。只是,想起卓越不免难过。只怕再也见不到他了吧。他和她原本就是萍水相逢,若非他的坚持,那一个月之后就该形同陌路了。眼前不自觉地浮现出他中午失魂落魄的憔悴样子,才建设了一个下午的心理防线瞬间坍塌在愧疚的汹涌大潮之下。林惜南立时便颓丧了下来,扔下书,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待到第五节自习,一向积极的萧文翰破天荒地缺席了。林惜南已然累极,便没加细想。   第九章(下)   卓越彻底消失在了林惜南的世界里,再没有任何联系和交集。在一起的时候,没有拍过合照,没有互送过礼物。删掉了电话号码,删掉了短信,删掉了通话记录。若不是偶尔想起他时的内疚,林惜南会以为自己根本不曾认识过那个人。   事实上,林惜南想起卓越,完全都是在别人提起他的时候。她觉得极为讽刺的是,卓越已经彻底消失了,但她的生活里仍然有他,并且,那完全不是她的所作所为。   比如说,某天她正在准备“虚拟语气”的讲义,汪筱琳忽然问她:“小林,怎么这么久不见你家卓越啦?”林惜南的思维还在那几个类型中打转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淡淡一笑,随口说:“哦,分手了啊。”然后,继续敲字,留下惊讶而尴尬的汪筱琳和诧异的其他同事们各自张口结舌。将近一个学期下来,林惜南已然不再像刚到时那样想汪筱琳了。事实上,她觉得这个环境很单纯,基本上没多少机会接触阴谋啊陷害啊之类的东西。   再比如说,林老师又成了学生们的八卦对象。周六上午最后一节课前的课间,林惜南在厕所里遇到了进退不得的大难题。   “诶!你们有没有觉得林老师太正常了点?”应该是文补班的女生。声音听起来很熟,但分辨不出具体是谁。理补A班就五个女生,还各具特色,林惜南对她们已能闻声识人了。于是,这个女生被她自动命名为女生甲。   “怎么说?林老师应该不正常吗?”女生乙很费解。   “你们想想上次见到那辆沃尔沃是什么时候?”女生甲谆谆诱导。   沉默了片刻,女生丙发现“新大陆”:   “一个多月了!”   “那个卓二公子有多久没出现了?”女生甲继续引导。   “快一个月了。”女生丁感叹,很遗憾的样子。   “最近一次哦,我看到林老师和他吃饭,一句话都没说诶!”女生丙恍然想起,惊声说道。   “是哦!都这种状况了,林老师怎么一点异常都没有啊?”女生乙终于有点理解了。   “这卓二公子也太始乱终弃了吧!林老师还真是遇人不淑!”女生甲有些愤愤不平。   “谁知道呢?也许是林老师心甘情愿呢?”女生丁小心翼翼地反驳。   “我看林老师不像是爱慕虚荣的人啊?”女生乙貌似是“拥林党”。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女生丙颇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这才几个月啊。”   “你们还真是闲啊!”突然传来陈静溪满含讽刺的声音。   上课铃响,女生们都回了教室。厕所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冲水的声音显得特别响亮刺耳。林惜南苦笑着走出憋闷的隔间,却见陈静溪还站在洗手台边,从镜子里看到她,脸上表情极为复杂。   林惜南暗叫倒霉,忙恢复了平常温和的笑脸,自若地走到洗手台边。   陈静溪低头关水,慌乱地喊了声“林老师好”就溜了出去。   下课后,林惜南想起离C中半小时步程的当春路上有一家名为半日闲的茶餐厅,下午没课,便收了桌子,直奔半日闲而去。   “严西茗,我问一下你又怎么了?”刚进店门,林惜南就听见一个出离愤怒的男声响彻整个餐厅。转头看门口的服务员,他们的面上不见厌恶和不耐,反而是强憋的笑意。   心下大奇,遂循声挑了不远处的座位。随意瞟了几眼,靠窗的位置上,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戴着红色绒球帽的女孩子神态自若地捧着杯奶茶吸得正欢,对面的灰色风衣男子却怒不可遏,半倾着身子撑在桌沿上,死死地盯着淡定非凡的女孩子。幸好女孩子没有一星半点儿的火气,否则这餐厅准被烧坏。   林惜南的位置比较隐蔽,但视线开阔,能看到餐厅的所有位置,只见那个被叫做严西茗的女孩子抬起头,甜甜一笑,四两拨千斤:   “周承曦,你最近肝火太旺了吧?少吃点牛排啊什么的。”   给林惜南送茶的侍者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林惜南忍着笑,下意识地去看周承曦,果然看见他转过脸来,恶狠狠地盯了侍者一眼,可惜侍者背对着他,周承曦一下子盯了个空,转向严西茗的时候似乎更火大了。不过,就那一转头,林惜南顿觉眼前一亮。真是个英俊而又气势的男人!   “严西茗,别忘了你的身份!”周承曦语气里满是危险地提醒着。   严西茗也就十八九岁的样子,但看上去甚至还要小,可爱而又不时透出狡黠俏皮的一个女孩子。她无辜地眨眨眼,但眼里光芒一闪,调皮一笑:   “女朋友嘛。不过,是契约的。所以啊,周承曦,少操点心吧。”   “你……”周承曦被气得直抖,可又偏偏找不出话反驳她,只是拿大眼瞪着淡定依旧的某人。   林惜南喝着好茶,想着这戏要怎么继续,还没头绪就看见周承曦突然抓起严西茗,连拖带抱把她给弄了出去,只剩下严西茗不再淡定的叫嚷声和怒骂声依旧在餐厅回响。   戏骤然开场,戛然而止,林惜南甚觉无趣,一回头,在看到对面那人时,一口茶立时岔了道,狂咳起来。   萧文翰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那里,一脸无语地看着林惜南。   林惜南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接过萧文翰手上的纸巾胡乱擦了两下,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对面那人不怀好意的声音:   “林老师,看到我这么激动。”   好不容易忍下的咳嗽又猖獗了起来,林惜南好气又好笑地骂道:   “激动你个头啊!怎么跑这儿来了?”   萧文翰一听她那话,竟笑了起来。林惜南万分恼火,不知这人是什么脑子。   “问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下午还有课吧,小心我告你们蒋老师去。”   萧文翰收起笑,脸上渐渐浮起担忧,静了好半天,直到林惜南已觉不耐,方才支支吾吾地开口:   “我听陈静溪说了洗手间的事,看你没吃午饭,就跟了过来。”   林惜南怔住,没想到会是这样,忍不住叹气:   “还没吃午饭吧。”   “服务生,”林惜南叫过侍者,说着便拿出钱包,“两份卤肉饭。”   不料萧文翰动作更快,已递给了侍者。   林惜南瞪着萧文翰,谁知被瞪得某人毫无自觉,还神气活现地说:   “我是男人,买单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林惜南顿时气绝:   “死小鬼,下次说这种话的时候记得先把校服换了!”   终于把钱拿了出来。侍者似乎也看出了谁是老大,接了林惜南手中的钱,脸上是掩不住的笑意。林惜南无奈地想,今天这里的服务生可看足好戏了。   萧文翰面色不豫,欲言又止。林惜南倒是自在,喝着茶,随手翻着《傲慢与偏见》。   “和他吵架了?”   饭上了桌,萧文翰终于还是磨不过她。   林惜南停下勺子,定定地看着他,并不说话,在这样的对视下,萧文翰眼里的慌乱狼狈越来越明显,而林惜南却越来越淡定。   “快点吃饭,吃完就回学校去休息,下午还有两节课。”   “我……”   “你什么你!现在是几月份了?”林惜南做出威肃的样子,提高了音量。   “我知道,二模我会考好的。”萧文翰似乎是有些理亏,声音渐低。   “那最好。”林惜南决定不再理他。   “但是你怎么样了?”萧文翰几乎是接着她的话脱口而出,“One of life’s primal situations: the game of hide and seek.The delicious thrill of hiding while the others come looking for you, the delicious terror of being discovered, but what panic when, after a long search, the others abandon you! You mustn’t be too good at the game. The player must never be bigger than the game itself. ”   “林老师,这是你教我们的。不要藏得太好了,一个人,被遗忘,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在当堂内容不多的时候,林惜南会和他们分享一些很有意思的话。那些话是她多年积累下来的,更是她思考过乃至实践过无数次的。在课堂上说起的时候,总是能让满教室的人陷入深思。只是,她没想到,萧文翰会拿他们反过来“教训”她。   林惜南一时噎住,半晌,方才干巴巴地反驳: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第十章(上)   一连好几天,林惜南再看到萧文翰的时候都有些底气不足,毕竟他是一番好意,但她却很没风度地拿“与你无关”顶了回去,也怪不得他在她面前那隐隐的怒气。   一月份月考转眼便结束。那些个议论也随着这个考试销声匿迹。或许是因为林惜南的波澜不惊若无其事吧,无论老师还是学生,都没有说出多令她难堪的话来。这些个流言反倒让更多的人对她有了兴趣,其中不乏一些终于向追求者蜕变的单身男青年教师。虽然只有过两段失败的恋情,但有些本领自然而然地就培养了出来,比如说火眼金睛,再比如说金刚不坏神功。所以,有意或者看似无意,林惜南一概看得清清楚楚,而那些冒出来的“追求者”总是被她礼貌性的微笑和“一无所知”打击得束手无策。于是,大部分人都还是规规矩矩地做起了单纯而友好的同事,但仍有那么几个暂时找不到新目标的时不时地来些若即若离似有若无的暗示。   对此,林惜南只觉得好笑,偶尔也会感到无可奈何,恐怕除了极少数的那么几个人,甚至没有人,会在实践他们认知时顾及到别人的现状和想法。不自觉地,就想起谭进来,不管他现在对她到底是有几分真心,至少他是懂她并且体贴她的,时不时的一个问候电话,不会让她难堪或是难以应付。   做完月考分析,林惜南便迫不及待地坐上了回小河镇的车。略略一算,竟有三个月没见到老林两口子了。元旦因为忙月考的事,也没回成。看着窗外向后飞逝的景物,林惜南一连几个月压抑着的心终于也放晴。不由感叹,工作固然让她充实,但若没了回家的那几天,一切都会失了意义吧。   然而,回到熟悉的青瓦红墙前,满心的期待雀跃却在看到大门紧闭的时候变成狐疑,一通电话后,终于成了急切的担忧、深深的自责以及隐隐的愤怒。   赵南已经住院六天了,而两天前林惜南打电话的时候他们还什么都没说!甚至,连秦前一家都在病房里的时候,她还一无所知!   忍着饥饿、疲乏以及疑问,林惜南立刻往县医院赶。看到老林两口子的时候,昏黄无力的夕阳正把最后一束光线投射进病房里,赵南倚靠在床头,坐在一片阴影里,看不分明。林运鸿则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和赵南说话。   听到开门的声音,两人都看了过来。林惜南隔了一窗宽的微光看不远处一动不动的两人,虽不出无五步的距离,但却觉得远如天渊,心中霎时涌出无尽的恐惧,猛扑到惊诧不已的赵南怀里,号啕大哭起来。一时满室寂静,唯有林惜南呜呜咽咽的哭声。   赵南只是心疼地抚着女儿的背,直到哭声渐低,只剩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这才埋怨起来:   “这孩子,怎么瘦成这样。”   “好了,你妈还好好的呢!哭成这样!”   老林原本那副清亮的嗓音已然沙哑,在林惜南听来竟是苍老不少。暗暗提醒自己给自己挡了二十年风雨的父母真的老了,自己已不能再任性了,是时候好好挑起这担子了。但一想到两人的隐瞒,火气登时上来:   “我妈还好好的?是不是我不回家你们就打算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们不是怕你担心吗?”赵南抽了纸,细细地擦林惜南脸上的泪水。   “我就不该担心么?”林惜南气鼓鼓地看着眼前的母亲,发现原本饱满的双颊已然凹了下去,眼神儿也不比国庆时的亮,一阵心疼,“到底是什么病?怎么都这样了?”   这时,门口传来轻轻地敲击声,只听一个还算熟悉的男声道:   “小惜,你怎么来了?”   林惜南的火气瞬时便上来了,因为那人正是当时搞得她焦头烂额的秦前:   “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这孩子!怎么和哥哥说话呢?这次住院还多亏你哥哥呢。”赵南不满地瞪林惜南。   秦前把手中的袋子递给老林,说:   “姨父,我不知道小惜会来,只买了两份,你和姨妈吃吧,我带小惜出去吃好了。小惜,我们出去吧,顺便跟你说说姨妈的情况。”   后半句却是对林惜南说的。既然都说赵南的情况了,林惜南也不好拒绝,只得跟老林两口子打个招呼便随秦前出了医院。   秦前看上去和几个月前大不一样,整个人已不见那时的痞样,成熟稳重许多,很正派的样子。若说衣着打扮可以装,那眼神里的认真劲儿可不是能轻易伪装的。林惜南大觉奇怪。   秦前把林惜南带到医院旁边的一家中餐馆里,点了两个家常菜,斟酌了一下,道:   “小惜,你要有心理准备,姨妈这次的情况不太好,是乳腺癌,要动手术,现在还在进行术前放疗。你也看到了,姨妈因为放疗瘦了不少。”   林惜南心里“咯噔”一下,整个人如堕冰窟,半天喘不上气来,只愣愣地盯着秦前。   “你也不用太担心,手术成功率还是很高的,我在琢磨着把姨妈转到省人民医院去做手术,那里医疗条件好些,你也方便些。费用方面你不用考虑,一切有我呢。”   “我知道你心气儿高,但是你的情况表哥清楚,不要为了我之前的错误而耽误了姨妈的病,再说了,你恐怕也不会喜欢接受男朋友的帮助。”   “说起来,我能有现在这样,多亏了你和我未来的表妹夫呢。那日我在学校里给你找了麻烦之后,卓越当晚就找到我了。真是个能说会道的主儿,一席话说得我也算豁然开朗了。之后还帮我爸的公司了一个大忙。我妈看到我上进了,也开心不少。我一直想跟你道歉,但找不到时机,也没脸来见你。”   菜端了上来,林惜南却没了胃口,一时还真是无法接受秦前说的那些。乳腺癌?卓越?真是混乱。   “小惜,你还好吧?”秦前试探着问她,大概是被她呆愣的样子吓住了。   林惜南回过神来,想回个笑脸,却是怎么也扯不开嘴角,只得作罢。   “小惜,别太担心,一切有我呢。”秦前宽慰着她,拿了筷子,擦过后递到她手边,“吃点东西,既然你都知道了,往后要忙的事情很多,你得照顾着自己点儿。”   “谢谢。”林惜南接了筷子,使了好大劲儿方才把这两个字说出来,再没有多余的力气来说什么。   勉强吃了点东西,林惜南终于缓过劲儿来,渐渐理清了状况。放下筷子的时候,也作出了决定:   “我想尽快把妈妈转到省医院去。”   “嗯,不用操心,我今天已经跟医生说过,明天就能转了。这些事情你都放心地交给我吧,你只要安安心心地陪陪姨妈就好。”   “我爸妈都知道了吗?”   “是的,但是他们都很乐观,你别给他们添堵,没那么严重。”秦前一边说着,一边盛了碗汤递到她面前,“多吃点,这才开始呢,到时候姨妈好了你却倒了,你说姨父该怎么办。”   “谢谢你,表哥。”林惜南只得逼着自己再吃点,仔细想了想,终于还是把后面那句话问了出来,“但是,恕我多心,你做这些,是因为卓越给了你什么好处?”   秦前的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却没有丝毫生气:   “我知道我这样你一时接受不了,但我保证,我只见过卓越那一次,之后也没再联系过。我们是亲人,姨妈是我妈妈唯一的姐姐,外婆去得早,也算得上半个妈妈了,姨妈生病,我们家担心或者是照顾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妈看我终于能做出些好事了,也高兴很多。还有我是真的想向你道歉,之前我实在是荒唐透顶。虽然我一向和姨妈不亲,但这些理由也足够了吧。”   林惜南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阵,终于舒口气,说:   “那么,你不要把这事告诉卓越了,我和他……已经分手了。我爸妈面前也先不要提。”   第十章(中)   赵南转到C市后,秦前找院方安排了单独病房,林运鸿坚持要睡在病房里,医院便搭了陪护床位。赵北在医院附近租了房子,每日专门给姐姐姐夫做饭。   林惜南这辈子第一次遇到这么大的事,本以为会手足无措,但这样一来,她自己倒成了可有可无的了。不过,仍是每天课一结束便往医院跑。   虽没有耽误课,但还是得给政教处说明不在办公室的原因,所以学校的老师学生渐渐地也都知道林老师妈妈生病要做手术了,每天学校医院两头跑,忙得不可开交。于是,交好的同事也会来医院问候问候,两个班的学生也来探望过。   这些都是她预料得到的,但没想到的是,卓越也会来。那时她正给赵南喂饭,赵南本来吃得好好的,突然就盯着门口不动了。林惜南好奇地回头,就看见卓越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痴痴地看着她。病房不大,尽管她有点近视,还是看得出卓越消瘦了一些,神采不复当时。   “上次你住院的时候,我的一个朋友记住了你,这次看见你来这儿,就通知了我。”卓越先开口解释得清清楚楚。   “嗯,谢谢你能来。”林惜南只能这样应付了。   “我问过主治医师了,阿姨的情况很好,安排的主刀医生是很有经验的,医院这边,我也打过招呼了,你不要太担心。”各方面都打点到了,周到体贴,和以前一样。   “真是……有劳了。”然而,林惜南只能这样,毕竟还是不一样了。   “这些天……还好吗?”忽略掉她的谢意和愧意,找不出什么安全而有意义的话题来。   “挺好的。你那边……没问题吧?”   卓越忽然不说话了,林惜南转头看他,却看见他欲言又止的表情,一瞬间,就变成了苦涩,涩得她心里都苦不堪言。想了想,秦前的事最先浮上心头:   “卓越,我表哥的事,应该好好谢谢你。”   卓越似乎一时没明白过来,半晌,方才尽量轻淡地问道:   “林惜南,如果今天之后我们再也见不到了,你会记得我多久?”   林惜南愣了愣,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深吸口气,狠下心道:   “应该很快吧。你,也还是忘了吧。”   “为什么?”卓越当了真,固执地要答案,最完整的答案。   “因为时间太短,也没什么值得纪念的。”林惜南下意识地别过头去,不想说些伤害他的话,但终究还是说了;不是为了蒋薇,但因为是为了自己的心安,所以更显可鄙。   “可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了。”卓越忽然将她揽入怀中,林惜南本能地挣了一下,便不再反抗了,任他紧紧地拥着。丝丝诀别的意味混杂着浓重的伤痛浸透了林惜南的心,险些忍不住伸手抚慰他。但到底还是忍住了,毕竟,她是凉薄自私的。   林惜南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心绪里,不知过了多久,卓越终于放开她,想最后一次抚摸那张魂牵梦萦的面孔,最终还是缩回了手,只定定地看着她,看了好久好久,终于转身离开。   果然,就像那两个月一样,卓越彻底地消失了,连同那些流言一起。而据说他后来很成功却始终很低调,唯一上报的一次是和蒋薇的结婚照,不过,那时候,林惜南已不在C市,所以恰好错过了那个唯一。   多年之后,林惜南在S市的一次商务会议上才再次与他重逢。不过,那时候,没有如她所说的那样忘却,反而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一下子就想起了那个在C市七月的阳光下说要追她的男生,一瞬间便被内疚淹没了。   而卓越只是淡淡地朝她点点头,便搂着身边的如花美女飘然而去。如果真是这样的结果,林惜南会很高兴,可是遗憾的是,之后再遇到他,仍是相似的情形,如花美女却换了一个又一个,偏偏没有一个是那个穿着黑白洋装巧笑嫣然的蒋薇。   那个之后以后,她也巧遇过蒋薇,被拉着喝了杯咖啡。那时候,蒋薇已经是卓太太了,但是与丈夫同打江山共守家园,却除了结婚从不曾一起亮相人前。她对林惜南说,从她请卓天成出面的那一刻起,就输得彻彻底底了,这么多年,死了心,和卓越一样,成了共枕眠的生意伙伴,没有爱情甚至点滴温情的生活伙伴。   说到这里,蒋薇完美的笑颜有些微的扭曲,她心理是平衡的,因为,虽然她没得到爱,而他亦然;甚至她是幸运的,至少她和曾经梦想过的人在一起了,而他却不得不永远放手。   对于这些,林惜南只能沉默着,把手中的咖啡喝完,然后礼貌地说,对不起,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   很快便到二月,寒假近了,二模更近了。学校的事情越来越多,医院这边,术前放疗快结束了,手术就要进行,也越忙了。林惜南忙得昏天黑地,心里的恐惧和不安愈加浓重,偶尔,卓越那天的话还会不期然响在耳边,提醒她她是多残忍自私的一个人。不够稳定的睡眠时常罢工,整个人愈发憔悴了,汪筱琳偶尔半是打趣半是心疼地说现代版林妹妹就要出世了。林惜南对着镜子惨然一笑,倒是瘦了些,不过她还不至于那么多愁善感就是了。   星期四下午给赵南喂过饭后,林惜南准备回学校上晚自习,却见陈乾捧着束康乃馨进来,愣住了。   林惜南把花给了林运鸿,便随陈乾往外走。   “早该来的,但最近跟我爸妈做一个大案子,一直没在本地,昨天回来听溪溪说了,今天才过来。”   “谢谢你。”这句话林惜南最近说得很多,多到她都觉得自己卑微了不少。   “不要那么客气,”陈乾话里有些对她无奈的意思,“晚上还有课吧?我送送你,你顺便在车上休息一下也好。看你这样子,我真对那些嚷着减肥的女同学感到困惑。”   林惜南配合着笑了笑:   “那好,那就麻烦陈大律师充回司机了。”   陈乾似乎很满意她的这种态度,倒是开心地笑了起来。   兴许真的是累得过头了,下台阶的时候,林惜南觉得眼前直晃,结果把两阶当一阶踏了,一脚踩了个空,扭身便要摔下去。还好陈乾反应灵敏,离她也近,一把便把她捞了回来。饶是如此,左脚仍是扭得不轻,霎时就疼得抽起气来,多日来的郁结作势就要化作眼泪流出来,一时抬不起头来。   陈乾似乎也看出来了,附在她耳边,体贴却不暧昧地说道:   “惜南,我抱你上车去,想哭就哭出来,我知道你很难。”   再怎么能忍,此刻,林惜南也忍不住了,埋在他肩头哭了起来。   上了车,林惜南兀自抽泣着,陈乾小心地替她检查脚踝,还好没倒霉到喝凉水也塞牙的程度,没什么问题。   结果林惜南是被陈乾叫醒的,离上课还有十分钟,刚刚好。陈乾周到地递上湿巾,林惜南有些尴尬地接过,面上过不太去,正常情况下,这种东西由女士给男士还比较多见些。   第十章(下)   接近二模,两个班的学生问题格外多,四节课下来,林惜南巡视过三层楼的后果就是直接瘫倒在椅子上,办公室里空调开得足,脱了羽绒服变作被子搭在身上,想着傍晚陈乾那句“我知道你很难”,心里暖暖的,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似梦似醒间,有人在她耳边轻喊。听来真切,可是怎么也动弹不了,意识到自己是梦魇了。不知过了有多久,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有温热湿润的东西轻轻地落在唇上,想转头躲开,却怎么也动不了。那东西停留了一下渐渐加重,不一会儿一个濡湿的东西试探着要撬开她牙关。这种感觉和记忆中某个情景重合起来,林惜南终于觉得有些力气动弹了,吃力地睁开眼,在看见一对放大的眸子时瞬时便彻底醒了过来,可身体还是不受控制,脚下僵硬地用力,只把椅子往后推动了一点,但已足够摆脱萧文翰的亲吻。萧文翰敏捷地按住了她,作势便要继续,林惜南慌乱一挣,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尽管椅子是软垫的,撞在椅沿上的腰还是疼得要命。不过这一撞,倒把她的四肢彻底从梦魇中解放了出来。萧文翰有些粗鲁地把羽绒服从她身上扯了起来扔在椅子上,顺手还把她捞起来按在了怀里。林惜南力气恢复了过来,可比起萧文翰来还是差了不少,怎么挣也挣不开,又不敢大声呵斥,生怕惊动了隔壁的学生。不到一分钟工夫,便满身大汗,但却没有成效,终于急得喊了出来:   “萧文翰,你放手!”   萧文翰完全不听话,手上力气反更大了,倔强的声音几乎是直接传进林惜南脑子里:   “不!我不放!”   林惜南大急,声音里不觉带上了哭腔:   “萧文翰,你快放开,你会害死我的。”   似乎是被她最后那句话吓到了,萧文翰终于放松了点,林惜南趁机用力挣开,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拿衣服挡在了身前。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清亮的一个男生:   “报告!”   林惜南立刻镇定了下来,心里却直打鼓,不知刚才的事被看去了多少。心里乱着,走过来的人是谁也没注意,直到讲完题抬头去看那人,才知道竟是沈志奇。萧文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林惜南暗暗松了口气。   沈志奇似乎没有走的意思,收了书,看着林惜南,认真的神情让林惜南有点发慌:   “林老师,你看上去很累,就先回去吧。叶龙他们几个我会和陈静溪、刘倩商量着解决的,你这几天就好好休息吧,不要再留到这么晚了。还有……文翰,我会好好和他说的,你别担心了。”   林惜南愣了愣,意识到他其实都看到了,但却是只想帮她解决这个麻烦,又是尴尬又是感激,只得点点头,说:   “那就谢谢你们了,也不用太操心,几天的时间也改变不了多少。”   一连几天,林惜南都没再上第五节自习,上课也不去看萧文翰。倒不是有多生气,只是真不知如何处理是好了。虽然知道他的心思,但总想着他不过是一时迷恋罢了,根本就是拿他当小朋友,但那天她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他那股认真的倔劲儿。再简单点儿说,那种接触之后,要她无动于衷若无其事还真是困难过头了。   还好萧文翰没再做出什么举动来,林惜南仔细地想了想那天的情形,确定自己并没做出什么不合适的事情可以称之为“引诱”的,便也渐渐安下心来。   到了二模之前的晚上,林惜南却被急促响亮的敲门声吵醒了。胡乱披了外套,打着哈欠,还没问是谁,外边就报上名了:   “林老师,我是陈静溪,快点开开门!”   林惜南一下子醒过来,打开门来,陈静溪也是披头散发的,睡衣外头套着白天的外套,没来得及问是怎么回事,陈静溪就急吼吼地拉了她往外跑:   “林老师,你去看看萧文翰吧。志奇劝不动他,我们只能来找你了。”   “他怎么了?”林惜南一听也悬起心来。   陈静溪把林惜南拉到了篮球场上,正好看到沈志奇往宿舍走。大半夜的,操场上安静得吓人。走得近了,才看到坐在地上脑袋埋在双膝间的萧文翰。林惜南看着他身上那件薄薄的线衣,自己便先打了个寒战。   “志奇,别担心我了,明天考试,你回去吧。”   陈静溪已被她遣返。林惜南独自站了好一会儿,结果听到闷闷的一句话,想起自己前前后后的委屈和故作无事的难处,心里对这个臭小子是恼到了极处,便不发话,打算看他能撑到什么时候。   沉默了好久好久,久到林惜南都快忍不住跺脚驱寒了,萧文翰才似乎有了反应,脖子僵了好一会儿,愣愣地抬头,眼里写满惊讶、慌乱和歉意。   “你明天就不用考试么?”林惜南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没好气地说。   “林老师……我……怎么是你?”萧文翰还搞不清状况。   “你不就是想把大家都折腾起来吗?”林惜南冷得不行,心火一拱一拱的。   “不……不是。”声音渐弱,连脑袋也低了下去,“对不起。”   “说这话有用?”林惜南觉得自己有发飙的倾向,极力克制着,“说吧,你又闹什么?”看着面前那人鸵鸟的样子,那件衣服估计在隆冬里形同虚设,语气不由得软了下来。   “我……那天……对不起……不是故意的。”说着,头埋得更低了,语气里的懊悔和自责听得林惜南瞬间没了脾气,心里还堵得慌。   长叹口气,无力地宽慰道:   “我不是没说什么吗?你难道真不明白我的用心?还是,这和你的预期效果不太一样,所以失望了?”   想到自己被占了便宜还得装作没事来安慰那个人,实在没办法心理平衡,最后一句话不由自主地就讽刺上了。   “我……我只是情不自禁!”似乎是急了,猛地就站了起来,惊得林惜南倒退了一步,接着她的话脱口而出,“没有其他的……林老师,你不要生气。”   遇到不大不小的人,还真是头疼。得引导他,教育他,包容他,犯了错误还不能责怪于他!林惜南听着那弱弱的哀求声,直想皱眉,偏偏又得若无其事。   “你保证没以后了?”只能忽略了。   这该是好结果才是啊?   可某人偏偏想了好久,才犹疑地开口:   “我保证。”   “老师没生气,”事情眼见就要结束,困意上涌,林惜南忍不住打呵欠,“那么,你现在可以回去帮沈志奇他们解脱了?”   “你真的没生气?那为什么好几天都不看我一眼?连第五节自习也不去?”一开始还不信,后来就低下了声儿去,好像自己也犹豫了。   “我跟你一小屁孩儿生什么气!不看你那是不打算追究,明白吗?还有,后天,我妈就要上手术台了,你就不许我多陪陪自家老母亲!”林惜南再次为不能一棍子敲死他而愤愤不已。   “我不是小屁孩儿!”某人很愤怒很无奈,“我上个月就要满了十八岁了!”   林惜南忍住大笑的冲动,威胁道:   “既然你都这么大了,那我是不是该把你交给法律来裁决啊?”   “我……”恼羞成怒地开口,却说不出第二个字来。   “还真是幼稚!心理的!”林惜南不怀好意地鄙视了一番。   “你……你……我……我知道!”想来他是想说知道成熟长大不是以年龄为界线的,但一开口却成了他知道自己很幼稚了,还是心理的。林惜南觉出那中间的意味,霎时便笑了出来。   “林老师……”某人已经苦着脸哀求上了。   “好了,你不想好好考试,我还想面色正常地看我妈去呢!快点回去!”放弃继续逗他。   “哦……那,林妈妈情况还好吧?”声音里有小小的愧疚,看来是知道错了。   “你想通了?”林惜南没好气地避开他的关心,“想通了就赶紧回去,沈志奇怕是被你搞得辗转反侧呢。你不想考试了说不定他还想着那一千块奖学金回家过年呢!”   萧文翰倒是笑了起来,腆着脸道:   “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林惜南咬牙瞪他:   “你还知道晚啊!我自己走!”   最终,林惜南还是没拗过萧文翰,任他送到了楼下。也不理他,自顾自地朝楼上走,听得身后某人喊道:   “林老师,这次我的英语肯定及格!”   林惜南忍不住笑了出来,但并不打算给他看,只故作不耐地朝后挥了挥手。开了灯,忍不住把窗帘掀了条缝儿向下看了看,正好萧文翰对着这儿笑,惊得她松开手倒退了两步,头疼不已。困意汹涌,爬上床时,温暖的被窝已然凉透。   番外 卓越——曾经沧海难为水(上)   卓越记得初恋女友在分手时对他说:   “卓越,我可真不放心你。你知道我很爱你,可是就因为你看走了眼,所以,宁愿继续寻找那个虚幻的影子也不愿看看我这个真真实实的人。我真担心你永远也求而不得。也许你能找到,但是,你却没有能力留下。所以,我们还是再也不见吧。否则,到时候,我会万劫不复。”   当时卓越对这番话很生气,可是几年之后,当他再度想起,才惊觉一语成谶的可怕。而他以为他那时在女友身上看到的是不甘和恨意,而后才知道那是多么深切的了解和怜悯。   虽说是初恋,卓越却是很快就忘了。直到和林惜南分手之后,才又慢慢地想起来,从此再也忘不了。   他们都是实验中学的。她叫尤东,大他三岁。相识在一次高考经验交流会上。当时的卓越坐在最后一排,却一眼看到了坐在末座的尤东。   尤东面容姣好,嗓音柔和,虽然不是主要出席人,但最后却因为妙语连珠,博得满堂掌声和喝彩。   卓越看着听着,恍惚便觉得看见了那个已经在他的生命中消失了近十年的人。   幼时的记忆里,母亲也是这样一个清淡却聪明的女子。那时候,父亲的事业正是发展时期,风险万分。然而,不论是风生水起还是惊涛骇浪,一旦父亲回到家里,就风平浪静无波无澜。也曾有债主堵着家门,可她淡定从容依旧,三言两语便将对方打发。回头面对着自己的时候,又是一脸温柔。有时候自己太害怕了,她会搂着自己,轻声在耳边讲一个个简单却不失趣味和道理的故事。他常常会想,如果没有妈妈,这个家会成什么样子?   后来,家里果然不再有那些温柔的笑容和动人的话语了,而他也被送去了寄宿制学校。从此远离家庭。可是,他还是知道了父亲的风流韵事。卓越想不通,爱过像母亲那样的女人之后,怎么可能再和别的女人周旋!可是,父亲说,做一个成功的商人,就不要把这种弱点给别人看。   那个白手起家打下一片天下的父亲,与母亲在他心里的地位不相上下。可是,即使对父亲言听计从,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在散会的那一刻,他冲过人群,拦住了尤东。   她眼里先是困惑,然后是惊讶,最后是微微的笑意。   “好,我在C大等你。”   这种因为直接和孤勇取得的成功让卓越形成了习惯。直到在林惜南那里碰了壁。   后来,他真的放弃了更好的大学,毅然去了C大。可是,仅仅三个月的相处,他发现,原来尤东,和那个影子相去甚远。   虽然她是真心的,可是,他不喜欢。   曾经以为,他的感情,真的就此结束了,直到林惜南的出现。   即便后来求而不得,痛苦一生,卓越也从来都不会后悔。   至少,他真正爱过。   后来的岁月里,他离她越来越远,可初见的惊鸿一瞥已如烙印,深深镌刻在他的心上,在时间的冲蚀下,越发清晰深刻。   那天,她就那样走进教室,一言不发,随手便在黑板上画下北纬50度线和0度经线。粉笔在她纤细白皙的手指中灵巧地游走,片刻之间,一幅英国地图便跃然眼前。她转过身的那一刻,卓越觉得那个人回来了,重新回到他身边,回到他的生命里。   阳光透过她右手边的窗户斜射进来,把她的面部轮廓映照得尤为立体生动。右颊边浮游的灰尘颗粒仿若把她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那时,卓越只想伸手拉住她,留下她。   几缕光线落在她锁骨间的水晶水滴上,恰若一滴水滴在上面,水珠四溅般绽开耀眼的光芒。就在那样的光芒里,她温柔地笑,细细地讲。   高中毕业的时候,卓越曾去英国游学过。那三个月,他走遍了大不列颠岛上著名大学及其周边地区。可当听到她的讲述时,卓越觉得才是真正地去过了。培训教材上那些干巴巴的点落在她的地图上,从她的嘴里蹦出来,变得异常清晰生动,经济政治历史文化无不信手拈来。有一刹那,卓越以为,英国就是她一手创造设计出来的,所以她才会那么熟悉,那么理解。   可是,后来,她又讲了美国,讲了加拿大,讲了澳大利亚、新西兰以及其他所有英语国家,每一个地方从她的嘴里讲出来后都像是电影一般呈现在眼前。甚至,讲加拿大的时候会用加拿大口音,讲美国的时候,会用美国口音……每一个地方都像是她的家乡,都是她耳濡目染深入骨血的。最后,卓越发现,自己最喜欢她的英式英语,掷地有声,抑扬顿挫,比歌声更动听,比情话更缠绵,又比誓言,更让人肃然起敬。   这样的博学,这样的优雅,这样的聪慧,他怎能放过?   他从来没有一刻像那时那样理解,所谓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可是,他那句话夹在沸腾的教室里,连一滴落入大海的小水珠都不如。   她只是写下了联系方式就匆匆离开了。   卓越迅速记下,追了出去,正好看见电梯合上。   还好这栋大厦是飞越集团名下资产,于是动用了专用电梯。出来的一刻,一眼便看见她握着手机,满脸苦涩。   顾不得多想,赶紧取了车,正好赶在她对着热浪迟疑的那一刻停在她面前。   直到这时,卓越才隐约明白自己为什么觉得尤东不是那个人。因为尤东会在第一时间相信他,而林惜南,和母亲一样,会用最得体的笑容,掩饰住迟疑和怀疑,然后,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去求证,去说服自己相信。   母亲缠绵病榻的时候,父亲曾天天坐在母亲身边对他和卓飞讲他们的故事。那是一个很长很长却很动人的故事。他们从很小的时候认识,携手走过最困惑的年头,并肩趟过人生之河的险滩急流,最后在这个岸上落脚,直到彼时,不得不天人永隔。   因为曾经拥有过最美好的日子,所以分离的时候可以那样笑着,祝福着。   卓越意识到直接并不是成功的途径,更坚定了自己的心意。   他可以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让她接受,只要她不会中途离场。   所以,开学那一天,他极度招摇地把她拐了出去。他要让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个女人,虽然并不属于谁,但也不是任何人可以觊觎的!   卓越克制着自己的步伐,不敢太急太近,生怕再惊吓了她。直到教师节那天,他才真正意识到,这条路有多长。他记得初见时她是如何举重若轻地打发掉那些不服气的学生的,可是她的聪慧,她的镇定,她的博学,在那通不到一分钟的电话面前,不堪一击。   那一刻他意识到,这个女子,不仅是母亲的影子,也将是他此生唯一的爱恋。   于是,他沉默地潜伏在她的身边,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   他想,即使那个人在她心中再怎么重要,既然她决定放下了,那么就有她真正释怀的一天。   番外 卓越——曾经沧海难为水(下)   直到秦前的事情发生,他才看到她和母亲的不同。母亲可以云淡风轻地打发最难缠的债主,而她连一个无赖也对付不了。   然而,这只是让他陷得更深。曾经,当他还得靠着母亲的故事才能入睡的时候,他就在渴望着能为母亲遮风挡雨。可是这个愿望,终他一生,也不能实现了。而她,让这个沉睡了近十年的渴望复苏,生长。   他第一次那么认真地做一件事。他要面面俱到,不能让这件猥琐的事对她的生活再有一分一毫的影响。   见到秦前是在酒吧,他正被保安往外扔。   秦前没有喝醉,只是在难过,在后悔。知道他身份的那一刻,也并没有露出害怕或者惶恐的表情。只是苦笑,然后说:“无论你打算怎么处理我,我都会接受。”   卓越知道有那么一种方法,面对一个自己无法抵御的对手,干脆把自己爽快地交给对方,或许还能争取一条活路。   可秦前不是想以退为进,实在是真的心灰意懒。   “知道林惜南为什么不愿追究吗?不是因为你是秦前,是赵北的儿子,而是因为她想留着和好的余地,不让她的妈妈伤心难过。你说她一手毁了你的人生,可是她可曾有加一指于你的生活?你可曾见过她站在讲台上的样子?没有吧。可是我见过。甚至你都没有好好和她说过一次话吧?否则,一个和她相处过的人怎么会拿这样的理由来伤害她!   “你忧心的事我会处理好,只要你想好以后怎么做。她的世界很简单,容不下这样的东西。你不要让她对亲人也失了望。这样的话,我会很感激。”   处理完秦前这边,帮忙监察网络的朋友又给了他新的麻烦。那个无知虚荣的小女生让他不耐烦到了极点,还好她的父母都是通情达理的。   卓越不是不生气。可是,看到林惜南疲惫的样子就一句重话也说不出了。他知道她的骄傲。那种相似,让他即便被折磨,也甘之如饴。   他知道自己的作为一定会被聪敏的她猜得八九不离十,只是没想到她会因此接受他。有那么一刻,他以为自己是太累了,幻听了,或者掉入醒着的梦里了。   她的语气很肯定,但是带着忐忑。   他当然知道她的心不在他那里,又猜不到她的原因,只是,他没办法放过这个机会,即便知道后果是永远地失去。   他迟疑了几秒钟,立即决定冒险一试。而心里最后一点犹豫,也在十几个小时后,看到她对父亲的一脸孺慕之情时,彻底安定下来。   原来,她爱着自己的父亲,如同他爱着自己的母亲一样。   很快,他便把她带到自己未来的王国里,要她对他刮目相看,要她敬慕他,从而爱上他。可是,她只是专注于那些资料,担心着那个实为借口的帮忙。   洽谈结束后,她立即离开去打电话,而加拿大的木材商约翰逊看着她的背影,不无惊讶说:“越,她是在加拿大留过学吗?”   “不,不是,”卓越很骄傲,“她甚至都没有出过国。”   “可是和她说话,让我觉得像是在和一个土生土长的加拿大人说话。”约翰逊的嘴巴张得很大,眼睛也瞪得很大。   “事实上,不管你是澳大利亚人,新西兰人,美国人,还是英国人,你都会有相同的感受。”   “她真是你女朋友?”   “难道有问题?”   “越,我真佩服你。这样的女子,隐藏自己的功力和伪装自己的功力一样深厚,只有最真心最执着的人才敢于追求。我虽然喜欢,也不会尝试。”   约翰逊目力很准,可是也只看对了一半。她确实很深,但那不是隐藏,不是伪装,只是保护。   他曾想,把自己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她,她一定会相信自己。可是,他还没等到那个机会,他们就开始互相折磨了。   她接受他的真正原因,在她说出“他是我前男友”的那一刻变得如此清晰,清晰到让他失去理智,变得无比愤怒和嫉恨。   任性地离开,想用距离来让自己跳出去,可是,随之而来的只有疯长的思念和心痛。迫不及待地回头,却在看到她眼里的愧疚时瞬间醒悟,眼前这条路很长,长到看不到尽头。   可是,他已经回不了头,只能走下去。   他宁愿相信她那句连她自己都不怎么相信的话:“我忘起来很慢,但不喜欢回头。”   他坚定下来,但想不到最后竟是那样的结果。   “卓越,是我自私,一直都是。我明明并不爱你,却把你放在那个位置上,平白束缚你。现在,还有以后,我都不能保证自己会对得起你的在乎。所以,我不希望你为我作出任何牺牲。那一分一毫都会成为我的负担,成为我无法承受之重。趁现在为时尚早,让我轻轻松松地走吧。”   原来,自己于她来说,竟然是负担。   可是,他能怎么样?飞越走到那个时候那个地步,不是扩张就是灭亡。他忘不了的,除了母亲的样子,母亲的声音,还有弥留之际的那句话:“卓越,听你爸爸的话,替妈妈好好照顾他。”   况且,他不可能为了她舍弃一切。因为,她给不了承诺。而他,不愿人财两失。   多年以后,他站在S市某高楼的顶层,透过玻璃幕墙看外面的大雨夜空,想起当时的心境,觉得异常地好笑。   没了她,再大的财富,也都是冰冷的。   至于蒋薇,卓越无话可说。   她追着他从初中到大学,不是不优秀,不是不勇敢。   只是,他记得高中的时候,他们曾一起讨论过元稹的《离思五首》。她说:“刚写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就跑去勾搭薛涛,可见这世上分明就没什么生死不渝可言。”她不知道,曾经沧海于他卓越来讲,不是什么空话,是从此生睁眼看见母亲时就刻上了心头的执念。尽管尤东那句“求而不得”一语成谶,他也无法重头来过了。   第十一章(上)   手术那天陈乾一直陪着林惜南,先是跟她细说现在医学界在乳腺癌方面的成就,宽慰她。但她眉头始终舒展不开,便又跟她随意地说些办案时发生的趣事,两个小时倒是很快就过去了。   赵南整个□全部被切除了,麻醉一直得持续到晚上才会渐渐消失。   林惜南坐在床边,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看着赵南安静得昏死般的睡颜,极力压制着心里的恐惧。   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后期调养好,三五年之内不复发就没有问题了。   然后她很不客气地追问道,假如复发了呢?   医生立时便有些尴尬,停了片刻,才遗憾地告诉她,要是复发治愈的机会就小得多了。   临近年关,秦时峰的公司事情多得天天要员工加班,赵北和秦前都得尽快回去帮忙,赵南手术结束后就要走了。林运鸿要女儿请他们吃个饭送送,可她哪有那心情。于是,最后老林陪他们吃午饭去了,陈乾则坐在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医院病房里陪林惜南吃盒饭。   林惜南一整个冬天都处于接近感冒状态,见到盒饭油腻腻的样子就没胃口,随便挑了两筷子就放一边了,回头就见陈乾又进来,手上拿着杯牛奶,还热气腾腾的。   “谢谢。”林惜南勉强试着扯了扯嘴角,可她心里明白,这比哭还难看些。   “陈静溪他们下午就该考完了,你不去看看吗?”   “五点钟考完吧?到时候再去。”   “……哦。”   即便是为了礼貌,林惜南此时也找不出话说了。   倒是陈乾不遗余力地转移她的注意力:   “惜南,阿姨还有大半天才会醒呢,你陪我出去走走可好?”   林惜南高中的时候选的文科,政史地三科综合。她记得高中地理里讲过,东部地区以秦岭淮河一线为界,北方地区的植被为温带落叶阔叶林,南方地区的是亚热带常绿阔叶林。那时候她学的死,不喜欢求证,遇到问题也就放过去了。所以,到了现在,她还是不知道为什么C市处于南方,这里的树却是要在冬天落叶的。   医院里光秃秃的树枝突兀地戳进灰蒙蒙的天空。地上甚至没有一片枯叶。想了想,原来她知道生如夏花之绚烂,却无法理解死如秋叶之静美,是因为她从出生到现在,将近二十二年的岁月都是在南方度过的,看不到真正的落叶。   南方的落叶和北方的不一样。她所看到的文章和图片里,北方落叶都是在秋天,甚至是夏末。风起的时候,叶子雪片似的飞下来,铺满一地,踩上去吱吱呀呀地响。她记得一个很有人情味儿的比喻:好像情人间的窃窃私语。   可是南方落叶一般都是在春天的时候。那些在去年秋末就已然死去的叶子还保持着暗青的底色,直到第二年开春,新的叶芽儿冒出头了,把它们顶得撑不住了,才折腾着落下去。而这个时候,清洁工很快就把叶子给扫走了。太过顽固,一点都不洒脱。   想着想着,林惜南便长长地叹出声儿来。   “惜南,你还在想什么?”   陈乾说的是“还”。也只有他才知道她想到多远的地方了,虽然并不能猜到确切的内容。   “我在想,对于那些要离开的,我是这么看不透放不下,却偏偏没有那个能力留下,真是可笑极了。”   林惜南在椅子上坐下来,习惯性地把羽绒服的领子往上扯了扯。随即想起今天有拴围巾,而且难得地没有风,又放开。   “我曾经以为这样躲着,就可以不用面对那些复杂的东西,可是结果只是证明了我的无能。   “小时候被同学欺负了,我只知道躲着,一心埋在书堆里。于是,除了读书,我什么也做不了。   “谭进遇到困难的时候,我看到了他那个复杂世界的冰山一角,害怕了,于是离开他,然后耿耿于怀到现在,甚至,将要到不可预知的未来。   “后来爸爸要我当老师,即使我发现原来我想做的是翻译,可是我不愿意违逆爸爸的意思,所以来了C市。   “之后是秦前。我根本没有办法应付,我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自我保护的能力。   “再然后,是萧文翰……   “现在,轮到我妈妈。如果没有秦前和卓越,我都不敢想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一直自欺欺人到这个地步,还有比这个更好笑的吗?陈乾,你见过比我更无能的人吗?”   林惜南看进陈乾黑漆漆的眼里,发现映照出来的自己竟然是笑着的,几近发狂。她从没见过自己有那种表情,一时呆了,神情渐渐地凝固下来。   忽然脸上一暖,林惜南回过神来,发现陈乾正拿手捧住了她的脸。这样的动作她觉得有些过于亲昵,可是他表情坦荡,手掌也规规矩矩的,只是把温度源源不断地传到她的脸颊上,身上,甚至,心上。   “惜南,人在产生一个想法之后会连带地把其他事情也拿那个想法为出发点,就像我们在看一本新书的时候总是会以本身已有的知识为基点来吸收一样。你说的那些,其实未必就是真实的情况。只是现在的你因为阿姨的事情太悲观了,所以总结起前面的人生就全是那个样。若是三个月以后再来看,也许,你会有不同的想法。”   林惜南觉得这些话似乎是听进去了,又似乎没有听进去。就像她一时分不清到底自己看的是陈乾眼里的自己,还是他那笃定的眼神。   后来的几个小时里,林惜南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过去的二十几年在脑子里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她曾经引以为傲或者自以为是的东西,突然变得那么可笑。这个世界像是颠覆了那般令她恐惧。   “南南,我在这里,你不要怕。”   隐约间,林惜南似是回到了大二的那个冬天。那一段时间,教的学生很麻烦,常常拖到很晚。她几乎年年冬天都是带着轻微的感冒过来的,那年亦是。那一天她恍恍惚惚地便上了车,上车就睡着了,到终点站了才被叫醒,却发现自己乘错方向了。那辆车就是末班的,而终点站又是荒凉一片。   那时候她还没有手机,只能鼓起勇气穿过一条条昏暗的小街小巷,最后,终于得救般看到还亮着灯的半日闲。向服务生借了店里的电话,试了六七次才拨通。在听到谭进声音的那一刻,她终于“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心神俱乱,她甚至无法向他说明具体位置。后来不知他跟服务生说了什么,服务生竟一直收留着她,直到凌晨两点左右谭进找到她。当然,她没有问过。那一天,她记的最清楚的不是自己的恐惧,而是谭进进门那一句话:   “南南,我在这里,你不要怕。”   她定定地看了几秒,想起那时候谭进穿着黑色的羽绒服,青涩的脸上全是焦灼,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袭灰色风衣,满身令人心安的沉稳气息。   消毒水的味道突然穿越了时间和空间,铺天盖地地袭来。   原来,这里不是半日闲,是人民医院。   而谭进,不是记忆中的愣头青,是眼前真真实实的金融界精英。   林惜南彻底清醒过来,但也只能傻愣愣地盯着突然现身的谭进,失去思考的能力,也没了言语的力气。   直到眼睛发涩,模糊,鼻子忽然一酸,才涩声道:   “谭进,对不起。”   眼眶下温热的触感滑过,她没有理会,只是悲切地看着谭进近在咫尺的脸,耳中传来的一句话让她瞬间崩溃:   “对不起,南南,我来晚了。”   第十一章(中)   医院旁边是中心公园,历来都是C市市民生活风貌的展示窗口。临近年关,即便因为冬季风光不再萧索了许多,在灯会的布置下却仍是热闹非凡的繁华景象。   林惜南回学校搭车得经过公园的正门。   公园正门是一个小型音乐喷水池广场,几乎每时每刻都能看见水柱按着音乐的节拍喷起又落下。若是晴天,眼神稍微好一点的就能看见彩虹;而若是夜晚,水底五光十色的彩灯亮起,随着音乐变幻,更是如梦似幻般的美。   听到喷泉音乐突然由《梦中的婚礼》切换到《somewhere in time》,林惜南不由自主地顿住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熙熙攘攘的人潮和车流,思绪却飘飘绕绕,悠悠荡荡地恍惚起来。   “这半年……你都没进过理发店吧?”   林惜南闻言转头看向谭进,刘海随着她的动作垂了下来,挡住了一半的眼睛。谭进站在靠近水池的一边,迷离的灯光照过来,把他的轮廓也勾勒得有些模糊。   谭进忽然轻叹一声,伸出手来把她的刘海拨在脸边。林惜南最近一直散着头发,他自然而然地便将手□她蓬松柔软而又质感十足的发丝间,轻轻地摩挲。   炽热的温度从他的掌心源源地深入林惜南的脑子,她有些出神地望着谭进,半晌,方哑着嗓子说:   “我不打算留这刘海了。”   “也好。我原就不太希望你留,毕竟对眼睛不好。你大二的时候左眼125度,右眼竟有275度。现在怎么样了?”   谭进说着话,拿另一只手把她颊边的头发往后掠了掠,嘴角渐渐显出微笑的弧度,似乎是很满意她的新造型。   林惜南听着听着,便觉得心上有一处忽然坍塌了,某种不知名的情愫喷薄而出。眼前渐渐地有些模糊,忙转开脸,却不想错了方向,正好贴上他的掌心。   “毕业后注意调整,现在可以不戴眼镜了。”   “那就好。”   说着话,林惜南试图不着痕迹地退开,然而眼前忽然一暗,谭进刚说完话,便低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见她呆在原处,却并不抗拒,随即下移,吻上她挺直的鼻梁,小巧的鼻尖,最后,终于触到她柔软温润的唇。   林惜南深深地看进谭进眼里,那里面除了几丝狂喜,更多的是期冀和希望,流溢出明亮的光。林惜南不敢再看下去,微微垂了眼睑,心里满满的,全是叹息。最后,她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就放纵这一次吧。   林惜南也不知道自己过了多久才睁眼。她觉得恐惧,谭进的吻技竟然如此之好了。   按下情绪,终于作出决定,直视谭进道:   “今晚,带我去你那里吧。”   谭进脸上的笑瞬间凝固,眼神忽然变得炽烈又凌厉。   “南南,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林惜南不敢和他对视下去,微微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水池,淡淡地说:   “我不是无知少女了。”   良久,才听到谭进情绪不明的声音:   “南南,你告诉我,你是愿意重新接受我了,还是……想用这种方式,将我彻底踢出你的生命?”   林惜南并不说话,只是看着喷泉水柱落下又升起,音乐换成了一支轻快的钢琴曲,听上去极悦耳,可惜名字她不得而知。   谭进并不死心,甚至扳过她的脸,死死扣住她的双肩,逼她与自己对视:   “林惜南,你告诉我!”   林惜南极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无辜一些:   “谭进,你……不想吗?”   谭进忽然一脸灰败,痛苦地闭上眼,半晌,方才睁眼说道:   “南南,不要这样考验我,我不是圣人,你想象不到我有多想你。可是,我如果要你,必定要一生一世;否则,我宁可永远得不到。”   林惜南觉得自己的面具有些破损了,愣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   “谭进,知道我为什么说对不起吗?”   “我原以为我知道,可现在,我不确定了。”谭进极为挫败,连背脊都似乎有了些微的弯曲。   “那封信,其实我收到了。”林惜南犹豫了一下,便果断地说了出来。   闻言,谭进苦笑了出来,一开口,几近哀求:   “那件事情,是我对不起你,你爱怎么惩罚我,想惩罚我多久我都乐于接受。但是,不要因为它就判我死刑,你不能这么残忍。”   林惜南微微地摇摇头,叹道:   “谭进,你总说我聪明又理智,其实我愚笨且任性。你明明已经解释得那么清楚,但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一定要用那种方式解决。明明知道你也是迫于无奈,可偏偏,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谭进,我胆小懦弱,不敢走进你的世界,我不是那个可以和你风雨同路的人。   “而且,我发现自己,无法再信任你了。”   谭进猛然倒退了一步,身体不可抑制地发颤,良久,他才深深地吸了口气,勉强地笑道:   “南南,你是爱我的。”   “是,可是……”   “不要可是,有你那个字就够了。你说你胆小懦弱,没关系,我不需要你和我风雨同路,只要在我身边就好,我会待在你的世界,你不用费力来迁就我。信任?也没关系,我会努力,在你不爱我之前重新得到你的信任。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不推开我就好。”   “谭进,不是这样的……”林惜南头一次觉得自己语言能力实在欠缺,“我是觉得自己不配,你明白吗?”   “南南,别说了。这就是我的理解。我不会逼你,即便最后你还是……我也不会后悔。对你的一切,我都甘之如饴。我愿意等下去,你别再想方设法要踢开我了。”   说罢,谭进轻轻将她拥入怀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又说:   “我知道这次我来,让你很纠结,你放心,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先生,女士,打扰一下,这是你们的照片。”   一个兴奋的声音把林惜南从想哭的冲动里解救出来,推开谭进,看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娃娃脸小伙子兴冲冲地对他们举着张照片,只是笑容里有些微的忐忑。   谭进皱眉,伸手接了过来。林惜南看去,竟是刚才他们接吻的照片。那一刻,喷泉正好喷到最高点,灯光也正最辉煌,他们在画面的正中深情拥吻——至少看起来是这样,整张照片构图极为唯美绚丽。   小伙子看到谭进脸上的笑容,似乎是放心了些,说:   “这张送给你们,我能不能把文件留着?别担心,我只是交摄影作业,不会做其他的。”   谭进不舍地移开目光,笑道:   “你可以不告诉我们的,谢谢你的照片。”   “应该是我谢谢你们给的灵感才是,祝你们白头偕老,再见。”   不等他们再说什么,小伙子转身便跑了,很快就消失在夜游的人群中。   第十一章(下)   最后,因为假期学校关门早,离医院又远,林惜南还是去了谭进的住处。当然,结果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躺在床上的时候,林惜南还想着那个小伙子的照片。原来,在自己看来是这样的一回事,在别人眼中,却是可以不同到荒谬的地步。   也许自己的不知所措,在别人看来,就是犹豫不决吧。   所以,才会有今时今日的复杂局面。   翌日林惜南走出卧室的时候,就看见谭进已经穿戴整齐坐在沙发上等她。茶几上放着两个保温桶。   当她看着谭进把它们带上车的时候,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她当然知道,对于赵南来说,还是自己做的东西比较保险,可想起老林昨天的表情就心里直打鼓。   到医院后,林惜南尽量不和老林对视,只专心致志地给赵南喂饭,而赵南显然还没看出问题。   然而,老林搞了几十年教育,怎么会放过眼前的教育对象。早饭一过,瞅着赵南要做检查,谭进也办自己的事去了,就把林惜南揪到了某角落里。   “你好好说说这是什么情况?”开首一句便把林惜南难住了。   她自己也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只好低了头做认错状。   “你和卓越的事情我不多问,你可知道谭先生那句‘伯父’叫得我多尴尬?”   林惜南想起昨天把谭进带到病房时,谭进一见老林就恭恭敬敬地叫了声伯父,随即一个标标准准的鞠躬。老林先是惊诧,然后是尴尬,最后只能对还期盼地等着他回答的谭进极力地摆出一个慈祥的长辈笑脸。林惜南觉得有点好笑,但怎么也笑不出来。   “爸……”思量了好一阵子,林惜南才艰难地开口,“我和谭进……已经结束了。昨天他有点误会,但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了。”   “那今天呢?不是已经说清楚了?”老林虽然老了,但还不至于老眼昏花。   “今天……我也不知道。”   “小惜,你的事情从来不和我们多说,我们也不愿插手,但是,你得记着,感情的事情,最经不起复杂,决定了就不要拖拉。还有那个陈乾,你真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听到陈乾,林惜南有些困惑。虽说陈静溪确实也往那方面提过,但她一直觉得那不过是小女孩儿爱看热闹,所以就把很正常的男女交往想多了些。从最开始,陈乾就是以一个朋友的姿态出现的,没有任何逾矩的表现,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破绽。她根本不可能往那方面想。   “陈乾,真的只是普通朋友。爸,你相信我,我不会乱来。”   后来几天,谭进一有空便把林惜南带到厨房里,拿了菜谱手把手地教她做菜。林惜南仔细地看过要学的内容,都是以医生推荐过的食物为主材料,菜式不是很多,但因为被制成了一张食物表,每一餐怎样搭配都有详细的说明,所以显得制作人很用心。   林惜南把菜做出来之后,才真正了解到那其中融合了谭进多少的心思。虽然经过中学食堂的历练,她对食物的适应性很强,但实际上她是很挑食的,喜欢的就是那么几样菜,还得是特定的做法。谭进和她一起吃过几次饭就看出来了,很是笑话了她一番。她却没想到,那时候随口提起的习惯,他竟记下了。每一道菜都是经典食谱做过改良的,食材、调料用量有详细的标注,每一个步骤多长时间用什么火候都量化到了最精确的地步,以至于林惜南告诉赵南,她交口称赞的饭菜是自己做的时,老林两口子都瞪大了眼看外星人儿似的。   眼看着新年就要到了,谭进忙完了C市的事情,等了一两天,赵南也该出院了。本来坚持要送林惜南一家回家了再走,却被林惜南更坚持地拒绝了。   虽然所有人都说林惜南聪明,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笨。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对自己的这一认识,直到高中学世界历史的时候,她在练习册上看到一幅讽刺苏联轻重工业发展失衡的漫画才恍然。粗的那条腿,像是她痴长的年岁;细的那条,一如她的无能。越长大,世界越复杂,她就越不知所措,最后,只能保持着面具一般的笑容,心痛也好,狂喜也罢,都成了掠过的光影,留不下一丝痕迹。直到谭进出现,所有的快乐和悲伤才有了新的诠释。   可是,她到底还是没有学会如何不动声色地拒绝。她记得大学那会儿,也有其他男生试图接近她。他们的讨好、邀约甚至礼物背后的意思,她都看懂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们才不会伤筋动骨。于是,她只能越发坦荡从容地笑着和他们周旋,直到他们终于一个个颓丧而去。那时候,某个毒舌的女人曾说:“林惜南,你知道吗,我昨晚做着梦,被你的笑脸吓醒了。”   也有人说,那是她的性格优柔寡断所致。其实她自己知道自己一旦决定了会有多决绝。她只是,无计可施而已。   一如此时。   寒假里,林惜南除了陪赵南做康复训练,便是坐在角落里望着天上凝滞的灰云发呆。偶尔转头碰到老林欲言又止的模样,隐隐约约猜到了他想说什么,却又无法开口和他说个明白。最后,不了了之。   在这样低郁的状态里,林惜南度过了她工作后的第一个新年和寒假。   收拾好厨房,背上包,上路,准备开始新一年的工作。   而那些复杂的东西——坐在疾驰的摩托车上,她回头看了眼自家屋子后的竹林,再一次决定不管不顾,直接封存。   第十二章(上)   C中的高三又开学了。   林惜南打理完行政上的事物,从教工中心出来,转过弯便见陈乾和沈志奇对峙在四教的楼边,斗鸡眼似的互瞪着。   陈乾正面对着她的方向,很快便发现了她。于是,方才的剑拔弩张瞬时消弭于无形。   赵南手术那天晚上,林惜南仔细回想过她是怎么过来的,只记得大部分时间都是陈乾陪着,却始终想不起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后来赵南出院前的那段日子,陈乾也没有出现过。算起来不过二十来天的时间,今日乍一看,陈乾竟是憔悴不少。   沈志奇看到陈乾的异常,回头便也发现了她,脸上微微一红,撂下句“林老师好”便溜了。   “怎么?这年过得不舒坦?”林惜南瞅着陈乾眼下的青影,打趣着说。   陈乾却是盯着她一愣,然后不好意思地别过目光说:   “还好。阿姨怎么样了?”   “恢复得很好。”林惜南想到赵南的病情大好,心里便爽快许多。   “你觉得……沈志奇这个男生怎么样?”   林惜南歪着头八卦地看着他,想起刚才那搞笑的一幕,忍住笑意道:   “很好。人沉稳,聪明,能力强,学习又好,这次二模还是市里第一。”   二模的成绩分析册昨天她便拿到了,C中一如既往地独占鳌头。只是,相比于一模,由于应届生渐渐进入状态,两个补习班在前200名的份额上少了一些。   陈乾闻言便皱紧了眉头,林惜南看着他那表情,就真的笑出来了:   “我怎么觉得你像是大舅哥见妹夫呢?”   她不过是想起前些日子看的肥皂剧,随口说说,却不想陈乾真的红了脸,这下她瞠目结舌了。   “我看这小子一点都不沉稳!”陈乾忿忿地说,那口气让林惜南以为若是沈志奇在这里,陈乾一定会揍他两下子。   林惜南消化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前前后后想了一圈儿,觉得虽然出人意料,倒也在情理之中。   “他们什么时候开始的?你怎么发现的?”林惜南觉得自己问的有些八卦,但实在好奇。   “我早上送小溪过来,替她交完费进了教室就看见那个臭小子缠着小溪卿卿我我的!把他揪到楼下,不过是说了两句,他就跟我瞪起来了。说起来,那小子还是有几分胆色,对着我竟然一点也不怵。”   陈乾本来是很气愤的,说着说着,就变了味儿,最后,竟是笑了起来。   林惜南看在眼里,心中暗笑不止,看来沈志奇算是过了陈乾这一关了。   “你说他什么了,他竟然和……嗯哼……未来的大舅哥比眼大眼小?”林惜南的声音里也带上了笑意。   “也没说什么,就是让他不要耽误小溪的学习罢了。”   “真是这样?”林惜南再一次想到陈乾之前的模样,一点也不信他会这么和风细雨地对待妹妹的早恋对象。   陈乾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表情动作倒真像是做了错事的小孩子,说:   “我不过就是说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结果话没说完,他就气汹汹地回敬我说他又没打算抛弃小溪,我在旁边胡说什么。”   林惜南看着他那样子,“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陈乾有些着恼地看着她,又无计可施,一时无奈到了极点。   最后,林惜南总结陈词:   “你还是算了吧,他们俩应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既然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对高考无害,倒不如顺其自然。若是插手太多,说不得还适得其反了。等沈志奇真干了坏事,你难道还怕找不到他?”   后来,林惜南仔细观察过沈志奇和陈静溪,可着实看不出什么异常来。于是,她也不知道该为陈乾的好运气喝彩了还是该为沈志奇的倒霉默哀。   林惜南回校之后,生活逐渐恢复规律。每天早起晨读,然后是备课上课批改作业,照常守第五节晚自习,回到宿舍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又是相同的一天。每日给家里去个电话,得知赵南日渐康复。于是,一切都归于平静,仿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她喜欢这样的生活,平静单纯得像一杯白开水。   转眼便进入三月。C中校园里逐渐流溢出一点初春的气息。嫩青的草芽儿探头探脑地撑开青黄的老前辈们,看到满园青春盎然,终于耐不住性子,手拉手肩并肩,急吼吼地往外冒。C中那几个不大的草坪完全盛不住她们怀里的生机,只能眼看着它们溜出去,到处流窜,渐渐地把整个校园都染得青葱一片。道旁的树木纷纷摇落去年的老叶,迫不及待地把一星一点的新绿挂上枝头,相互炫耀拼比,浑然忘了它们正衣不蔽体这一羞煞人的事实。   林惜南这日起得早了些,看着小径上半枯的落叶,一时玩心大起,专拣了落叶来踩。有些地方落叶密集,便踩着碎步快速地移动;有些地方落叶稀疏,便跨了大步跳来跳去。有时候跳得太急,让她感到异样的快乐;有时候又太险,一步落下去便要摔倒,险险稳住身子,忍不住惊呼声便遗落在这过程中。听着脚底传出来的喳喳声,林惜南心情好得不行,笑声惊呼声错落着应和落叶的私语。偶一抬头,看见树木枝头上闹闹攘攘的绿色,心中猛然一动:没有聒噪的红杏,这枝头竟也能闹得这样厉害!   眼看着就要到头了,落叶也更少了。脚下这一片和前面最近的一片间的距离让她有些胆怯,但玩心还是战胜了理智。她提了提裤管,试了一试,便跳将过去。她感觉自己腾空般高高跃起,随后轻盈地落了地。那种久违的感觉让她心头一阵悸动。却不想那片叶子下藏着个滑腻的事物,她刚一落地,脚下便打了滑,于是,一声惊呼后,林惜南结结实实地坐在了地上。她一边龇牙咧嘴地消化着尾椎骨上的痛意,一边思考着“乐极生悲”这个大名言。   自己还没缓过劲儿来,便听见陈静溪挟着更大的惊呼声奔了过来。   “林老师,你怎么样?”还喘着气儿呢,估计是把冲刺的速度用出来了。   林惜南只好忍下表情,极力装出淡定的样子,摇头。然后,一手提着包,一手撑着地想赶快爬起来。在陈静溪的搀扶下,很快就站了起来,却在站起来的那一刻,看到红着脸憋着笑的沈志奇和萧文翰。林惜南觉得此番丢人是丢到姥姥家了。   林惜南最近一看到萧文翰就头皮发麻。   开学那天,萧同学嗫嚅着在她面前站了一秒,后面就冒出来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热情地与她握手,然后开始发表致谢词。归结下来,就是林老师终于让萧同学的英语及了格,他,作为萧文翰同学的父亲,这次送萧文翰来报名,就是想来当面道个谢。林惜南尴尬地保持着笑脸,一边谦让,一边表扬萧同学的上进努力,聪明勤奋。而一边的萧同学恼火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束手无策。   除了那天之外,萧文翰对着她一直都是阴沉着脸,一副暴风雨就要来了的样子,看得林惜南眼皮直跳。   今日萧文翰倒是没摆出张晚娘脸,但脸上的红晕和强憋的笑意让林惜南更加头疼。   “这叶子下面藏着一块苹果皮呢。”沈志奇好同志帮忙找到了罪恶的源头,顺带也解决了林惜南的尴尬。   陈静溪虚扶着林惜南,看她走路还算稳,才收回手去。其实只有林惜南自己知道尾椎处正受着怎样的折磨。   “林老师,我们班下周末打算去植物园踏青,你和我们一块儿吧。”沈志奇继续找话说。   林惜南还集中着注意力忍受那股锥心的疼,听着这个提议,一时还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听陈静溪也兴奋地加入劝说行列:   “是啊是啊,林老师,一块儿吧!我们班就五个女生,到时候和一帮子男生,很无聊的诶。”   “沈志奇,你会让陈静溪无聊么?”林惜南想也没想,便把这话砸了出去。耳听得身边两声吸气声,林惜南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顿时窘得四处寻洞。   四个人之间顿时沉默得只剩脚步声。   过了好一会儿,都上楼梯了,才听到陈静溪吞吞吐吐的声音:   “林老师,你怎么……”   “开学那天林老师撞见我和你哥了。”沈志奇一直是最适应状况的那个。   “又是这个家伙!”陈静溪愤愤不已。   林惜南听得一阵头疼。   “那个……其实你们可以邀请文科班的女生一起,这样女生就不会少了。”林惜南试着把话题转回正轨。   “她们只知道八卦,无聊死了。”小陈同学还真是……没有生活情趣,“林老师,一起去吧。这边植物园风光很好的,到下周末,很多花也开了。”   “那时候绿色也会多很多。”久不作声的萧文翰突然冒了一句。   林惜南一听这话,便知道自己方才踩树叶的动作是被这几个人完完全全地看了去了,顿时有举头望明月的冲动。   其实她也不是不想去,只是……总觉得诡异。   “林老师,你怕什么?”某人忽然加了一句,极为戏谑,尽管前一句还听着那么体贴。   “哪有!”林惜南没好气地接过去,不能被笑话了去,尤其是对象还是个小鬼。   “那你为什么不敢去?”某人很不客气地追问。   “谁说我不敢了?”林老师刚摔了一跤,把脑子也摔坏了,就这么被一个白痴样的激将法给激动了。   “那你就是答应了。”很肯定的语气,林惜南瞬时惊醒过来,自己脑子发热,被一个小鬼绕进去了。   陈静溪和沈志奇面面相觑。   萧同学阴笑不已。   林老师真的举头望明月了。   第十二章(中)   接下来的两周里缠缠绵绵地下了两场小雨。到了周日,天却突然放晴了,天空一碧如洗,澄澈无云。林惜南留心观察了周围的植物,发现原先的草色遥看近却无,到此时,已颇有芳草碧连天的架势了。   早上找牛仔服的时候特意翻出了两三年前用过的深咖色军帽,这会儿一下楼梯就赶紧戴上。她皮肤容易晒伤,那时候却又喜欢往外跑,还不涂防晒霜,不打伞戴帽。一个周末她骑了自行车乱晃,一到宿舍就看见谭进站在宿舍楼外。谭进盯着她的脸看了足足有一分钟,脸色由山雨欲来到震惊恼怒到心疼无奈,最后只是叹了口气,便拿出手机来拨了个电话。约摸两三分钟,收了线,又盯着她的脸看,看得林惜南心里一阵发毛,几乎要掩面逃走了。却不想他开口便问怎么都不知道要涂点防晒霜。后来好些天里,谭进现学现卖,愣是把林惜南一个“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傻大妞教育成了“风声鹤唳”的娇小姐。林惜南那一点可怜的护肤知识全是拜谭进所赐,或者,谭进的某些女性朋友所赐。这还没完,护肤课结束,谭老师还赠送了两顶军帽,一顶黄色灰色条纹相间的,另一顶就是正在履行使命的那个了。   为了统一行动,这个周末理科班的学生都没有回家。林惜南老远便看见一群男生站在校门不远处的香樟树下,个个都兴奋得不行。仔细辨认了好一阵,才看清几个女生夹杂其间,果然是人丁单薄。   可人家陈静溪一转头便瞅见林老师出来了,挥着手朝她跑过来。   林惜南颇为无语。陈静溪跑出老远把她迎到,结果围着她生生转了五圈,最后瞪大了眼睛叹道:   “林老师,你大学的时候后面是不是有一个排的男生追着?”   林惜南一口气噎住,半天喘不上来。   “你这样子可真是青春逼人。估计今天有人要难受了。”陈静溪摸着下巴,一副纨绔子弟窥视良家妇女的模样。   “你这是在赞你自己吧?”林惜南终于找回正常的反击能力。   “我是说真的!”陈静溪同学还没有反应过来,“沈志奇,过来帮我和林老师拍个照。”   首长下达完命令,便不由分说地把林惜南拉到一边的香樟树下。香樟便是林惜南心目中最不洒脱的那一种树木了。一直到三月中旬,也就是现下这个时候,才总算把老叶都抖落干净,完全展示出新年新气象的样子。   沈志奇果然很听话,乖乖地跑了过来。   “我们是不是该出发了?”林惜南看见大家都看向这边,一时有些不自在。   “还有几个男生没有到,反正都是等人。”陈静溪一边否定她的提议,一边把她拽到树下,迅速摆好姿势。   林惜南对着镜头,傻乎乎地笑啊笑的。   随便拍了几张,便见宿舍楼方向又有几个男生过来了。沈志奇收了相机,招呼了所有人。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朝郊区的植物园行进。   三月正是花开的时节。   一群人提前两个站下了车,沿路走去,发现不少颇为赏心悦目的野花野草,可几乎所有人都叫不上名字来。   “林老师,你看这个!”陈静溪突然使劲地扯林惜南,惊喜无限。   林惜南正在眺望那半山轰轰烈烈的紫云英,不舍地挪开眼,顺着陈静溪的手指看过去,看到绿色的草丛里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蓝白色小花,说:   “那是阿拉伯婆婆纳。原产地在西亚和欧洲,中国有她的近亲,她后来也搬来中国长住了。如果长在田地里就是入侵植物了,很难缠。”   说着,林惜南蹲下身子,拨开一朵阿拉伯婆婆纳,看到几朵和樱花花瓣极为相似略带蓝紫色的蓝色小花,十分高兴,说:   “静溪,把相机借我用一下好吗?”   “怎么了?这是什么?”陈静溪也好奇地蹲下来。   林惜南调试了一下焦距,对着她们边拍边说:   “这是蓝繁缕。”   “你很喜欢吗?”陈静溪明显不解。   “……还好。”林惜南想了想,含糊地回了一句。   林惜南站起身,把相机还给陈静溪,出神地看着那株小花几秒钟后,重新抬起头来,看那漫山紫色。   她想起自家田里的油菜花了。这个时候,也是这样轰轰烈烈地开遍整个大地。她小时候就在这样的阳光中跑过田间小径,追逐着那一场场的明黄色花雨。   后来上中学的时候,她读到一篇文章,这样描写过那种热烈:   “要论好看,任何一种单朵的花都会比单朵的油菜花好看得多,单朵的油菜花细小单调而不起眼,它之所以让我有了生命的感动,是因为这些花是以集团军的面貌出现的,显现出一种浩浩荡荡的生机,一种攻城略地的气势,一种汪洋恣肆的活力。油菜花才真正是太阳之光,是光和热的象征。”   读到的那一刻,她觉得终于得遇知音。   这片紫云英,竟也有这样相似的气势。   一行三十一个人闹闹腾腾地走过去,留下一串串笑声。   陈静溪见林惜南说上来了两种植物,后来便缠着她问个不停。周围的学生听到了,便也跟着听啊问的,把一次春游生生搞成自然课了。还好林惜南从小在乡间长大,这些野花野草的早跟她熟的不能再熟,再加上大学有一段时间很迷花草,走遍了S市的郊区田野,翻了很多相关书籍,最后她专门整理了好几个本子的材料,分别用中文、英文来写了,而后二外法语熟悉了,中英文的整理刚好告一段落,便又用法语写了一遍。所以,讲起这些花草她觉得得心应手不说,而且感觉到像是回到了那段疯狂的岁月里,身心都十分愉悦。   这样,到植物园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左右。大家立刻就分散开来,想拍人面桃花的就奔桃花专园而去;想看天然玉作容的,就去了梨花专园;有人却是想看看雨后春笋,试试听不听得到拔节的声音,跑楠竹专园去了。林惜南上大学的时候在当地植物园做过一年志愿者,对植物园不是很有兴趣了,倒是听说这个植物园靠着山,就直接朝植物园后面绕去了。   后山被建成了森林公园,但很大程度上还保留着这座山丘的原始面貌,路面虽有所修整,但也只是铺了碎石子。林惜南忽略掉树木下面的介绍,甚至连身边换了新装的树木也没有多加留意,只是往上走。她心里是隐隐地有个目标的,但具体是什么,她不清晰,更加说不明了了。   沿途树木逐渐密集起来,湿气加重,阳光的暖意在这种搏斗里渐渐占了下风,到半山腰上,甚至一丝阳光都透不下来了。但林惜南早爬惯了山,这种情况自然不在话下,再加上C市一带的山,充其量就是高了点的小丘,所以,她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走过了绝大部分路程。   眼看着就要到顶了,林惜南一直看着前方的路,预感到即将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一片广阔的天地。果然,随着树木越来越稀疏,一片郁郁葱葱的酢浆草坪慢慢在她眼前展开来。正午的阳光漫天匝地地倾泻在这片天地上,将她密密地包裹,一瞬间,她有种透不过气来的幸福感。   将背包和帽子随手扔在一边,迫不及待地朝阳光深处奔去。然而,没多久,她便不得不停下脚步。因为,脚下是壁立的悬崖,灰白的岩石上,几株小草探头探脑地张望着,那样子,不像是好奇,倒像是幸灾乐祸。   心下微微有些失望。沿山而下,目光所及之处又使她瞬间目瞪口呆。   整个C市就在这个山头的视角里一览无遗。条条大路如百川会海一般通往那个城市,房屋由低到高向中心处聚拢。这座山的旁边,河流浩浩荡荡地朝东南奔去,在C市外绕了大半个圈,却只是在码头处短暂地停留,便又流向更远的地方。   忽然之间,林惜南觉得,江山在自己脚下。   这样的感觉,如此熟悉,可是,又是如此陌生。   曾经也有人和她一起站在山巅,豪情万丈地眺望这个世界。   而如今,她孑然一身,满心疲惫。   可是,如此壮丽山河,怎可这般荒废?   林惜南使劲甩甩头,双掌在嘴边合成一个喇叭,对着刚刚复苏的世界竭力高喊:   “林——惜——南——你——回——来————————”   她被自己的声音震得有短暂的失聪。等风吹的声音重新回到耳中,她听到身后有人说:   “终于过去了么?”   第十二章(下)   当地球上最后一个人坐在家中的时候,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林惜南听到萧文翰的声音的时候突然便想起这篇微小说。   僵立在原处,一动也不能动。她的心脏有半分钟的停顿,脑子也有相应时间的空白。等恢复过来,萧文翰已站在她身边。   短短几秒钟内,林惜南想过很多种开篇方式。   “你怎么在这儿?”——可这山又不是她的私有物。   “你跟着我过来的?”——如果这样说,她脑袋一定是被门夹了。   “嗨!你好。”——那她绝对是被吓傻了。   最后,她转过头对他笑了笑,一如平常:   “萧文翰,你也喜欢爬山啊?”   师长亲切关心学生的兴趣爱好,而且应时应景,绝对无可挑剔的开场白。   萧文翰个子很高,目测下来至少180,但是看上去没有多少迷人的风度,更没有摄人心魄的气势,反倒是因为青春期少年发育太快,宽度厚度发展速度跟不上高度,显得瘦长又单薄,颇有点滑稽的味道。此时阳光从他后面照过来,他站得距她颇近,听了她的话,微微垂了头看她。林惜南看不清他的表情,稍稍移开视线,被他发梢上那点跳跃的光吸引住。   “不是,”萧文翰似乎是叹气来着,声音里有些苦涩,“我……是跟着你过来的。”   “我怕打搅了你的兴致,所以跟得远。你没发现我也很正常。”不待林惜南问出疑惑,他先解释清楚了。   林惜南心里涌上一阵不适,有些头疼。这人,怎么老是这么直接?初生牛犊不怕虎?好像不太合适,她对他也没像只虎啊?还有,他们就不能正常地闲聊么?   转回去,试图从脚下的山川中寻找一点调适,可这时再看向河面,却看见浮光跃金,光线有些刺眼。   “你看,这里视野很开阔吧?”   余光瞟到萧文翰终于还是移开视线,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山下。   “其实登山是一件蛮不错的事。站得高,看得远,也看得广些,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很大很大,很多事情并不如我们想的那么重要,于是,也就放下了。当然,并非无限风光在险峰。所谓风光,还不就是自己怎么想的?即便一座平平常常的小山丘,其实也是风光无限的。”林惜南说得有些混乱,其实她也不知道该怎样开解他才算最安全。只是,看到这个风光无限的世界,她感到有责任提醒一下这个风华正茂的少年,他可以走得更远,看到更多。   说着说着,她便想起自家屋后不远处的小山。也是这个时节,应该又山花烂漫了吧。不自禁地,就心中畅快,展颜而笑,于是,有些激动地指着河流说:   “你说,这条河发源的那座山会是什么样子的?站在它的顶端,看不看得到这条河的命运?我想,那一定很美吧。毕竟,是一个源起。”   偶一转头,却见萧文翰仍是看着她,仍是看不清楚,但这一次她却不能轻易移开目光了。只听他说:   “是啊,这个世界太大太大了,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   林惜南认得最后那句话。少年时也曾迷过仗剑天涯的侠客,翻过很多武侠小说,最喜欢的,到了最后,却只有《白马啸西风》里结束那句“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尽管那时候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和李文秀那个姑娘一样继承了古高昌国人民的固执。   “林老师,我高三的时候发现自己迷上了计算机的力量。那时候,便下定决心要考B大的软件工程。去年我失败了,差了十五分。我不甘心。于是,选择重来。其实我们班的人,大多都是有着固定的目标的,或者是某个名牌大学,或者,是某个泛泛的分数,但却少有人是有像我这样明确的目的。一直到现在都有人笑话我傻,放着物理竞赛的保送资格不要,偏偏要挑这样没有把握前途不明的学科。是啊,比之于那些黑客天才,编程高手,甚至一个普通的软件行家,我都差得太远,太没有天赋,更没有优势了,但是,我从来不担心那些,因为,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和热情来做这件事,只做这件事。”   林惜南怔住了。   光影中,萧文翰似乎是扬起了嘴角,话语里轻松不少,可听的人却是一点也不轻松:   “林老师,谢谢你告诉我你喜欢登山。也许我们的偏好不太一样。你试图通过理解和消化来放下,而我更愿意专注于某件事来遗忘,但是,我会永远在你需要的时候陪你走每一段路,攀登每一座山。”   之前那些话目的性很强,林惜南当然听得出来,可是这样直白地挑明,让她避无可避,她无法适应。   心下一慌,忍不住便后退了一步,却不想地面不甚平整,一脚几乎踩空,身子微晃,仰面就要摔下去。她这下是实打实地体验了一把啥叫心提到嗓子眼儿了。   萧文翰眼疾手快,几乎在她后仰的一瞬间按住她肩膀,固定住她。手上劲道不小,是被她的举动气到还是太过紧张?林惜南龇了龇牙,有些郁闷地把思想集中在自己肩膀上难以忽视的疼痛上。   行凶者貌似没有自觉,手上反而更加用力。   “林老师,我就这么让你难以接受?为什么呢?就因为我现在是个穷学生,什么也给不了你?”   林惜南错愕地抬头,在逼近的眼眸里看到浓浓的怒意和伤痛。她觉得好笑好气至极。该愤怒的是谁?该觉得受伤的是谁?他竟然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她无话可说。   冷笑着挥臂挣扎,想挣开他的控制,却不料这样的举动刺激得他眼神更加锐利,手上也愈发不知轻重。她咬牙撑住,到最后,终于受不住了。   “萧文翰!你目无尊长,放肆僭越!”   别说她从小到大没和人冲突过,谭进卓越更是不会对她下重手,便是老林两口子又何曾加一指于她?越想越觉委屈,疼痛感和屈辱感交迫而来,惹得她泪意汹涌,可是她只能忍下去。   “萧文翰!我怎么着你了,你要这样?”林惜南怎么也挣不开他,前前后后的事情涌上心头,直委屈得想杀人。   萧文翰忽然将她拉近眼前,眼神冰冷仇恨,看得林惜南猛地打了个寒战。   “你怎么着我了?你不知道吗?你明知道我喜欢你,却偏偏要和一个又一个男人纠缠不清。我不过是和你说说话,你就要避若蛇蝎。你不就是想看我失控吗?我现在被你刺激得失控了,发狂了,你该满意了吧?”   她到底做什么了?难道她的一切隐忍一切努力都是对牛弹琴?   林惜南再也忍不下去,泪水倏然滑落。咬紧下唇,极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却猛然尝到一丝血腥味。萧文翰忽然低下头来,强硬地吻住她。林惜南“唔”地一声,手上反抗不停,慌乱地要转头摆脱他。可萧文翰怎会答允?他竟然干脆将她双手反剪了摁在她后腰上,一只手便控制住,顺势一带,将她身体紧贴在他自己身上,另一手腾了出来固定住她脑袋。他嘴上动作极为霸道却又生涩,几乎是在咬她,疼得她心慌。林惜南不得已,终于抬脚狠狠踩在他脚上。可那对于已经失去理智的人来说无异于隔靴搔痒。她当然知道对付侵犯者用哪种招式比较有效,但仅存的理智和清明告诉她,这个人是她的学生,她不能想怎样就怎样。可这样一来,心里委屈感和耻辱感更甚,几乎让她绝望。   沉浸在自己的感受中,忽然听到他一声闷哼,动作跟着停了下来。林惜南目光掠过他眼睛,似乎是看到一丝惊讶和后悔,还没看清,他就把头埋在她颈窝了。急促灼热的呼吸一波波地滚进她的衣襟,她禁不住一阵阵战栗。心下大惊,更加大力地推他。   “别动!……否则真要出事了。”   萧文翰的声音里不复之前的狂乱,可在林惜南听来比刚才还要糟糕。她僵在原地,心里一阵阵发冷,可真的一点也不敢动。这个人是她的学生,这个认知让她极度恶心自己,并且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   她不知道就那样站了多久,身体渐渐地僵硬到麻木。   最后,萧文翰终于放开她,垂着头后退了一步,没有看她,说: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林惜南很想像上次那样一笑了之,可是怎么也做不出表情来,至少酝酿了一分钟,她才木然地开口:   “萧文翰,我失望极了。”   木然地转身,走了两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停下脚步,险险地稳住身子,发足疾奔。跑到林边,抄起背包,却不料起身时看见陈静溪跑了过来。她脸上的担忧和愧疚让林惜南心下一片惊凉。微眯着双眼看了她两秒,决定不愿再想什么,也不再说什么,她只觉得疲惫,很想立即回到宿舍蒙头大睡,醒来之后便是时过境迁沧海桑田。于是当作没看见她,匆匆逃离这个一度让她惊叹的地方。   回到宿舍后,想起计程车司机的眼神,就往镜子里瞄了一眼。一看之下,她冷笑不止,若非衣衫整齐,只怕谁都会以为她是遇到不测了吧。心绪复杂地找了上次的感冒药来吞了双倍的剂量,没几分钟就晕起来。于是,终于得以安静地睡去。   第十三章(上)   “你们有没有觉得……林老师不太一样,好像……变了个人……”   林惜南都走到办公室了,才想起没有把水杯带出来,于是又折回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前排靠门的几个女生颇为担忧的议论声,不由自主地顿住脚步。   “就算之前家里出事的时候,她都一直很温柔和蔼的。这两周却是一张扑克脸,讲课也平平板板的,一点没有以前的生动。英语课都要闷死人了……”   林惜南转过身,无力地靠在墙上,看着走廊外的天空。进入四月,晴天愈发多了起来,阳光也愈加灿烂,可是,她看着,只觉得刺眼。   那天她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傍晚。醒来之后好好梳洗了一番,看到嘴唇上的痕迹都消去了,这才去了教学区。一进办公室就看见汪筱琳急得冒烟的样子。她不在的这一天,课都是汪筱琳在上。林惜南说了不少感谢和抱歉,但绝口不提自己做什么了。看着组长罗伟眼里不加掩饰的责备,她只能在心里苦笑。   她突然就没了兴致。晨读按时到,只是站在门口看两眼,便盯着黑板发呆。上课就照着讲义念下去,反正之前做的细致,不愁拖不到下课。专题复习结束后,就是题型训练。她就更轻松了,发了题目就让他们做,做完给答案自己检查。上完课就走,每天一到点就离开。   和文科班的后知后觉相比,理科班的更早就发现了异常。可是,她从没听到过什么。她依稀记得,下山的时候似乎是有碰到熟悉的面孔。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认为的,总之,就是摆出一副很理解很支持很包容的样子,颇像她遇到秦前那事儿时候的眼光,看得她心里冷笑不止,却偏偏什么也说不得。   一开始也担心学生不能适应,但后来一想,她不过是和大多数老师一个教法罢了,他们爱怎样怎样。   不论是萧文翰的恶意羞辱还是陈静溪的袖手旁观,她都没有办法释怀。愤怒伤心之后,就是失望绝望。如果自己的鞠躬尽瘁换来的不过是这样的结果,她无计可施,更无话可说。   “林老师好!”   一声规规矩矩响响亮亮的问候声把林惜南从失神中拉回来。六楼上一向都很安静,下课也少有人走动,所以她才敢在文科班门口发神。一个不留意,竟被去洗手间的学生逮个正着。   自若地站定,扯扯嘴角算是答复。教室里的议论声已随着那声问候消失了,她整理一下心情,径自拿了杯子就走。   “小林,接电话啦!”汪筱琳拿笔敲着她桌前的日历,好笑地看着她。   “嗯?”   林惜南脑子空白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她现在听着的音乐不是某人无聊了拿出来影响办公室氛围的,而是她新换的手机铃声。   这首曲子是神秘园的song from a secret garden。她始终记得当时看到罗尔夫说的“每个人心目中都有一块属于自己的领地,每当痛苦失望或消沉时,就需要抒缓情绪寻找内心的平静和安慰,这块藏在每个人内心的土地,就是‘神秘园’”时是何种心情。那是大三下期的春天,她和谭进分手已大半年。她虽然表面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其实一直不得开怀。偶然间听到这首曲子,便上网搜了下,查到那句话。那个周末,她去了植物园,途中看到一片片开得恣意绚烂的油菜花,终于找到自己的神秘园。而后大半年里,她的空闲时间都泡在了S市的各个角落里。从三月到十月,一年里最晒的时间全部在室外。当她最后拿着满满六个笔记本的资料给某个女人炫耀的时候,那个人很不解风情地支了个大镜子在她眼前,掀了她肩上的衣服,恶狠狠对比着说:“你看看,黑得那个样儿!别说是从我这儿出去的!”林惜南当时那个郁闷哪!敢情她还成那个啥啥啥了!说归说,那女人倒是可着劲儿给她整了一个月的面膜,折腾得林惜南一辈子都不想碰那个被女生奉为至宝的东西。   收回心思,一看电话,竟是谭进打来的。他还真是说到做到,没为难她,很少和她联系。其实恐怕他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吧,这么不尴不尬的关系,连打个电话都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这次当然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他又来C市了,要她出去一趟。还算厚道,没有到学校里来给她添乱。   虽然林惜南心灰意懒,实在不想应付任何人,还是强打了精神去见他,心想着不能给他任何瞧出异常的机会。她心里清楚,如果她不能尽快找个人嫁了,那么能让他死心的办法,就是把他当普通人来待,越是安之若素云淡风轻礼貌周到就越有效果。他迟早得明白,她宁可把心中最后那一点爱意磨得一丝不剩,也不愿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即便那个过程痛苦得如同割去生命的一部分,如同,自己日日给自己上锉刀,沾了水和了血来磨。   和上次一样,谭进仍是借了出差的便当来找她。两人友好地吃了顿午饭便各回各的战场。只是,最后分别的时候,林惜南还不能和之前的一个多小时一样泰然,微微垂了眼,用一贯的方法避开他的注视,阻止他深入地说下去。   有时候,林惜南盯着窗沿上滴滴答答的水珠和灰蒙蒙的天空里那绵绵细细的春雨,烦闷无比。   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日子偶尔阳光明媚,偶尔淅淅沥沥,昏昏沉沉地也就到了四月下旬。   换句话说,C市高三的三模要进行了。   可是,那和她有什么关系?   林惜南看着桌首副校唾沫横飞的样子,觉得好笑极了。   要考试的又不是她!   回到办公室,看到叶龙支支吾吾地站在她的桌子前,林惜南心生出一点愧疚。她到底还是意气用事了。即使前提是,她真的只是没有再做多余的事情。   “林老师……”叶龙其实很无辜的。   林惜南看看他,终究还是没狠下心,安慰道:   “不要担心,我能讲的基本上都讲完了。现在不会的题目看看答案也该能明白了,这一步,迟早都要走出去的。”   “其实我真想一直都有你来教我英语,我自己,真的学不来。”叶龙话说得很直白,但是很单纯,单纯得林惜南心里一阵感激。   “我以后一定不选和英语有关的专业!”   倒像是赌气了。林惜南听得有些想笑。   “你确定有什么专业可以不学英语么?”   “……我填志愿的时候会好好想想的。”   “那祝愿你能高考之后彻底摆脱英语这个噩梦。”   “……不……其实,这不是噩梦。我……再想想。”   丢下一句未完的话,叶小胖子落荒而逃。其实小胖子瘦了不少,去年夏天穿着紧紧巴巴的衣服,现下都松动许多。只是他的身材实在和中国人口状况有得一拼。再怎么改变增长类型,基数太大,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   林惜南望着他的背影笑了一下,就专心地看起手边的报纸来。   考试结束之后就是改卷。林惜南躲过了初一十五,到底躲不过大年三十。这最后一次,说什么她都得上了。   地点在实验中学。条件差得惨绝人寰。那几天正是气温陡升的时候,高得诡异到不像话。偏偏实验中学发扬勤俭节约的传统美德,愣是不给空调房。林惜南整天坐在一个位子上,一本本密封的试卷不断地递到手边。那时候还没有机读卡那回事,英语考试动不动七八十道选择题,ABCD看得林惜南想吐。遇上个写烂字的,后面的作文就更要命。几天下来,与同去的C中语文老师乍一重逢,惹得那个孩子上了小学,正是母性大发的时段的女人瞪直了眼,心疼得一个劲儿地拿各种可怜兮兮的形容词来表示哀悼,悲戚点的比如说形销骨立,文艺点的比如说弱柳扶风,听得林惜南那个寒碜。   结束那天却意外地接到陈乾的电话。按说因为陈静溪,林惜南也该对陈乾避上一避的,但潜意识里,她对于陈乾,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所以,当他拍板来接她回去顺便吃个晚饭的时候,林惜南也只能答应。   上车的时候,林惜南还没问,陈乾倒是很开心,献宝似的就先说话了:   “我最近得知城东有家菜馆蛮别致的,这个月出了树叶餐。据说配着杨梅酒,很是一番滋味。那些叶子都是趁了季节的,这都最后几天了,下个月就没有了。你要是有兴趣,我们今晚就去那里吧。”   林惜南一听也来劲儿了,郁闷的心情顿时弱了不少。   陈乾看着她,顿了顿,补充道:   “这几天很辛苦吧?我大二时帮着改过高中试卷,才发觉其实改卷比做考卷辛苦到哪儿去了。路程挺远的,你不妨先休息一下。到时候,我们在那里也可以多玩玩。”   夕阳从他后面斜射过来,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目隐在柔和的金色暗影下,林惜南瞧着瞧着,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迷迷糊糊间,她终于觉得,其实她也不必那样绝望的。   第十三章(中)   林惜南醒过来的时候眼前已一片漆黑。陈乾不在车里,她下了车,一眼就看见陈乾靠在车尾,望着满天繁星,不知在想什么。   四下看去,发现他们是到了一个大湖边。虽然来C市也将近一年,但始终没有到处走过,竟是完全不知道这里还有个湖泊。车停在偏黑的区域,沿湖望过去,对面似乎是一个农家乐模样的地方,隐隐有丝竹声乐的声音传过来。湖边隔段距离便有一盏古典风格的亮色路灯,明亮的灯光倒映在湖面上,晚风吹过,波光粼粼,倒像是星光的倒影。   “醒了?”林惜南收回打量的目光,看见陈乾朝她走过来,不知是不是夜色的缘故,她看见他的眼睛里光彩熠熠的,“我正打算叫醒你呢。再睡下去,今晚我是得饿死了。”   林惜南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又抬起来,笑起来容易许多。   “这里是郊区吧?你不是说在城东?”   陈乾笑出了声儿来:   “我说你还真是放心我啊,就不怕我趁你睡着了把你拐去卖了?或者,占你便宜?”   “之前睡着过一次了,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对你,我是绝对放心的。”   “是吗?”不知为什么,声音里染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片刻之后又明朗如前,“我若说郊区也许你就不来了。要吃新鲜树叶,总是要有树的地方才好啊。”   “好吧,是我愚蠢了。”   “原来你也知道?好了,我已经订好餐,估计也该可以过去吃了。”   说着话,两人重新上了车,眼前很快就亮堂起来。最后,车停在农家乐门口的停车场,两人沿着花树间的小径过去,不知名的花香混合着新叶的气息随着晚风习习而来,林惜南只觉得瞬间神清气爽,忍不住开口赞道:   “要是每天能来走上一走,估计能活得长久些。”   陈乾沉吟了一下,笑道:   “恐怕不容易实现。”   “那有什么不容易的,到这儿工作不就好了。”林惜南想也没想就说了出来,说出后才惊觉连日来隐晦的想法就这样见缝插针地蹦跶出来了。   陈乾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两眼,说:   “那倒是。不如我帮你问问?”   “你认识这家农家乐的主人?”林惜南顺着他的玩笑话就说下去了。   “关系还好。我接触的第一个案子就是这家兴建时的土地纠纷。”   “果然是有关系好办事啊!那我的工作就着落在你身上了。”   “好说好说。”   林惜南没有把握他是否知道春游的事了,这天聊得着实让她有些吃力。   陈乾订的位置在湖上的游廊上,去的时候饭菜刚刚摆好。林惜南凑过去,一看不得了,齿颊生津啊。正中间摆着碟清蒸的槐花,清淡的香味随着热气腾腾地散发出来,极是诱人。另外,还有拿黄瓜、西红柿糖拌的榆钱,清煮的柳叶,麻油凉拌的椿芽,还有一盘花椒芽和绿豆芽混着炒的。另外一个碟子里盛着一摞饼,乍看之下看不出面粉之外的原料,估计也和某树叶脱不了干系。边上摆着个透明酒壶,外面看起来和钻石的多角多棱倒是相似,浅红色的杨梅酒盛在这样的容器里,倒不输葡萄美酒夜光杯。   “怎么样?”陈乾满脸笑意,连眼底都是盛不住的快乐,随意地在对面坐了下来,顺便开始倒酒。   林惜南郑重地看着他,无比真诚地说:   “事实证明,有点关系好使啊。你说这样的特色时令佳肴若非内部资料,外人如何得知啊?”   陈乾本来已经抿了口酒了,被她的话呛了一下,咳嗽起来。林惜南不怀好意地笑笑,自若地夹起菜来。尝了一口,果然爽口得紧,自家都做不出这样的好味道来。   这边离城比较远了,已近雪山。这个湖就是山上雪融化了汇成的,与河流拐角那些湖不一样,干净得人间净土似的。   喝着小酒,吃着小菜,吹着小风,聊着小天,试问,还有比这个更惬意的生活?   林惜南没想到。所以,当陈乾提议再留两天的时候,她一口就答应下来。反正还在放五一假,她现在的状态回家,不过是徒增烦恼。   翌日林惜南睡到很晚,吃过早饭已是日上三竿,随后便被陈乾带了出去。出门的时候看见农庄的大门上挂着半日闲的牌子,惊诧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陈乾好笑地看着她,闲闲地说:   “如果我把事情都说给你,只怕你还会更惊讶。”   “这半日闲二十几年来都只做茶餐厅,今年居然干起了农家乐,已经够吓人了。”   “周永盛老了,他的事业已受到不小的威胁,再怎么努力也难以单凭茶餐厅就力挽狂澜。可周承曦不是还年轻么?前年上任就着手改革了,真正的行动也是去年才开始的。但是这个农庄,从创意到设计以至于现在的具体运营,都是他女朋友严西茗在做。”   林惜南听着周承曦和严西茗的名字倒是蛮熟的,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遂表示过赞叹之后就放一边儿了。   草场很近,就在雪山脚靠湖的地方,没几步就到了。进去的时候,看到一群学生模样的男生女生飞驰而下,兴奋的惊叫声散落整个湖区。林惜南瞬间明白过来,这是要来滑草呢。按说滑草一般都是在夏季,但这里草场长势很好,加上最近天气一直偏热,倒和夏季相去不远了。   两人缓步走上坡顶,往下看去,整个湖区尽入眼底。农庄区域都是以这座雪山为背景的,雪山极高。虽然还在春季,雪线依旧很低,但是露出来的草场已足够娱乐之用。草场下便是湖泊。农庄被建成村落的模样,相间的是小块的菜地花圃。另有成规模的农场和牧场。这些都围在湖边,雪山、房屋、庄稼、动物的倒影和蓝天白云同在,很是美妙的一副图画。   看得差不多了,林惜南才想起她不是一个人在这里。四下望了一圈,看见陈乾拿了一堆东西过来,想来都是滑草鞋之类的,忙跑过去帮忙。   “会滑雪吗?”陈乾先给履带似的固定器上了润滑油,又帮她穿滑草鞋,最后塞给她双滑杆,然后才去收拾自己的装备。   “滑过一两次,技术一般,只是不摔跤而已。”林惜南试着走了几步,感觉还好。她一向平衡感不错,领悟力也强。   “这个姿势什么的和滑雪差不多。我们先直滑,一会儿转弯我带着你。”陈乾很快也收拾妥当,“双脚平行,上身稍稍前倾,自己体会一下重心保持在什么位置最妥当。”   林惜南继续勇敢地尝试,似乎还不错。   “看上去很有潜质,”陈老师跟在身边,温言诱导,赞赏鼓励,“刚刚上手动作就能这样标准优雅,还真是聪明。”   眼看着坡度越来越大,林惜南觉着那些学生的呼叫声也越来越清晰,心里渐生出恐惧来。抬头一看,突然发现这个草坡这样陡!心里一慌,脚下就不稳了,耳听着陈乾似乎在喊什么,接着便朝右歪了下去。双手急急撑稳滑杆,腰上施力,愣是又站直了。陈乾这时也正巧滑过来,伸手扶在她腰背上。   “你刚才可是吓死我了,不过你反应倒也够快,腰力也很好。”   “过奖,过奖。”林惜南惊魂甫定,一时半会儿还恢复不过来。   “还是我先带你吧。”   说着,陈乾便把她右手上的滑杆换作了自己的左手。林惜南有些不自在,可转眼见他一脸坦然,心下自愧,倒是她自己小人之心了。   陈乾果然是个中高手,即便带着她这个拖油瓶也能滑出花样来,看得远处的人都围过来不少。林惜南一直处于惊叹状态,滑翔和变换带来的刺激感让她晕眩。眼前的景物都是一晃而过,世界渐渐模糊渐渐失去意义,她所能感受所能把握的只剩了左手上的滑杆,和包裹着她右手的温度以及安稳感。   直到滑下山坡,她才稍微有所恢复,调动仅存的一丝理智喘气道:   “陈乾,我要是有你这技术就直接辞职来这里做教练。”   却不想,一抬头,触到的不是孩子气的得意和骄傲,而是一双深沉似海的眼眸。   顿时尴尬住。   “你看人家男朋友多厉害!”   不满的女声传来,林惜南别开眼,忽然觉得疲倦异常。   “真是累人,看来我是老朽掉了。”试着调节一下气氛,顺便借脱滑草鞋抽出手来。   陈乾条件反射似的握了一下,随即放开。却比她还蹲得快些,先帮她解开一只来。   解脱出来,找了旁边的树荫坐下去,兀自看着下面的湖。   感觉到陈乾终于在她旁边坐下来,暗中试了试,觉得还可以,遂故作轻松地道:   “陈乾,你说成年男女之间是不是就不能有纯粹的友谊了?”   陈乾不回答,林惜南既不急着突破,也没有转移话题,只是把眼神从湖泊移到了对面的天际。   那里,正好一群鸟飞入视线,从左到右,然后又飞出视野。   “当然不是。你看我们不是很好的朋友吗?”   林惜南转头看向他,而他已看向草场上的游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女生坐了滑草车从草坡顶出发,倏然往下,惊叫声乍起,延续许久,直到最后停在平地上,才终于平息。   第十三章(下)   陈乾缓缓收回视线,对着她笑了笑,失落之色难掩。   “你觉得这里如何?”   陈乾忽然抛出这样一个问题,林惜南有些招架不住。愣了愣,才说:   “很好……就是……没什么不太好的,几乎样样都很好。”   “其实周承曦的复兴计划里原本是没有这个农庄的。”   “哦?那怎么……难道……”林惜南似乎能想到什么,但是又抓不住。   “他只是偶然看到严西茗的蓝图,然后想让她实现罢了。”   陈乾说得轻松简略,林惜南却能想到其中有多少艰辛。周承曦至少得花一般计划三五倍的力气来说服董事会借款,且不说借款风险多大,就是买下这块土地,花的财力物力就足够要人瞠目了。再加上真正的施工,后期装修,这个投资,当真不容小觑。而最后的宣传,也只有足够根深蒂固的势力和人脉才打得开这个消费区的财源!这些,都还只是林惜南一个外行的推测罢了。   眼光一转,看见一男一女迅速地滑向他们。男的眉目英俊,气势逼人;女的亮眼夺目,神采飞扬。看到这样赏心悦目的搭配,林惜南脑子里有那么一小会儿的空白,待回过神来,两人已到近前,她终于也想起半日闲那场骤然开场戛然而止的戏了。   这两个,不就是周承曦和严西茗么?   果然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陈乾学长,你怎么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你可不比我这样的闲人,岂敢打扰。”陈乾似乎挺高兴,声音里都是掩不住的笑意,方才的失落一扫而空,说着,转头低声对林惜南道,“惜南,你可遇上对手了。”   林惜南看着他幸灾乐祸的笑脸,很是不解,正欲开口相询,却听严西茗嚷道:   “学长,不许乱说!”   严西茗终于解下滑草鞋,蹦蹦跳跳地坐到林惜南身边,好奇地瞅了瞅她,越过她问道:   “学长,女朋友藏那么紧?都不介绍一下?”   林惜南正待解释,陈乾已先一步说道:   “我可没那么幸运。林惜南,C中老师。惜南,她就是严西茗,目前在C外读书,学校的牛人加神人。”   林惜南想起那次观戏,抿嘴笑道:   “早见过了。”   “哦?怎么我没印象?”严西茗宝宝更好奇了。   林惜南忽然感到一股压力,诧异地抬头,却见周承曦一脸不爽地盯着严西茗,而后者完全没有自觉。她一时无措,陈乾却是反应过来,给林惜南介绍道:   “惜南,他是周承曦周总,半日闲的总经理。”   “周承曦,你能不能有一天不要摆出那么一副讨人嫌的样子?话说板着脸出来玩的人真的很讨人嫌诶!”严西茗瞥了眼山雨欲来的某人,极为不耐。   林惜南闻言几乎被一口气噎住,但礼貌不能废,点头微笑道:   “周总,幸会。”   “林老师,幸会。今天不工作,叫我承曦就好。”   对这个称呼,林惜南愣了一秒。也许是错觉,林惜南在周承曦锐利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和难以掩饰的好奇。   陈乾也有些错愕地看了看林惜南,大概是看到了她脸上的困惑,所以也掩了下去。   “林老师,不不不,还是叫你惜南姐吧,要不然我会以为还在上课呢,你还没说我们什么时候见过呢。”严西茗似乎没觉察到其中的诡异,追问着未完的话题。   林惜南想了想,说:   “准确地说,是我见过你们。大概是……一月份吧,我在当春路的半日闲店里,无意间看到的。”   严西茗一脸困惑,而林惜南余光所及,严西茗旁边的周承曦却是更加不爽了。   “严西茗,你就不能安静会儿?”   “惜南姐都没说什么,你抽什么风!”   “严西茗!”   两人对视着,比试眼大眼小。   林惜南离得近些,觉得压力奇大。周承曦那么慑人的气势,怎么到严西茗这里就不管事儿了?   “真是无聊!”严西茗轻描淡写地退场,拉起林惜南道,“惜南姐,我们射箭去,这人讨人嫌透了。”   林惜南为难了,可严西茗根本不是询问她,而是直接就把她拖起来了。看上去瘦瘦长长的严西茗,力气竟是这么大,而且用力巧得很,不会弄疼她,而她也推拒不了。只好冲周承曦和陈乾歉意地笑笑,加快脚步跟上严西茗的节奏。   射箭场就在草坡顶的平地上,一排简单的草棚,隔着十来米远的地方摆着箭靶,弓是最简易的那种,不带任何瞄准器什么的,看上去极不规范,但事实上,这样的原生态才是最有趣的,太过专业反倒失了娱乐的味道。   林惜南试了试弓的重量,挑了把轻的,估计还是得有三公斤,挺沉。严西茗却是拿了七公斤的。   “惜南姐以前有射过吗?”严西茗拿着弓,转头问她。   林惜南觉着这个女孩子很奇妙,明明是一脸乖巧,却总让人觉得狡黠;看上去似乎很单纯还有点小白,但又让人无法轻视,甚至会对她十分警惕。   “没有。”她直觉严西茗没那么简单,不敢多看,怕眼睛会泄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自顾自地掂量着那把弓。   “那你先看看我的动作吧,应该还能看,比起……他们。”说着,严西茗朝旁边的人努了努嘴,最后两个字当然是很小声的,说完又吐了吐舌头,调皮可爱的样子,看得林惜南忍不住笑。   “好,看你的。”   其实林惜南凭着看电视的经验也知道那些人姿势不对,要么双腿闭得死紧,找不到合适的平衡点;要么手肘压着身体,没有一点气度;再不然就是把弓抱得太紧,仿佛那是命根子。   严西茗回以灿烂一笑,然后拿起弓,双腿分至肩宽,身体略微前倾,手肘抬平,硬弓缓缓地被拉至圆满,箭尖微翘。   林惜南屏住呼吸,完全移不开视线。这是怎样一副摄人心魄的画面!严西茗不过是穿了简单的运动套装,可是一头短发干净利落,修长的身体亭亭玉立如梧桐,骄傲挺拔如白杨,周身那股气势竟如君临天下一般,一扫平时的孩子气。正午的阳光夺目刺眼,落在她身上,却只是她的陪衬,只是她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光芒。有那么一瞬间,她想,阿尔忒弥斯可能有她的风采?   “嗖”的一声,箭离弦而去,正中黄色中心,内十环!   林惜南愣了一下,随即欢快地鼓起掌来。   “你这哪是还能看啊!分明是艺术嘛!”   严西茗收起弓,腼腆一笑,又是那个孩子气的女生了,说:   “我以前学过,这个很业余的,不算什么。惜南姐你试试。”   “好。”   林惜南回想着严西茗的动作,开弓,瞄准,松手。最后,箭似乎是插在红□域了。   “惜南姐,你眼睛看不清正中心吧?”严西茗右手托着下巴,左手扶着右手肘横在胸前,若有所思地瞅着她。   林惜南有些诧异地瞧着她:   “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的动作很标准,箭的角度也很好,手也稳,但却是这个结果,只能是视力问题了。”   林惜南怔了一下,方说:   “你眼神真厉害。”   两人随后便自顾自地射起来,林惜南无意间扫过严西茗的靶子,几乎箭箭射在同一点上,甚至有好几枝箭被后来的射掉了。而她自己,时好时坏,不过总算没有射出靶子。   七八枝箭下来,林惜南就拿不稳弓了,只好放弃。严西茗见她停下来,没说什么也放下弓箭,把她往一边空地拉去。   随意地走着,阳光的热度已然有些灼人。从林惜南这个角度望去,陈乾和周承曦还坐在树下,聊得颇为开心。   “惜南姐,你喜欢这里吗?”严西茗忽然停下脚步,望着湖面的眼神有些空茫。   林惜南不太明白,也不愿多猜,只是由衷地说:   “喜欢,很喜欢。你的设计很出色。”   “可是我不喜欢。”严西茗叹着气,似乎是很纠结。   林惜南看着她,而她并不回头与她的视线相接。其实她隐约能触到边缘,却不太抓得住那个飘渺的想法,便顺着严西茗的话问道:   “为什么呢?”   “学长有跟你说过这个农庄的来历吗?”严西茗终于看她,眼神里有隐隐的期待。   林惜南忽然想通了,淡淡地说:   “有,周承曦还真是舍得。”   严西茗研究似的看了她好几秒,最后得出结论:   “你一点都不羡慕。”   林惜南笑了:   “羡慕是因为自己希望得到同样的对待。那或许是很好的,但于我来说,却是没有意义。”   严西茗也笑了起来,不过,林惜南的是云淡风轻,她的,却是苦涩。   “别人都以为周承曦是千万金为搏女友一笑,可谁知道他的真实动机其实是要驯养我呢?比起那些什么都不肯让我做的人,他只是为我筑了一个很大的笼子,我可以在里面相对自由地飞翔。可是,笼子再大,终究是个笼子,我出不去,也不能出去,最后只能消磨掉意志,成为他的御用之物。”   严西茗眼里的悲哀、无奈和挣扎是如此深切,以至于林惜南忍不住握住她双手,深深看进她眼里,道:   “我理解。”   她理解,因为她也在一个笼子里。只是,和严西茗不同的是,她自己是笼子的建造者,而别人,只是搭了把手。   严西茗看着她,似乎是要取证验明真伪,似乎是在说服自己相信,又似乎是在酝酿情绪,眼里神色倏忽而过,风云变幻,最后终于归于平静,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纯真如孩童,张臂抱住他,说:   “谢谢你,惜南姐。”   谢谢你,谢谢你在我孤寂若此时能理解,谢谢你没有让我的期待落空,也谢谢你肯伸手予我慰藉。   严西茗的谢谢,林惜南能解。   可是,她自己的笼子,何解?   第十四章(上)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的很奇妙。有时候,相处几年几十年乃至一辈子,两个人之间或许也不能敞开心扉。然而,与之相反,也有人可以在一两天甚至几个小时几秒钟的时间内互相信任。林惜南以为,造成这种不同的,关键还在于理解。若无理解,再怎么努力,终究隔膜;若是理解了,只需一个眼神,就可以心领神会。也许,她之于严西茗,就是后一种情况。   林惜南看了那张“庄主卡”一分钟,决定不要启用它。严西茗虽然那之后没有再多说她自己的事,恢复了一贯的古灵精怪,但确实是很热情很真诚地安排了林惜南后两天的行程,轻松愉快地玩遍了整个农庄,临走时硬把唯二的“庄主卡”塞给了她一张。所谓“庄主卡”,表面上看起来就是张印着农庄景物的卡片,但持卡人可在任何时候来半日闲休闲农庄随意折腾。然而,即便再怎么喜欢这里,林惜南也不会再来。那天晚上,她稍稍想了一下,便意识到周承曦其实早就知道她了,并且比她任何一个朋友都知道得多。他对她应该不会有恶意,但那种危险犀利的人物,她向来避若蛇蝎。所以,这张“庄主卡”,她无论如何用不得,更加不会用。   “好好的叹什么气?”   陈乾开着车,饶有兴味地打量她。   “没什么。”   顿了顿,陈乾忽然说:   “我没想到你的亲和力会这么强大!”   “哦?亲和力?”   “严西茗竟然会在两天之内对你喜欢成这样!”   “她性格如此吧。”尽管知道不是这样,但和陈乾讨论严西茗,让她觉得不太自在。   “你这样认为?”   “难道不是?”   陈乾忽然又不说话了,专心看着路面,好一会儿才说:   “虽然她性格开朗,热情热心,但实际上,她在学校里很孤独的。我之前不是提过她是我们学校的牛人加神人?她优秀到……会让所有人连嫉妒都不可能,就像……没有人会嫉妒太阳的光辉一样,你明白吗?”   林惜南看了眼陈乾,在他面上难以掩饰的欣赏和一丝不易捕捉的失落以及心疼让她觉得有些气闷,旋即想到自己的选择,又释然。   太阳的光辉?林惜南无法得知最细致的原因,但这就是严西茗最痛苦的地方吧。她渴望着雄鹰那样的自由,但周承曦,企图用这世上最坚固也最柔软的笼子束缚住她。不管他们之间是如何开始的,她对他,终究不可能无动于衷。   严西茗这样的女生,陈乾必然是动过心的吧。那又是怎样一个故事?想着想着,林惜南恍然大悟,知道那张贵重的“庄主卡”该怎么处理了。   道别的时候,林惜南把卡递到陈乾面前。陈乾又是困惑又是着恼。   “惜南,你这是做什么?”   林惜南笑笑,说:   “我不需要这个。虽然你也不需要,但我觉得也许你留着做纪念更有意义些。”   陈乾忽然面如死灰。   “我真没有其他意思,你别多想。”林惜南忙解释。   “我知道,但是惜南,那真的是过去的事了。”   林惜南无法回答,只好好言相劝:   “陈乾,这真的没有什么,谁会没有过去。”   “那你在乎吗?”几乎是接着她的话说了出来。   林惜南愕然。陈乾长长地叹了口气,接过卡,说:   “谢谢。”   也不等她回答,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问道:   “惜南,你生日是六月的什么时候?”   “呃?”林惜南没想到这个转折会这么大,一时愣住,“二号。”   “有什么打算吗?”   “没什么,本来该回家陪陪爸妈的,但到时候是走不了的。”   陈乾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着她的眼神有点闪烁不定。   “怎么了?”   “没什么。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林惜南睡了个午觉,爬起来已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拉开窗帘向学校操场看去,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篮球场上人还算密集些,那些跳跃奔跑的身影,沐浴在金色的余晖里,似乎和她隔了整个时空。   到了办公室就看到蒋经纬正在分发成绩分析册,这效率,果然不容小觑。蒋经纬看到她进来,很是高兴,正好英语组办公室已经分发完毕,把她的那份翻到某个页,说:   “林老师,你做得很好啊。去年月考后跟你提过的那几个人进步太喜人了,尤其是萧文翰,这次居然考到117分了。”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听到那个名字,林惜南还是有些不适。礼貌性地快速浏览了他翻到的那一页,看到萧文翰已排在第五的位置。   “我应该做的。”借着放包,林惜南微微低了头,掩盖住情绪。   “那么,林老师,明天的家长会,你就作为我们班任课教师代表说两句吧。”   “啊?”   林惜南懵了。   其实她高中并不是成绩最好的那个。一来她不喜欢数学里那些繁复的计算,损失了小半壁江山;二来她不喜欢政史里那些洗脑般的东西,不喜欢地理里的条条框框,损失了又小半壁江山。撑起她剩下的那小半壁江山的,只是英语。虽然她从来不喜欢那个满口中式英语还夹带方言的英语老师,听课很少,但应付高考还是绰绰有余的。至于语文,她一直感到无奈。不论她怎么努力,最后她都只能保证默写题不会出意外。   这样的高中生活,要她跟殷切的家长们说什么?   头疼了大半天,终于想起班上的某高手来。那个女生很厉害,从高一到高考前一直是年级第一,在整个M市里也是从来不出前五的,但高考,却一败涂地。有那么一段时间,林惜南常常想,是不是太想要的东西,总是得不到。随着年岁渐长,她才明白过来,那个女生的滑铁卢,不是因为太想要,而是因为她还不足以承载。高考前她的生活完全颠覆,最后的失败,是必然,而非意外。   所以第二天她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家长们不可置信的赞赏眼神时,所说的一切,归根到底两个字——如常。   不用刻意调节生活,不用刻意放松休息,不用刻意鼓励提点,只需要找到一个最合适的状态,然后保持下去,就足够了。   好些家长都很给面子,对她报以热烈的掌声。这让她松了一大口气。   走出教室的时候,正巧萧文翰出现在楼梯口转走廊处。一个多月,她真的是一眼也没多看他。他没有再做出二模前那样幼稚无聊的举动,碰到的时候也只是嗫嚅地看着她,而她自己,除了视而不见,还能如何?林惜南忍不住叹气,她自己什么时候才能一切如常?   至少现在不能,所以她掉过头,打算从另一边下楼去。但是,总是不遂她意的。   “林老师。”   无奈地站住,耳听得他轻快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最后停在她面前。   “林老师,你还没消气么?”   一听这话,林惜南心头火就一拱一拱的,正想直接走掉,却听得身后一个略带责备实则宠溺的女声响起:   “文翰,你怎么气林老师了?”   林惜南烦闷透顶,只听萧文翰有些忐忑地说:   “妈,你怎么出来了?”   林惜南迅速调整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来,转身招呼:   “萧太太,您好。”   入目的是一个微微发福的中年妇女,个子不高,穿很正式的套装,画很浓的妆。   萧母愣了一下,随即很高兴地笑了起来,看来林惜南的表演还是很成功的。   “林老师,要不是亲眼见到,我还真不相信文翰他爸说的把书教得那么好的老师竟然是和我们文翰差不多大小的小姑娘。”   “您过奖了,是学生自己上进。”   “我们文翰一直都很上进,可英语也是你接手后才有起色的。”   “那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   “林老师年纪轻轻,却一点没有年轻人的毛病……”   林惜南不记得后来是怎么结束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应付过来的了。她只知道,以后再也不想见到她。不是因为她是萧文翰的母亲,而是林惜南对这种人完全没有好感。她有生之年所遇所见,不是小河镇上那些淳朴厚道偶尔吵吵小架的村民,就是学校里埋首书堆闹闹小矛盾但终不失友好的学生,而虚荣世故、市侩精明、狭隘浅薄如萧母者,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她对着这种人唯一的概念就是韩剧里一沾到老公儿子就歇斯底里撕破脸皮的中年妇人。   仿佛是为了向她证明她的概念是多么准确,又或者是她下评论太过恶毒要遭报应,周六上午的最后一节课上,林惜南正准备给文科班讲一道易错题,萧母就再次出现了。同家长会的开天辟地头一遭一样,萧母给了她另外一个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就像地震发生后的第二波震动远远强过第一波一样,这第二次开天辟地,也比第一次震撼许多,以至于很多年以后,萧文翰把她骗去萧家告知长辈他们要结婚了时,林惜南还是拿不出笑脸来面对她。   第十四章(中)   林惜南记得第一次被小朋友抢去棒棒糖的时候是委屈,第一次考试不及格的时候是羞耻,第一次走夜路的时候是恐惧,第一次与人分手的时候是痛彻心扉,而第一次被人当着学生面儿打耳光,指着鼻子骂狐狸精呢?   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教室安静得不像话,而她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以后上课一定记着关好门。   因为事先毫无防备,而那一巴掌实在是够劲儿,林惜南晃了晃,还是歪在讲桌上了,右腰处传来一阵钝重的疼,半天直不起身来。勉强控制了表情抬头看去,在看见来者正是她一辈子都不想看到的萧母时,顿时想笑,想放声大笑。   可是她只是重新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说:   “这里的人都是有父母的,您还是移个驾吧。”   随后抄起自己的东西,也不看班上人都是什么反应,径自走了出去。   过了素的照片,一张上萧文翰手握着她肩膀,而她双手扯着他的衣角,背景是植物园悬崖后的碧蓝天空,角度很巧妙,又逆着光,两人的脸都看不清,只是画面柔和温馨到极点,像极了亲密甜蜜的情侣;另一张上两人激烈拥吻,拍摄角度恰好能让观者看出来女子是林惜南。   想起那天陈静溪也在那儿,林惜南顿时明白过来。把照片摔回给萧母,冷冷地说:   “反正您已经认定就是我勾引了萧文翰,我现在怎么解释您都不会相信了,所以,您爱怎么认为就怎么认为吧。我只想把事情的利害好好说一下。   “如果您现在把事情闹大,我会身败名裂,再也站不上讲台,不错,我的损失看起来会很大,但是,我还有很多选择,并不是非站在讲台上不可;但对于萧文翰来说会是怎样的结果?相信萧太太您比我更清楚。   “我们再说这个事情到底有多大影响吧。现在是五月份了,距离高考也不过大半个月,学生什么水平,基本上就定下来了。上个月底的三模您也看到了,萧文翰成绩很好,已经达到巅峰状态,保持这个势头,要实现他的志愿是没有问题的。而这两张照片是三月份的,也就是说,这个事情本身对他的成绩来说没有任何影响。如果现在这个事情闹大了,他的心理状态会不会受到影响,您应该比我更清楚。所以,该怎么做您应该能衡量出来。如果您一定要‘惩罚’我,我奉劝您一句,高考之后,学校还会正常运行,我也不会离开。”   萧母一时顿住,看来还不算笨到家了。于是,林惜南也不管她会怎么办,扔下句“请自便”就傲然离开石桌,朝校门走去。   这个地方,她不想待下去,至少此刻不想。脸上还火辣辣的,泪腺有些不争气,但她到底还是骄傲的,忍了下去。拿镜子看了看,竟是浮出四个鲜红的指印,在她白皙细嫩的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无奈之下,只好去屈臣氏买了粉底,厚厚地抹上一层,逃也似的回了小河镇。   五月是林惜南最爱的时节。这个月份,C省阳光充足,雨水丰沛,气温适中,并且晴雨间隔正好,所以每天都清清爽爽的。晴天要么是正好雨过天晴,要么便是隔日后接连两三天的碧空如洗。晴总是晴得那么纯粹没有杂质,光线明亮而有温度,却偏偏怎么都不逼人。不等灰尘被暖得够轻,细雨便又来了。这时候的雨很合适。不像冬天的冰雨那么寒彻心扉,不像春天的绵雨那么缱绻无力,不像六月的梅雨那么冗长沉闷,不像七八月的暴雨那么恣意残虐,也不像秋天的夜雨那么萧瑟愁人。这时候的雨细而不缠,滴下来的时候声音清亮却不喧闹,雨量充足却并不多到累赘,刚刚好洗去前几日累积下来的略显多余的热度。雨过之后,便是一片清明天地。   不只是气候,还有从镇上回到家里那一路的槐花香,林惜南实在是爱死那种漫步其间的感觉了。想起往年五一时槐花正开,那浓而不郁的香气新鲜极了,而五月中旬的时候到底还是不尽如人意了。路边还有些湿意的灰黑泥土上落满了白中泛黄的细小槐花,看得林惜南顿时兴味大减。原本游山玩水式的心情就这样淡了下去,而下车之前一直在郁闷的事情到了家门口就适时地涌上来了。   林惜南顿在家门口,仔细听屋里的动静,隐约听见老林说要去摘拣些油菜叶给猪做食,随即是窸窸窣窣的取东西声、开门声。林惜南下意识地躲到柱子的阴影里,忍不住朝屋子正对着的东天看去,天边是一片夕阳赋予的橙色,明亮通透,不含丝毫杂质。   看清老林的方向,待他转过弯才轻轻巧巧地跟上去。目的地是离家不远的一块油菜田。油菜花已然落尽,泥土里也瞧不见曾经的芳菲,只有微黄的叶子和零星细嫩的小草。老林今年肯定在田里待过很长时间,否则杂草的长势定然茂盛得很。   林惜南安静地坐在田埂上,目光追随着油菜杆的动静,想起小时候的五月里总躺在这里放风筝,老林两口子则闲聊着在菜田里猫着腰拔草的情景,不由得痴了。等回过神来,老林已经收了工,正站在她面前,因为逆着光,看不清表情。   “爸……”林惜南有些心虚,弱弱地开口,声音不自觉地哽咽上了。   老林把背篓放在一边,无声地坐到她旁边,长臂一伸,把林惜南揽进了怀里。林惜南再也忍不住了,终于呜呜咽咽起来。   哭得累了,抬头的时候,天已擦黑了。   老林在兜里翻了翻,没找到想要的,便直接拿手去擦林惜南的眼泪。老林虽是教师,但闲暇时间都和赵南混在田地里,手一向都是粗糙的,但握在手里的时候感觉很实在也并不硌手。而现在,大概是因为大部分的活儿都归了老林,那双拿了三十几年粉笔的手再抚摸林惜南的时候,她已经不由自主地有些躲闪了。   大概老林自己也意识到了,只轻轻地抹了两下,便放了下来。   “爸,你很失望吧。我是逃回来的。”林惜南生怕自己的躲闪让老林不自在,握紧了那双布满茧子青筋毕现的手,手心里传出来的温度混着泥土和绿叶的清香让她顿时平静不少。   “我原以为校园是个平静的地方,了此一生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可是现在我快被那个地方逼疯了。你曾经告诉我,不管别人怎么看,只要学生认为自己是个好老师就值了,可是现在,连学生——那些我为之操心为之隐忍的人,要么亲身欺负我,要么就眼睁睁地看着我被人欺负,我不知道该怎么释怀,我没有办法再整天面对那样的人,我做不到……”   原本还只是冷静的叙述,可说着说着,林惜南就把额头抵在老林肩膀上,轻声哽咽起来。这样的行为让她鄙视自己,可是如果再撑下去,她真的会绝望的。   那天晚上,她和老林坐在自家院子里,闻着月季氤氲的香气,就着月色和摆在月桂树下青石板上的花生米,喝了一瓶又一瓶的啤酒。她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说了多少,也不记得老林说了什么,说了多少,连最后她什么时候醉倒的都没有印象了,一醒来就和衣躺在自己的床上了。看来,老林还没老,还能轻轻松松把她抱回床上,就像自己小时候躺在院子里清凉的青石板上,看着月亮就睡着了,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在暖融融的床上了一样。想到这里,她觉得心里一阵暖流缓缓淌过,油然而生出一种幸福感。   推门出去,已近正午。赵南一边嗔怪着,一边摆上一直暖在锅里的粥和青菜。林惜南有些痴呆地看着赵南来来去去,最后在她转身的一刻从后抱住她腰身,拿头蹭了蹭,惹得赵南一阵好笑。林惜南却是又雾气迷蒙了,忙埋头吃饭。   吃过饭不久,老林做活儿就回来了。林惜南晚上还有课,得赶紧回学校去,老林洗洗手就跟了出去。   走到油菜田边,老林忽然停下来,指着两块田间的小路说:   “你知道你外公当年在那里打过我吗?”   林惜南愕然,这是什么意思?   “我来这边教书的时候遇到你妈的,那时候她才十八岁,扎一根很粗的马尾,背着大大的背篓,边干活边唱歌,歌很老很土,还唱得走调,但是很让人开心。有一次我碰到她躺在田埂上晒太阳,没忍住便偷亲了她,不料被前来喊她回家吃午饭的老头子逮个正着。”   “我妈什么反应?”林惜南傻了有两分钟,终于找回说话的能力。   “反应?我被打得眼冒金星不得不走人了,她都还没醒呢!”老林苦笑着说,语气里却满是宠溺。   “真想不到!”林惜南感叹着,想象着那是个什么场景。   老林忽然摸了摸她右颊,心疼地说:   “还疼吗?”   “爸你……”林惜南猛吸了口气,不可置信。   老林拿食指推了推她已然呆愣的脑袋,失笑道:   “你以为你那粉抹得很好?”   说着,眼神飘忽移到她身后,颇为语重心长地说:   “小惜,你记住,只要你认为自己做得好了,别人怎么对你那都是不重要的,真正的骄傲在自己心中,不在别人的眼里。以后即使自己生活再乱,这里都是你可以随时回来哭闹的地方。不要认为你长大了,你就只有责任了,你也有耍脾气发火的权力。也不要认为我们年岁大了,就经不起折腾了,我们有时间独独赋予老年人的智慧。”   “爸……”   “记住要回家来,即便再难过都不能不回家。”   “……好。”   第十四章(下)   越接近高考,学生越忙,而老师越清闲。虽然也得装出紧张的样子营造气氛,但无论从心理上还是生理上,其实都轻松得不得了。   当然,这是林惜南的状态,她不知道其他老师是不是也这样,所以这段时间她看着别的老师总是有点迷惑。不过,她终于弄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为什么五年前她在为高考焦头烂额的时候,那些一脸紧张的老师们的眼里会闪过浓浓的笑意。因为悠闲地看着别人挣扎实在是一件很解气的事。   最后二十天里,学生都是自主复习,偶尔有问题才跑讲台上或者办公室里晃悠一下,所以林惜南这些天一开始都是自己看着书一天便过去了。   有一点林惜南很不满,这些学生分明已经没有那么多想问的,学校偏偏要求每个高三老师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九点都得待在办公室或者教室里。   这种时候,大家都还是有些怨气的,尤其是那些成双成对的,但一段时间下来,更幽怨的就是那些形单影只的。因为不能出去约会的人们就直接在工作场所传起情来,看得单身的人们羡慕嫉妒恨到牙痒痒。当然,除了林惜南,每天对着汪美女和罗帅哥的表演,赏心悦目到不行,偶尔看得太过瘾了,还调侃上两句。罗伟被调戏到气结,只能咬牙切齿地说怎么会有这种女人,对于这种刺激都无动于衷。汪筱琳接着便悠悠地说,那是过尽千帆的淡然,罗同志火候不够,经验不足。林惜南终于也被噎到了,半晌才抖出一句算你狠来。办公室里顿时笑成一片。   林惜南当然不是闲得只剩看戏了,她还得乘着现在的时间备课。培训中心今年给她加了下午的阅读课,张心诚老师也邀请她高考之后就去帮他审阅书稿。当然,都是有酬劳的。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个道理林惜南还是懂的,所以趁着现在还空着,赶紧备课。若是等到审稿完了再备,就来不及了。   忙归忙,林惜南却是确确实实地进入了前所未有的单纯快乐状态。刚来这里的时候,虽然没有杂七杂八的事情烦她,但因为担心做不好工作,总是有些提心吊胆。后来工作上驾轻就熟了,又出了秦前的事。秦前那里解决了,萧文翰、卓越又跟着不安分,这一闹就是几个月。还没缓过劲儿来,老母亲又得癌症住了院。等老母亲康复,就已经三月了。还没宽下心来,她自己又鬼迷心窍地跑去跟理科班的人春游。植物园倒是好看,但那代价就是接下来几个月都不爽,还被人扇了耳光。现在好了,尽管事情没有最终解决,但她心里已然一片清明,最终结果如何,她反倒不在意了,大不了拍拍屁股走人罢了。换个工作也许还不用纠结了,甚至完全避开萧文翰也是简单得不得了的事。人言更没什么可畏的了,她可是真正见识过人走茶凉的,曾经夜夜欢谈的大学室友,到现在还不是已经再见无期,联系也越发少得可怜,几乎没有了。   那日回到学校,打开包就看到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对折的信笺,微微泛黄的纸页上老林的笔迹挺拔苍劲依旧:   临江仙·送钱穆父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   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樽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林惜南反反复复地读了好几遍,终于明白过来:若无无波古井水的心境,如何能拣尽寒枝而不栖?世人总是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谁管你是世俗赖皮还是清高骄傲,或者无心,或者有意,伤害总是在所难免。如欲自怜心志,非大气魄大肚量不可为。说起来,萧文翰也好,陈静溪也罢,乃至萧母,她的责怪或怨愤都无力且无用,徒然疲惫了自己罢了。再一转念,想到老林如此体贴地写了全词却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不禁泪水潸然。   后来,谭进借着出差又来过一次,林惜南发现自己已真正可以放下了。面对谭进哀伤的笑,林惜南想到的却是,这一次,大概真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了。   终究不枉此痛。   随着心境明朗起来,林惜南渐渐恢复作息。晨读的时候会挑一些名家散文温故而知新,不备课的时候就翻翻以往的英文原版书,偶尔也温习温习法语。汪筱琳调侃说,把她那杯白开水换成咖啡就真小资了。林惜南看看落在桌上的阳光,轻笑答曰,真小资在心里,不在形式,你怎么就知道我现在的心境不小资呢?   陈乾来得多了些,毕竟自己亲妹子要上考场了。不过林惜南总觉得自己占了便宜,因为陈乾每次给陈静溪带吃的,顺便就会给她也捎点点心,城东知味轩的糕点,城西老饕之家的小吃,市中心御膳坊的传统食物,遍地开花的半日闲出品的各色西式餐点和冰激凌……总之,短短二十日内,林惜南吃过的C市的王牌食物比这一年都要丰富。六月二号晚上,陈乾提着个大蛋糕到办公室,分下来后,林惜南多留了一块,笑道,给陈静溪吧,作为惩罚,只能有一块,她和沈志奇要怎么分那是她自己的事。陈乾眼底那一点闪烁终于也散去。她能如何呢?对陈乾,即使知道他另有所图,她也没有办法拒绝。他不想她为难,所以一个字也没说出口;他知道她不愿更进一步,所以即便有心,也只用最普通的方式陪她这个生日。这样的心意,林惜南如何能拒绝,怎么忍心拒绝?   本来说好只许吃不许抹的,结果汪筱琳开头,整个办公室平均年龄不下二十五的老小孩儿愣是把林惜南一个气质美女搞成了“奶油小生”。拖到很晚才敢离开,却迎面撞上萧文翰,点点头算是答复他的问好就匆匆逃离现场,也不管他正拿什么眼神看她了。   C中惯例,高考前会有两天假期给学生作调整。   这日林惜南正睡午觉,迷迷糊糊地听见外面有人叫门。先是喊着“林老师”,后来就直接吼出“林惜南”来。一个激灵醒过来,听出是萧文翰的声音,不耐地开门,那个不消停的人却红着脸别过头去,没好气地说:   “回去把衣服换了!”   林惜南低头一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图凉快,午睡换了很短的丝质吊带睡裙,刚刚光顾着生气连衣服也忘了换。顿时窘迫地关上门,随便翻出条长裙换上。深呼吸了好一会儿,才重又打开门。此时再看萧文翰的大红脸,想起两次被强吻的经历,林惜南觉得好笑极了。但是她没有笑出来,只是冷着脸问了一句什么事。   “我……”萧文翰满脸欲言又止,大概是跑得很急,满头大汗,连肩膀上的衣料也湿了。   耐心耗尽,转身便要关门,却被他一手圈住手肘,炙热的温度烫得她一阵心烦,抬手甩掉,只听他说:   “我妈妈的事……对不起。”   林惜南身子一震,缓缓回头。   萧文翰满脸歉意愧意,失神落魄。   “我今天才知道,对不起,我真不知道她会这样做。”   林惜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并不说话,打算看他到底要怎么办。   “我替我妈妈向你道歉。”   “萧文翰,你真觉得这是你妈妈的错?”林惜南转开眼,看着楼外高大的银杏树。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萧文翰越看越欠扁。   萧文翰原本低眉顺眼地等待裁决的模样,一听这话猛抬眼盯着她。林惜南悠悠转回眼,见他还执迷不悟的样子,叹道:   “你回去好好准备考试吧。”   不等他再说什么,转过往屋里走,步子还没跨出去,手肘上一阵疼痛,萧文翰阴森森的声音就在耳边:   “林老师,你说清楚。”   林惜南站定,深深吸了口气,说:   “你确定你想听?”   “是。”   林惜南转身对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   “萧文翰,你知道成熟是什么吗?成熟首先是自我把握!你不过是个小屁孩儿,我从来没有冤枉过你。”   看着萧文翰脸上的表情阴阴晴晴变幻不定,林惜南又加了一句:   “如果你因为这件事而影响到你该做好的事,那你就是彻底的幼稚。”   说罢,林惜南甩上门,一顿暴走,直到累到疲倦,才终于成功午觉。   第十五章(上)   高考那两天C市格外闷热,气象部门一度发布橙色预警。   林惜南本可以窝在宿舍里吹着电风扇睡觉度日的,但却没料到C中虽被设为考点了,文理两班都还是有几个倒霉的家伙被发配到C大附小考试了。无奈,林惜南是跨这两班的唯一一个老师,她不带他们谁带?   还好附小比较有钱有势,他们这些带考老师都被安排在冷气充足的地方待着,还附送了一台播放着韩国某肥皂剧的电视机,倒也不算太难过。俗话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兵法又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诗人还说,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这高考,就是此理。从幼儿园开始就为此奋斗,可决定人这十几年努力的时间,就那么残酷的九个小时!两天时间里,几个学生面上的喜忧或者默然,看得林惜南深深同情。她忽然很想知道,当年她是什么表情?   考试结束回到C中的时候已是六点多,嚣张跋扈的太阳终于有偃旗息鼓的迹象。夕阳挟着余威挣扎在撤退与留下之间,把细细的尘埃搅得沸反盈天,在光布置的舞台上横冲直撞。林惜南看着桌上斜斜的光束,微微有些失神。   收拾了东西出来,经过两个班,班主任都在说着“遗言”,教室里都是一片肃穆,文科班隐隐有哭泣声传出来。林惜南隔着光和玻璃窗看去,忽然觉得前面那近一年的时间都成了一片空茫,心轻松得像是要从胸腔里飘出去,飞到某个不知名的远方。嘴角不自禁地上扬,低了头,快步走过。   转过角,刚下了几阶楼梯,听见身后有人急切地喊道:   “林老师!”   声音里带着焦灼、期盼,微微地有些喘,似乎……跑得很急。   停下脚步,回过身去,抬头望向楼梯口。萧文翰逆着光站定在那里,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把她完全罩住。   “林老师,我考得很好。”   林惜南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她听得出那声音里的期盼,像是……期待表扬的小孩子。   于是,她微笑道:   “好。”   吃过晚饭,林惜南觉得有些无所事事,专门搜了下历年奥斯卡影片,目光掠过,在《浓情巧克力》处停了下来。   “Once upon a time, there was a quite little village in the French countryside, whose people believed in tranquilite. Tranquility.”   教堂门紧紧地闭上,颂歌的声音响起。镜头移动,严肃守旧的镇长,严厉的母亲,心不在焉的小男孩,昏睡的中年人……短短一分钟内,一副小镇人情图跃然于屏幕上。牧师开始“演说”,小男孩回头看见男人把小动物塞进衣襟,妇人伸手摸走前排小男孩的东西……风声忽然传来,呼啸着,凌厉,刺耳,打破了宁静。   看到教堂门被吹开,林惜南忽听得敲门声响起。先是极轻微的两下,林惜南以为听错了,遂开了电影声音继续看。没过多久,敲门声重又响起,这次却是重了许多,显得很坚定。   林惜南讶然,想了想,终于还是起身去开门。   站在门口的竟然是陈静溪。屋里日光灯的白色灯光打在她略显消瘦的脸上,把她向来莹润流彩的脸颊衬得惨白一片。   “怎么了?”林惜南早放下那事了,对萧文翰尚且已无责怪,何况陈静溪?   注意到她头发上湿漉漉的一片,抬眼看去,路灯昏黄的光里,雨竟然是大得形成了瀑布般的幕墙。伸手碰了碰她的肩膀,也是全然湿了,忙把兀自垂着头的她拉进屋里,摁在椅子上,找了毛巾来。   “林老师,对不起。”陈静溪终于看向林惜南,眼里的悔意、难过和决然看得林惜南心头一颤,一时无言相慰,只听她接着说道,“林老师,我是嫉妒你。志奇他曾说,他的梦中情人就是你这样的,被我听到了。我也喜欢你,可是我更喜欢他呀,我以为自己小心翼翼的,总是不会出差错的吧,可是,魔鬼就这样住进了我心里。结果却成了现在这样。林老师,我真的不想这样下去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或者,你告诉我要怎样你才能原谅我,我努力去做?不,不是努力,我一定会做到。”   林惜南盯着她看了几秒,把手中的毛巾放到她手里,说:   “决定了?”   “是。”   “那好,你现在去好好洗个澡,换上干衣服,把门给我守好了,等我回来。”   “……这是……”   “你不是说什么都会努力去做的吗?”   “……好。”   给陈静溪找了身衣服搁在浴室门口,翻出雨衣和雨伞,带好钥匙,便出门去了。门对面的阴影让她莫名地恐惧,大着胆子朝那个方向走了两步,猛然停住,自己这不是自动送上门吗?不自禁地抱紧手中的雨具,匆匆下了楼,武装好,朝校外疾步而去。   虽然是雨天,顾客少,茶饮店还是坚持着要开到十点。林惜南老远便看到那个小门面里的光,终于舒了口气。这样的雨夜出门,还真是吓人。   买好东西,重又一头栽进黑暗和湿冷,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脚步愈发快了起来。走到楼梯口处,那种恐惧感比刚出门时还要强烈,忍着颤抖开了门,却并不打开,咬咬牙,转身厉喝:   “出来!”   世界仿佛被按了静音键,林惜南一时只听得到自己极力隐忍的呼吸声。对面的阴影里果然走出两个人来。看清来人的一刹那,林惜南长长地嘘出口气,靠在了门框上。   “林老师,对不起,我们原本只想在这儿站站,没想到你这么……敏锐。”沈志奇有些赧然。   想来沈志奇是追着陈静溪过来的,萧文翰作为死党,这样的夜晚,自然还是亲自陪着比较安全。   门忽然从里面打开,陈静溪兴奋的脸孔刹那间凝固。   林惜南一看这状况,有些头疼。把三个人都请进了门,翻箱倒柜找出几个纸杯来,兑了板蓝根送到他们手边,想了想,说:   “不爱喝就别喝,自己接水。”   陈静溪揭开杯子的盖子,浓浓的巧克力香味弥散开来,有些压抑的小房间顿时满室馨香。看着萧文翰哀怨的眼神,林惜南心情大好,笑道:   “谁让你们藏那么好,现在只有陈静溪一个人的。”   还是没能忽略掉那两个也是落汤鸡的事实,只好忍痛把存放着的新毛巾拿出来,一人一块。   “不巧,这里可没有男式衣服给你们换,自己擦擦吧。”   “没有最好。”萧文翰似乎是咕哝了这么一句。   林惜南招呼完客人,就自顾自地坐到桌边,继续看电影。灰暗的小镇上终于出现了两抹亮色。   “林老师,你出去就是为了买这杯巧克力么?”陈静溪忽然开口。   “本来就打算去买的,这样看电影比较有感觉嘛。”   林惜南恶作剧地说,后脑勺都能看见三个人至少两个翻了白眼。   “我一个大人被小孩子欺负了,还要怪另一个小孩子没有来帮我,把那个小孩子折腾得大半夜的不和同学庆贺毕业,反冒雨来跟我道歉,打算做任何事情来取得我的原谅,我能这么做长辈么?”   屋子里一时静默一片,只听得见电影里北风肆虐,牧师眼睛瞟向门口,说着“Where will we find truth? Where do we start looking?”   手机忽然急促地震动起来,打破这里的尴尬。林惜南瞧着“蒋经纬”三个字,怪疑惑的。诧异地接起来,那边开门见山:   “林老师,陈静溪来找你了吗?”   “嗯,在我这儿……没事,”顿了顿,补充道,“沈志奇和萧文翰也在,不用担心。……啊?……好……吧。”   林惜南咬牙切齿地看向那几个低着头的人,满腹怒气无处发泄。蒋经纬说这几个人今晚就由她安排了,寝室已经清空,雨这么大,这个宿舍这么小,让她怎么安排?   跟自己较劲了几分钟,终于认命地开始找床上用品。   “你们也看到了,这里只有这么大,陈静溪和我挤床上,沈志奇和萧文翰,你们两个打地铺。感冒了就是你们自己身体不好,不能怪我。”   把屋内空出的地面清扫了一下,铺了报纸,又把凉席铺上,最后再铺开棉絮和床单。这已经用掉她所有的棉被了,只好拿薄毛毯给两人作被子。   又在柜子里翻了一阵,终于找出那个被她窝藏很久的新牙刷,递给陈静溪,关了电脑,说:   “没有洗漱用品给你们了,自己忍着。明天还要英语口试,收拾一下就赶紧休息。”   那部电影才开了个头,只能放着了。   林惜南躺在床上,睁眼看着虚无的黑暗。耳边的呼吸声很轻很均匀,陈静溪睡得很安稳。地上的那两个,似乎也已经安息了。就她自己,听着外面的风雨声,久久难以入眠。   第十五章(中)   C市的雨季就这样来了。按照惯例,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雨会随着它自个儿的心情,时大时小,时断时续,但永远不可能雨过天晴,就像某些人进了更年期,火气会有时猛有时弱,但永远不会没有一样。借范仲淹老前辈一句话说,那就是“霪雨霏霏,连月不开”啊。这和黄梅时节家家雨颇为相似,但因为C省地理位置偏西,不能算长江中下游地区,也就说不上“梅雨”了。总之,这是个没有名分的气候现象。   林惜南虽失眠很久,但第二天还是得起个大早。她和张心诚约好九点半在他办公室见,从市中心到郊区的科教园,车程少说也两个小时,再加上传说中科教园诡异的平面布局,林惜南不得不越早越好。收拾了几身衣服,带上随身物品,只来得及买了面包牛奶便匆匆上了早班车。结果,她还是高估了雨天的交通状况,途中一堵再堵,等到科教园门口,已是十点。虽下了一夜暴雨,今天的雨势仍不见小,林惜南下车后无头苍蝇般穿来穿去地跑,找到办公室所在楼已一身狼狈。一看时间,已经快十一点,顿时欲哭无泪。   努力在洗手间把头发拾掇了一下,稍微可以见人了,才敲响办公室的门。门里隐隐传出一个严肃的男声:   “请进。”   林惜南曾见到过张心诚的照片,是在C中的宣传册上。一个头发半白的小老头子,笑得慈眉善目的,一副黑框眼镜,把眼里的真实想法都遮了起来。感觉和大多数知识老头差不多,只是头发还算好,不至于聪明绝顶。林惜南当时想,如果把这副眼镜摘下来,那是什么效果?可今天这一面一见,她不用摘也知道是什么效果了。   门打开的时候,林惜南首先看到的就是张心诚那张脸。眼里似乎有失望之色一闪而过,随即一愣,最后化为狂喜,跟着人也哈哈大笑起来。林惜南那个郁闷啊!虽然她不知道这人笑什么,但那恶作剧得逞般的喜悦之笑,笑得林惜南一阵哆嗦。   果然,隔着门听上去像葬礼主持专用的声音,这会儿得意得像个老小孩儿:   “早知道你会淋得不死不活地过来,故意没派人去接你的。”   林惜南满头黑线,不待消化完毕,只听那人接着说:   “是不是还在为你的迟到郁闷?跟你说,我早知道,故意想让你迟到的。果然是个好玩儿的孩子。”   敢情她是遇到个老顽童了。   “快点进来,张老师不喜欢罚站。”说着,人已起身,走到饮水机边倒了杯水放到桌上,“喝口热水,不许感冒了。”   说罢,已到林惜南身边,替她收拾了雨具,亲切得像是邓爷爷见娃娃一般把她拉到椅子上坐下。   “乍一见可失望了,怎么才一年时间,一个水灵灵的小丫头就变闷沉沉的老姑娘了呢?不过,没关系,这才是C中的真正力量所在嘛,不用太郁闷。我倒是觉得能看到你林惜南一身狼狈是个大乐事呢!”   林惜南噎了好半天,这会儿终于缓过一口气,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   “张老师,我和您很熟吗?”   正乐颠颠地忙着送水的张老师一下子愣住,待看清林惜南报复的眼神儿时,大乐:   “我还以为C中真把你□过去了呢!原来只是长大啦,还没变老姑娘就好,哈哈。”   林惜南仰天长叹,C中是捧出了怎样一只白眼儿狼啊!   “你肯定不知道,去年看到你来试讲的时候,我们那几个老头老太有多乐!那天你穿的……白色的裙子,对的,白裙子,圆领的,还带荷叶边儿,缀着个蝴蝶结,穿双平底凉鞋。大家都说,嘿,这些小姑娘都在装成熟呢,这个有趣,装嫩。结果,听你一讲,竟然是个这么老道的姑娘。有意思!大家看你镇定得不得了,不服气了,怎么别人都紧张得哆嗦,就你一人淡定?于是千方百计地刁难啊使坏啊,可你这丫头一点不见怯场,愣是谈笑间,把我们这些老家伙说得灰飞烟灭。得了得了,我不教了。有你在,我迟早得输。早走好,早走留个英名。   “当时想,要走也得给你留点纪念品不是?教补习班,还得是最好的补习班,看你怎么折腾。折腾好了,惹得一群小伙子愣头青追着你跑,我看那些个小伙子就喜欢你这样的,十有八九能把你整得灰头土脸;折腾坏了,看你怎么混下去。可听老蒋说,你愣是把补习部上上下下一干人等一网打尽。我不服气啊,怎么什么都整不到你呢?明明是个小丫头,可举手投足那个镇定,看得人直抖抖。不成想一场雨就把你淋坏了!白使劲儿了我。”   如果到现在还有人说张心诚德高望重有学者风范,林惜南一定会操刀宰了他!敢情她那大半年的霉头都是拜他所赐咯!   这分明是个不折不扣的顽劣儿童!   后来的相处愈加证实了林惜南的判断。   比如说,办公室独白场结束后,张心诚小朋友就急吼吼地把她带回自个儿家里,拿出张阿姨的厨艺来炫耀,并且大方地决定,今后半个多月的伙食就不用她自己操心啦。   再比如说,当天下午张心诚小朋友把存着书稿的U盘交给林惜南的时候,林惜南脑子里转了十几个弯儿,终于还是问出来,这个,直接发给她或者寄给她不就好了,干嘛非要她跑到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待上大半个月。结果张心诚小朋友老实不客气地承认,其实是想把她拐到这边来好好观察一段时间。当时林惜南一听,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这话怎么听着像是皇帝老儿要选儿媳妇儿了,把人家姑娘弄进宫里作最后审阅呢?还好他下一句话便是,自家姑娘太无趣了,不知继承谁了,一天到晚东跑西跑不着家。林惜南只好把他这个情况归结为老年膝下人丁稀少,寂寞了。   林惜南一边应付着张心诚突如其来的恶作剧,一边看书稿。不得不说,张心诚确实很有经验。但是,总是缺少了什么。直到张心诚终于和她说正事了起,她才问了出来。   “张老师,你为什么不教书了而要来编参考书?”   张心诚本还是一脸坏笑,待看到她的认真表情时,慢慢敛起神色,道:   “因为我发现这书教得太失败。”   “怎么说?”   “别人都说我教了多少个满分多少个状元,但我自己明白,那些都是考试机器,不是真正的学习者。我老了,终究挽回不了什么。倒不如换个方式,看看能不能做出点影响。”   林惜南听着他颇为凄怆的声音,皱眉道:   “能不能具体说说怎么个影响法呢?”   张心诚拿研究的眼神看着她,好一会儿,才开口道:   “绝大多数学生都把英语当作一个生死攸关的任务来完成,我想把它转变成兴趣,要他们用真正的热情来对待她。其他的学科我管不了,英语这一项,我是无论如何都得试试的。”   “是吗?”林惜南回想着书中的内容,不自觉地便拿了怀疑的语气来回答,等看到张心诚眼中的戏谑,才猛然醒过来,脸上微微有些发热,尴尬一笑,赶紧接着说到,“我总觉得这书也就是一本普通的高考指南,只是比别家的做得好些。”   “哦?”张心诚挑了眉看着她,一脸兴趣盎然,皱纹里溢出好奇的样子还真是……可爱。   林惜南看着他那表情,恶作剧的心思上了来:   “如果把这本书里的内容往根本上推一下,就不难看出来,其实和其他所有参考书一样,也就是知识点、例题和习题的模式。天下参考书一大抄,英明神武的张老师恐怕恐怕也没脱去这顶帽子呢。”   果然,张心诚小朋友被捉弄到了,很是郁闷。不过,林惜南看了两秒就反应过来,这是真郁闷了,不是配合她的恶作剧语言。   这下子真出事了。老顽童也有玩不起来的时候。   林惜南赶紧劝慰道:   “张老师,你也不必太介意,其实相比于其他参考书,已经跨出历史性的一步了。”   “林丫头,你说得不错,看来我真没看错人。”张心诚小朋友忽然笑起来,笑得欢快明朗,这个大拐弯儿把林惜南给郁闷到了。   林惜南这时候才知道,她虽是今年才见过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老张头,老张头却是五年前就打起她的主意了。她高考那年其他科目都是超常发挥,唯有英语,正常发挥,考了满分。成绩出来后就被M市的外国语学校弄去做报告了。为了显示主办方对她的尊重和信任,她是唯一一个没被验稿的发言人。她当时其实还懵着,以为就是一个普通的交流,大家聊聊天儿什么的,没想到呼啦啦全校人都坐着呢。那时候整天被两座大山加一座莫名其妙的小山压着,哪有现在这样能吹会侃,登时傻了眼。主持人提醒了好几次,终于傻愣愣地开口,你确定要我随便说说就行吗?主持人有些担忧地看了她几秒,神色颇为悲怆地点了点头,末了,又肯定性地重点了一次。林惜南现在想起来,都还想感叹地吟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于是,她真的就随便说说了。后果就是,全场人华丽丽地傻眼了,接着笑翻了,最后掌声掀翻大会堂屋顶了,而能说会道的主持人崩溃了,但林惜南真的不记得自己说什么了。   张心诚好笑地看着她纠结的表情,无比肯定地说:   “我记得你说什么了。总结下来就是,现在的教育制度莫名其妙,现在的考试政策莫名其妙,现在的规定和事实配合得莫名其妙,现在的英语教学尤其莫名其妙。”   林惜南挠头:   “我那么叛逆?”   “我当时正好去外国语学校做交流,碰见那一场报告,竟一开场就听到这么有趣儿的话,还是从一个看起来乖乖的女孩子嘴里蹦出来的,那个不平的样子真是有趣极了!难道都没人拍照吗?你不知道你当时的样子有多有趣!”老张头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林惜南则是满头冷汗。   “你说,我们放弃了英语里面最优美最有趣的成分,整天皱着眉头啃那些干巴巴的语法,做一些由无聊小故事呈现的阅读题,这不是舍本逐末是什么?   “可惜,你只被允许说到这里,我那时赶着回来也没有时间及时勾搭你,以至于我到现在才有机会好好问你一句,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学英语教英语才好呢?”   林惜南皱着眉头看了老张头一分钟,终于问道:   “张老师,原来你那时候就想和本姑娘搭讪啦?”   第十五章(下)   到最后,林惜南终究是没说出什么来。教育一行原不是她爱之所在,故而倾力不多。看着老张头紧皱的眉头,林惜南只能建议道,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如果能把真正的美融入到这样难以改变的模式中,或许会有一些效果。老张头眼里闪着光看着她,她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比如说把例句里今天谁家破产明天谁家要出新品牌这样无聊的东西换成文学作品里的精华,在例句后标明句源,并给以恰当的引导;也可以增加一个阅读欣赏的部分,选取真正有可读性审美性的文段。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见缝插针地把能改变的改变了。   老张头听得老眼放光,连声说,林丫头,你再好好想想,能不能做出更多改变。林惜南沉默了一阵,无奈摇头,黯然道,只要高考的现状不变,那么任何与高考有关的,都只能是带着镣铐跳舞罢了,教育者可以做的,不过是消极地适应或者积极地寻求最大的活动空间。   老张头自然是理解的,也没再多要求什么。可是,林惜南这下子是彻底明白过来,什么叫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老张头看她说得轻松,便把寻找句子的事情扔给她了,他自己则沉浸在大堆的美文中,遴选最佳文段,写写鉴赏指导什么的。林惜南几乎气得吐血,她到底是审稿来了还是编书来了?   还好,林惜南这些年所积颇丰,又常常温习,找起来也不算困难。上手之后,反愈加感觉到享受,比起前些天看书稿的时候精神多了,有时恰好寻到自己喜欢很久却一时忘了的文字,竟然真废寝忘食了。十来天日子忽忽而过,书稿接近尾声,林惜南越发轻松,而老张头却是喜忧参半。   “林丫头,其实你不想做这老师的,是不是?”   林惜南正在回味一篇游记,冷不防老张头忽然伸出个脑袋在她电脑前,吓得半天缓不过劲儿来。着恼地瞪着那始作俑者,却见他一脸关切,顿时没了脾气。   “是,不想。”   “我就知道,你要是喜欢上什么了,怎会这么敷衍!”老张头得意了,“那你说说,想干什么?”   林惜南瞅着他,好一阵子,才说:   “翻译。”   “为什么?那可是个苦差事。”   “张老师,你有没有尝到过走进一个全新的世界的滋味?其实,这个看似是一个整体的世界,被很多很多的铜墙铁壁,分隔成了一个个封闭的空间。我试着走进过一些,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美丽。然而,大多数人都还是对此一无所知,或者,即使知道也无能为力的。我想尽我之力,在我触摸到的铜墙铁壁上开一扇小门,让这个世界更加通透些。”   林惜南说得很慢,几乎每句话都要顿上一顿,极力地斟酌着用词。她从未如此清晰地思考过自己的动机,此刻却对着这个相识不久的老头儿说得如此明了,这种认知让她觉得很奇妙。   老张头严肃地看着她,久久不语,最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摸摸她的头,说:   “什么时候想离开了,跟我说一声,我送你一程。”   说罢,回头做自己的事了。   林惜南郁闷地理理头发,继续整理书稿。   工作隔天上午就完全结束了,林惜南一目十行地浏览过一遍后,便志得意满地交给老张头了。老张头只是仔细地看了前面几页,就放心地给林惜南饯了行。吃过饭,林惜南收到一个厚厚的信封。她早和老张头混得没大没小了,立时财迷地边嚷着“我看看我看看”边急切地要打开来。老张头叹着气,笑得见牙不见眼,敲着她头说,你一年的工资,怎么样,这次没白白被我压榨吧?林惜南停下动作,捶了他一拳作为回敬,道,好说,老张头,以后还有这差事,只管叫我!一不留神儿,一直在心里叫着的那个称呼就溜了出来,见老张头还没回过神儿,赶紧开溜。听得身后老张头似乎是说,有空常来。其实她正想着,这次能把老妈住院的费用都还给秦前了,收获着实不小。   带着这样雀跃的心情,很快就重回市区了。已近七月,C中其他年级的期末考试近了,比起高考那些天,校园里紧张的气氛丝毫不见示弱。看到高三的学生来来去去,估计是录取通知书下来了。没多加在意,林惜南只想立即回到宿舍睡个下午觉,好好休息一阵。这个念头在转过楼梯的时候就不得不打消了,站在她门前没了魂儿的,可不就是萧文翰么?   在转角处站了将近一分钟,林惜南终于还是出声喊道:   “萧文翰,你有事么?”   萧文翰身形僵了一僵,猛然转过来,先是不可置信,然后化为狂喜,几步走到她面前,说话也有些颤抖:   “林老师,你去哪儿了?我还以为……”   林惜南心下不忍,柔声问道:   “你找我?”   “我……”萧文翰急切地开口,只一个字,就什么也说不出了,眼里的期盼和担忧炽热得有些刺人。   “进去说吧。”   今天雨不大,但飘飘洒洒的,还是不改拈花惹草的本性。林惜南注意到萧文翰发梢上带上了湿意,大概,是站了很久了吧。   大半个月没回宿舍,一进门,一股霉味儿扑面而来,林惜南皱眉站在门口,四下打量,说:   “你在门外站会儿。”   说罢,捂着鼻子去开了窗户,风一吹进来,空气顿时好了许多。一回头,萧文翰已不听话地站在屋子正中,看着她,表情很正常,丝毫不见嫌弃。   可林惜南觉得尴尬,讪讪地说:   “我二十天没回来了,这些天又一直下雨……”   “通风很好,这么快就恢复正常了。”萧文翰挠挠头,打断她的话。   林惜南瞟了他一眼,心里不知是何滋味,总之很怪异,只好指指书桌边的椅子说:   “自己坐。”   “林老师……”开个头,又说不下去了。   林惜南走到窗边,看向校园。应该是下课了,操场上人多了一些。雨大概是停了,已经没有人撑着伞。向天边看去,有微弱的光芒透出来。   “拿到B大软件工程的录取通知书了,所以想倾诉一下兴奋之情?”   “不是……我……是想……谢谢你。”   “我知道了,不用客气,这是我的工作而已。况且,那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   其实林惜南还在审稿的时候就已经接到蒋经纬的报喜电话,理科班的情况,她基本上已经知道得差不多。绝大部分人都实现了既定目标,剩下几个失望的,也走得不错。陈静溪有些失误,最后去了S大的法语系,成了林惜南的小学妹。因为估计失误,沈志奇想改也改不过来了,和萧文翰一样,都在B大,不过沈的专业是金融。这样一来,沈志奇和陈静溪是得异地恋下去了。还好,S市和B市相去不远,坐火车几个小时也就到了。   “林老师,不管你怎么看我,学生也好,小……孩子也罢,我决定的事就不会变。高考之后我就跟家里说清楚了,不许来找你麻烦……”   “萧文翰,”林惜南隐隐猜到他要干什么,有些慌张地打断他,再度看向天空,浓重的云层已然散开,裂缝处被太阳光镀上了金边,煞是惹人怜,“我早就告诉过你,这个世界很大……”   “可是,我更早的时候,就在办公室的窗外跟你表白过心迹!你不能视若无睹。”   林惜南回头看着他,一时无言以对。阳光忽然挣脱了云层的束缚,跃将出来,跳脱地翻进林惜南的小窗子,照得屋子里梦幻般的明亮。萧文翰正坐在那方光线里,满脸倔强、决然。林惜南倚着窗框,半晌,方苍凉地笑笑,说:   “萧文翰,你将来会有很广阔的人生,会有很不一样的心境,会遇到很多很好的女子,然后会很快就忘了我。也许还会偶尔想起,但绝不会觉得很美好,反而会发笑,会后悔,会自嘲,那时候的自己怎么就那么愚不可及呢,怎么会说那么好笑的话,甚至,怎么会看上那么一个看似温和平近实则别扭淡漠,还比自己老那么多的女人呢。最后,把那段心动彻底打包封存,再不想起。你现在以为很美好的东西,也许三个月以后,就不是一回事了。”   萧文翰微微眯了眼看她,仿佛是看不清,又仿佛是不可置信。林惜南也看着他,眼神清澈,意志坚决。萧文翰忽然起身,一步步朝她走来。林惜南有些慌乱,但仍是强自镇定,在原处动也不动,毫不示弱。最后,他在窗边站定,借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颇为强势,似乎是要把他的思想他的意志烙印在她脑子里。林惜南有些恍惚,只听他说:   “林老师,如果你这么不相信我,我不介意说个清清楚楚。你对于我来说,不是一个选择,是决定。从你出现在我视线里那一刻开始,我就决定忽略这个世界的其他,只要你,只要有你。或许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很好很好的,可我早告诉过你,那些,我偏偏都不喜欢。   “不错,面对你,我始终无法做到自我把握,我总是会……情不自禁,你愿意认为那是我幼稚,那我就不去辩驳,但是,你不能因此判定我的情意都是一时迷恋。小孩子,往往才是感情最真实的那个。   “林惜南,你听好了,在你认为我已经是个男人之前,最好不要交男朋友,更不要嫁人,否则状况会很复杂。”   萧文翰的目光像是某种粘性物质,林惜南移不开视线,只能看着他,听着那些不知所云的话语。萧文翰慢慢地绽开一个笑容,越来越大,最后掩盖住了太阳的光芒。林惜南猛地一个激灵,转头看向窗外,太阳已完全露出脸来,雨后的它尤为夺目炽热。   盛夏,终于还是来了。   第十六章(上)   再次站上培训中心的讲台,林惜南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一次,她没有紧张得从进教室就讲个不停,甚至,她站在桌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对面的墙壁发神。教室从最初的喧闹和诧异转变为安静,再变成越来越大声的窃窃私语,最后终于不能称其为窃窃私语的时候,林惜南才回过神,歉然一笑,开始讲课。   或许真如老张头所言,不过一年时间,林惜南便从一个小丫头长成大姑娘了。所以,这一次,没有人再质疑她:“小姑娘,高中毕业了没?”然而,等电梯的时候,偶然间回头看到大厦外明晃晃的世界,她突然有些怀疑,陈乾那时候,真是为了质疑她么?一直到走出大厦,停在那股突如其来的热浪前,她都没有想通透。是他自己太会隐藏伪装还是那副眼镜太具迷惑性?   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忽然惊醒自己正傻乎乎地站在大太阳下,微仰着脸,看着对面大厦顶楼处的天空。   两次上课的经历完全不一样。去年的那次,她是那个班的一员;今年的这次,她真的只是任课老师。事实上,她也曾对着镜子仔细地看,除了刘海儿退伍以外,面上没有任何改变。放倒镜子的时候,不禁皱眉,到底是什么变了呢?是因为她当了一年老师,所以再听到大三生称她林老师的时候不会觉得怪异,还是,变了的,是她的心态?   最后,专八组组长帮她解了惑:   “林老师,真没想到一年的工作就能让人发生这么大的改变!”   “我怎么觉得没什么不同呢?”   “表面上看还是水灵灵的一小姑娘,可是气势却完全不同了。乍一看看不出什么,细心点,就能发现差别。去年的淡定是装出来的,今年的,却货真价实。你自己没觉得吧,说实话,那时候我还真担心你镇不住场子呢!”   若说这个处于中年晚期的人她不信,等回家的时候,老林拍拍她脑袋,笑眯眯地说:“不错,我的小惜长大了。”林惜南终于相信,自己经过二十二年多量的累积,确实是发生质的飞跃了,顿时心下一宽,以后,再不会有过去那一年的麻烦了。   带着轻松的心情,再次踏足C中的土地,接到的第一份通知不是她有奖金可拿了,而是,她被调去应届部了。仔仔细细看了那张简单的人事分配表三遍,林惜南才看向拿表过来的蒋经纬。   蒋经纬一向很淡定,脸上从来都是千年不变的和蔼表情,此刻却颇为踌躇,略带同情地看着林惜南,艰难地措辞:   “林老师,不是你的错,你很出色,我……很遗憾不能和你继续合作下去。”   在C中,补习部始终占用着这个学校最好的资源。最优势的地理位置,最优惠的奖学金政策,最优质的师资,原因很简单,他们比应届部多一年时间,有更大的可能。如果某位老师被调出补习部了,那就是贬谪。而原因可能是,一,教学质量太低;二,遭到至少五次学生投诉——学生上诉可直达校长。   林惜南自我检讨了两分钟,排除了上述两种可能性。本届高考C省唯二的英语满分尽数花落理补A班的横幅还在进校的大道上挂着,整个C市各处都有复制;两个班的整体情况更是不必多说,一个第一,一个第三,据说气得外国语学校校长在省教育局强颜欢笑。若说这两个班底子好,那她林惜南无功,也不至于有过吧?另外,如果她没选择性失忆,有幸被投诉也就一次,何至于有此影响?   脑子飞转间,迅速释然。微笑着放下表,对蒋经纬道:   “谢谢蒋老师的肯定。”   搬出办公室的时候,罗伟正好进门。两人在门口迎面碰上。林惜南从他眼里看到一模一样的同情之色。   罗伟看着她,欲言又止,林惜南微笑着道过别,走出两步又被叫住:   “小林,这不是你的原因,你不必……”   林惜南有些不耐地转过身,保持着笑容,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强硬:   “那这是谁的原因呢?罗老师能提点我一下么?”   罗伟怔了怔,叹道:   “你难道不知道,最纯净的地方,暗藏的力量才最容易被忽略吗?”   林惜南愣了一下,终于明白过来,分配表上,补习部A班后的那个名字没有做任何动作,操纵着她的去留的,是另一只看不见的手。向罗伟道了声谢谢,轻叹着看向走廊外的天空,还在八月,阳光正是暴戾的时候,可总是有照不到的地方吧。   事实上,林惜南很快就知道那只看不见的手是谁的了。   虽说仍只是任课老师,上第一堂课的时候,林惜南还是选择了认识学生。其实这堂课于她来说不是可有可无的,她需要在这样一个相对轻松的氛围里,判断出这个班是什么类型的,她要采取哪种教学方式。   一开始就有学生问:   “林老师,你在补习部不是教得挺好么,怎么调来这里啦?”   纯粹是好奇,夹着点兴奋,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到底还是单纯的。   “因为某种不可预知不得而知的不可抗力,我就来这儿了。”   所谓不可抗力,法律上指在当时的条件下人力所不能抵抗的破坏力,如洪水、地震等。但林惜南忽然发现,有些人力,运用在她这样无权无势无勇无谋的人身上,也就成了不可抗力。   记名仪式进行得还是很顺利的,林惜南一边在脑子里记下这个人的特征,就像记一个句子的时候记关键词那样,一边回答他的问题,顺便抽个空在事先准备的座次表上写下来。——今时不同往日,她要教的这两个班,是上届那两个班的两倍人数了。   大概真的是气势不同了,这一次没有人再提很隐私的问题,所以整个过程都显得很正常,林惜南觉得异常满意。到了眼前女生的时候,似乎有点不一样了。她微眯了眼,想看清楚那个女生笑容下的表情,似乎,是微微的不屑和嘲讽。   教室因为女生故意的停顿而安静下来,女生脸上的笑更加明显,带上了几分得意。   “林老师,我叫谈潇,谈古论今的谈,潇潇风雨的潇。”   那种神情……林惜南忍住皱眉的冲动,耐心问道:   “谈潇同学,你有什么问题吗?”   低头记下。她觉得要若无其事下去,还是有些困难。   “林老师,我叫谈潇,谈潇,你不记得吗?”   教室里的目光在林惜南和谈潇之间游移不定。   林惜南终究挡不住两弯眉毛统一的趋势,抬眼看着靠坐在椅子里的谈潇,直面她嘲弄的表情,平静地说道:   “不记得。下一位同学。”   目光移到谈潇身后,脑子里却还想着,她该记得她吗?她有失忆过?余光瞟到谈潇脸上愤恨的神情,暗自揣测,这个女生,大概是被宠坏了吧。   一节课四十分钟险险地完成任务,除了谈潇那一岔子,总的来说,还是很和谐美满的。林惜南此次不仅被分配到应届部,还只是两个不高不下的B班,教室都在四楼,站满四十分钟,她还得爬上六楼才能坐下。   走到五楼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一个不平的声音响起:   “林老师!”   顿住脚步,还没完全转过身,来人已站到她左手边,与她同一台阶,一脚还搭在了上一阶的沿上。   “谈潇同学,你有事么?”   谈潇胸口起伏着,不知是因为追得急了,还是气愤。谈潇身高约摸165,比林惜南是高出一截了,站得近了,就有些居高临下的气势。但林惜南只是原地站着,微微抬了眼睛看她,自觉并不输她一等。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怀疑,气愤,失落,自嘲,甚至微微的惊讶。   林惜南笑了出来,带着那样复杂情绪的声音,竟然是从这个女孩子嘴巴里传出来的。   “我们之前有见过吗?”   谈潇一瞬间僵住,几乎连呼吸也不可闻了,面上表情风云变幻,最后,停在自嘲那一面上。   “可笑我竟然花这么大力气来记住你。”   她本已垂下眼眸,林惜南自是松了口气,却不料她会忽然狠狠地盯住她,再开口,已有些疯狂:   “我告诉你,你所谓的不可抗力,其实就是我一手操纵的。是我要江叔叔把你调来应届部,调来这个班上,因为我文转理了,留了一级,来到了这个班上。我要好好看看,你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我也要你看着,我是怎样考上B大的软件工程,一步步走近萧文翰,而你却离他越来越远的!”   大热天的,还穿着雪纺纱衣,林惜南突然打了个寒战,把手袋抱在怀里,抱着双臂,右脚退开半步,闲闲地道:   “谈潇同学,谢谢你看得起。”   “哼,”谈潇冷哼着,目光透着些鄙夷和轻蔑,“你还记得萧文翰吗?”   林惜南微微扬起嘴角,不动声色:   “他是个好学生。”   “仅此而已?”谈潇微眯了眼,咄咄逼人。   林惜南不耐地抬手看表,说:   “还有两分钟就上课了,谈潇同学,别迟到了。”   “你凭什么?”谈潇失望地退开一步,那股凌人的气势瞬时消弭于无形,“注意到他的人是我,鼓励他的人是我,向他表白的人也是我,但他却只对我说了一句这世上最烂的台词——‘我们是不可能的’;而你什么都不做,就轻而易举地让他死心塌地了!”   林惜南终于也想起安排在她办公室外的那场表白了。谈潇,这样固执,这样勇敢……微微一笑,道:   “你怎么知道他就死心塌地了呢?”   说罢,不再看她,直接上了楼。   第十六章(中)   被贬谪的坏处有三:一是面上无光,二是薪水变少,三是得重新适应环境。对林惜南来说,前两者都无所谓,只是应届生还有一本新书,她不得不准备全新的教案。上新课又和复习不同,得考虑学生的接受能力和课堂的趣味性,因此,自从接到调任通知的那一刻,林惜南就马不停蹄地开始备课。   第二单元是关于英国的。林惜南这个暑假上课上得颇为开心,遂对于这一单元的兴致高了许多。林惜南这日趁着午休时间,上网联系了一家手工小店,定制了一套英伦风情的书签,一套英国历史明信片,准备作为课前知识小竞赛的奖品。因为要求比较特殊,图片文字都是林惜南自己搜集整理了提供过去的。关掉网页的一刻,成就感和喜悦感不言而喻。却不想,一抬头,就笑喷了。   陈乾和陈静溪两兄妹黑得只剩两只眼睛闪光地就回来了。   拿到录取通知书以后,陈静溪就常常骚扰林惜南,把她能想到的关于S大的前世今生都问了个遍。后来终于消停了,因为陈家一家为庆祝哥哥大学毕业妹妹高中毕业要去西藏旅行。看来西藏风水果然不错,那么斯文文的一个书生加水灵灵的一个姑娘,愣是被改造成了包青天。   陈静溪一看到林惜南就开嚷:   “林老师,怎么换了地方也不说一声!你不知道一口气爬十八楼会死人的么!”   林惜南坏坏地盯着她的脸说:   “这半个月可没少户外运动啊?这会儿又和我装了?”   陈静溪和陈乾拍了许多照片发给林惜南,她看过之后一再感叹,真的是人间净土啊。   三人围着电脑看后来的一些照片,陈静溪兴奋地做着解说,林惜南听得心痒痒。说到一张雪山照片的时候,陈乾手机响了起来。林惜南和陈静溪接着看。陈乾还没走出门,就又转了回来,脸上是掩不住的焦急。   “怎么了?”林惜南突然就对照片没了兴致,莫名地忐忑起来。   “是严西茗,惜南,我得去一下。小溪,你玩一会儿就自己回去。”   简单交待了一句,就风风火火地走了。林惜南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头的不安愈发浓重。   “林老师,我们接着看!”陈静溪扯着她的衣角抗议。   “哦,好。”   陈静溪后来说的那些,林惜南都没怎么听进去。   严西茗,她能出什么事?若是周承曦都解决不了,那么陈乾又能如何?若是周承曦对她做了什么,她又怎么会求助于别人?不自觉地,林惜南就对那个谜一般的女孩子上了心。   毫无头绪地想着,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唉声叹气。回过神来,入眼便是陈静溪瘫坐在对面椅子上捂着脸的样子。林惜南失笑,这孩子,还真是闲得太紧了。   “陈静溪,你这是做什么?”   陈静溪忽然放下手,定定地看着林惜南,眼神里满是探究,看得林惜南心里发毛。   “林老师,听说B大女生很……有魅力。”   林惜南脑子有一点糨糊,约摸一分钟之后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那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我想向你学点东西!”   “我这还有什么能给你学的?都被你们打包干净了。”   陈静溪保持着那个令她发毛的眼神,顿了好久,才说:   “林老师,你怎么让那些男人死心塌地地跟着你的?”   这这这……这个小丫头说的这是什么话?林惜南一口气噎住。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瞪着神情依旧的某人,没好气地说:   “陈静溪,小心我赶你出去!”   可被恐吓的那人长长地叹口气,趴在了桌子上,沮丧之极:   “连瞪眼都这么吸引人。”   林惜南气得笑了出来:   “你把研究我的时间拿去对付沈志奇才是上策。”   陈静溪垂眼看着桌面,过了一会儿,才说:   “林老师,你说如果沈志奇和别的女生好了,我怎么办呢?”   “S大什么都少,就是优质帅哥多,而且以法语系为最。”林惜南按下火气,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开始整理照片。   “优质帅哥?”陈静溪忽然兴奋起来,坐直了身子,探向林惜南这边,说,“林老师,原来你也看帅哥呀!惊天发现!”   林惜南抽空白了她一眼,说:   “你以为我入定老僧呢。”   “那林老师,你心目中的帅哥得是什么标准啊?”   林惜南抬头,皱眉思索了一下,摇摇头,然后低头继续整理,道:   “没有具体标准,很难说。”   “那你见过最帅的是哪个?我们班的宋潘?”   宋潘是理科班最帅气的男生,长相俊美,气质优雅,成绩优秀,很多女孩子曾慕名而来。当然,这都是林惜南之前听办公室老师八卦时听来的。   仔细想了想,林惜南再度摇头,说:   “没法比。宋潘和那个没法比。”   “不可能吧?”陈静溪张大了眼睛。   “这么跟你说吧。S大五十来个专业,大概两三万人吧,男女比例还算正常。我大一进校的时候看到法语大三有个男生被推为十大校草之首,我毕业那年,他都研二了,还是十大校草之首。有幸亲眼见过一次,确实惊天动地。而且,每年的十大校草法语系不占两个也是三个。”   “十大校草?S大竟有这种活动?”   “那是一个叫色女郎的社团搞的。她们的眼光相当专业,而且结合了大众的审美心理,再加上她们的人脉十分广泛,几乎全校每一个人都被她们品评过。评选后会有很大的宣传,上面把条条理由列得清清楚楚,说服力十足。”   “真的假的?”   “当然真的。我二外选法语就是因为法语系帅哥最多质量最高。”说到这里,林惜南有点怅然,那个逼着她“勾三搭四”的女人去哪儿了?   “真不敢相信!”   “色女郎里的女生都是‘色女’,新进的叫‘色仙女’,有点资历的就是‘色魔女’,资历最高的就是‘色圣女’了。虽然名字好笑了点,但她们其实是很有才情的。色女郎社团是S大最难进的一个。”   “那个社团还有其他活动吗?”   “有。我不是说全校每一个人吗?对女生的评选就更加详细了,不仅有综合的评比,还有分细节,比如说眼睛,气质,身材。连老师都有份。”   “林老师,你那时候若不是十大校花也是十大气质美女之一吧?”   林惜南又一次搬了石头把自己脚砸了,再次送了某人一对卫生球眼,说:   “估计你去了能上十大八卦女之首。”   事实上,还真让陈静溪给说中了。大一那年,林惜南在色女郎杂志上看到自己英语风采大赛的照片被放在十大气质美女的第一个,并被冠以“气质女王”这个令她吐血的头衔时,一口气哽在喉头,险些噎死过去。具体评论和介绍内容她已经忘光光了,只记得某个“色仙女”得意地在她面前舞着那本杂志的傻样儿。“色仙女”奸笑着手舞足蹈地重现她与社友唇枪舌剑最后大获全胜把林惜南推上第一的过程,并且等待着看林惜南在一众慕名而来者的围追堵截下最终气质全失的狼狈模样。后来,“色仙女”得逞了一半,确实是有一些人试图接近她,但都被谭进谈笑间斩落马下,所以她不曾手忙脚乱,更不至于气质全失,狼狈不堪。   翌日S大就要开学,陈静溪得回家收拾行李,待到午休结束便离开了。她走后,林惜南独自坐在办公室,看着桌上那个透明玻璃罐里的水发呆。陈乾出发前就问过她想不想要什么东西,得知他们会去爬山,林惜南就预定了一罐雪山上的雪。陈乾失笑,拿回来不是都融化了?她本意是不想收他什么礼物才提了这个要求的,只好笑而不语,故作神秘。   其实那个色女还说了,如果有一天,林惜南和谭进真的环游世界去了,若是出海,就给她带海水回去;若是上天,就给她装片云;而若是登山,就捎点雪吧。她最不喜欢的就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雁过了,会留声;人来了,就该留个痕。   可是,她自己,却是只留下一地思念便离开了,虚幻得没有任何力量。林惜南害怕受不住,只好把过去封存起来,以至于今天和陈静溪这样聊天的时候,忍不住回想当年,她几乎想不起那人的音容笑貌了。   第十六章(下)   开学这几日连着出了几天大太阳,一出门就觉得像是要褪层皮,晚间终于下起雨了。林惜南没带伞,上过晚自习回到宿舍已是全身湿透,正打算洗过澡就睡觉,手机却是响了起来。   按照网上搜到的路线找到C外后面的小店,刚换过的衣服又已半湿。快十一点了,加上大雨,很多店都关了门,这家川菜馆也人烟稀少了,林惜南很容易就看到陈乾坐在角落里闷头喝酒。桌上摆着水煮鱼、水煮肉和一锅红艳艳的麻辣火锅,锅底火舌乱舞,锅里汤汁沸腾得正欢,可都像是动都没动过的,一瓶五粮液却是几乎见了底。   林惜南呼吸窒了一窒,不声不响地在他对面坐下。陈乾手里的杯子又空了,伸手去拿酒瓶,把瓶子翻了个个,也没倒满一杯。盯着杯子看了几秒,终于叹着气准备喝下去。林惜南及时地抓住杯子,制止了他的动作。   陈乾这时才抬头看她,眼神颇为怪异,似乎是不认识她了。林惜南心里叹着气,面上却笑着,说:   “这杯给我吧。”   陈乾嘴角逸出丝笑意,瞅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松开手,作出个请的手势。   一饮而尽。热辣辣的感觉流过喉咙,穿过食道,进入胃里,那小半杯酒竟像是在她身体里点了一把火,连她脸上都热烘烘的。这不是她第一次喝白酒,但是却从没喝过度数这么高的,以前那些白酒比起这杯简直是小打小闹。才小半杯下肚,脑子就有些不听使唤了。   陈乾看着她努力维持正常的样子,无奈地笑了:   “就知道逞强。”   林惜南不好意思地笑笑,道:   “我不是没喝过这么好的酒吗?看你光顾着喝酒,满桌美味动都不动,心痒痒了。”   “等你来一起吃啊。”   “你是叫我出来喝酒的啊,结果自己把一瓶好酒喝掉了。不过,还真是想不到,你酒量这么好!”   “我高中时是个问题学生,就是那种……任何老师一提就皱眉的那种。”   林惜南拿手支着下巴,研究了他半天,摇头道:   “不可能。”   “骗你是乌龟。”   林惜南“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可陈乾却看着她渐渐没了笑容。时间一长,林惜南也有些笑不出来了。   “惜南,严西茗走了。”   虽然这个结局不难理解,但是来得这么快,还是让林惜南愣了一愣。随即想起在农庄的那两天,心中竟隐隐为严西茗高兴起来。   “可是,她现在自由了。”   “自由?心里装着个人,她走到哪儿能自由?”   林惜南被他突然的怒意吓了一跳,良久,方叹道:   “至少,她还有理想。”   陈乾颓然地靠上椅背,仰头长吁了一口气,苦笑道:   “是啊,还有理想。祝愿她能有一辈子的自由去追逐那个理想。”   八月下旬,多数大学新生都该报道去了。大概林惜南那一年还是积攒了不少人品,所以这些天来来去去找她道别的人可不少,看得同办公室的老师羡慕得紧。其实她自己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累人活儿,且不说送走一波又一拨人那是何种感受,单是把一番鼓励期许的话反复十来遍就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力气活儿了。   沈志奇来的时候,林惜南基本上已经进入一种机械化的状态了。大概程序如下。   “林老师好。”   “该开学了吧?”   “是,来和你道别的。”   “对面是于老师的位置,他还没下课,你先坐。”   “好的。”   “要上大学了,很兴奋吧?”   “嗯,还有点紧张。”   “不必担心太多,很快就会适应的。”   “我知道。”   “大学呢,诱惑很多,不像高中这么单纯,还得把握好自己。认准了目标,就不怕了。”   “谢谢林老师。”   然后,陷入诡异的寂静。或许是因为沈志奇太过沉稳老练的气质,林惜南觉着剩下那一堆经验都没有说下去的意义。   沈志奇看着她,脸上渐渐泛出一丝红,把那份过于成熟的感觉冲淡许多,扭捏得别是一番味道。   “林老师,陈静溪她可有跟你说过什么?”虽然这个老师知根知底,但到底不敢明目张胆地把女朋友喊得过分亲昵。老师知道是一回事,自己怎么表现,又是另一回事。   林惜南愕然,瞅着他面上逐渐浸染开的红晕,猛然想起那个雨夜陈静溪说的话,顿时有些尴尬,但片刻之后就恢复常态,一脸无辜:   “她说的可多了,你指什么?B大女生很有魅力那句?”   沈志奇同学看起来老道,本质上来说到底还是个半大男孩子,很腼腆的,整个小白脸儿顿时就红透了。   “林老师,我无意于给你添麻烦,只是……有些事情真的无法控制。但是,既然我已经和陈静溪在一起,就不会再想别的什么。请你相信我。”   林惜南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由慌乱到镇定再无比坚定,欣然而笑。   “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沈志奇走了没几分钟,手机就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但打开来一看,就知道号码主人一点不陌生了。   “林惜南,我是萧文翰。这是我的号码。你上QQ,会有我的添加请求。”   林惜南正犹豫着要不要记下来,又是一串震动。   “我今天晚上七点的火车,到校后会直接开始军训,一个月,完全封闭。”   林惜南颓然地缩进椅子里。他凭什么直呼她的名字,还这么理直气壮地向她报备行踪!   她承认她那天确实是有些迷失他的目光里,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随后,她就指着门口说,萧文翰,你出去。   结果他看着她,没有一丝恼意,反而很耐心地开导她,我毕业了,你不是我的老师了,那些顾忌你可以完全不管了。   林惜南有些讶异,他怎么忽然善解人意了?但到底没再看他一眼,只背对着他说,别忘了,一日为师,就是不可改变的事实;无论你怎么想,若萧文翰不是林惜南的学生,那就是陌生人。   话说出口的那一刻,她感到颈后一片冷意。随即是重重的脚步声,关门声。那之后,将近两个月,他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此刻忽然这样出现,她感到措手不及。   纠结了两分钟,还是把号码存起来。只有她的态度一直正常下去,他才会无计可施,否则,自己不仅被动,而且根本无险可守。   刚刚存好号码,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屏幕上萧文翰三个字险些晃花了她的眼睛。   “林惜南,我解释一下。这两个月我去很偏远的乡下给弟弟妹妹补习了,通讯不畅,不是玩失踪。今天没有来,是因为志奇说你这些天接见来宾太过操劳,我心疼。你的一颦一笑都收藏在我心底,不必多看了。”   一看之下,林惜南几乎要将手机扔出去。但还来不及扔,震动又起。极力按下火气,打开来,却不知该作什么反应了。   “计算机领域最先进的东西都是用英文发表出来的,若不是你,我根本不可能真正走进那个世界。有些话,我不会幼稚地再做无益的重复,但是,我会用行动向你证明那些已经说出的诺言的真实性。不会爱,不代表不懂爱。你担心的那些,我懂一部分,剩下那些不懂的,也没什么影响,因为,即使不懂,我还是会一点点消去你的迟疑。冤枉路,岔路,甚至无头路,我都甘之如饴。你妄图用礼貌和微笑与别人拉开距离,我只想用真心和执着为你拨开迷雾,等你走出来。”   手机终于安静下来。   下午的阳光刺眼极了,坐在空调房里看出去,莫名地觉得燥热难当。   直到夜幕降临,林惜南才点了回复,输入几个字:   一路顺风。   第十七章   林惜南看到过关于人生的很多种比喻。   托尔斯泰把人生比作河流。他认为,人,就是一条河,河里的水流到哪里都还是水,这是无异议的。但是,河有狭、有宽、有平静、有清澈、有冰冷、有混浊、有温暖等现象,而人也一样。他说的,是人生的百态,短短一句话,包罗万象。   席慕容把人生比作一场攀登。她说,人生像攀登一座山,而找山寻路,却是一种学习的过程,应当在这过程中,学习笃定、冷静,学习如何从慌乱中找到生机。她说的,是人生应有的态度,说教的味道重了点,但到底不失为一句隽语。   弗洛伊德把人生比作一盘棋局。他认为,人生就像弈棋,一步失误,全盘皆输,这是令人悲哀之事;而且人生还不如弈棋,不可能再来一局,也不能悔棋。他说的,是人生最悲哀的一面,起手无回。   说得都很有道理,但到底没有一句话可以概括人生的所有境遇。   那么,她自己呢?   林惜南以为她就是一个斟茶人,独自守在某荒僻小道的茶棚里。有行人恰好累了,闻到茶香,好奇地凑过来,要一杯茶,听她说两句话。然后,有人发现,噢,这不是他那杯茶,于是离开;有些人则会停下来,和她唠叨一段时间,权当休息,体力恢复后,再上路;有些人待得长些,甚至会陪着她度过黑夜,天明时分,看到太阳升起,惊觉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也终于继续自己的旅程;而还有那么一些人,因为某种可说不可说的东西,邀请她一起上路。她微笑着送他们离开,或者摇头拒绝伸出的手,仍旧坐在茶棚里,等着天荒地老的降临。   林惜南没想到有一天周承曦也会在她这个小茶棚里停下来。   给B2班上过课出来,就看见周承曦负手站在走廊边,出神地望着天空。算起来她只见过周承曦两次,加起来说过的话不超过五句,但她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是她见过的最有气势的一个,所以,她能一眼认出他也是很自然的事。   课间,四楼人来人往,喧哗一片,但他就那样站在栏杆边,满身落寞把他生生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路过的男生女生频频对他行注目礼,也不过是把他推得更邈远。   仿佛是感觉到她的视线,周承曦从沉思中醒过来,转过身,微微点头,道:   “林老师,可否借一步说话?”   明明是一个问句,偏偏让人找不到话来拒绝。   B2班也有人出来了,林惜南听到身后有女生的惊呼声。紧接着,一个已经不算陌生的声音鄙视地说了一句“水性杨花”。周承曦微皱了眉头看她一眼,轻笑了出来,眉宇间却仍是无边冷冽:   “看来你行情不错。”   林惜南自认为还没与他熟到那个地步,对于这种玩笑,欣赏不来,于是自顾自地走了,周承曦既然来找她,自然会跟上来。   路上,林惜南思来想去,除了严西茗的事,周承曦此行再没有别的理由。关于严西茗,她也只是两面之缘,自问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倒也不怕他那股若有似无的煞气。   最后,她和周承曦在学校旁边的咖啡店里坐了下来。   沉默了一阵,周承曦率先开口:   “你知道严西茗离开了吧。”   “嗯,听说过,”林惜南想了想,补充道,“我知道的,不会比你多。”   周承曦怀疑地挑了眉看她,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似乎在考察她话里的可信度。良久,方叹道:   “我以为她很喜欢你。”   林惜南不知心里是何滋味,反正一听这话,就笑了出来:   “我还不至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哦?我看也不远了。我们都认识的人里,可没有不喜欢你的。”周承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颇像是胜券在握的猎人。   林惜南看着不太好笑,渐渐收起神色,声音也冷上了几分:   “周总,你想问什么,就直接点吧。”   一看她面色不豫,周承曦也没了兴致,终于不再绕下去:   “她没告诉你目的地么?”   林惜南前些天在报纸上看到了,陈乾父母的永和律师事务所出了点状况,动静不算小,连带陈乾也受了点影响。她打过几次电话,总算陈乾父母多年来积攒的势力不弱,才险险地过了一关。她记得最近那一次通话结束时,陈乾说过,如果不是知道他能对付过去,严西茗是不会找他帮忙的。   略一思量,林惜南答道:   “周总,如果我想离开,就不会留下任何线索。”   周承曦脸色瞬息万变,盯着她的目光如同X光。但是她实在和这个事没有任何关系,没什么好怕的。大概,严西茗也想到这一点了,所以从头到尾没有和她联系过吧。   这样胶着的状态持续了将近三分钟,周承曦终于相信她的镇定自若和一无所知不是装出来的,颓然地收回目光,肩膀忽然有些塌下去。林惜南心头一颤,忍不住多嘴道:   “周总,恕我多言,登山者只有风餐露宿中才能感觉到自己的价值,庭园里的小路再怎么迷人,都不是他们情之所钟。”   周承曦垂着头,半晌,方黯然道:   “我没想过要阻止她去做什么,只是……希望她留在我身边而已。”   “那么,你当真知道她喜欢什么吗?”   话一出口,林惜南便自觉有些过了,正想该怎么收场,却听周承曦苦笑道:   “她喜欢吃辣,尤其是学校后面那家川菜馆的东西,每次都吃得鼻涕眼泪一起流;喜欢喝酒,喝度数很高的白酒,不到一杯就醉。夏天怕热,喜欢穿很少;冬天怕冷,喜欢把自己裹成粽子。喜欢逞强,喜欢出头,喜欢刺激……”   林惜南想起那日严西茗苦涩的笑容,突然觉得周承曦异常可恶,于是笑了:   “是吗?所以你找了个大笼子把她圈起来,由着她折腾?周总是我见过最出色的男子之一,怎么如此不自信,非得要把人捆在手里才安心?你是和她最亲近的人,她心系何人,你难道会没知觉吗?若是她当真一分情意也无,怎么会走得这样不干不脆?”   周承曦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神颇为凌厉,不知是因为她看得比他自己还要清楚,还是因为她稍嫌轻慢的态度。   他忽然冷笑了出来:   “林老师还真是看得透彻啊。不知道你的不干不脆是为了什么呢?”   林惜南从一开始就觉得周承曦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可没想到还会恩将仇报。可转念一想,有些事情,说到底还是自己的原因,即便她再怎么认为周承曦没有立场,也无可反驳。   唯有落荒而逃。   林惜南第一次得知周承曦的存在是在谭进的信里。   大二快结束时,室友庆生选在了酒吧里,然后她很不幸地在一群红男绿女里发现谭进的身影。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子全身倚在他的身上。她不动声色地继续这边的欢闹,偶尔也注意那边的热烈。直到后来,他们这边出了点状况,吸引了那边的目光。   为了避开谭进,给她自己腾出个空间好好想想,那个暑假她加入了公益社团去内蒙古的支教队伍。人在通讯极度不畅的边陲村庄待了两个月,再回来的时候,颇有点脱胎换骨的感觉。于是按谭进的留言找到他的住处,想着与他言归于好,却不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与旁人拥吻的场面。   这个谭进,和她认识的谭进好像完全不一样呢。回头翻看两人的合照,那些温柔宠溺的眼神忽然有些刺眼,把她和伤害隔离开的同时,也在嘲笑着她是个白痴,一个天真的白痴。   很快,她收到了谭进的解释信。那是一个很狗血很滥俗,却偏偏揭示着这个世界某个颠扑不破的真理的故事。谭进的母亲是周永盛的前妻,当然,两人是友好地结束了婚姻关系的,而周永盛对儿子,也是尽职尽责的。那一段时间,周永盛潜藏的事业出了不小的岔子,人命关天。那时候,周承曦尚在国外打混,对于他老子的麻烦,只说,倒不如没有那些所谓的事业,不知省去多少人的伤心。唯一肯出手的那家,他千金却一张口要谭进三个月的时间。谭进不过是一个还没毕业的毛头小子,有什么办法?林惜南得知实情的时候,想着以谭进的骄傲,要用何种心境去与那位学姐“逢场作戏”,一度夜不能寐。   景晓阳看着她的挣扎,劝她别执拗下去了,谭进依然是那个爱她的谭进。可她怎么回答来着?她忽略掉自己的胆小懦弱,残忍地说,有了逢场作戏,就有可能假戏真做;有了一次隐瞒欺骗,就有可能一辈子偷偷摸摸。她不愿到时候再追悔莫及,倒不如及早各唱各戏,也许还能做个朋友,不必弄得老死不相往来。   除却老林两口子,谭进是第一个让她全心信赖的人,景晓阳是第二个。可是如今,一个几成陌路;另一个,远隔重洋,杳无音信。这两人,都曾许过她一生一世啊,怎么到如今,连回忆起来都觉得无力呢?   终究,还是要她一个人坐等天荒地老。   第十八章(上)   看着月考英语成绩分析结果,林惜南觉得A班和B班的差别还真不是一般的大。当然,这也确实是按照基础分班的恶果。把学生按成绩分出个等级式的班别来,在从优到劣分配老师,实在是一个恶性循环。   谈潇虽不是其中最出色的,也算是很突出的了。林惜南会特别注意她,完全是不由自主的。抛去第一天课上课后的直接挑衅不说,这一个月的针锋相对实在让林惜南无奈又好笑。谈潇明里暗里那些义正词严煞有介事的批评和指摘,于她来讲,真的太幼稚,无聊到她连辩解都不屑,更不必说回击了。   为了在专业能力和水准这方面打击到她的自信和淡定,谈潇很少听她讲课,通常都是自己看教参翻字典。对于她的课堂游戏之类的活动,嗤之以鼻,均报以不屑的态度。有时候,上课也会发言,但是,内容都是质疑她的讲解的。很多时候,林惜南都不得不告诉她,这个问题,参考书上讲得不太清楚,或者,一本字典并不能囊括一个单词的所有用法。出于一名教师的责任心,末了,林惜南还会就问题类型推荐一些相关书籍,方便谈潇更好地无视她的课堂。   一般来讲,人最怕的莫过于被孤立和群起而攻。谈潇显然很理解并且很善于运用这一弱点。而让这个弱点最大限度地暴露出来得以发挥其攻击力的触发点,最常见的,莫过于挑拨与流言。这种方式,在学生时代——判断力不足又爱多管闲事,不留余地又不必、不懂负责任——顶顶有威力。女生,尤其是心怀怨愤的女生,似乎天生懂得这一手段。林惜南不止一次在洗手间里听到她在过去那一年里各种事迹的各种版本,对此,她只能摆摆手耸耸肩,自言自语,原来她也有八卦娱民的价值。   当然,情敌,尤其是女性之间——虽然林惜南实在很不想用这个词来概括她和谈潇的关系——少不得会诋毁嘲笑对方的长相气质穿着打扮,以此来证明自己的优雅美丽。林惜南也逃不开这个规律。这一个月里听到的,比过去二十多年都多。比如说,成天一副温和笑脸,像是戴了面具,又假又作。比如说,又没前又没后,像是两块门板夹在一起。比如说,那条牛仔裤都发白了,得穿过多少年了啊,还什么牌子都不是。再比如说,连淡妆都不化一个,到底是不是女人,懂不懂基本礼貌?……于是乎,林惜南终于见识到女生的八卦能力,上一届补习班那些姑娘,可真是……不及格啊!   来来回回想了一番,林惜南意识到她应该做点什么,或者说点什么,不是为了她自己的清净,而是,为了谈潇的平静。   思及此,眼前已有人站定。林惜南从成绩单上移开视线,来者,可不正是她要找的人么?   其实谈潇很漂亮,秀发如瀑,眉目如画,皓齿红唇,而且总是打扮得光鲜夺目,很有现代都市妙龄女郎的感觉,就连一向不该出现在美女脸上,诸如嫉妒、鄙视、嘲讽这一类的表情,呈现在她的面孔上也是不讨人嫌的。   林惜南看着她那双明眸,为那里面的愤恨而扼腕不已。   谈潇将一个信封重重地扔在她桌上,胸口还剧烈地起伏着,大概,是受到刺激了。   林惜南瞟了眼信封上的字,就明白过来了。微微一笑,道:   “谢谢你替我拿过来。”   说罢,想起点什么,撕下张便签纸在手机和电脑上抄下两串数字递到她面前:   “想必这个地址你已经记下来了吧?这是他的联系方式,你可以自己决定怎么做。另外,我多嘴一句,贬低别人,并不能抬高自己。我很欣赏你的勇气、真心和执着,但是,该看到它们的人,并不是我呀。”   一刹那间,谈潇脸上闪过不可置信、惊讶、恼恨等诸多神情,最终,她还是接过便签,迅速离开了办公室。   林惜南松了口气,低头看见寄件人位置上遒劲挺拔的“萧文翰”三个字,感到头疼无比。   隔日林惜南便回了小河镇。因为正好教师节就在假期间,想起上次回家的时候,老林正在听人讲《史记》,咕哝着老年痴呆,以前看过的书都忘光了,就特意去寻了一套二十四史。结果回了家她这两天也不大清闲,慰问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来,被封闭掉的那些大学新鲜人们也都一早设置了定时邮件,她一上QQ,邮件提醒就接二连三地冒出来。一封封点开来,除了感谢语和问候语,大多都还絮絮地讲了初入大学的所见所闻所感,那些似曾相识的糗事看得林惜南几乎笑出眼泪来。   叶小胖子变化很大,林惜南乍一看照片,几乎认不出来。原来白白嫩嫩胖胖的脸完全瘦了下去,整个晒成了古铜色。而且人一点不胖啦,那些脂肪都转化成肌肉,把贴身短袖的衣袖撑起两块令人遐想的小隆起。邮件里,叶小胖子笑称他去军校就是为了减肥来着。   陈静溪那封倒是吓了她一跳。里面赫然摆着两张照片,一张拍的是她贴在英语系专用展示橱窗里的毕业论文,另一张,则是那本很久以前的色女郎杂志——有她照片那本。看完她的整个挖掘经历,林惜南不禁扼腕叹息:陈静溪怎么没去学新闻或者情报?中国的通讯事业又少了一枚大好青年啊!   如果你不想和一个人有接触,却偏偏怎么也躲不开,你会用什么词来形容他?   对于萧文翰,林惜南只想说,阴魂不散。   她一时点顺手了,没注意发件人是谁就直接点开了,一眼看到萧文翰大大的笑脸几乎吓得心脏脱落。惊魂未定地回眼看了看,发件人一栏上,四个字清晰到刺眼:“借我一生”。然后,她想起他的签名里似乎写着:有人说,一个男人愿意给女人多少时间,就是他有多爱她;如果,我愿意给你一辈子的时间,你肯不肯相信我一次,把你一生的时光借给我,由我来还你一世的幸福?   抖掉身上的鸡皮疙瘩,林惜南回头继续看下去,照片下紧跟着一句话:   林惜南,我打赌那封信到现在你都没看!   没错,那封信一直原封不动地躺在她包里呢。   再下面是一张寝室实拍,满室凌乱,林惜南几乎以为她闻到了臭袜子的气味。照片下写着:我们宿舍的正常状态,你看,那个最整洁的,唯一叠了被子的床位是我的。林惜南不自觉地找了一下,靠窗的那个,果然是唯一还算能看的。这小子!   再来是一张四人合照,这几个还真是……参差不齐,高的比萧文翰还高出小半个头,矮的,只及他肩膀;胖的比过去的叶小胖子还宽出一小半,瘦的,就和竹竿差不离;黑的堪比日出前的天空,白的,也能和电视上的神仙姐姐较劲,四个充分体现了中国人长相多样性的大男生一股脑儿齐整整地站了一排,敬着标准的军礼,表情严肃得极具喜剧效果。林惜南忍俊不禁。目光下移,照片下写着:对着信里的描述猜猜看!   后面一张是一个女生的独照。披肩发,蓝边眼镜,海蓝色束腰连衣裙,亭亭地站在樱花树下,笑容里的和煦几乎透过屏幕渗透到她心里。林惜南想着他要干什么,继续往下看,气得要跳起来:   不看信的后果知道了吧?心里泛酸可不能怪我。还是再解释一遍好了,她是袁悦,高珵的女朋友,都上过门了。   再往下,又是一张女生独照。这个穿正规军装,戴军帽,昂首挺胸地站在军校的正门口,整个学校都成了她飒爽英姿的陪衬。后面同样跟着一句解说:她是宋奕茹,史曜的女朋友。   跳开一行,最后还有两句话:   马上就去部队了,只来得及给你发这些,回来再说。   惜南,信看不看随你,反正我总会写过去的。   鼠标滑动,回到邮件开头。   三个月不见,他似乎长壮实了些,晒黑了点。照片里,他穿着军装,敬一个搞怪的军礼,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一副没心没肺的快活样儿。其实,平心而论,林惜南觉得,这小子这个模样出去,活脱脱一制服诱惑,不知又骗去多少小姑娘的心思。   “这就是那个不识好歹的家伙?”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林惜南惊呼出来,感觉心脏要随着那声惊呼跳出去。   “爸,你怎么都不出声的!”又恼又急,一回头看见老林一脸偷窥成功的奸笑,羞得脸上要烧起来似的。一本正经的老林什么时候也八卦起来了?   老林行迹告破,干脆凑到屏幕跟前,仔细看了萧文翰那张照片近一分钟,不住点头:   “这小伙子不错,人模人样的,看着老实……”   林惜南无奈地看着老林兴味盎然的模样,自动忽略他后面那一长串评语。然后,忽然想起他的第一句,又是一声惊呼:   “爸,你怎么知道……”   老林终于看了自家女儿一眼,眼神颇为郁闷:   “难道你忘了喝醉那天说过什么了?”   看她后悔得话都说不出口的样子,老林好心情地笑了,摸摸她的头,眼神里闪烁着阴谋的光芒:   “人小鬼大,胡作非为,目无尊长,固执比牛……小惜啊,这要是长大了,倒是蛮适合你的……”   “等他长大了,你女儿黄花菜都凉了!”林惜南翻个大大的白眼过去,终于成功地噎住老林。   絮叨了一阵,老林又回头钻研那一箱历史书了。林惜南从手袋的夹层里拿出信来,看着信封上行云流水般的行书,有些怔忡。她想起高中那会儿所有文科班女生一致认为最有才情的男生,不是名号偏文艺的文科生,而是整天做着复杂运算,想着抽象概念,搞着奇怪实验的理科生。且不说那些文采风流,单是一手好字也是吊儿郎当花言巧语的文科男比不了的。尤其是每学年结束换宿舍的时候,一众文科班女生拼死拼活地拖着编织袋到新地盘,嘴里傲然宣称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同时心里无限憋屈地想着理科班的女生手指都不用动一下,班上男生早就送货到家,就差再打扫打扫啦。通常这之后,瘫倒在狼藉的新寝室的文科女们都会发誓:这辈子,非理科男不嫁!   想起过去,林惜南忍不住微笑,可一低头看见手中的信,又只想叹气。犹豫好久,终于还是打开。   白色A4纸上,黑色钢笔墨迹溪流般潺湲而过,飘散出一缕似有若无的墨香。林惜南看着满篇龙飞凤舞的字,忽然丢不开手。   第十八章(下)   惜南:   现在是晚上11点,10点50分结束训练,我们被要求在十分钟内完成洗澡、洗衣服,并且上床熄灯睡觉。我私藏了一枚小手电,一支钢笔,一瓶墨水,以及,一打A4纸。我缩在被窝中间,把光藏得很紧,生怕漏了出去;小心地落笔,担心压皱了纸张,影响美观,惹你不快——收到我的信本就让你很光火了,要是里面还是几张腌菜般的东西,岂不是要气坏你?   我们来部队之前,手机、电脑、MP3、MP4等等全部被扣下了。听说有女生把手机藏在内衣里逃过一劫,犹豫了一下,还是不要借了。高珵见我藏白纸,问我做什么用的,答曰,写情书。他嘲笑我不懂风情,拿出一叠印着图案飘着香味的信笺给我,我拒绝了。不是因为那纸太俗(其实蛮有格调的,否则以他那副尊容,怎么可能凭着99封情书追到袁悦那样的女朋友?),而是,我觉着任何花哨的东西拿到你面前都是亵渎。宁可用一张白纸告诉你,我愿把我的生活、我的思想、我的未来、我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剖开来给你看,换你的信任和依赖。白纸黑字,明表我心。史曜说没有神秘感的男人是没有吸引力的,但我想,神秘感你已经有了,为了互补促和谐,我只需要像一张白纸。   为了证明他的理论的实用性和有效性,史曜跟我详细讲授了他追求宋奕茹时用的“三十六计,乾坤大挪移攻略”(高珵把他追袁悦的过程总结为“情书攻略”。他们两个从见面起就开掐,从高考分数到智商情商,从自己的外貌丑俊到女友的品貌才情,连起个名字都要暗拼威风)。三十六计分六套,他每套用了一计便扭转形势得偿所愿。先用败战计中反间之计,打退宋奕茹身边的暧昧之人;再来并战计中的树上开花,隐藏自己的实力,求得宋奕茹的帮助,以期进一步接触;正常交往中,适时利用混战计中的混水摸鱼,令她芳心暗许而不自知;为了让宋奕茹看清她自己的感情,他又用了攻战计里的欲擒故纵,搅得她方寸大乱;再来一招暗渡陈仓,两人互剖心迹;最后一招瞒天过海,轻松赢得与师长联盟早恋对抗战的胜利。可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再怎么算,也算不到宋奕茹那种说一是一的女生(他自己的评价)会口是心非。本来他是想考军校的,一听说宋奕茹讨厌与军事相关的东西,立马掉头选了计算机,却不想宋奕茹瞒着他报了他素来向往的军校!这家伙爱算计,总算是给自己算了个长年分离,很好。   惜南,他说的那些,或许很有用,但是,我不想在你身上用一招一式。先不说以你的聪明、理智、冷静和……冷血是不是会中招,即便真的在你那里有效,我也决不对你使任何计策。不,计策还是有的,只有一条,死缠烂打。   你说要我好好看看这个世界,我看了,现在,我要向你汇报一下近半个月的成果。我住在会英园三栋7005室(七楼五号),寝室朝南,光线充足,即使宿舍有高珵这种懒人也不会发臭。室友有三,一者高珵,身高192,体重100kg,不善运动,文艺型选手,最喜吟诗作对风花雪月,志向之一是减肥减到80kg,美白美到古天乐的程度,消除袁悦的恐惧症,志向之二是挣钱挣到老死,让袁悦心无旁骛地花前月下;二者史曜,身高178,体重55kg,爱好军事历史,志向之一是增肥增到70kg,美黑美到古天乐的程度,彻底征服宋奕茹,志向之二是和宋奕茹浪迹天涯,行侠仗义;三者古玉溟,身高160,体重正常,宿舍里唯一通过竞赛保送的人,唯一一心向学的人,志向是25岁功成名就,把竺青岚那个号称“三不爱”的女人娶回家,所谓“三不爱”,就是25岁前不恋爱,功成名就前不谈爱,碌碌无为之人不值得她爱,所以,他得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如你所愿,来这里不到半个月,我确实遇到了几个很好的女子,一个才华横溢的袁悦(我们学校的文学院),一个英气逼人的宋奕茹(西北军校的工程物理),甚至古玉溟始终不肯多说的志向远大的竺青岚(X大的国际贸易)。在他们的眼里,她们都是最好的,但我觉得,袁悦虽然高华,但不如你的生动;宋奕茹虽然飒爽,但不如你的温柔;竺青岚虽然骄傲,但不如你的洒脱。他们三个听了我的“婚姻状况”,嚷着要看你照片,于是,我就把暑假用电脑绘制的画像给他们看了。高珵大呼“姑射神人”,史曜则摇头说“祸水祸水”,古玉溟鄙视地看着我说,我怎么会想到把你据为己有的。惜南,你的美,你当真不自知么?在你之前,我不曾想过感情一事;自你之后,别说我不会多看别的女子一眼,便是看了,也会觉得她这处不如你那处不如你。三个月已过,我想着你,依然是初见时的想法:非卿不娶。惜南,你定然会笑话我肉麻又做作,但我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没有一言半语造假。   我们只是在学校待了一天,报名第二日就被拉去部队军训了。男生女生分开的,所以,我目前也只知道那三个。正式上课之后,我一定详细报告女生的情况给你。现在,我们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跑完五千米才能吃早饭;早饭之后就是练习站军姿、踢正步,很快就要学格斗术、军体拳、打靶,晚上学军事理论和军事科技,有时候会拉一晚上歌,据说会有联欢晚会,到时候就能一窥B大女生的真面目了。我现在比照片里还黑,高珵很开心,他说很快他晚上出去吓人就有伴儿了——史曜说高珵如果在熄灯后对着不认识的人笑,对方会因为只看见一排游荡的白牙而不省人事。   看到这里,你应该是被气得不轻了。我自顾自地絮叨着,完全不管你的感受,不管你愿不愿意听,想不想了解。可是,对于你这样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百毒不克的女人,我除了把心掏出来扔在你脚下由着你踩,还能如何?不管你从拆开信封到现在说了多少次“萧文翰,你闭嘴!”我都还是要继续说下去,隔着十万八千里,你怎么瞪我我都看不见,要是实在气不过,你就打电话过来骂我一顿好了。   那天你把我从宿舍赶出来之后,我几乎郁卒了。我都表达得那么清晰了,怎么你还是油盐不进?后来遇到志奇,他说,凭什么我喜欢你你就得喜欢我呢,我还真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我恍然大悟。回想前前后后自己所作所为,忽然就觉得没脸见你。正好表弟表妹他们将升初三,要我帮忙补习,我干脆逃到乡下去,好好想想。两个月的时间,如果待在离你很近的地方,我一定会忍不住来找你,可是,我还不能面对你。   外公家在山区,没有手机信号,没有网络。我带着电脑,每天回想着你的表情你的动作,把一个个你用软件真真实实地画下来。越回想,越想念,越自责。你一直当我们是小孩子,其实我们谁不是成年人了?志奇说,班上至少一半男生都倾慕于你的风采,可是大家都知道你的性情,所以只是悄悄地看着你守着那个秘密罢了,谁都不曾想过要以爱的名义来打扰你要求你苛责你,除了我这个自私之徒。你不知道,去植物园那日,你走之后,几个看见你下山的男生差点要和我动手,叶龙,因为那件事至今没跟我说过一句话。志奇说我自私,说我狠心,说到后来,真的揍了我一拳。我问他既然待你若此,为什么又和陈静溪在一起,为什么不堂堂正正地说给你听。他想了很久,才找到合适的话来回答。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因为你是这个世上最昂贵的奢侈品和易碎品,他不想冒险,也没有那个魄力保证自己能守护得了。   可是惜南,即使让我再来一次,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千方百计地要你了解我记得我,因为我就是这世上顶顶自私的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无论这过程让你多痛,我都不会放手。我宁可要你一次痛过,也不要你自苦一生。只是,我不会再幼稚如前了。   我专门打听了一下,从B市寄出的信估计八天能到C市。今天距教师节还有九天,希望明天寄出去刚好你能在那天收到。惜南,看在我冒着泄露行迹后会被罚做一百个俯卧撑跑一万米再站岗一夜的危险写这封信并送出去的份儿上,你给回个?   萧文翰   萧文翰同学:   收到你的来信,林老师很高兴。得知你懂事许多,林老师感到十分欣慰。   看到你对新环境的描述,林老师知道你一定很喜欢目前所在的学校,也很喜欢你的新同学新朋友,相信你一定会很快适应大学生活,找到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看得出来,你周围的人都是有动力有目标的,你们不会共同走向松懈,只会扶持着督促着一起进步,这一点,林老师为你感到高兴。大学的朋友往往是今后事业的一部分,只要你们共同努力,就能创造出一个想要的未来。   然而,无论少年人如何豪情万丈志在必得,世事难测、人生多舛永远都是伤痛却难以避免的。所以,花开堪折直须折,能行乐时须及时,莫要执着于妄念,因那陈年旧事,辜负了大好韶光和大片花海。   顺祝好!   林老师   第十九章(上)   一回到办公室,林惜南就听到一个和她的关系不大不小的消息。   “真是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柳梅老师都三十岁的人了,看着报纸还是喜欢咋咋呼呼地宣传。   或许是她这次的声音格外惊叹,宁玉即刻便接上话头:   “怎么了?梅姐,看到什么了?”   “半日闲休闲农庄居然转让了!”柳梅“啪”地放下报纸,身体前倾,看着坐在对面的林惜南的眼神里光芒四射——当然,那是八卦欲望过于强烈的缘故。   林惜南本来是在备课的,新课快到美国西进运动那一单元了,她正估摸着讲多少历史知识比较合适,忽然听到这么一条消息,猛地抬起头。柳梅对她的反应极为满意。   “半日闲休闲农庄?没听说过呀?”宁玉颇为疑惑。   柳梅闻言往椅子上一瘫,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深感遗憾,叹道:   “你可知道那个地方定位有多高端?当初一个一线明星的经纪人想争取剪彩的出场,价钱降到底线,可连周承曦秘书那一关都没过。农庄的宣传针对的也只是这一地区的高层人士,你要是在政经两届不能呼风唤雨,你是收不到邀请函的。”   林惜南忍不住皱眉,她去的时候可是看见一群普通学生,再说,就她和陈乾,能高端到什么地方?而且,严西茗绝对不会这样定位那个农庄。只能是周承曦干的。   “要说这农庄来历,才真是让知情人羡慕死。”   “哦?梅姐你知道?”   “我丈夫的堂妹在C外读研,和周承曦的女朋友还算认识,去年可没少听她提起。据说这农庄是严西茗,就是周承曦女朋友一手设计,设计稿被周承曦看见了。那男人才是真正有魄力,一声没吭就把前期工作给做好了。严西茗再把方案跟集团董事会一讲,农庄即刻动土。今年三月份开始营业的,谁想得到不过六个月时间就易主了。真不知道周承曦怎么舍得的!”   “你是说这个农庄纯粹是周承曦拿来逗严西茗玩儿的?”   “可不是么!”   宁玉倒吸了口气的同时,林惜南彻底把头低了下去。只听宁玉又问道:   “怎么可能呢?难道说他们分手了?要不然周承曦怎么舍得?”   “这就难说了。周承曦过去花边不少,回国半年就能闹出三四个来,严西茗却是没有露过面儿。”   “那我们拭目以待好了,直觉告诉我,很快就有更好看的了。”   议论终于告一段落,林惜南抱着杯子大大地喝了一口,直到有些气闷了才放下。调整呼吸的时候,想起陈乾前日电话里说,C市要变天了,心跳忽然有些不稳。待气息平顺,又觉得自己庸人自扰了。她林惜南还是林惜南,一个没有野心的教书匠,惹不到谁,也招不着谁来惹她。   果然如宁玉所言,事情很快就有后续。看着报纸上“半日闲风云再起,QFB万里救急”的标题,林惜南抑制不住地苦笑。   报道称,半日闲三年前奇迹般逃过一劫,三年之后,少东周承曦改革出现重大危机,资金周转陷入困境,而诡异的是,周家每次危机都会孤立无援,尽管以周承曦交游之广阔,此次仍是没能幸免。然而,令人费解的是,以半日闲农庄的转手为契机,远在S市的QFB介入,按行情注入资金。QFB虽是在中国市场最广的外资银行之一,但势力主要在东部沿海,C省还是其未曾开发的处女地。这次合作,是否是QFB将大举进驻C省及其周边地区的前奏呢?据内部消息,这次合作的拍板者,是QFB中国区执行总裁,金融界新星,谭进。令人跌破眼镜的是,周承曦竟然在此当口销声匿迹,有同行称,周曾与其父闹过一场,详情不得而知,现已身在太平洋彼岸的美国。   林惜南想,陈乾再怎么有眼光,到底还是不知道,有谭进在,天下怎么可能乱得了。   后来两个星期里,本城日报上关于半日闲的报道没有间断过。集团董事会改组,随即周永盛重新站到前台。经过一场大讨论,周承曦的改革方案被予以全盘的肯定,半日闲的策略不会再作大调整。相继又有QFB与半日闲合作案的跟踪报道。随后,陆续有关于此次危机的前因后果的猜测出炉,有人终于挖掘出严西茗的一些资料,推断是周承曦的某个情敌制造了这次风暴也未可知。甚至,有那么一篇文章,怀疑到谭进的身份,但最终也没猜到点子上。   林惜南日日看着报纸,感觉十分奇妙,事件之外的人里,反倒是她这个没有出半点力气的人知道得最多。   事情再怎么大再怎么热闹,放在新闻的角度,总归是要做明日黄花的。半日闲那场看似汹涌的危机,很快就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林惜南也只是在和陈乾联系时会忽然想起严西茗来,闲来无事时,也会折磨一下脑细胞,猜想,她会去哪里呢。在这场明明暗暗的较量里,林惜南总觉得严西茗才是那个隐藏最深的人。若是有人问她为什么,她恐怕只能愣住,绞一会儿脑汁,然后摊手说,直觉。   直觉告诉她的不止这个,还有,谭进要来C市。虽然他已经是整个中国区的负责人,但这次,他肯定是会来的。而他一旦来这边,免不了是要来找她的。她当然是没什么感觉的,只是谭进会如何,她没有把握。   林惜南下课后就往谭进说的地方去,到了之后才知道是私人会所。这处会所原是旧时权贵的府邸,尽管时代变迁若此,林惜南仍感觉到森严等级所带来的压迫感。她报上谭进的名号,接待立刻非常礼貌地把她带到一处幽静小院。这样的地点,这样的见面……林惜南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和谭进的差别,一时间感到莫名的屈辱。   可谭进似乎仍是那个谭进,虽然换了地点,仍是一直注视着门口,似乎专注地等着她的出现。一见到她,立刻就迎了上来,因为太过了解,一开口便是道歉和解释:   “南南,对不起,我原该去找你才是,但是这次,真的是情况比较特殊……”   “没关系,我不是过来了么?不会在意的。”听到解释,那点屈辱感显得有些可笑。若是谭进大大咧咧地跑去学校,只怕她会更不高兴。要知道,最近半个月,谭进可没少在C市的报纸上露脸。思及此,林惜南朝他笑笑,看到他不再忐忑才松口气。   两人友好地吃着饭,随意地聊些近况,随后渐渐涉及S大的一些事情。说起往事来,倒也没有想象中的尴尬别扭。今年是S大的整十周年庆,两人聊起林惜南大二时的那次庆典时段,社团巡礼活动上色女郎社团献上的走秀,谭进打趣了一下她在台上的表演,林惜南不甘示弱,回敬文学社诗酒会上谭进出的丑,一时气氛好到极点。林惜南虽不善与人做戏,但气氛一事,还是能感受得出的。她当然分得清什么时候好氛围是营造出来的,什么时候是自然而然的。即便谭进的目光有时仍会闪烁,但大多时间里,他们之间都是很自然的,这一认知让她满足到几乎要叹息出来。   九、十月之交,C省正是秋雨连绵的时候。林惜南出门时天还只是阴着,等吃过午饭出来,雨就飘飘洒洒地下起来了。看着绵密的雨幕,她有些无奈地顿住脚步。   谭进跟着出来了,一看这雨,便说:   “南南,你等一下,我打了电话,让小郑送你回去。”   林惜南再次觉出其中的不同,几乎没怎么想后果就拒绝道:   “不用不用,我打车回去就好。”   谭进忽然叹气,拉着她胳膊,温柔却坚定地把她扯到和自己面对面的角度:   “南南,我知道这样你会不高兴,但是我……不管我的生活怎么变,对你,我始终是一样的,你不要多想,好不好?”   林惜南感觉呼吸有些不顺畅,怎么还是转回这个话题了?每次见面都得这样宣称一次么?   她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他一阵子。半日闲的事情果然不是好处理的,谭进精神明显有些不济。他今年底就该是二十六岁了,事业有成,正是最为意气风发的年龄。毕业不过三年,在QFB那样的外资银行能爬到最高的位置,谭进的实力绝对是任何人不敢忽视的。眉目依旧是当年那个愣头小伙儿的,可眼神里的自信,举手投足间的风度,甚至,不自觉中显露出的强势,都在提醒她,这个人,真的不是她记忆里的那个了。很久之前她也曾想象过谭进功成名就时的模样,但是,看到一件艺术品制作的全过程,和直接看到惊艳的成品,那是绝对不同的两个概念。   见她不说话,谭进眼中的焦急和失落越发明显。   “六月份的校庆,我回校了一趟。去外语学院的时候,看到你的毕业论文还贴在橱窗里,那时候,想你想到心痛。随后遇到留校的许梦云,我们起初还聊得好好的,说起你的时候,她忽然就翻脸。南南,我一直不知道你当初也曾为我彻夜辗转……既然如此,我们重新来过有什么不好?”   许梦云是她的室友,当初也是看着她一度失眠,噩梦不断,只是始终不知真正原因。大概是后来谭进没再出现过,所以许梦云那个偏袒她的直肠子女人,就直接判了他死刑吧。林惜南用力抽开手,后退一步,与他拉开些距离,微微有些恼。   “谭进,有些话,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不想再重复。还有,如果你继续这样下去,我们还是不要再见为好。”   说罢,林惜南便要不顾雨势走掉。谭进伸手按在她肩上,林惜南回头看见他痛苦地闭上眼,良久,方缓缓睁开,眼神复归平静。   “好,我不再说,刚才的话,你收回。”   林惜南盯着他的双眼,确认他不是说说而已,才咬唇点头。眼角余光瞥到有人过来了,应该就是那个小郑了。人快走近的时候,她终于叹着气道:   “谭进,好好寻找你的幸福吧,我是说真的。”   谭进没有回答她,只是沉默着接过小郑递来的伞,把她送到车上,看着她离开。车开到街道拐弯处,林惜南回头,依稀还能辨认出他颀长的身影。收回视线的时候,小郑也正好收回打量她的目光。   “你就是林小姐么?”小郑似乎并不需要回答,自顾自地接着说,“我这是什么话?除了你还能是谁?我虽然年龄不大,倒是给好几个谭先生这样的人开过车了。那群人里,私生活像他这样检点的,只怕找不出第二个。他那个女秘书再怎么漂亮能干,看了你的照片三年,终于还是死了心,另寻他人嫁了……”   林惜南看着玻璃窗上的水滴,生平第一次在别人发言时不顾礼貌地走了神。   第十九章(下)   到校门口时,雨仍不见小。小郑解了安全带便要下车,林惜南忙阻止道:   “不用了,我自己下去就好。”   小郑同志回头看看她,张口想说什么,顿了一顿,只说:   “林小姐,谭先生嘱咐过要把你送到办公室或者宿舍。”   闻言,林惜南已放在门上的手收了回来,重新搁到腿上。沉默地看着小郑打开门撑开伞递到她手上。然后,他另外撑了伞,走在她旁边。林惜南看了看远处的教学楼,叹了口气。   进校的时候,被人叫住。   林惜南循声望去,是校警。之前因为卓越的关系林惜南和他还算说过两次话,至少终于知道他名叫罗全。看他打手势要她去警卫室,朝小郑歉然一笑便过去了。   林惜南没有进去,只是站在窗边,接过罗全递出的信件。   “林老师,这个萧文翰就是今年高考的省探花郎吧?”罗全还盯着信封上的名字不放。   “是。”林惜南笑笑,肯定了他的话。   “这都第二封信了。还真是个有心的小伙子。”罗全眼里的羡慕不言而喻。   “嗯,是吧。”林惜南腹诽,确实是有心。   罗全眼神忽然飘到她旁边,又飘到她身后的某处,再看向她时,变得有些怪异。林惜南诧异地看过去,小郑站在旁边,看她的眼神也是怪怪的。   林惜南略一思量,想起她身后停着辆看上去很不赖的车,觉得没意思透了,扯个笑容就往学校去了。   小郑一直送到三教楼下,林惜南道过谢后,见他还是一脸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叹道:   “郑先生,你也看到了,我和谭进……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总会放开的,时间早晚而已。”   小郑看了她两秒,说:   “算了,又不是我娶媳妇儿,瞎掺和什么!”   林惜南尴尬地笑笑,回身上了楼。   回到办公室,算了算时间,他应该是收到回信就又写过来了。看着信封上那个名字,感到压力很大。和他的周旋,绝对是一场持久战。还好,只是第一次惊吓大了点,这第二次,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拆开来了。   惜南,   你看到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刑满出狱”了。写过第一封信后,本来是打算回校后再三天一报的,却不料收到你的回信。我以为,至少要到第五封信你才会回一封专门要我闭嘴呢。   可能你还在奇怪,分明寄去学校的,我在部队上怎么收到了呢?答曰,学校体恤我们训练辛苦,大发慈悲,凡是信件和快递都给转送到部队上来了。看到信上的邮戳,才知道自己被诓了,分明是六天就到嘛。看来上次那封信是不怎么有惊喜的效果了。   昨天晚上收到回信,我乐疯了。今天练习格斗术,结果一不留神儿,腰眼上着了一拳,估计得疼上三五天。一整天都神思不属,本来我是这个连里学得最快最好的,今天被教官狠批了。晚上拉歌来着,教官问我今天怎么回事。史曜坐我旁边,张口就说,收到媳妇儿的家书,春天来了。教官狠狠地嘲笑了我一把,其实心里羡慕着呢。他虽从军校到部队一直都是最牛的那个,可无奈这两处都是狼多肉少,他自己又是个大闷骚,眼见三十快到了,媳妇儿都不知还在哪儿搁着呢,哈哈。   上次和你提过的联欢晚会,三天前刚办过。我们没有和信息学院的女生会师,倒是和外语学院的闹了一晚。我仔细观察过了,没找到能和你媲美的人。当时看着她们疯闹,史曜都摇头说,同是学外语的,怎么就和你差别这么大呢?我拍着胸脯,骄傲极了,那是,我的惜南可是独一无二的,这些小屁孩儿,连她一个小指头都比不上!有两个女生想要我的联系方式,我告诉她们,在下没有手机,没有邮箱,没有QQ号,宿舍的座机也坏了,没钱修理。气得她们眼睛一翻,气哼哼地一边儿凉快去了。史曜对我极度无语,说我怎么可以这么不怜香惜玉。我说,别给别人留幻想,咱都是名草有主的人了,莫不是宋奕茹不在身边,想拈花惹草了?他顿时没脾气了。要是联欢晚会晚点办,说不定我还能遵照你的指示,和她们多说几句。以后我一定谨遵命令,把那大片花海和大好韶光看清楚了,原原本本地汇报给你,博你一笑。   这几日高珵控制饮食已经控制到有些支持不住了,不过还好,体重总算是下去了点儿,人看上去也不那么臃肿了。前两天和袁悦偷会了一面,乐呵呵地回来了,原来终于抢到初吻。那天晚上,我们被咂嘴的声音给吵醒了……史曜晒黑了点儿,结实了些,也乐得不行。原来竺青岚和古玉溟是好朋友呢,这些天他一直背着我们鸿雁传书,真是不贴近人民群众。今晚和教官比试了一下扳手劲儿,结果我比刚去那会儿多支持了两分钟才被他扳下去,气得他狠捶了一下我肩膀,气呼呼地承认,我确实是长成个男人了,不像刚来的时候,瘦骨嶙峋的,看着跟竹竿似的。洗澡的时候,看到肩膀上被他捶过的地方有些淤青,我只得说,他那是嫉妒我有你呢,心里不平衡。正想得开心,瞟到古玉溟幽怨地盯着我的胸肌看,一番调戏之后,才知道原来竺青岚有着标准的模特儿身材,他看着我能上T台的身材,想着自己略超过根号2和根号3之和的平均数的身高,自卑着呢。惜南,我真希望你能看看一下我现在的样子!可惜,我们还在监狱里,哪能说出去就出去。   前几天教官组队和我们打篮球了,结果我们输了三分。古玉溟帮我算过,我上场三十五分钟,出手二十次,命中十三球,得了二十九分;助攻八次,篮板球五个,抢断三次,盖帽两个。可惜啊,我不是最厉害的那个。我们那教官是灌篮高手,满场喝彩声都被他一人得去了。比赛结束后,我试了试,下次应该也能灌篮了。我真想你来看我比赛。   其实那日联欢晚会我看着那些女生穿军装的样子,就想起你穿运动服的样子了。那之前我看着你穿裙子出现,觉得你要是穿其他的衣服,一点都不合适;后来你穿休闲装牛仔服,又觉得没有更合适的了;却不知道你穿运动服也同样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唉,今晚准得想到失眠了。记得你说大学时上过篮球课,真想知道你打篮球是什么样子。那晚我看你投篮,其实真不想帮你调整姿势的,只想一直看下去,可又不忍心你失望。惜南,你什么时候能看我灌篮呢?我都没看见你运动过,最多见过你跑完步的样子……你喜欢什么?擅长什么?还是你不喜欢运动?能告诉我么?   再有六天,我们就该军训汇演了。到时候会有方阵表演,每个连都还要出节目。我们连准备了一个格斗术的两人对练和军体拳的集体表演。前一个我会是其中之一,后者,我也是领队的一个。教官说会帮我们拍下来,到时候我发给你,你看看好么?   惜南,但愿你今年没有再感冒了。上次写信太激动,都忘了嘱咐一句记得添衣服了。去年九月你感冒了一场;十一月你感冒了两次,还住院了十四天。整个冬天讲课都带着轻轻的鼻音,虽然听着好听,可是还是本来的声音就够听了,不希望你老带着病。千万要记得看天气预报,随时换衣服,最好把每天晨读的时间拿去跑跑步,锻炼锻炼。天气变化太大的时候,要喝板蓝根水,预防一下。还有,出门时带上伞,虽说巴山夜雨涨秋池听着浪漫,淋了雨感冒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惜南,我很想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么多日不见你,不知是多少个世纪过去了。回校后我会快快攒好机票钱,随时回来看你的。   惜南,你说花开堪折直须折,能行乐时须及时,可是如果不是你,我没有兴致呢。   惜南,惜南。   萧文翰   林惜南无奈地一手抚着额头,一手捂着胃。这小子,折腾不死人不甘心是不?若是她这样饮食规律都还能得上胃病,一定是给他气的。   趴在桌上好一阵子,才终于从最初那一阵尖锐的疼痛里缓过劲儿来。抬起头来时,办公室里已有两个老师来了。下午的课快要开始了。看了看漂亮依旧的满篇字迹,思来想去,还是只得回信。若她一直拿老师的口吻和他通信,那么他总有泄气的一天;而若她表现出丝毫不同寻常,他都会觉得有希望,那是她不愿看到的结果。寻思了半晌,终于找到合适的话语。   萧文翰同学:   恭喜你“刑满得释”,脱胎换骨。   得知你不受少年人情思之惑,坚定心志,老师感到很佩服。人生如登山,最好的时光就那么几年,若是过了,没有走到前面去,那么,就只能看着后来者居上。对于一个有理想的人来说,那是多么凄凉的事。可是,这世界,不是专注于自己的事就可以成功了,还得与人交往,甚至日日周旋于不喜欢的人群里。老师真心希望你能妥善处理人际关系,不要为一时执念为以后埋下隐患。   看到你用了很多篇幅来关心身体的变化,老师有些为你担心。男子汉当志在远大,不可如恋爱中的小女生一般,只知为悦己者容。容貌丑俊,身材壮弱,百年之后,终归于一抔黄土,原该不是值得拿出来说道的内容,可偏偏世人都笃信“人不爱美,天诛地灭”这样的可笑之词,一味追逐。若是心心向容,未免失之浅薄,老师深不以为然。不知你可赞同?   老师很感激你的关心和提醒,今年身体尚好,不必多费心。同时,很期待你的精彩表演,若能得机会,定然全心欣赏。   最后,多说一句,一心向学,方能学有所成。   顺祝好!   林老师   第二十章(上)   学校只管收信不管寄,上次的那封林惜南回校时顺便在镇上寄出去的,这次,只能去找邮局了。投了信出来看到谈潇,林惜南觉得胃又隐隐作疼。   如果她脑子没出问题,今天下午好像还有四节课,晚上还有五节。   谈潇穿着款式复杂的连衣裙,头发挽得也很复杂,直直地站在玻璃门外,看着她的目光比裙子和发型还让林惜南觉得复杂。   林惜南走近的时候,心里盘算着,该怎么和她说话才好呢。她们很少这样单独相遇,而今天,谈潇似乎是刻意来找她的。   微笑,微笑,自若地站到谈潇面前,林惜南拿出老师的范儿来,和蔼地问道:   “谈潇同学,你来找我的吗?”   “你就是这样把他当作学生的?”直接忽略掉林惜南的白痴问题,谈潇拔得有些高的声音里不乏讽刺。   林惜南闻言挑眉看她,颇为不悦,这孩子也被宠得太坏了吧?都不知道尊重人的么?旋即又平下心来,但实在不想和她兜下去,转身便下了台阶。转眼的一瞬,看到谈潇被她的举动气到瞪眼。   “我问你话呢!”谈潇快走两步,追到她面前。   林惜南脾气再好也受不住了,冷冷地看着气鼓鼓的女孩子,说:   “小朋友,要发脾气回家去,我是你的老师,即便你不喜欢我,不尊重我,有权力操纵我的来去,也不代表我就得每天听你对我大呼小叫。”   谈潇似乎没料到她会发火,怔在原地。林惜南看她一眼,绕过她继续走自己的路。走出两步,听到谈潇喊:   “林老师,我是专程来找你的,我……有话和你说。”   语气还是很强硬,可那一停顿,便把她那股气势外强中干的意味儿全透了出来。真是个别扭的孩子。   林惜南忍不住叹气,脚步终究是停了下来。谈潇疾步走到她面前,雪白的牙齿咬着下唇,神色极为为难,两弯细长的眉毛皱得紧紧的。   “我明天就要去C大参加数学竞赛集训了。”   说了一句便停下,林惜南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只是耐心地等着她纠结完毕的那一刻。   “会有一个半月,之后会直接参加决赛。”大概是开了头后面的就很容易了,谈潇越说越快,两句话之后就和平常的语速差不多,表情也自然起来,“理化生我怎么努力也拔不了尖,但数学是我的强项,这次我肯定能拿一等奖,到时候可以保送到B大的数学系。”   林惜南闲闲地瞧着她踌躇满志的样子,失笑:   “嗯,那不是很好?”   谈潇一直盯着她的脸,一丝表情也不肯放过。听她这样无动于衷地反问,顿时有些气闷:   “可是我不会选择保送。我还是会回来参加高考,有了竞赛加分,我绝对进得了计算机系!”   越说越激动,胸口因为过于急切的表达而微微起伏。林惜南看着她那样子,不知谈潇到底是因为自己的无所谓而激动还是为那个人的触手可及而激动。可是很快,谈潇神色就变了,凄怆无比,看向林惜南的眼神竟有了些哀求的意思。   “林老师,你给我一个机会吧,让我至少可以争取一下,我要的时间不多,一年都不到。”   这话说得好没头没脑!林惜南皱了眉,道:   “谈潇,我还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这不是我在做主的事情呢?你的所有表情拿到我面前都是浪费,你到底能不能想清楚这个道理?”   “我跟着你到这里来就是要告诉你,用你的标准,他也不过是个小孩子,”说着,谈潇指着不远处的邮局,吐字无比清晰,“你这样回应他,不管内容如何,他都会认为你不是无意的。别把你的想法拿去推测他的反应!”   林惜南脑子里“轰”的一声,大概是影响到了控制呼吸系统的神经,气息突然间极度不畅。她看了谈潇一眼,绕过她走了,最初还能保持着正常的速度,随后越走越快,似乎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事物在追着她。慌不择路,脚不停歇,待感觉到下午太阳的炽热时,她已不知走到哪个地方去了。不过,出不了C市就是了。见周围一派陌生,终于觉得安心了些;心里安定下来,疲累感顿时涌上来。在街道转角处找到指示牌看了看,附近有一个小公园,确定方向后就赶紧避暑去。   公园没什么特别之处,更像是小区的绿化区。不过,因为中间那一片绿荫一家茶园,在这炎热的天气里倒是个不错的去处。林惜南寻了一角坐下,随后便有茶伙计来点单。林惜南随意看了看,只要了杯柠檬水便算。茶伙计盯着她看了又看,终于还是离开了。她没心思理会茶伙计的眼光,谈潇最后那句话彻底颠覆了她的已有经验。她心里把萧文翰当成耍赖的小朋友看,可行动上却是把他当知进退的成年人来待的。过去她总是可以拿一副平常笑脸对付绝大部分意图不明之人,所以到了萧文翰这里,屡屡受挫,却不曾深思过原因。她到底还是疏忽了。也许,从答应他补课那一刻起,她的战略方向就彻底错了。   意识到这一点,林惜南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颓然地倒在躺椅里,一时头疼不已。把脸埋在手里,使劲叹气,呼吸都快没了,那股郁结还在心里搁着,冲突着,来回叫嚣着。过了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对劲,僵了几秒,抬起脸来,便见陈乾一身正装坐在对面,臂弯间搭着西装外套,笑得不亦乐乎。   从上次严西茗的事情后,他们大概是一个多月不曾见了。通电话倒是不少,但每次陈乾都强装着好心情,这样真正开心的样子倒让林惜南觉得颇为遥远,只不知他是为何高兴成这样。   林惜南本是在烦恼着,看到陈乾,心情也蓦然轻松下来,突然看到他,竟也不觉得惊讶,只是瞅着他笑。   “本来在和人吃饭,结果一转头就看到一只迷路的猫四下张望,只好跟过来看看,别让人拎走了。”陈乾说着话,笑得眸光闪烁。   林惜南一听这话,就知道他为什么高兴了,想来自己找路牌的样子太具娱乐性。顿时有些恼了,可偏偏有找不出话来回敬他,只好瞪着他。   陈乾看她这样,更乐了,笑得见牙不见眼,嘴上却是不再逗她:   “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这个问题颇难回答,林惜南一时也无言以对。   大概也看出她的难处,陈乾很快便转开话题,随意地聊起来。相识一年多,林惜南却一直不知道陈乾工作的地方在这附近。听他把这一片的布局大略说过一遍,林惜南才知道自己竟是走了三条主要街道,到了另一个区。   陈乾很健谈,天南海北随口就来,却不显无聊。林惜南也不是自闭之人,随便什么话题都能跟上。时间转眼便过,日光倾斜,竹林的影子拉长,茶园因散步的人多起来而愈加热闹。   付过茶资,两人沿着园中的石子路往园后走。林惜南踩到一个小石子,一时兴起,便边走边踢,用力甚巧,踢出停住之间,石子与她的步调很一致。陈乾看着她笑,不置一词。转过廊子,入眼却是一个湖泊。四周种着柳树,许多枝条柔柔地垂到水面,夕阳的余晖中,湖面波光粼粼,映着微动的柳枝,极是迷人。   看着林惜南瞠目结舌的样子,陈乾心情好到顶点。   “若不是有这么个湖泊,这里可不会建公园。”   林惜南回过劲来,叹道:   “别有洞天是不是就是说这个地方的?”   “你说呢?”陈乾以问作答,沿着石板走到湖边停下,回头对林惜南招招手。林惜南听话地跑过去。陈乾低头在地上巡视着,突然发现什么似的,蹲了下去。再站起来时,手上已多了一块片石。林惜南自小便是在河边玩大的,他要做什么自然是一眼就看出来了。陈乾把外套换到左手,身体微微右倾,手腕儿旋动,片石脱手而去,在湖面连打五个水漂,然后沉下去。一圈圈涟漪散开去,搅乱一湖平静。   陈乾满意地接受了这个结果,回头挑衅地看向林惜南。林惜南笑笑,眼睛却在地上搜寻着。很快便找到一片半个手掌大小的片石,握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身体姿势几乎没变,反手掷了出去。石片在尚未完全平息下来的湖面上蜻蜓点水般掠过,点上水面,又弹起来,向前跃起一条优美的弧线,落下,又弹起,像是芭蕾舞蹈家轻盈的跳跃。一连七八个起落,终于收势,优雅地落地。林惜南看着那一波波晕染开去的豰纹,满足地叹息了出来。   自恋结束,转头看见陈乾还吃惊地看着她,好笑地解释道:   “我记得有跟你说过我家在农村吧?小时候我妈去河滩放牛,我就跟着去玩水,最上手的就是打水漂了。”   陈乾这才收起惊讶,推推眼镜,尴尬之色顿时消弭。   “惜南,国庆节可有安排了?”   林惜南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已经转移话题了。   “回家去,带老妈去医院复查,然后还要秋收。”   “本来还想着叫你一起去自驾游呢,”陈乾颇为遗憾,但很快又释然,“以后总还有机会的。你闲时都做什么?该不会就是看书吧?”   “恭喜你,答对了。”对于这一点,林惜南也觉得颇为无奈。她爱做的那些事情里,唯一还能被人称作娱乐估计就是闲看山水,如眼前风光旖旎的湖泊。景晓阳为了把她改造成一个有“生活情趣”的女人,曾试过把她拖着在S市的商业区疯狂介绍香水名牌,试过把她绑到娱乐城里疯玩两天两夜不合眼,试过把她的书连同借书证打包藏了一个月……可最后,那疯女人还是认了,连打羽毛球都能想到要先看书看比赛研究技法的女人,她改造不了。   陈乾再次推眼镜,兴许是被噎住了,顿了好一会儿才清清嗓子,提议道:   “以后约你打球?”   林惜南收回神思,偏了头看他,脸上有些发热:   “你确定要和我打球?”   陈乾看她认真的样子,迟疑了一下:   “不可能什么球都不会吧?”   林惜南笑了,不过陈乾看着她那笑,却是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仿佛小白兔遇到笑着面皮的大灰狼。   “那倒不至于……羽毛球,只会这个!”   陈乾吁了口气,说:   “奉陪到底。”   第二十章(中)   这一年中秋和国庆连得紧,C中大发慈悲,慷慨地给了高三七天假期,三天在十一,四天在十一前。林惜南现在越来越不把规矩放眼里了,翘班都不带打个招呼的,所以一到时间就溜回家去了。   从J市到小河镇那一路上都是一副热火朝天的秋收景象,林惜南坐在车上看着割稻的人们汗水直流,稻穗触到皮肤上那种刺刺毛毛的难受感觉仿佛就在身边了,只待她一扭身就能把她扎个天翻地覆。今年老林一个人收稻子,估计已经累得只剩喘气的份儿了吧。   到家的时候已是黄昏,老林晃荡着两只箩筐把新收的稻谷挑进了堂屋。林惜南走进门时,老林正把扁担竖在右手边,左手狠狠抹了把脸,黑黝黝的面孔在昏暗的屋子里也似乎闪着光。空气中弥漫着米饭的香味,厨房忽然传出一声炸油的“哧啦啦——”的响声,赵南刚把作料放进油锅里了吧。父女俩傻乎乎地看了对方两秒,又不约而同傻乎乎地笑了。林惜南挠挠头,道:   “壮劳力回来了!”   “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边儿去!”   “再怎么四体不勤也是你们给惯出来的呀,有脸这样羞我?”   “……”   隔日中秋,月亮还没出来显摆,太阳倒先耀武扬威了。   林惜南起了个大早,穿上昨儿晚上缠着赵南翻箱倒柜找出来的衣裤,拉开窗帘,越过开花正盛的月季花丛看到早被收得濯濯然的稻田,深深吸口气,对着闪光贼卖力的太阳晃了晃拳头,精神大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回头看见镜子里的自己,乐了。这衣裤是在街边裁缝店里定做的,蓝底白碎花棉布,长袖长裤。她自己是没有这样的衣服的,赵南虽然不怎么添置衣裳,却也决不会太落伍。这样村姑的装扮,想来赵南还是小姑娘的时候玩过的吧。心念飞转着,林惜南想起以前收藏手帕来着。开了柜子,在最小的一格里寻到一方印着小花图样的水蓝色帕子,对角折成个等腰直角三角形,把长边对着发迹线一绕,两端在颈后系上。拉着直角尖朝后扯了扯,露出一点黑发来。手帕质地不错,直角尖垂下的重量,把软软的边压出两个柔和的方形角度。林惜南欣赏了一会儿自制的头巾,满意极了。   出了房门就撞见老林,老林本端着碗炒青菜的,一看见她险些将碗扔了,瞪大了眼睛瞧着她。先前还是惊讶,后来竟是越看越满意,自己也笑了起来,凑到她耳边,问:   “你妈这么跟你说的?”   林惜南愣了一下,知道自己猜中了,顿时笑得直不起腰,抽空郁闷了老林一把:   “不告诉你!”   赵南进来的时候也吃了一惊,但转眼瞥见林运鸿炯炯的目光,红了脸话也说不出。整个早餐时间,林惜南为了能好好吃饭,憋笑几乎憋出内伤来。   出门前老林寻了张中间已黑漆漆一团的白色围裙硬围在了林惜南身上。这么热的天,本来她是有些不爽的,但想起其中的缘由,乐呵呵地便跟着老林去了。   等她下了地就笑不出来了。看着老林弯着腰一手握着稻杆一手舞着镰刀割韭菜似的就开出条大道来,林惜南虽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信心还是蛮足的。可真到自己动手时,那镰刀倒变了锯子,非得她来回地拉上好几个回合才割下一小把。林惜南瞅着老林运刀如飞的样子,郁闷之极:难道这镰刀还和燕南天的锈铁剑一般道理?老林仿佛感觉到她的视线,回头挑衅地笑笑,继续干活了。林惜南蹲在田埂上仔细地研究了一下那弯镰刀,看着微微扭曲的刀身,灵光一现,立即卷土重来。刀身的平面并非完全在一个水平上,略微有些扭,于是她顺着扭曲的方向施力,果然顺利许多。几把稻谷割下来,手感越来越好,很快便追上了老林的速度。   刚会一样新玩意儿,总是兴致勃勃的,不知觉间就晌午了。吃过午饭后,再拿起镰刀,林惜南就发觉不妙了,手臂又酸又沉,叫嚣着要罢工呢。可无论如何,这稻子,还是要继续收下去的。再有半个小时就能割完了,隔壁的刘叔说等割完就开打稻机来帮忙脱粒,坚持一会儿就好了。林惜南一边抹着汗,一边给自己打气。末了,又十分悲哀地想到,这个地方,连一台联合收割机也没有!   还剩最后一垄的时候,本该在厨房里烧开水的赵南急匆匆地跑了来,一把把晒得有些晕乎的林惜南拉起来,塞给她一个凉凉的东西。林惜南眨眨眼,看清是自己手机,欢快地唱着歌呢。   号码是座机的,看数字,倒像是这个镇的。   “林丫头,快来我店里取东西。”是村里代销店的秦姨,嗓门儿奇大。   “东西?什么东西?”林惜南极力开动脑子,就是想不起来这么一茬儿。   “别问那么多,过来就是了。越快越好。”那声音,怎么听着有点怪?像是……在忍着笑,明明不生气,却要装出很气愤的样子?   “哦。”林惜南在邻里名声很好,标准的乖乖女,一向挑剔的大妈们对她也是宠爱有加。从这块田到代销店来回不过七八分钟的路,事先花个二十分钟洗脸换衣服,忒麻烦了。于是乎,仍是早上那一身打扮,连围裙也不取,直接便奔小店而去。   小河镇还分了队,队下又分组。林惜南家所属的组离镇集远,寄信寄包裹都是送到这个组的“标志性建筑”——马路边的代销店里,然后由代销店通知到各户,有些人打电话就行,有的却是只能秦姨送到人家家里。虽然信件包裹不多,但秦姨劳神费力这个组的人可是都看在眼里,是以这个寡居的妇人声名也是只好不坏的。林惜南初到S市的时候,瞧见两个本地学生为了两毛钱一壶的开水争得面红耳赤,觉得那个富饶繁华的大都市真是吝啬到了极点,人情竟然及不上小河镇那样的穷乡僻壤。   马路两边槐树成荫,知了没完没了地哼哼唧唧。林惜南乍从烈日下走进绿荫里,顿时浑身舒畅到兴奋。人还没到,就先把声音送过去了:   “秦姨,我来了,到底什么东西啊?”   眼前的空气一阵搅动,光线一暗,下一刻便被人紧紧地箍住,拥在怀里。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林惜南完全失了反应,只能任来人越拥越紧,后来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惜南之前一直期盼着的秦姨终于出声儿了:   “丫头胆子大了呀,男朋友都带家里来了。”   林惜南猛然惊醒,忙伸手要推开巴着她不放的这人,可那人倒像个孩子一般“嗯嗯”两声抗议,就是不肯撒手。秦姨明摆着正看着好戏呢,林惜南急得几乎想一刀剁碎他。这个样子下去,要不了几个小时这一片儿可就没几个人不笑话她了,她一世英名竟要毁在这人身上!   心里想着,抬膝便朝他两腿间踢去。可那人似乎完全掌握着她的举动,长腿一动,就把她膝盖的去势化掉。林惜南恼极,耳边听到他轻轻的笑声,顿时怒了:   “萧文翰,你放开!”   萧文翰笑得更欢了,手臂突然又收紧了一些,勒得林惜南惊呼了出来。脸埋在她脖颈里,灼热的呼吸有一下没一下地喷到她后颈,惹得她心慌。萧文翰吃吃笑道:   “我不放开,你又怎样?”   林惜南被他调笑的语气气得火冒三丈,再顾不得什么老师学生,一把掐住他腰间的肉,狠狠一拧,满意地听到他吸气的声音。萧文翰缓过第一口气,不满地咕哝道:   “我昨天晚上半夜才回来,今天一早就跑这边来,顶着大太阳找到现在,你就这么对待我?”   林惜南咬着牙道:   “我让你来的?”   萧文翰把头埋得再低些,落在她颈窝,闷闷的声音传出来:   “你勾引我来的。”   “你……”林惜南气得牙龈都疼了,一句话说不出来。可萧文翰打定主意不肯放开她,她又挣不开,只好由着他去。过了好一阵子,才感觉到他手劲渐渐小下去,林惜南火也灭得差不多了,委屈地软语相求:“萧文翰,你看天这么热,你先放开好不好?”   萧文翰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一时间,林惜南只听得到“知了——知了——”的声音在头顶的天空里此起彼伏相应相合,这个炎热的午后,空气里突然混入了一丝不知名的情愫,若隐若现,潜伏着,伺机欲动。   就在林惜南以为他真睡着了不知所措时,萧文翰忽然松开手,低头凑到她面前,笑得一脸纯真:“惜南,你这样子真好看。出了很多汗,”说着,伸手把玩起她垂在颊边的发丝来。林惜南正为自己的形象发窘时,却听他补充道,“你的气味散发出来,好香。”   林惜南双手紧紧地握成拳,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她一再对自己说,不能冲动,不能冲动,掐死了这个人,倒霉的还是你自己。   第二十章(下)   吃过晚饭,萧文翰屁颠儿屁颠儿地跟着赵南收了桌子去厨房。林惜南在老林X射线眼神的注视下,乖乖地跟他往仓库走。   “我怎么觉着像是毛头女婿上门呢?”   林惜南再傻也知道老林很不高兴,可她也快活不到哪儿去,实在没心情去哄老林。   “爸,我当他是学生。他都跑这里来了,那就让他玩儿吧,现在送也送不走的。我明天就让他回去。”   “你当他是学生?那就说清楚,我看你从小就这样,做什么事情都拖泥带水。”   老林很少拿这样的语气来跟她说话,一旦用了,就是失望到极处了。林惜南一听之下,险些落泪。强忍了回去,和老林一起把风扇车抬到院子里,拿簸箕闷头装谷粒往斗阀里倒,也不开口回话。   老林一看她低头作委屈状就没辙儿,拿食指戳戳她脑袋,摇头叹气罢了。   没过多大会儿,萧文翰便出来接替了林惜南手上的工作。林惜南站了站,沉默着接过老林手中的摇手,一边注意着斗阀里的情况,一边掌握着风扇的节奏。老林站在一旁看了会儿,长叹口气,落落地回了屋子。   天色渐渐暗下去,赵南收拾完厨房见林惜南两个也不知道开灯,絮叨了两句,自己去开了。白炽灯晕黄的光乍起,林惜南和萧文翰都是一惊,对视了一秒,又埋头做自己的事。等把新收的稻谷分离干净,浑圆的月亮已在东天升起,正对着林惜南家,院子里的月季散发出幽幽的香气,水雾蒸起,如笼轻纱。篱笆外是收割已毕的稻田,只留了一行行稻桩还规矩地杵在春种时被栽下的地方,上面覆着的露珠在月光下闪着清冷微弱的光。   林惜南洗过澡蹲在篱笆外发呆,老林提着个篮子和赵南走了出来。   “小惜,我和你爸爸去看你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   林惜南愣愣地看了他们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赵南说的什么,连忙点头说好。   印象中很多家庭中秋都是要拿月饼和水果祭月的,但林惜南从记事起,她家祭的就是已故的外公外婆和爷爷奶奶。小时候听老林说过那么一两回,爷爷奶奶住在很远的山区,比小河镇还要偏远,在一场山洪里双双丢了性命,尸体都没寻回来。老林捡了条命回来,出山之后就再没回去过。只是每到中秋,老林和赵南都要在外公外婆的坟前待到半夜。林惜南十岁前都是和他们一块儿去的,看到刻着爷爷奶奶名字的墓碑紧靠着外公外婆的。   “惜南。”   林惜南听到呼声,收回思绪,回头看见萧文翰推开篱笆走出来。刚洗过澡,头发还湿漉漉地滴着水。他整个人沐浴在月色下,眼睛里和发梢上的水泽泛着柔和的光晕,看得林惜南有些恍惚。   “洗完了?我要出去,你是……”   不待她说完,萧文翰已打断道:   “我和你一起去。”   林惜南顿了顿,点头。   掩了篱门往屋后走,大院里其他人家都亮着光,隐隐有音乐声传出,兴许是在看中秋晚会。脚下是茸茸的青草,秋天里原该失了生机才是,可一经这夜晚的露水滋润,重又焕发出活力来,倒不输于夏日的郁郁葱葱。   出了院子,后面是一片竹林。月光透过密密的枝叶落进来,光影斑驳间,幽静宁谧如隔尘世。穿过竹林,来到一座小土丘上。起伏和缓的坡上长满各种不知名的小草,混杂着挤在一块儿,和谐之至。往高处行,可听见哗哗的水声从坡那头传来。翻过最高处,便能见一条小河蜿蜒着由远而近。圆满的月亮落进河里,河床上不知好歹的顽石们互相挤着摞着要去抢,反把一轮好好的月儿给摔碎了,皱皱巴巴地被他们捧在手心哀悼。月光身子较轻,飘飘地在细浪翻腾的河面上起舞,使得这静夜凭空生出一番不恼人的热闹来。   土坡上一丛半月形不足米高的植株显得格外突出。乍看是浓绿的一弯,几朵盛放莲花般的金色花朵在月色下散发出清新的香味,弥散在整个山坡上。凑近了看,细小黄绿的花朵又在大花瓣间冒出头来。假茎的叶腋处也挤满了小花朵,众星捧月般托起那朵硕大的花冠。   半月形的开口对着河流。围里是三个竖立的白色木牌,背着月光的方向,字迹看不大清,但仍能辨认出书写者入木三分的笔力。   林惜南在开口处的石板上跪下,拿出手帕来细细擦拭木牌。萧文翰站在她身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想问她,但看她一脸虔诚,什么话也说不出。   擦拭完毕后,林惜南起身往坡下去,在河边寻了块大石头坐下,双足浸在清凉的河水里,惬意极了。石面挺宽,萧文翰见她留了一半的空间,便不客气地在她身边坐下。   “惜南,那是什么花?”   “地涌金莲。”顿了顿,林惜南接着说道,“第一个孩子夭折后,我妈妈很难过,去寺院住过一段时间,得知这种花的花期很长,能达到二百五十多天,回来后就栽了一些在那个孩子的埋身处,想着他每年都有那么多日能得香花仙草相伴,心里舒坦许多。后来……接连又失去两个孩子,便一并埋在那里了。”   “惜南……”萧文翰听着她平静的讲述,摸不清她的情绪,不知所措,声音里也染上了不安。   “爸妈把对四个孩子的感情放在了我一个人身上,我自感深重而惶恐,从不敢让他们失望。”林惜南想着老林的责备,心里很不是滋味,哪有心情理会萧文翰的慌乱,自顾自地说着,“你明白吗?”   说着,林惜南忽然转头看定萧文翰,直视着他双眼,看着他由无措惊讶到迷惑再到了然,最后归于深深的失落,心头微微有些怅然。萧文翰在她的目光里低下头去,眼睑垂下,密密的睫毛掩盖了情绪。   “我……明白。”   林惜南仍是看住了他,她需要他更多的承诺。   “你接受我之前,不会再来这里了。”   “文翰,”听着他那个前提条件,林惜南忍不住语重心长地殷切开导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你……”   “林惜南,你怎么老是说这种话!”萧文翰猛然抬头,极为气愤地打断她,“我还要怎样说你才肯相信我是认真的?”   林惜南在他灼然的目光里哽了一哽,想起谈潇的话,软语道:   “若是我以前有什么举动让你误会了,我道歉。”   “误会?”萧文翰重复着她的用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不信你对我一点感觉也没有!”   林惜南诧异极了,却听他接着说道:   “若是一点感觉也没有,你怎么会答应我补课?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怎么会不敢看我?我那样……伤害你你怎么还会理我?”   “你这是在侮辱我作为一名教师的责任心和包容心!”林惜南气得发抖,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不知多少个八度。   萧文翰却是冷笑了出来,欺身过去,逼视着她:   “那好,你解释一下为什么只在我面前有这么多的情绪?对着两个班的学生你永远都是那个波澜不惊的老师;对着那个卓越也只是个名义特殊的朋友,更别说什么陈乾了;除了……除了谭……谭进……可这么久过去了,你别告诉我你是在等他直接跪下跟你求婚!”   林惜南被他说得好半天无言以对,只能气愤地瞪着他,保持着微微后仰的姿势,和他拉开距离。   萧文翰冷笑着,身子欺得更近些,几乎和她鼻尖相触。林惜南忽然觉得害怕,暗暗往后挪,却被他一把扣住腰身,困在原处。看着他寒光暗闪的眼眸,林惜南蓦然觉得她面对着的萧文翰似是换了个人,眉目依旧透着点青涩,可气势却逼得她连挣扎都不敢,生怕一动就真的激怒他,造成什么无法挽回的后果,只好咬唇瞪着他,拿眼神指控他。   “林惜南,我本想等你慢慢发现的,可你总是喜欢做出长辈的姿态,要我去找别人,甚至把我的联系方式也给了那个什么谈潇。你以为你这样是洒脱?我告诉你,你那是懦弱!人最悲哀的不是在爱情里失败了一次又一次,最悲哀的是伤过一次就失去了爱的能力,失去了信任和依赖的勇气。陈静溪发给我你大学的一些照片,千叮万嘱要我慢慢来,耐心点,可我现在觉得对你就该狠狠心,把你藏身的龟壳给一次拆了!”   萧文翰说得不快,声音也不高,可是那狠劲儿却让林惜南直哆嗦,说到后来,她终于不敢再和他对视下去,别开头去,强作镇定反驳他,声音里那点颤抖却诚实地泄露了她的心理:   “我没有,你胡说八道,无不无聊!”   萧文翰另一手扣住她后脑勺,扳过她脸庞,逼着她看他,言语更加犀利,甚至不乏嘲讽:   “那你在害怕什么?你在躲什么?你在等什么?你害怕我始乱终弃,而你自己泥足深陷?你躲在自制的樊笼里,想把自己保护起来还是隔绝起来?你等着我耐心耗尽自动离开,然后继续过你的安定日子?我告诉你,就算你恨我,我也不答应!   “你喜欢装淡定装无所谓装清心寡欲,那就装下去吧,我奉陪到底。”   说罢,他忽然放开双手,林惜南身形急剧下坠,吓得她惊呼了出来。就在她以为要倒栽进水里的一刻,被萧文翰握着肩膀猛地拉了回来,披散的头发收不住往前的势头,一丝丝拂过萧文翰的脸,又一缕缕垂下来,回到她肩上。原本又惊又怒又急,被他这一吓,林惜南顿时忍不住泪意汹涌,抬臂拂落他的手,起身便往回走。   一路上林惜南安静地抹着泪,听到他的脚步声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两三步处。出了竹林,想到他这样强势这样狠心这样志在必得,而自己束手无策,除了那一点点侥幸的盼望再无生还的可能,终于站立不住,蹲下身把头埋在臂弯里“呜呜”地哭出声来。哭了一阵,感觉到他也蹲下来,下一刻被他整个拥在怀里,听得他柔声在她耳边说:   “惜南,我知道你现在对我并无什么男女之情,不会逼你立刻把我当成你的什么人,我只是希望你能平心静气地接受我的追求,不要再试图推拒我,或者,把我推给别的人。总有一天,我会足以与你相配。”   第二十一章(上)   林惜南一直认为自己还是很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除非遇上老林和赵南的事,可这萧文翰就是有本事把她气哭。   出门的时候没有带手机,腕表也摘下来了,哭了多长时间她是没有一点概念的。只是哭得累了,头疼了,眼泪干了时,双腿已不像是自己的,连站起来都使不上力,稍微动一动就疼得让她想尖叫出来。萧文翰忍着笑,扶着她在地上坐下,想帮她揉揉,伸出手又觉得僭越了,讪讪地缩回去。   林惜南心里还气着,垂着头专心致志地捶腿,根本不理他。   “惜南,没想到你哭起来这么厉害。”   声音里除了一点点惊讶,剩下的便全是笑意。林惜南听得心头火起:   “还不是你欺负我!”   萧文翰再忍不住了,“扑哧”一声笑出来。   “还笑!”林惜南终于还是转头看他,不,是瞪他。   萧文翰笑得更欢了:   “惜南,你说你这样子像不像闹别扭的小孩子?你以后还敢对我以长辈自居?”   林惜南气结,唇瓣颤抖着,却是找不出话来反驳,只好咬唇瞪着他。萧文翰看了一阵子,忽然抬头看向月亮,声音轻飘飘的:   “你每次这个表情对我,我都想亲你。”   “你……!”林惜南气得浑身打颤,最后竟是笑了出来,“原来不是你心术不正,反倒是我勾引你了!”   萧文翰皱眉看她,眼神有点纠结:   “不要对自己用那种词,你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有多大诱惑力。……惜南……”   说着,竟是渐渐靠近她,吓得林惜南猛地站了起来,但很显然身体还不支持,腿一软就重新摔了下去。惊呼声未落,身子已被萧文翰扣着腰身稳稳接住,正欲推开他,他却一翻身将她限制在自己身下。一吓未平,一吓又起。林惜南双手撑着地,极力地往后退。萧文翰轻叹口气,喃喃道:“这可是你惹我的。”说罢,右手一伸将她脑袋稳住,低头便吻了下去。林惜南反射性地扬手就朝他脸上挥去。萧文翰根本没把她这点挣扎放在眼里,空着的左臂一圈,将她整个儿套在怀里,她便再也丝毫动弹不得。   又拿力气欺负她!林惜南那个委屈啊,眼眶一酸又哭起来。这次萧文翰倒是温柔许多,只是细致地触碰轻啄着她的唇瓣,害得林惜南哭了两下子就没兴致了,心头竟柔柔软软的一片,也不怎么抵触。月光清亮,他的眼里是一片澄澈,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来。看清她自己带着泪光的模样,林惜南倏然红了脸。以前便是在谭进面前也没有这样闹过脾气,现在这样,到底是他太气人还是自己太不淡定?   她突然觉着对萧文翰无计可施,一面是撒娇耍赖的孩子,一面是强势可恶的男人,让她又是心软又是害怕,想狠狠拒绝又狠不下心,想坚决抵抗又使不上力。这样想着,不由得有些绝望地闭上眼,自感堕落地想,由他去吧,总有他厌倦的时候。   萧文翰见她这反应,却自己放开她了。林惜南睁眼瞧见他一脸惊诧,不解,只听他疑惑地问道:   “惜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乖了?我还……真不习惯。”   一听这话,刚下去的火又上了来。林惜南卯足一股劲儿将他推开,坐直了身子要走开,但不过刚刚坐好就又被他圈在怀里。总是这样,她再怎么努力,他只要动动手指就将她的一切成果付之一炬。恼极,怒叱道:“萧文翰,你越来越过分了!”   萧文翰现在得逞了,哪听她说什么,只抱着她不放,由着她徒做挣扎。林惜南挣了两下,觉得没意思透了,便也安静下来。萧文翰注意着她的情绪,见她平静了,紧了紧手臂,将她搂得更近些:   “惜南,不管你心智多成熟,性情却始终像小孩子,你自己竟是一点察觉都没有。春天的时候,你抱着书踩树叶的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林惜南听着他的声音,怔了一怔,竟是那般宠溺?荒谬啊!忽然想起那之后的事情来,顿时心灰意懒。大约是他没料到这个时候她会突然发力,林惜南立刻就把自己解放出来,但没走两步就被他捉住右手握在他手中。这样的接触让她感到尤为不适,更甚于拥抱亲吻,无奈他握得紧,便是动也动不得。只好把头扭到另一边,不再理他。   萧文翰却似乎倾诉得上了瘾,一开头就停不下来了:“植物园那日……确实是我错了。即便再气你,也不该拿那样的话来侮辱你。其实那天……我本来只是情不自禁想亲亲你,但你……我根本没想其他的……”   大约是想到后来的尴尬,他声音越来越低,一副知道错了的样子,但林惜南只觉得心里那团火越烧越旺,她真庆幸自己没练就什么神功可以将他一招毙命。愤恨地停住脚步,怒瞪着他:   “你情不自禁想亲就亲,当我是什么了!”   萧文翰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半晌,才缓缓道:   “对不起,以后……我会尽量控制自己。”   林惜南冷笑了出来:   “萧文翰,你难道不知道你的信用已经破产了吗?”   趁着他发愣,林惜南挣开他的手,径自往回走。走到屋后才听到他追上来,但也只是沉默地跟在一边。   大概是真的很晚了,只剩院子里的灯还亮着。进屋开了灯,老林打着哈欠从里间卧室出来,一脸不悦地看着林惜南,完全忽视了萧文翰。   林惜南知道回来太晚,也有些不自在,嗫嚅着说:   “爸,你去睡吧,我来收拾房间就好,很快。”   老林这才看看萧文翰,意有所指地说了句“以后注意时间”便回去了。   林惜南站了会儿,默默地去了偏屋的卧室。赵南平日里打扫很勤,这间屋子虽然长期处于无人居住的状态倒也没什么灰尘,三两下便收拾妥当了。   “早些睡吧,明天我送你回去。”   萧文翰挡住她去路,恳求道:   “惜南,我们好好谈谈。”   林惜南退后一步,隔开一个相当安全的距离,仰头看他:   “谈什么?”   “我们的未来。”   他眼里的认真让林惜南的心猛地一跳,她努力平复心情,淡淡一笑,不无苦涩:   “你不觉得这个话题放在我们之间太过……奇怪吗?”   “我不觉得。”顿了顿,他接着说道,“我爱你,既然你不讨厌我,为什么不能考虑?我知道比起你身边的其他人,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但是我可以许你未来。过去那一年的事情,我都想清楚了,你的顾虑,你的迟疑,你的害怕,你的无助,你的失望,我都了解。做过的错事,我不想多解释,已经伤害到你,说得再明白又如何?   “惜南,我给你四年。”   四年,有效期就四年么?林惜南微哂,所谓非她不可也不过四年的期限么?   “四年之后,我不会再乖乖地等下去,巧取豪夺还是威逼胁迫,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不敢再待下去,林惜南绕过他,夺门而逃。   身体疲累到极处,脑子却仍是闹哄哄的一团。林惜南翻来覆去到月亮西斜也没睡着。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只好去厨房找东西吃。   林惜南家的小青瓦正屋对着东方;偏屋挂在南边,朝着北方,另开了一门,没在正屋大门里。两间主卧和堂屋在正屋,偏屋分成三个小间,分别做了厨房、储藏室和客房,储藏室里又辟了个小格子做洗澡间。老林那边基本上没什么人剩下,赵南这边只有一个妹妹,每次来了也不会留下过夜,那间客房便也成了摆设。事实上那间屋子光线不大好,安排住客人本不太礼貌,但萧文翰这么一个人来了,除了那间屋子还真找不到其他地方安置他。   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就着月光在碗柜里找了一圈,只发现一袋鱼皮花生。想了想,拿盘子盛了一点,翻出上次回来时带的杨梅酒,带上门,在青石板上坐下,吃吃喝喝起来。吃得差不多了,脑子开始模糊,再来想那些事情似乎容易许多。   爱么?这样轻易说出来的爱,可以信几分?可以持续多久?也许确实是有那么一点,但是爱的什么?容貌,才华,还是所谓的气质?那些东西,总有一天会在岁月的洪流里湮没掉,然后会怎么样?   他潇洒撤离的时候,她是不是也可以微笑挥手?一个谭进,她用了三年来恢复,几乎耗尽了一生的力气,她没有心力重蹈覆辙。   她确实害怕,怕始乱终弃,更怕泥足深陷。所以她只好躲,躲得越远越好;躲不开那就等他知难而退。她从来不怕谭进,不怕卓越,不怕陈乾,因为他们都很礼貌,她不愿意,他们不会强逼;唯独萧文翰,又狠又自私,不肯给她一点后退的机会,为所欲为。   她除了死守第一道防线,不让自己的心有任何空缺,还能如何?她不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百毒不克,其实除去最外面那层壳,就只能任人宰割了。而那层壳,也不是看上去的那般坚固。上面有许许多多的裂缝,外界的风雨光照一丝不漏地渗透进来,留下痕迹。要抹去,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很大很大的力气。   一瓶酒很快见了底,林惜南晃荡晃荡瓶子,叹口气搁到一边,靠在月桂树上,透过繁枝望着那轮迷离的月。哦,不,月亮还是清晰的吧,是她自己,迷糊了呢。   倦意涌了上来,幼时的习惯让她安心,便也不想回屋了,倚着树干就睡。夜风习习,有些凉,可月光洒下来,竟是暖融融的。原本怎么也睡不着,很快就陷入了梦境。梦里老林还没有白头发,只是额头上有深深的抬头纹。他弯身将她抱在怀里,无奈而宠溺地看着她的睡颜,摇头失笑。林惜南往他怀里蹭蹭,喃喃道:   “爸爸,小惜怕。”   第二十一章(中)   陈乾果然说到做到,林惜南收假上班第一周就打电话约她。林惜南上完一天课累得爬都爬不动了,告诉他,七天假期六天在田里割水稻,还有一天在挤车,两周之内是打不了球了。他隔日又打来电话说和同事去郊游,山上银杏叶黄,风景很不错。林惜南想了想,就答应下来了。和那一群人一起出去过好几次,有时候钓鱼,有时候就是野炊,倒也相处愉快。更多的时候则是去打球。第一次就他们两个人,林惜南一两年不曾好好运动过,半个小时后就坚持不下去了,原本领先的分数很快就被他超过去。陈乾最初是惊讶,后来没少称赞她的球技,最后就变成嘲笑她的那点体力了。后来又加了两人进来,有时候是一对,有时候两男或者两女,都是能打好动的。几次下来,林惜南体力上去不少,至少一个小时内没有人可以击败她了。锻炼多了,整个秋天都神清气爽的,身体更是棒,咳嗽都没有一声,甭提感冒了。   林惜南周一到周五有课,补课也在周五晚,所以每周六周日都可以整天休息。和陈乾一般都约在周六,上下午游玩或者打球,吃过晚饭就回学校。谈潇集训回来春风满面,大概是考得很理想。果不其然,两周后的升旗仪式上,校长亲自颁发了数学竞赛全国一等奖的证书,还可以参加冬令营。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谈潇看她的眼神友善许多,上课也开始听讲,问题的时候也多起来。经过三个月的□,两个B班的英语成绩上去一大截,虽然还比不上补习部的两个A班,但也能和应届部的A班争一争了。一模考试两个班集体的成绩不用说,单就个人而言,有好几个能进A班的又留了下来,谈潇便是其中之一。   总归一句话,日子很惬意,生活很舒适。结果就是,林惜南长胖了,她有一件很贴身的单衣,秋凉时找出来一穿,竟然有些紧。那件衣服的样式林惜南很喜欢,但对身材要求高,稍一长胖就只能干瞪眼。回家的时候赵南表扬了一下她的进步,并且在她犹豫着是不是要减减肥免得这衣服报废时赏了她脑袋一巴掌:“你傻呀!衣服不能穿了就买新的,哪有折腾自己为了一件衣服的道理?你看你,三年没买新衣服了吧?当女孩子当成你这样的只怕再没有第二个了。以前就说家里不好,现在自己挣钱了也不知道心疼自己……”唠叨完的第二天,赵南就把林惜南拖到镇上,挨家挨户地排查,最后给林惜南弄了身及膝风衣加靴裤靴子的装备。看着那个从未涉足过的样式,林惜南心中一阵恶寒,耍赖了一阵赖不过,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穿上。   这个周六打了球回校,目送陈乾离开后,林惜南转眼看见校警罗全和一个女子站在警卫室外聊天。罗全对着校外,一眼瞧见林惜南,挥手喊道:   “林老师,你朋友找你来啦!”   那个女子身材高挑窈窕,穿休闲风衣,散落的腰带在晚风里悠悠飘动,气质明快,颇有都市成熟女子的味道。她转身的一刻,林惜南感觉到记忆的闸门轰然倒塌,有潮水浩浩汤汤而来,瞬间淹没了她。   “身高170,体重48,三围82,62,80。人称踩草大盗,专对正太、美少年下手,幼儿园抢走十个小正太的初吻,小学给八个大正太写过情书,初中倒追过三个美少年,高中……高中嘛,人家羞涩了,只是和一干哥们儿勾肩搭背而已……现年二九妙龄,口头调戏过良家男子无数。大学的目标是,阅尽人间美色。平生志愿,非礼小正太,调戏美少年,欣赏花美男,再降匹白马,骑回家去看。有意愿加入的姐妹,随时来勾搭我。我对美女,向来来者不拒。本人虽不能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也比不得什么娇花照水弱柳拂风,但大家闺秀小家碧玉那种词就是造出来侮辱我品格的。另外,我还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景晓阳,春和景明,破晓阳光。”   “哎,我说美女,我一个自行车菜鸟,腾出把握生命方向盘的黄金右手,不顾翻车的危险来勾搭了你三次,你好歹给个反应啊?”   “第一,我不是美女;第二,你摔十次也少不了一斤肉;第三,我微笑了,打过招呼了。”   “美女那是调戏,你还当真?我这么苗条,少一两肉都能死十次了!你那是微笑,还算打招呼?我看就是面部神经不听使唤,犯抽了!”   “别看那个什么经济学了,看看这个!”   “景晓阳!你干什么了!”   “这张照片还满意吧?这个标题‘姑射神人雪里来’不错吧?南国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谈笑回眸间,仙圣为之臣。天姿灵毓秀,意气殊高洁。清水芙蓉影,暗月淡梅香……”   “景晓阳!算你狠!”   “哈哈……林惜南,我叫你淡定!到时候一群人慕名而来扫兴而归,想想都让人开心啊!太可乐了……”   “林惜南,你知道吗,我昨晚做着梦,被你的笑脸吓醒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景晓阳,你这是在向我表白你日日念我成狂么?”   “去你的!那是你每天对那些男生笑得太吓人,梦里都不安生!”   “谁让你不去看白马要看我了?”   “……”   “小林子,这个这个,这个学长不错诶,收了收了!”   “你难道没听说过‘防火防盗防师兄’?防师兄和防狼是在同一战略高度!”   “那你每天还笑得那么欢乐?”   “我对谁不是那样了?何必单单得罪了他?”   “……”   “我说丫头,这个师弟该不错了吧?上次那盒巧克力你不是都收了?”   “我问你,那盒巧克力全部被谁吃了?”   “……我。”   “谁说完全是她的口味了?”   “……我。”   “你说他了解谁更多?”   “……我。”   “那不就结了。”   “瞧你那春情荡漾的模样!被谭进吃了多少去?快快从实招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想知道?”   “我在这猎猎寒风里站了大半个小时,难道还是为了你的安全?”   “也不是不能说……”   “那就说啊!”   “你过来我用实际行动告诉你吧。”   “林惜南!”   “有!”   “……”   “鬼鬼祟祟地抱在那边干什么了?”   “……没什么。”   “没什么?眼睛都放光了!”   “……人家……那个……”   “哪个啊?”   “谭进说,等他挣钱挣到三十五岁,我们就去环游世界。”   “小样儿!乐疯了吧?……乐就笑啊,瞧不憋死你!”   “也没有,一点点……”   “……要有一天,你们真去了……不不不,你们肯定能去的!出海的话,就给我带海水回来;若是上天,就给我装片云;而要是登山,就捎点雪吧。最讨厌什么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了。雁过了,会留声;人来过,就该留个痕。”   “那你怎么不自己去?”   “我?我啊,回家骑白马呀!”   景晓阳还是当年那个景晓阳,身高没缩水,体重没膨胀,三围……都没什么变化呢,只是眉目沉稳了些,眼神安静了些。每次阔别重逢,总会给一个大大的拥抱,抱得她气都喘不上来,就像现在这样。   使劲地嗅,使劲地吸,用力地抱紧,终于可以断定气息是那个色女的,终于可以断定,那个色女在自己眼前了。   “你不是去找山姆大叔了?还回来做什么!”   “不欢迎?那我走了。”   “你再不打招呼就乱跑试试!看我不打断你狗腿!”   “跟谁学的?这么粗俗了。那个‘气质女王’果然水得很!”   “我家小懒,就是那条黑不溜秋的土狗,跑了几天才回来,我一回家就听见我妈说,‘你再不打招呼就乱跑试试!看我不打断你狗腿!’”   屁股上突然着了一记巴掌,疼得林惜南眼泪都出来了。   “死丫头!三天不挨打就要上房揭瓦了!这次非得好好收拾不可。”   “好,你留下来,想怎么收拾随你。”   “嗯,留下来,不跑啦。隔着个太平洋,想了你两年了,受不了了。”   “可是我都快忘了你了。”   “知道你是个冷血的,趁你还没忘,赶紧回来鸳梦重温。”   “去!谁跟你鸳梦了!”   “怎么?亲也亲过,抱也抱过,还同床共枕了,现在想赖账?没门儿!”   “我还亲过阿星抱过阿星,和他同床共枕呢,你算什么?”   “好意思说?忘了谭进知道你和那个小屁孩儿的事后发了多大火?好像差点就把你就地正法了吧?”   “……你还记得?”   “都在我脑子里,和刚发生一个样。”   “我也是,想忘都忘不了。”   ……   第二十一章(下)   她和景晓阳的故事,很简单,很普通,甚至有点小狗血。   大一的时候,景晓阳以捉弄她为乐事,恶作剧小动作不断;大二的时候,把她拐去学法语,每周看两天帅哥,美其名曰“改善伙食”,其实是想惹谭进修理她;大三的时候,拖着她在花花世界里到处跑,不顾实习不顾学业,不过是为了让她忘掉失败的初恋;大四的时候,陪着她玩儿命地考证,专八证,高口证,国际英语教师资格证,教师资格证,甚至后来没得考了,还去考托福。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走着,直到景晓阳突然消失的那一天。   没有留言,手机空号,QQ换人……景晓阳一夜之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毕业的时候,林惜南才辗转得知她去了美国,offer早就拿到了,拖到最后一天才走。原因呢?原因,在她知道学校的那一刻就明朗了。陆清平,哦,就是那个送巧克力的小学弟去那里进修医术了。原来,风流色女的终结者,竟是在自己身边转了三年的那个小朋友,她,作为色女的死党,竟然一无所察。白马追逐梦想去了,色女,终于也追着白马跑了。   景晓阳自认为重色轻友自毁誓言,就和她断了联系,她却是因为愧疚,连找寻都无颜。所以,倒不如两两相忘,一直到谁都装不下去了,一直到景晓阳终于回头找到她。   景晓阳站在房门口打量了一圈,朝林惜南撇撇嘴,没好气地说:   “你那堆证随便拿两个出去也不只这么个地方吧?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躲起来很好玩儿?”   林惜南有些心虚,瞅她一眼,低声道:   “我觉得挺好啊……”   “挺好?一碗牛肉面挺好?挤一张床挺好?”景晓阳一点不含糊,接着她的话便说了出来,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气愤。所幸林惜南去找杯子倒水了,才免去了被戳脑袋教训。   “景女士,明天就请你吃大餐,住酒店!”林惜南白她一眼,分明是想关心她,说出来的话却总是刺剌剌的,就是一毒舌损友。   “免了!就你挣那几毛钱?到时候把你抵了付账?”景女士舒舒服服地往书桌前的大椅子里一躺,瞧着她来来去去的背影,勾起嘴角笑了。   林惜南给她收拾好洗漱用品,见她伸着脖子弯着身子在桌子上一通乱翻,狼爪伸的老长,已触到桌角上的蓝色小盒子,像是……   “怎么没有奸夫的罪证?”   “嘭”地将手里的东西砸在她面前,景晓阳立刻静止了,保持着方才的动作,扭头怪异地看着她。林惜南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鼻子一字一顿地说:   “你,洗、澡、去!”   景晓阳愣了几秒,“扑哧”笑了出来:   “真有奸夫?”   林惜南笑了,妩媚地笑了,掠掠刚散下来的头发,道:   “是啊,一大堆呢,洗完澡,咱们卧、谈。”   景晓阳笑得更欢了,站好了,拿手轻佻地在她脸上抹了一把,咂嘴道:   “遵命,小娘子。”   浴室里水声响起,林惜南吁了口气。扫了眼桌子,应该是没什么。盯着盒子看了会儿,拿到台灯下。   两个多月,萧文翰每隔三天准有一信。她不回,他也无所谓。信里仍是絮絮叨叨地讲大学生活,但再没有像之前那两封,时不时地抒发抒发感情,只是随意地讲述今天有什么活动,上周末去哪儿游玩了,看到什么好玩的好看的……电脑里也有许多邮件,都是配着信里内容的照片。几乎每天都会发一些很搞笑的东西过来,林惜南有时下课回来累得心情低落,看一看,竟也一笑开怀。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她每天睡前隐身上线竟成了习惯。每天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他准在线,却从不问她:“在不在?”每到天气变化的时候,他也会发来短信,纯粹做一个天气预报。   中秋隔日看到他时,他脸上已不见前日的轻浮,似乎一夜之间就变得沉稳内敛了。他老老实实地跟着她去了车站,只是上车前,忽然紧紧地抱住她,但很快就放开,转身上了车。林惜南追着他的身影看去,他找了个靠窗的座位,靠在椅背上,闭了眼。清晨的阳光从玻璃外照进去,落在他黑黝黝的脸上。头发略显长了些,风从车窗缝隙吹进去,发梢轻轻地拂动。她的心忽然有点乱。   探身从另外的椅子里拿过包,取出信,犹豫了一下,没有打开,直接放进了盒子里。刚回校收到信她也没看,后来禁不住一封封地来,才看了。可是今天,她忽然不敢看。   刚把盒子收进抽屉,还来不及坐好,景晓阳就擦着头发出来了。两人互相看着,都不说话。景晓阳一屁股坐在床上,看了眼她放东西的地方,叹道:   “其实我先去的S市。”   “我知道。”林惜南回头按了电脑的开机键,手握着鼠标无意识地滑动。   “我去找了谭进。”景晓阳一点点地说,探着她的情绪。   “我知道。”盯着屏幕,开机有点慢。   虽然没有回头,她还是感觉到景晓阳的眼神很凌厉。   “他说宁可你找个人嫁了都不想你这个样子!”   终于开了,输入密码。   “我什么样子了?我现在挺好啊?”   又是一阵好等,桌面终于晃晃悠悠地现出来。景晓阳一直没有说话。林惜南看了会儿那幅寥远的高原照片,终于还是回头去看她。景晓阳看着她,眼里满是不忍和心疼,林惜南似乎听到了她唇边的叹息。   “林惜南,你跟别人装就是了,跟我来这套,你不累么?”景晓阳把毛巾扔到一边,顺手拖过枕头抱在怀里。“我承认当初是骗了你,把你一个人留在了S市,想让你和谭进重来。我也没有告诉你想找白马结果着了小马驹的道儿,一声不响地就跑了。然后,自己别别扭扭两年没找你……”   “晓阳,我现在真的很好,有工作,有吃的,有住的,还有家人可以牵挂……如今,你也回来了,还有什么不好?”林惜南温言软语相劝,不想让她继续自责下去,“而且,我一直没察觉你对陆清平……本可以找你的,但没脸见你。……你和他现在怎么样了?”   听到冤家克星的名字,景晓阳望着天花板,长叹口气:   “还不就那样,他学他的医,我念我的商。”   “你没跟他说吗?”   “过去后第一次见到他就说了。”   “……他怎么说?”   景晓阳眼神转过来,看着她,有些飘忽。   “我说了你不许多想。”   林惜南心头“咯噔”一声,郑重地点点头。   景晓阳目不转睛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低下头去:“他说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忘,不想耽误我。”说着,她忽然抬头,目光掠过林惜南,移向窗外的灯火,灯火的影子倒映在她眼里,异常明亮,语气里不无坚决:“然后我就跟他说,老娘又不急着嫁人,什么耽误不耽误!踩了那么多年草,嫩得掐得出水的,老得剁都剁不动的,还不都拿下了!我不信你一颗半大不小的小野草我还吃不到嘴里了!”   林惜南傻眼了,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一开口,一口口水呛在喉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消停下来后,已经气息奄奄:   “景晓阳,这是你原话?”   景晓阳瞅着她咳嗽乐得止不住笑,听她这话,翻了个白眼:   “那当然。我看着那些遇到个男人就装模作样的女人就恶心,反正我就这样,他不是不知道。”   “那你岂不是连我也恶心?”林惜南有些怯。   景晓阳给了个更大的白眼:   “你是见人就装,我早恶心过了,抗体已十分强大。”   林惜南终于被传染,回敬了一个超大号白眼。   “小林子……”   林惜南叹气。   “有话就说吧。”   “我跟谭进聊天了。”   “你不去找他聊天怎么会知道我在哪?还有,别像是见到偶像了好不好?他最倒霉的样子你都见过。”回头继续看电脑,“你想看什么?自己来找。”   “我跟他说,你学经济学是想找机会接近他……”   “景晓阳!”   “你就是个大闷骚,明明喜欢他喜欢得要死,却死不肯搭讪,还装作不认识。上阅览室算计着挑他常驻地的旁边,内心波涛汹涌,表面若无其事……”   “景晓阳!信不信我诅咒你永远吃不到嫩草!”   “我说你到底在强什么强,嗯?”景晓阳伸手抬起她下巴,一副纨绔子弟觊觎良家妇女的模样,“你知道他听了是什么表情吗?要不是那个项目他走不开,今天就跟我过来了。”   林惜南瞧她不像是随便说说,用力摆脱她的狼爪,说:   “他就算闲着也不会过来的,我已经不爱他了。”   “那你瞧上哪个小子了?卓越?陈乾?还是那个小屁孩儿萧文翰?”景晓阳怒了,林惜南话音尚未落下就跟着连珠炮逼供了。   林惜南瞠目结舌:“你你你……”   “你以为我见人就勾搭?那个小校警知道的真多!”景晓阳脚一掂,坐上了桌子,晃荡着两腿儿,极为不耐,“你说他们哪一个比得上谭进?你说。莫不是那个萧文翰动动手指头就把你拿下了?还三天一封信。你情窦初开的小姑娘?”   林惜南咬唇瞪着她,说不出话。瞪上一会儿,觉得无趣,一无所获地偃旗息鼓,道:   “自己找事做,我去洗澡。”   出来的时候,卧室内昏昏一片。屋子的灯关了,桌上的台灯关了,电脑也关了,只剩床头的小台灯还亮着。景晓阳靠在床头,就着台灯的光看着什么。   听到她的声音,景晓阳头也不抬地说:   “快点上来,今天好好亲热亲热。”   “想得美。”   林惜南草草地拍上保湿水和面霜,还是乖乖爬到她旁边坐下。这下看清她看得津津有味的竟是自己的备课本了。景晓阳翻得差不多了,扔到一边,看她的眼神有点冷:   “你打算就这样下去?”   林惜南低头不语,身子悄悄往下滑,很快就躺着了。   “跟我回S市。”有点强硬。   “不行……”   “你不是不爱谭进了,回去又有什么关系?”   “我爸妈在这儿。再说,这样简单点活着有什么不好?”景晓阳也躺了下来。林惜南只好拿被子捂着点自己,声音闷闷的。   景晓阳忽然没话说了。   过了好久好久,林惜南几乎都快睡着了,景晓阳翻个身抱着她,凑到她耳边说:   “那就找个人爱爱。”   有点像叹息,有点像恳求。   林惜南伸出手,探到她手臂上握着:   “晓阳,如果我失败了你还是会陪着我是不是?”   “嗯,一直陪着你,不管你是失败了还是成功了。”   林惜南从被子里钻出来,长长地出了口气,道:   “那好,我再试试看。”   第二十二章(上)   景晓阳在林惜南那里待了半个月,本打算过完圣诞节再回去,但无奈景老头要人要得紧。看她为难的样子,林惜南只好宽慰她来日方长。离开那天的机场里,林惜南踮脚拿脸挨着景晓阳的,温热的感觉源源地渗入她的心里,抵挡了隆冬的寒风。   平安夜那天下起了雪。先是零零星星细细碎碎如雨点的雪粒,落在地上就化掉了,生命短得令人叹息。而后越下越大,收在掌上能覆住掌心大半。很快,C中就白皑皑的了。南方雪不多,即便有也不会多大。这样的大雪,又逢着这样的节日,整个校园都有些沸腾。   下课的时候,B2班的班长邀请林惜南参加晚上的班会,林惜南正想该怎么拒绝,手机就响起来了。看清是陈乾,于是笑笑,有约了。班上学生一听,立刻起哄。林惜南也不理,径自离开,边走边接电话。   景晓阳在这边的时候,两人没再出去玩,偶尔联系,说话也不多。林惜南和他随意聊着,打算回宿舍去找点事做。走出教学楼时,陈乾忽然说:“惜南,晚上有空吗?”   “嗯?”脚步一顿,随即又恢复正常,“有空,怎么了?”   靴子踩在雪地上的感觉很好。   “可以请你看场电影吗?”声音有些低,如同呢喃。林惜南感觉到心“突”地一跳,只听他接着说道,“Love Actually。”   林惜南停下来,仰头看着松树款款伸展开的枝条,层层白雪的压迫衬得青松格外挺拔。风忽然大了起来,枝条晃了晃,几粒雪落进她颈中,惊得她打了个寒噤。在室内待久了的效果也适时显现出来,一个不大不小的喷嚏从电话这头传到了那头。不好意思地笑笑:“真是抱歉,这些天有些不舒服,可能去不了。你已经订了票吗?”   陈乾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笑了出来:“没有。那你吃点药,好好休息。”   “嗯,好。”林惜南满心叹息,却也只能如此这般了。   又是一阵沉默。就在林惜南打算说再见的时候,忽听他说:“若我想麻烦你陪我参加事务所的年会你也不会答应是不是?”   刚走出两步,又是一顿。林惜南看着这条路直想叹气,难道还得这样一直走走停停?   “没事,不用回答。你好好休息,改天找你打球。”   陈乾在极力掩饰情绪,林惜南当然听得出,于是道了别,收了线。   把手机放回包里,挎在肩上。手在外面时间长了,冷得有些麻木,揣在大衣兜里,好一阵子才感受到温度。慢慢地走着,低头看鞋子将蓬松的雪地踩凹下去,然后听到“咯咯吱吱”的声音从脚底逸出。   回到宿舍已是满头雪粒,想起今天确实有点晕,赶紧去冲澡换衣服。宿舍没有空调,冬天就冷得冰窖似的。林惜南把电脑搬到床上,缩进被窝里捂着,只伸出右手拨弄鼠标。浏览一圈新闻,觉得没意思透了,便上QQ,看景晓阳在不在。   景晓阳不在。想想倒也正常。景晓阳提前学完了MBA课程回国,而老景早就想退休把公司给女儿玩儿了,这几个月估计都要累死累活了。思及此,便在邮件里弄了几个笑话发过去,想象一下景晓阳盯着屏幕傻乐的样子,林惜南不厚道地开心起来。   退出写信模式,看到有新邮件,是萧文翰的。还来不及点开,手机就响起来。陈静溪这次倒是抢到第一个了,叽叽喳喳说了好久才挂。第二个打过来的直抱怨,一定要林惜南说出刚才打电话的是谁以便伺机报复,害得他隔十分钟打一次一直打了八次才通。之后手机几乎没停过。林惜南接电话接到手软头晕眼冒金星,直到窗外完全黑下来才算解脱。于是忽略晚饭,点开邮件来看。   前面是几张照片,是他们四个男生扮圣诞老人的搞怪模样。有两张被P过,表情极度夸张,看得林惜南喷笑了出来。   最后还有一段flash。静止的一片黑暗,只隐约闪着几个Q版字:美女,滑滑鼠标,有惊喜,有惊喜!林惜南忍不住微笑,轻轻滑过鼠标,看见画面渐渐亮起来。一个烛台托着三支滴着烛泪的亮红蜡烛越来越小,房间的布局清晰起来。圣诞老人的雪橇上坐了两个相偎的小人儿;温暖的小床上,一个戴着尖顶帽的小女孩睡得正香,嘴巴捂在被子里,露出的小鼻子里时不时地飘出个透明气泡,很是逗人。圣诞老人悄悄推起床边堆着积雪的小窗子,轻轻巧巧地翻进来,绕到小女孩侧向的那边,弯着身子看了好久。床头挂着长筒袜,一个礼物都还没有。   圣诞老人转过来对着林惜南,双掌相握,闭着眼神神道道地摇头晃脑一阵,突然睁开眼冲林惜南直眨,末了,还朝自己的手努嘴。林惜南失笑,把鼠标移上去,离开的一刻,漫天飞雪。雪花淡去,小女孩还是那个样子,圣诞老人却变成了容光焕发的年轻俊小伙儿,若不是那身打扮没变,还真没办法把他和那个大白胡子老头联系起来;几秒后,画面一转,圣诞老人的额头上长出几条皱纹来,也变得胡子拉碴了;几秒后再一转,终于还原为白胡子;同样的时间频率,老人家手里多了根拐棍儿,身形颤颤巍巍的。小女孩忽然跳起来,双手叉腰,满脸得意,一朵云飘在旁边:哼哼!美女永远不老!圣诞老人拐杖一扔,指着她,惊恐万分:妖怪!妖怪啊……   画面淡去,房间回复到移动鼠标之前的状态,老头儿一个劲儿地朝他的手努嘴。林惜南再移上去,离开。雪花淡去后,小女孩揉着眼睛坐起来,老头手里多了个魔棒。朝小女孩一挥,女孩儿身上的星星月亮睡衣变成了抹胸的婚纱,房间渐变成大片的青青草地,草地尽头是一幢英式小洋房。画面渐渐热闹起来,搭了小舞台,添了几排椅子,椅子中间的路铺满花瓣。小女孩身着婚纱头戴花环挽着黑色礼服的新郎一步步走向舞台,宾客们一致地随着他们的步伐移动目光。走到舞台上后,淡粉色花雨由疏到密,最后渐渐汇成七个字:我们的天长地久。   画面回到小女孩的屋子里,熟睡的小女孩依旧时不时地吐个泡泡。圣诞老人站在床边,看一眼小女孩,转过来看一眼林惜南,一直这样转来转去。林惜南犹豫了一下,在泡泡上点了一下。圣诞老人立刻手舞足蹈,扯了帽子,扯了胡子,变成了年轻小伙儿,趴到小女孩旁边,低头吻了下去。   小小的礼花燃放起来,由少到多,最后满屋子都是,晃花了林惜南的眼。   想起罗全送到办公室来的那封信,林惜南放开鼠标,往床边蹭了蹭,把手臂伸到极限,总算是将包勾到手里。字依然那么漂亮,墨香透过纸页,在她鼻尖萦绕不去。   惜南,   你应该会在平安夜那天收到这封信。我不知道你是否喜欢这个节日,只是,这边外语学院的活动搞得很热闹,想不在意都没办法。   他们弄了个圣诞周,从今天开始的,一直到圣诞当天结束。今天似乎是游园活动;明天有个乐队之夜,据说留学生交换生也会参加;后面还有什么展览,我没怎么注意;平安夜是有晚会,就是你收到信的时候。听高珵说,袁悦认为这个活动还是很有水准的,不过,我们宿舍没有人去。   快进入考试周了,各种活动都告一段落。世界忽然安静下来,很适合做一些想做的事情。本来是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可是现在,忽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古玉溟每天都去阅览室待到很晚,他说那里人满为患,座位都是一占两周,直到考试结束。高珵常常混去文学院陪袁悦一起复习。史曜则蹲在宿舍,一边开着电脑,一边算着高数题目,时不时地听到他和宋奕茹聊上两句。估计宋奕茹就这两天可以上网,便是考试在即,他也不舍得放过。我听着他说话有些待不下去,就拿了书在湖边的凉亭里看。   北方的冬天很冷,比我在家的时候感觉强多了,尤其是从温暖如春的室内挪到寒风凛冽的室外。昨晚刚下过雪,湖面结着冰,满世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坐在凉亭里,忽然想起张岱那篇《湖心亭看雪》。很矫情是不是?“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当时情不自禁地就吟了出来,结果路过的两个女生笑作一团,似乎是在说,“拿着本《一元微积分》充诗人,大冷天的,你说现在的工科男是不是都这么装逼lity啊”。应该是外语学院的,那个词我们都不会加后缀,除了他们。   惜南,我……很想你。独自在这里一坐便是一天。看几个章节,一抬头看见湖,就想,要是你也在这里该多好。不必泛舟湖上,不必相偎相依,只是陪着我坐在这里也好啊。随着社团走遍了B市,也去过了泰山,看过了云海日出,可总觉着,这江山万里,风月无边,总是没什么可留恋的;总是会想,要是你在这里,该多好啊。   萧文翰   放下信,林惜南拥了拥被子,把自己抱得紧一点。墨香似有若无地飘散着,她忽然心生缱绻。用力摇头想摆脱掉那种异样的情愫,眼前却只看得见他坐在漫天大雪的凉亭里,极目远望,孑然一身。   第二十二章(中)   爬起来去抽屉里拿出了蓝色的小盒子,打开来,取出那厚厚的一沓信封。信她看过后都是按时间顺序收好的。分明没有刻意记忆,可一封封拿起来,她还是能想起他说了什么。   “……满场整齐的口号声,几可震动地底的脚步声,围观部队的喝彩声……这一个月再怎么辛苦,其实都是快乐的。站在检阅场上,我行我素如我者,也会不自禁地昂首挺胸,维护心中那种近乎神圣的荣誉感。今天的汇演很成功,我得到了一张先进个人的证书。样式真土。还是教官那句话好听,‘是个好男人’。我从同学那里拷了视频过来,发到你邮箱了。……”   “……社团和学生会招新开始了。我们在摊位前转了好几个圈儿才决定下来(主要是高珵麻烦)。只有史曜报名了学生会,高珵加了文学社,古玉溟和我一样,参加了‘行动派’社团。‘行动派’是一个旅行爱好者的小集体,和里面那些疯狂而纯粹的爱好者们一比,我和古玉溟的动机显得很不纯——我们是想走出去,看看这个世界,仅此而已。……”   “……刚刚看完学院的迎新晚会,中途睡了一觉,醒来就散场了。估计今晚得失眠一小会儿。把高珵拍的照片拿过来看了看,有些还不错,拍的很到位。我发了定时邮件,你收到信就可以看到啦。那个弹钢琴的女生值得说一下,是我们班的。看上去很仙子吧?其实那是装的。她叫樊雨,平时就跟一大老爷们儿没差。军训结束后班上聚了一下,大家自我介绍了。那时候都还没什么。等聚会结束,人还没散,她走在前面打电话,忽然很气愤地冒了一句,‘我靠!那什么男的?我跟你说媳妇儿,你拒了他没加一脚算是客气,哪天我介绍咱班一足球队长给你,包你满意!’‘足球队长’就是我们班班长,当时正好走到我旁边,我见他连脖子都通红了。……”   “……今天去山上看红叶了。秋高气爽,万里无云,一碧千里。嗯,真够俗的用词,但确实没有更简单又生动的描述了。早上出发很早,天刚亮就动身了,我们骑自行车过去。到的时候才十点多一点点,太阳还没什么温度,山林整个都还刚刚睡醒的模样。后来分头玩,我找到一个小山沟,一株大枫树下小溪潺潺流过。溪水很清很浅,水底的石头在树叶斑斓的色彩里也是缤纷的。那时是午后,有风。我站在不远处看见枫叶飘落,竟然想起‘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看来我真是出问题了。坐在溪边,眼前看到的却是那晚我们在河边的情景。……”   “……睡了两周懒觉,感觉把这一辈子的瞌睡都睡没了。不知道你是不是因为这个想法而坚持每天那时候起床读书?我拿着你第二次上课印发给我们的youth,一边朗读,一边为自己前两周的懒惰而羞愧。我选择了湖边。清晨六点,那里没有什么人,不会吵到别人,也没有人可以打扰到我。一读,就是一个小时,读着它,似乎能与你相和。我记得当时陈静溪她们分发文章,而你就站在讲台上,流畅地诵出来。……”   “……这两天开运动会,激情得很。听说高珵说,文学院情况很尴尬,女生人数多,但没几个肯参加的;男生人数不足项目,只好放弃。不过想想,外语学院应该更惨。陈静溪跟我说过他们运动会的情景,实在是惨不忍睹。惜南,我还是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运动呢……   “篮球赛的时候,信息学院和经济学院第一场就对上。我和志奇从高一认识就开始搭档,从来都是“金连环”,何曾拆开对着干过?说实话,作为副队,我有点没底。狭路相逢勇者胜,短兵相接智者先。到底还是经济学院的会算计些,我们短兵相接,三分惜败。不过还好,我们赢了其他几场,出了线。总决赛中再遇经济学院。上次失败后就仔细研究过经济学院的情况,一帮直系师兄甚至立即就开发出一套游戏来。最终如打爆那个游戏一样,我们队赢了三分回来。……”   “……一场雨过,气温忽然降了下去。校园里的行道树叶子一天比一天落得快,三五天光景就掉光光了,好不尴尬!趁着时间还合适,‘行动派’一群人去了泰山。我们周五课结束后就包车往山东泰安赶,到那里将近傍晚。稍稍休息了一下就开始爬山。一路上气温越来越低,几乎所有人都掏出白酒喝上了。喝得有三分晕了,呼呼喝喝地闹个不停,也不怕惊了泰山上的亡魂英灵。古玉溟不太行,喝上一点就差不多了,害得我搀着他上十八盘。登上山顶,仰头是似乎触手可及的满天繁星,低头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于是,大家都望着星空失了言语的能力。我看着星空,想起一首泰语歌的中译文,‘今夜遥望夜空/没有一颗星星/如同我的心/没有任何人驻足/我才意识到/夜空中若无繁星/夜空也会显得忧伤/如同我的心一样孤寂……’我的夜空早已有了满天繁星,我的心并不孤寂。何其幸哉!……”   “……‘行动派’紧接着又组织了一次活动,大一新生在老同志的带领下环城骑车两日游。我们从天刚亮开始行动,一直到晚间上灯才停下来。停下来后没有找宾馆住,而是去了附近公园露营。社里也有女生,但没有一个落下的,都凭着自己的力气跟上了我们这些‘疯牛’(古玉溟语)的节奏,而且丝毫不显吃力。我听见几个男生在一边不厚道地议论她们不是女人,然后推而广之,这个学校除了文学院和外语学院的女生还有点女人,其他院的都是纯爷们儿和一般爷们儿的区别。……”   “……昨天万圣节前夜,外语学院搞了场很盛大的游园活动。我闲着没事,走了一圈。有南瓜屋,鬼屋,鬼片放映屋,占卜屋……我都记不全了。一看之下,都是女生在玩。尤其是占卜屋外面排着老长一个队,看上去光鲜活力的一群女生,等着听一个小黄豆眼儿的男生胡说一通,真是不可理喻。   “我想一定是数学课和物理课太简单的缘故,要不然也不会闲到这种程度。……”   “……史曜逼着我们全寝室出席那个什么晚会……我昨天才看过,今天就想不起来名字。我决定以后再不去看什么晚会了……我仍是睡了大半时间,直到曲终人散才被史曜拎着耳朵拽醒。为了他那举动,我跟他比了一场,看谁先跑进五楼的教室把粉笔全拿下去,输了的那个给宿舍洗一周袜子。他乖乖地爬楼梯,而我,选了更便捷的方式。教学楼旁边有一排很高大的白杨树,直伸到七楼高。我直接爬树爬到五楼的位置,从窗户跳进去(我的座位靠窗,窗户一直都被我开着),把粉笔全窝藏好了,站在教室门口等他。……这段时间宿舍人换袜子换得很勤快,尤其是高珵,一天两换。即使像星期三这种忙到吃饭都没闲的日子,他都要回宿舍换双袜子!现在已经熄灯了,史曜同学还在盥洗室里洗袜子。……”   “……今天晚上去湘菜馆大快朵颐的时候,看见一个女生跟一个男生表白了,然后他们就手牵手出去谈恋爱了。我感到很震惊,他们这是在玩过家家么?恰好樊雨就在隔桌。她说,爱情这个东西,高中的时候是个奢侈品,只有少数人拥有得起;大学的时候是日常用品,没有很寒酸。……我不知道自己属于富有一族还是寒酸一族……   “前日有女生发暗示短信给我,我想了想,当作不知道,没有回应她。史曜也说就是这样,大家都不过是空虚了寂寞了想玩玩,看你顺眼而已,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昨晚我上楼时看见楼边一对小情侣拥吻得异常激烈,那个女生似乎就是发短信给我的那个。……”   “……上课上得太无聊,遂去图书馆找了专业书来看。一不小心拿到本英文的,看了两行就傻眼。我们现在的英语课水分很充足,那个女老师比你大两三岁的样子,上起课却是一身老气横秋的气派。后来和B市的高中同学吃饭,说起英语老师,连外语学院的刘倩都摇头,说真想回去听林老师上课。……”   ……   林惜南一边浏览信,一边打开邮件对照着看,看后把图片视频都整理到D盘上,建了文件夹,分类放着。   移动视频的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又打开来。为了她能看得懂,萧文翰事先做好了字幕,从基本技法到进攻、擒拿、防击打等各方面的细节动作都一一解释到位,但动作太快,她看第三遍了仍没看出个所以然。只是觉着萧文翰这小子太危险了,不要惹的好。待视频结束,才反应过来自己竟是一直带着笑看的。闭上眼,眼前全是他干脆有力的攻击,灵活有效的闪避,敏如灵猿,迅如猎豹,猛如狮虎。   第二十二章(下)   手机响的时候,林惜南正好看完军体拳表演,准备下线关机。之前接的太多,也没有看屏幕,响了一声就接通了。那边沉默了一下,略显低沉的声音传过来:   “惜南。”   林惜南手上动作一顿,心里的滋味忽然有点复杂。   “嗯,怎么了?”   “……我以为这个时候你已经休息了。”   看看时间,差一点到11点。这个学期没有上第五节自习,十点半就睡觉了。他以前都是这个时候打过来?   想了想,林惜南还是承认道:   “刚才在看你的视频,忘了时间。”   那边瞬时安静了,只听得到萧文翰极为不稳的呼吸声。   “我好像没有说过,你的表现很出色。”   这下子,连呼吸声都没有了。林惜南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刚才的话很自然地就说出口了,说完才发现,原来自己对他已经接受到这个程度。她知道自己迟早会失守,而景晓阳的回来,无异于一剂强力催化剂。这样想着,也不敢确定是好是坏。   “那……你喜欢吗?”   林惜南一怔,不知如何作答,含糊地“嗯”了一声。   “不是说快考试了,怎么没有早点休息?”   “后天开始。”   “那怎么不去看晚会?”   “……太吵。”   打电话竟然这么难。   “那你复习吧……”   “惜南!”萧文翰截断她后面的话,却没有再说下去。   林惜南叹气,道:   “想说什么直接说吧,我不会生气。”   静默了一会儿,忽然有“嘟——嘟——”的声音响起,屏幕右下角弹出一个小对话框:萧文翰向你发起视频邀请。   点下“接受”,等待接通的时间里,林惜南忽然有点紧张。画面联通,萧文翰原本有些低落的脸色瞬间掠过笑意。林惜南往小画面上看了一下,也笑了,她自己裹得跟蚕蛹一样,就露了拿着电话的左手在外面。还好,头发没有乱,面色也还正常。犹豫着要不要从被子里钻出来,萧文翰却真正笑了出来。   “就那样吧,不要出来了,小心冻着。”   林惜南讪然,他倒是正正经经地坐在桌前,只穿了薄毛衣,一副春暖花开的样子。好像白了些,不像中秋那会儿黑得那么闪亮了。再看看自己,林惜南没来由地有些低落。察觉到这边灯光暗了些,气氛颇为暧昧,即便只是网络连接,林惜南也不大自在,于是回头把屋子的灯打开 。再转回来,发觉萧文翰那边的灯光也不甚明亮,他身后的椅子似乎空着。   “你一个人在宿舍?”   把自己裹裹好,调整了一下坐姿。   “嗯。史曜去宋奕茹学校了,高珵和袁悦去看通宵电影了,古玉溟还在自习室。”说这话时,萧文翰靠在椅背上,嘴角含笑,看着她的眼神柔柔的。   “哦,这样啊。你不去自习室么?”林惜南按下心头那一丝悸动,随意地问着。   “我都复习得差不多了,现在在看……其他的,自习室不方便。”   听见他那一下停顿,再看他忸怩的神色,林惜南不怀好意地笑了。   “其——他——的?不方便?”   萧文翰一愣,随即会意,大窘,慌忙摆手:   “不是的,你别……我是在看英语!《英国散文名篇欣赏》!你看!”   说着,把一本淡青色封面的书拿到镜头前晃了晃。   林惜南笑出声儿来,道:   “你那么慌做什么?我想什么你又知道了?”   萧文翰见她恶作剧得逞的模样,舒了口气,颇为无奈地叹了出来:   “惜南,你还真是……要命!”   “我对人命可没什么兴趣,你别乱说哦。”   “你……”萧文翰束手无策,“你”了一阵没“你”出句话来,转移开话题,“我们考四级了。”   “嗯,考得怎么样?”林惜南心头软软的一片,说话也越发柔声细气了起来。   萧文翰脸上的红晕还没退下去,眼睛里有一点小得意:   “优秀。”   林惜南瞧着他那得瑟劲儿,望了望天花板,貌似随意地说:   “不是说看着原版专业书傻眼吗?”   不出意料,萧文翰兴奋的脸顿时垮下去了,左手扶额,无奈到极处:   “惜南,我说了那么多好事儿,你就不能表扬一下?”   林惜南忍笑忍得辛苦,煞有介事地点头:   “不错,好事确实不少,比如说数落人家小姑娘,让史曜洗宿舍的臭袜子……”   “惜南……”萧文翰已经开始哀求了。   看着他都快哭了的样子,林惜南的心如窗外飞舞的小雪花,欢快得不可理喻。   “好了,不逗你了。你打算……什么时候休息?”   一听这话,萧文翰的脸色立即复杂了起来,从茫然到错愕到失落再到恳求,看得林惜南一阵不忍,正欲说点什么,却听他说:   “我想……再看你一会儿。”   林惜南一怔,眼眶微酸,忙垂下头低声道:   “好。”   好一阵沉默,林惜南不敢抬头,但还是猜得到他的反应。萧文翰再开口时,声音仍有些微的颤抖和难以掩饰的激动:   “你明年暑假还上课吗?”   林惜南终于调整好情绪,看向屏幕,立时明白他是在说什么。   “如果没有意外。”   “我回来听课好不好?”   林惜南鬼鬼一笑,道:   “行,我让培训中心给你打十一折。”   这下子,萧文翰几乎是哀嚎了出来:   “惜南……”   林惜南心情重新轻松起来,说:   “上课老师可以带个免费儿童进去……”   话还没说完,萧文翰就闷闷地打断她:   “我还是交十一折学费好了,才不做免费儿童!”   “你还真是……”林惜南哭笑不得,“我就是随口说说,至于那么在乎吗?”   “我已经六年零六个月不过儿童节了!”有些愤愤。   “好好好,不是儿童了,不是儿童了。”林惜南鄙视地想到,这个样子,不是儿童是什么?   “惜南,我会长大的,很快长大。”   “……我知道。”   “下学期会考六级,听说六级难度和专四差不多。”   “嗯。”   “然后我会把专八词汇背好,来听你上课。”   “好。”   林惜南知道,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惜南,我好想回来。”   “先把试考好。”   “放心吧,肯定没问题。一月上旬考完,十二号就能回来。”   “不用急,二模在一月底。”   “可是……我急。”   林惜南心一跳,慌乱说道:   “不和你说了,明天还上课。”   说罢,也不等他回答,直接按了挂断键。伸出手关视频通话时,看见他手机还贴在耳边,笑得一脸灿烂无害。心头有丝丝甜意,却还是立刻结束了通话。   收拾电脑桌时,手机一串震动。打开来,看到叹息般的一句话:   这个圣诞节,真好。   发了会儿愣,起身把电脑放回到书桌上,再把床上电脑桌折叠起来靠在墙边。透过窗户,隐隐看见飘落的雪花,忽然觉得,这个圣诞节,真的不坏。   第二十三章(上)   C市的冬季晴天很少,总是阴阴郁郁的一片天,密云却又不雨,闷煞人也。这日太阳却是早早地爬了出来,懒洋洋地晃悠着。林惜南上课的时候看见阳光从右手边照射过来,感受到温温的抚慰,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上完课一转头,就看见萧文翰倚靠在门口正对着的栏杆上,双手揣在裤兜里,朝她懒懒地微笑。穿一身深灰色的中长风衣,围黑白格子围巾,金色的阳光里,眼里也闪着光点。见她走出来,站直了身子,规规矩矩地敬个军礼:   “林老师好!”   林惜南拍掉他举起的右手:   “又装逼lity了吧。”   装蒜的某人讪讪地摸摸头,随她上楼去了。   圣诞那日打过电话后,林惜南翌日想到考试,便嘱咐他不要写信了。又是一番好说歹说才说通,着实费工夫。林惜南后面没课,萧文翰就赖在办公室絮叨,说到高兴处便手舞足蹈地再现。整个办公室都被他逗得笑声一片。林惜南握着装满热水的杯子,靠在椅子里听他说话,听着听着就走了神。仔细地回想他高考前的样子,她几乎不能把两个人联系在一起。他模样没什么变化,但浑身散发出的气息却完完全全不一样了。那时候瘦瘦长长的,一件长短合身的羽绒服却显得空空荡荡,眼睛里也不怎么见光华,便和这个地方的冬天一样阴郁。而此刻,他坐在她对面,阳光自他左手边照进来,一半脸在光芒里,镀上了柔和的光晕;另一半蒙着淡淡的阴影,平添几分成熟。   她当然知道他只是来找她而已,但他没有只顾着和她说话,也注意着别的老师,他们说话时他听着,他自己说话时也会不时地看他们。到底还是懂事的,知道怎样为人处世。而且,即便理解了她的心意,也保守着这个秘密,将言谈举止的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未尝不是一番体贴。   想着想着,林惜南觉得脸上有些发热。竟然就这样脸红了?赶紧垂下头,慢慢地拧开杯盖,小口小口地抿着。视线也不敢在他身上多放,生怕泄露了情绪。只是神思,不知去何处了,始终听不进他说的话。眼前漾漾的水纹里全是她转身时看见的那张笑脸。   老天,她这是……恋爱了?   这一认知惊得她几乎将刚啜进去的热水喷出来。捂着嘴咳嗽个不停,脸上温度益发高了起来。有人走到身后抚她背替她顺气,除了萧文翰自然不作第二人想。好一阵子才缓过劲儿来,林惜南瞄了一下办公室,她这走神走得也忒厉害了,只剩他们俩了。   萧文翰见她缓过来,停下动作,委屈地抱怨:   “惜南,你刚刚想什么去了?我说得那么起劲你都心不在焉的。”   难道要告诉他想他去了?林惜南尴尬地笑笑:   “没想什么,就是听你在说嘛。”   “我说的那么精彩?一瞧那眼神儿,魂儿都没了。”明显不信。这人长大了也不好,不好骗啊。   林惜南叹口气,一副遗憾惋惜的样子:   “就是想起我上大学的时候了,觉得跟你们一比,还真是老了。”   谁知萧文翰当了真,瞄她一眼,再瞄她一眼,脸红了,不知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扭扭捏捏地说:   “哪有啊?美女是永远不老的。”   林惜南想起那段flash里圣诞老人的第一个礼物,一时不知该笑还是感慨。不只是她会在意,他也是在意的吧。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调查报告,那些精英人士成功人士普遍要比他们的妻子大上七到十二岁。仔细想想,这也是很合理的结果。年轻的时候,事业不就,感情不得不一次次屈服于现实,曾经许下的山盟海誓理所当然地报了废。这也是初恋往往以怀念的形象出现的缘故吧。等到功成名就,或者君心不再似我心,或者痴恋的那人嫁为人妇,或者磨平了心境,磨灭了感情。最终的最终,逃不过相忘于江湖的宿命。那么她呢?最后会是什么?怀念还是永远?   “……惜南……惜南?”   “嗯?”   林惜南猛地回过神来,见他一脸焦急,还有些不知所措,扯扯嘴角,道:   “我们也吃饭去吧。我请你吃C中大饭店的招牌菜,如何?”   越说越轻松,笑起来也不再勉强,萧文翰脸色终于也缓和下来。   林惜南率先出了门,下楼的时候,听到身后他闷闷的声音:   “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在想,你变了许多。”   “哦?怎么变了?”   听到是因为自己,萧文翰顿时兴奋起来,跨步走到她身边,扯着她衣袖。林惜南被他装嫩的动作刺激到,暗暗使劲要拯救衣袖,却怎么也不行,抬头看见他脸上的笑,知道她非得说出来不可了,否则,她就得等着别人看见他们俩这个姿势了。   “变帅了,行不行?”扯了两下,没扯出来。   “你当我几岁?”萧同学显然不是白痴,仍是无耻地抓着林老师的袖子不放。   林惜南忍住叹息,他就不能稍微好打发些?听见她表扬他长相也该够了吧?   “那变好看了?”   萧文翰看她的眼神已有点光火。   “成熟了,有气质了,行了吧?”   萧文翰火更大了,但马上打住,脸上渐渐浮现赧然之色。看上去一副羞涩的模样,其实心里可不是这个样子哩。   “差不多,差不多……”   林惜南终于救回衣袖,赶紧下楼。   后来萧文翰几乎每天都往这里跑,一待就是大半天,林惜南怎么说怎么生气都不肯走,直到他自己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才心满意足地离开。每次一走,林惜南就会呼出一大口气来,简直比解放还解放。一来二去,老师们的目光有些变了,估计那几个常年八卦的开始想入非非了吧。(作者飘过:想入非非?接近事实真相吧?)   林惜南觉得不妙之极,想方设法地要他少来几次,甚至搬出他自家老父老母。   “我说萧文翰,你以后可是一年难得回家一次,应该和父母多待待吧?爸爸妈妈供养你读书不容易,怎么着也想多见见儿子呀。再者,这人不能忘本不是?”   萧文翰看着她的眼神那是要多利有多利。   “我也不是说你不孝什么的,就是觉得你该多在家待待……”林惜南陪着笑脸,却是一再火上浇油。   “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你最看不起不孝不义之人,要我好自为之了?”什么叫山雨欲来?什么叫气势?奇了怪了,她以前竟然会觉得周承曦是她见过的人里最有气势的,其实这小子板起脸来那才叫个气势咧。   林惜南生怕自己再说出什么话来,就咬紧了下唇,一言不发。但想起中秋月圆那晚这人变身的反应,却看也不敢看他了,就怕他会错意了,把她无辜的眼神定义为“瞪”,那这罪过就大发了。   好在萧同学还是嫩了点,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眯眯眼就能吓退林老师的谆谆教诲的境界,自己收敛了起来,委委屈屈地解释道:   “我们家和你们家不一样,我当然知道自己的责任,但我和爸妈相处不来。他们待我很小心,就像对待客人一样你知道么?从上高三开始就这样了,搞得我也郁闷。……在家里很不自在。”   林惜南想起她上大学时也听过不少这样的抱怨,想来多数都是这种状况吧。再看看萧爸爸萧妈妈的为人,大概真的是挺棘手的事。   “你和他们多聊聊,耐心点,多说几次他们还是能明白的。”   萧文翰来得这么勤,谈潇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不知是不是那一个半月集训修炼的结果,谈潇即便好几次看见他们相谈甚欢的情景,却从没找过她麻烦。她只是见过两人在操场的角落里说话而已。说什么,萧文翰没提,她也不问。只是谈潇回来时眼里是闪着光的。谈潇学习本就很认真,自那之后几乎是拼命了。当然,这个状态,是年级组长在例会上说出来的。再解释一下,谈潇的成绩在应届部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然而,到了二模接近的时候,B2班的班主任却来央林惜南劝谈潇不要拒绝冬令营。林惜南没理解状况就被逼着答应下来了。当晚她多留了一会儿,待教室里只剩谈潇时才进去。她在做物理题,没有发现她。林惜南就站在她身后想,到底,她该怎么说呢?   等谈潇做完发现她已经是二十分钟后的事情。说明来意,谈潇很爽快地就和盘托出了。   “为什么要去呢?我参加数学竞赛原本就只是为了那二十分的加分,不是为了保送。至于兴趣,从我文转理那一刻就已经被踢出考虑范畴了。如果参加冬令营,得回来的也只是一块奖牌,不可能任我选择B大的专业,高考加分还是二十分,又不能累计。既然已经有了,我就不需要再浪费时间去争取,你说是不是,林老师?”   林惜南看着她的笑脸,一点不像假装,而语气虽然轻松,却很坚决。   “我跟你讲个故事吧,你有没有时间听?”   “你说。”   “我小时候看见别家的月季花很漂亮,就一定要我妈妈把院子里也种满月季,大概哭闹了半个月吧。妈妈拗不过我,只好答应下来。本来院子是要拿来晒稻谷的,种上月季花后就放不下一床簟席了。每到晴天,我妈妈就不得不把簟席扛到很远的晒谷场去。你知道簟席吗?展开来和学生寝室差不多大小,用竹篾编的,挺重。第一次开花的时候,我兴奋了几天,没过多久,我就忘了这茬了。可是我妈妈却要为我的任性扛大半辈子的簟席。现在想来,那满院子的月季花,与其说是美丽,不如说是愧疚。每次回家我都不敢多看。你看,有些事情其实并不是你想的那么重要,把时间提前一年、一个月甚至仅仅几天几个小时,就会放下很多事情。”   谈潇一直带着笑,很认真地听,见她下了结论,才说:   “林老师,你既然肯相信萧文翰对你的感情,为什么不肯相信我对他的感情呢?用个很不恰当的词吧,你的职业病似乎已经不轻了呢。你总是倾向于把我们当小孩子,当作善变的物种,当作完全没有判断力不负责任的人,真的偏激了些。我觉得有必要跟你提个醒,你该试着去相信别人。别说你也有相信的人,我说的是更轻松地去相信,不要总是等时间过去,用很长的一段生命去验证去说服,那样的话,你会错失很多真心,说不定到最后,再多的真心也会变成什么都没有。”   第二十三章(中)   二模结束那天,正好是小年夜。上一届理科班的整整齐齐地回了C中,有几个属异地求学的也在吃晚饭前赶到。一班学生加上六个老师,沈志奇寻了家火锅店,拼了近十张桌子,再有几个男生挂角,总算是把人都安排上桌了。林惜南和陈静溪一干女生说笑,偶一抬眼瞥见萧文翰郁闷地坐在角上幽怨地瞅着她,不禁抿嘴偷笑。   高考结束那晚,沈志奇也代班上来邀请过林惜南。他当然是知道情况的,林惜南拒绝后,便也没有多说什么。此刻这样欢欢腾腾地吃着闹着,回想一下自己毕业时的聚餐,大概差不多也就这样吧。   不时有男生女生过来和她敬酒,林惜南只得举着盛满亮黄色啤酒的杯子,每次喝上一口。大多数学生都不是很亲近,只说得上熟悉,形式化地说上两句便算。看到今天风头最劲的叶龙同学走过来,林惜南那微微犯晕的脑子里滑过一句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这叶龙同学表面上一看,着实是七十二变变了个底朝天啊。他个子中等,原来胖得走路肉抖抖的时候,看起来就是一木头桩子;现在瘦下来,那和健身教练有得一拼。不过,走近了,林惜南还是从那张腼腆的笑脸一眼看出那个叶小胖子来。   “现在的专业学英语么?”林惜南坏心肠地揭他陈年老伤。   叶小胖子看她一眼,垂下眼,又看着她,笑得更加腼腆了:   “自动化,也学英语的,要求不高,四级及格就行,期末考试跟初中差不多。”   “那不是高兴坏了?”   “也没有,挺……舍不得。”   顿了一顿,叶龙忽然转换话题:   “林老师,这半年你过得怎么样?我们学校管得太紧了,每次可以和外面联系都和你时间不调,有几次打过来也占线……没有我们那几个麻烦的学生轻松很多吧?”   林惜南点点头,道:   “确实轻松,托你们毕业的福,这几个月过得太好了。”   “林老师……”   叶同学哀嚎了,林老师笑了。   聊了一会儿,叶龙便被几个男生叫回去拼酒。林惜南坐下来,见冬瓜煮得差不多了,便伸筷夹起一片,想润润胃口,这啤酒喝得太不是滋味了。没想到都夹出锅了,手却抖了一下,正想着这下可惜了,斜刺里伸出只碗接住冬瓜片,递到她面前,碗主则悠悠然在她旁边落座。林惜南往萧文翰的位置看了下,陈静溪正冲她诡笑呢。   控制着动作幅度,林惜南把碗推回去,小声道:   “我再夹就是了。”   萧文翰阴着脸,二话不说就往她碗里夹菜。林惜南叹口气,低头装消失。   吃得差不多了,时间竟然快到十二点。不过,因为将近年关,外出请客的人很多,火锅店里仍是热闹不减。不知是谁说广场有烟火表演,正好时间快到了,距离也近,干脆去看看。于是,除了年纪大一点的两个老师回家了,其他人都没缺席。   走出去的时候竟然看到陈乾过来,陈静溪本来兴奋的表情顿时蔫了下去。萧文翰不敢太明目张胆地霸着她,吃饭时还能解释说沈志奇想和陈静溪坐一起,这会儿吃过了,只好混到男生堆里。林惜南本是和那三个老师说话,陈乾跟妹妹打过招呼就找她来了。   “这么不放心?”   陈乾连连叹气:   “她从小就不让人省心,现下爸妈不在家,我不来接她,只怕夜不归宿。”   “不会吧?”   “谁知道?都敢放假和男朋友在外面逗留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林惜南听着他恨恨的语气,不厚道地笑了。   “他们知道分寸的,不会乱来。”   “不是怕他们乱来,是担心有别的人乱来,到时候沈志奇那小子护得住?”   林惜南一时倒也找不出话来劝慰,便也不再说什么。   距广场还有一段路的时候,在人群的惊呼声中,已有明亮的光束伴随着巨大的声响升入高空,最亮的顶部升至最高处后骤然爆开,那一声爆响绽开,拉开烟火表演的帷幕。   群情激动,原还算紧凑的一群人,立时以参差的速度奔向目的地。林惜南被挤着跑了几步便落后下来,慢悠悠地往前晃,不自觉地在人群中搜寻着。陈乾依然在她旁边,与她步调一致。   等终于落到最后,林惜南才收回目光,却听陈乾忽然叹息着问道:   “你决定了吗?”   林惜南脚步一顿,转头诧异地看他,他却只低着头看路。   “什么?”   “萧……文翰?是这个名字吧?”   林惜南不知如何作答了,陈乾却耐心地等着。过了好久,走到广场,看到萧文翰正回头到处寻找的样子,才说:   “我想……再试试看吧。”   萧文翰似乎已发现她,朝这个方向挤了来。   陈乾看着萧文翰伸手拨开人群的动作,忽然笑了出来:   “要不我帮你调/教一下他?”   “调/教?”   “他太紧张了,你会很累的。”   “……还是……等他自己慢慢来吧。”   “现在就这么心疼了?那算了。不过我话说在前头,这次再不成,我可不客气了。”   林惜南还没理解过来,陈乾已开始道别:   “我去盯着那疯丫头,再见。”   说着,他往萧文翰的方向看了一眼,迅速给了林惜南一个拥抱,转身离开。林惜南被这一连串的惊讶给怔在原处,一时反应不过来,直到感受到萧文翰隐隐的怒气。   回过神来,林惜南却没心情跟他解释什么,只是遥遥地望着烟火。前面是攒动的人群,沸腾的呼声,音乐声完全淹没了,只有正中心那亮如白昼的光芒昭示着正在发生的一切。林惜南错过了开场,现下已进入高/潮阶段,大圈极高的光柱烟火呈外散的形状持续喷起,中心小圈则形成彩色螺旋上升的光幕,如水帘一般。欢呼声越来越大,到光幕上升到极处,保持着状态,而上方忽然有流星雨一样细致凌乱的烟火交织,终于达到顶点。林惜南低头不再看下去,拿手捂住了耳朵。   腰上忽地一紧,随即脚离了地。萧文翰一手从后将她拦腰抱起,往广场相连的公园里疾步而去。林惜南挣了两下未果,叫声被他拿另一只手捂在嘴里发不出来,于是只好听凭宰割。直到沸反盈天的景象终于只剩下剪影,林惜南才得以重新脚踏实地。   自由之后,林惜南捏了捏刚受过罪的腰,问道:   “怎么不继续看了?”   “我不喜欢烟花。太短了,过后就只剩寂寞。”声音闷闷的。   林惜南瞥他一眼,朝公园里走去。节日里,公园里除了一些人造景点,更多的是各种游乐设施,诸如打地鼠,套圈圈,碰碰车等等,从少儿适宜到老少咸宜,不一而足。萧文翰一直抓着她手不放,走到射击游戏摊位前,他就不动了,林惜南只好也停下来。   他想拉她再走近摊位一些,林惜南却是想让他自己过去,这样一来就冲突了。萧文翰手臂一伸,揽住她腰,将她拖了过去,气得林惜南直瞪他,却怎么也卸不掉那只狼爪。   “大叔,要怎么样才能赢到那只小毛狗?”萧文翰就着她的挣扎,把她搂得更紧些,面上却是礼貌的好孩子,微笑着,眼神清澈无比,看着摊位上最高奖励——一只半人大的毛绒狗。   大叔瞧这两人的架势,笑得眼睛都成条缝儿了:   “十发十中就行。”   萧文翰低下头凑到她耳边道:   “看我把那只小毛狗十枪打下来。”   林惜南头往另一边移,离他尽量远些:   “你幼不幼稚?”   “我喜欢行不行?”   说罢,咧嘴一笑,放开她,给摊主掏钱。林惜南动作更快些,先递给了摊主。大叔看着两张十元,不知收哪个好。萧文翰眼里有些火光,林惜南劝道:   “我出钱你出力,只要你别说打算把它抱回家或者送给别的什么人。”   林惜南不看他,只是固执地保持着伸手递钱的姿势。萧文翰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子,终于叹着气任由大叔收下她的。   气氛一时低到冰点,连搞不大清楚状况的大叔都不吱声儿了。   萧文翰拿着枪左看看右看看,沉默着在气球墙对面的射击点上坐下来,架好枪,微低了头,让视线与枪身平行,瞄了好一会儿,才发出第一枪。林惜南看着他专注的动作,移不开视线,直到听到第十声气球爆炸的声音,才低头继续不高兴。   萧文翰拿了奖品,弯身与她平视,哄道:   “惜南,你为什么不高兴?”   林惜南转身继续往前走,嗫嚅着说:   “不要在公共场合这样。”   “怎样?”不像是装傻。   “……举止太近。”   “……好。”萧文翰答应下来,“以后生气了要说出来,不喜欢的事情也要说出来,要不然我这么笨,怎么猜得到?”   林惜南听着他自怨自艾的语气,终于还是笑了。   “还有,惜南,其实……我现在经济基本独立,高考得到一笔奖学金,够我四年学费了;念书的时候也做兼职,收入不多,但还是够吃够用,以后情况会越来越好。我不会故意拿些贵死人的东西来难为你也难为我自己,但是这些小东西……花一点点钱,我努力得来,你不要这么难以接受好不好?”   萧文翰走在她身边,细细地解释,耐心地劝解,她忽然心生眷恋。   “好。”   过一会儿,萧文翰弱弱地问道:   “那你现在心情好了没?”   林惜南不答,瞥见他忐忑地看着自己,轻笑了出来。   第二十三章(下)   烟花鞭炮的声音由疏到密,新年如约而至。   林惜南回了家,除开去秦家串门去院子里某大哥家吃婚宴,便成天和赵南混在厨房里,或者骚扰老林读书。话说这样几天下来,林惜南终于学会煲汤,也挨上了老林不少的说。隔几天给景晓阳去个电话,听她诉完年关加班的苦,顺带往那口怨情深重的井里落几颗石头,听到井水叮叮咚咚地响,快乐升级加倍。   日子过得很不赖。好吃好喝游手好闲的,没几天她觉得又长胖了,开始琢磨着怎么让赵南少做点吃的。   萧文翰就惨了。聚过餐隔天就回了老家大院里,一家家地串门,串完后又被一家家地反串。串门的时候还好,每家顶多两小孩儿;被串的时候就苦了去了。跟叔伯姨婶大爷大婆装完乖宝宝礼貌孩子,一群从刚能走的到上高三的大中小萝卜头一个个地粘上来。萧文翰不敢指挥他们动手,只好自己搭好台子,哄着他们做作业的做作业,看电视的看电视,玩电脑的玩电脑,若是有想放鞭炮的,他就得全程亲自督导着,抽个空查查其他场子。常常左手抱一个,右手提一个,背上扛一个,裤脚上还坠着一个。每天早早洗漱逃回卧室方得休息,给林惜南打电话诉苦。林惜南听罢,不厚道地更开心了几分。   好日子总是不长久的,C中高三的寒假一般都超不过十二天,林惜南只得安慰着自己不用继续长胖了,然后回校。学校趁着上一届的都还在本地,早早地筹划起经验交流会。   交流会前一晚,萧文翰逃回房间后兴奋得无法自持,打电话大呼解放。   林惜南听着他孩子气的声音,回校的闷气去了不少。   “有没有做什么准备?”   那边传来“嘭”地一声钝响,想来是直接瘫倒在床上了。   “早就想好了。明天你坐哪儿?”   林惜南想了想,道:   “不知道,我又不管事。”   “没关系,不管你坐哪儿,我肯定一眼就找到你。”   林惜南心中一热,一时无言。   交流会整个高三都要参加,应届部补习部加起来三千多人,除了操场,还没有其他地方能放得下。林惜南只是任课教师,随其他老师一起被安排在了最后排。越过人山人海,台上的一切都模糊掉了,人都成了火柴棍,哪分得清谁是谁。   去年高考,沈志奇毫无悬念地拿下省第一名,第二名是M市的一个女生;萧文翰第三,英语到底还是和前面两个差了一截,而复读又意味着放弃竞赛加分。但三人之间相差不大,那个女生以两分饮恨,而沈志奇和萧文翰也只是五分之差。C中教育的应试性质虽然屡次被舆论批评,但每年高考四个A班占去省前百名半壁江山的不俗表现却是引得各地学校纷纷效仿。个人表现如此突出,故而每年一到经验交流会的时候,就知道什么叫盛况空前了。   林惜南坐在最后,听沈志奇和文科第一名说完,已经有点昏昏然,索性趴在前面椅子靠背上睡起来。迷迷糊糊的时候,手机震动不停,胡乱接通,听到萧文翰笑意盈然的声音,立时醒过来。   “惜南,我看见你打瞌睡了。”   林惜南赶紧坐好,抬头看去台上那黑压压的几排人仍是正襟危坐。   “我坐在第一排,从右往左数,第三个。一直看着你,本来不想扰你清梦,但是马上就该我了,你是不是听一下?”   “哦,这么快?”林惜南集中目力,还是看不清什么。   “快?”萧文翰笑得更欢乐了,“你睡了快一个小时了。耳机还真是个好东西,我可以一本正经地和你暗通款曲。”   最后那一句说得暧昧极了,林惜南脸上一热,微恼:   “通你个头!好好表演,我看着呢!”   然后果断挂了电话。但是他低低的笑声还是回响在耳畔。林惜南抱头一声哀鸣。   但很快,萧文翰的声音就再次响起。高一高二尚未开学,学校很慷慨地搬出了所有音响,会场四面八方都摆的是。他一说话,声音就立立体体地传入耳中。或许潜意识里已经把他当作特殊的存在,所以她可以在别人更响亮的发言里睡着,却在他不算出挑的嗓音蛊惑下完全清醒,聚精会神。   “关于具体的学习方法,之前的高手们已经说过很多,我的没什么特别之处,就不再赘述。蒋老师特意嘱咐我要说说放弃保送B大物理系宁可复读一年也要考软件专业的经历,我也正有此意。   “竞赛奖项是高二时拿到的,但高三开学不久就发现自己的兴趣在计算机软件上,于是跟蒋老师说要放弃物理方向。蒋老师很支持我的决定,这在家人极力反对时给了我很大的鼓励。要让我说突然喜欢上计算机的原因,恐怕我只能窜改一句名言,I come, I see, I love,我来了,我看到了,我爱上了。具体地讲,也许能说上一点,可是却总也说不清。倒不如不去想那么清楚,喜欢了便是喜欢了,追究原因做什么!家人的反对其实是很有道理的,高二那一年为了数学和物理竞赛,其他课基本上都被忽略掉了,落下别人不只一点两点。直到一模,我的成绩都还上不了优线。那之后,为了把其他科目补上来,又要保证数理不会倒退,每天都会熬到两三点,然后六点多起床。这样起早贪黑直到二模,总算是上了优线。当然,我绝对不提倡这种做法,因为被我忽视的睡眠都在第二天的英语课上补上了。毕业那晚,英语老师对我进行了打击报复,把我灌趴在桌上了,据说形象很丢人。”   说到这里,全场都笑了起来。林惜南静静地听着,想象着他那段日子都是怎么过来的。她从来不刻意追求成绩,而成绩也一直那样,好中偏优,却不是最出色的,但也无需为了上优线而拼死累活。现在说起来的时候是自嘲的,但他那么固执的一个人,想来那时候并不轻松吧。   “后来就轻松一些,成绩进步也很稳定,唯独英语,始终在三分线外,突破不了。”听着笑声,他又顿了顿,随即解释道,“三分线理解吧?就是三分之一,150的三分之一。英语从初中开始就不好,这样被我一折腾,完全就是奄奄一息。但那时候又傻又傲,想着对英语完全没兴趣,怎么折腾自个儿也没用,不如把其他几科学精通些,填补一下。结果,高考的时候,数理都是满分,英语光荣地踩上三分线,不上不下,而算上那二十分加分,都还差软件工程专业15分。   “然后乖乖地回来复读。坐在理补班教室里的第一天,都还琢磨着怎么把化学和生物分数再提高一下,英语?就让它自生自灭吧。”   林惜南听着学生的笑声,开始回想第一次进理补班教室的情景,对他,着实没有什么印象。但她有点好奇,他那样“痛恨”英语,第一眼看到作为英语老师的她,是作何想法?她可不相信是一见钟情那种。   “不过很幸运,遇到一个很好的英语老师。哦,不是批评陈老师不好啊,只是这个……这个要怎么解释呢?”   台下笑得已完全没用开会的严肃,林惜南也放弃自己的小心思,跟着笑了起来。   “还是不解释吧,陈老师海量,容得下十七八瓶啤酒,没道理装不下一句词不达意的话是吧?我还是接着说废话好了。然后,我就开始认真学英语了。从最基本的音标开始,初中的词汇、语法,再到高中的。说真的,虽然没有人逼我,都是我心甘情愿,但确实是累,常常烦躁到杀人的心都有。但我知道一个人比我还累,不用说大家也猜得到,我的英语老师。去年高考结束后翻了下问过老师的题目,自己都会发笑。九月到次年六月近八个月里,英语上了不知多少个台阶。   “在这儿诉了这么久的苦,目的只有一个,问大家一个问题。你有过这种恐惧吗,错过了那个人那件事,这一生便会失了乐趣?”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林惜南依稀能感觉到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或许很少有傻到我这样的人,会认为非什么不可,但是,我确实如此。我们都不是神的孩子,一生不得不寂寂于浩浩尘世,辗转为安身立命,本来就苦多乐少,责任重而爱恨轻,若是不能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和事竭力一次,那这一世还有何意思可言?”   他停在了这里,会场也随着他声音的落下而一片安静。林惜南望着右数第三个火柴头,久久回不过神思,直到掌声雷动中,下一个演说开始。   没过多久,手机便又震动起来。接起来,萧文翰的声音低低的,有些暗哑,完全不似方才的轻松随意。   “惜南,你相信我吗?”   林惜南靠在椅背上,握着手机,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声。沉默半晌,她轻轻地说道:   “自然是相信的。”   第二十四章(上)   B大寒假放假早,开学晚,萧文翰二月中旬都还可以混在C市不用去学校。所以情人节那天,萧同学赶了个大早坐在林老师位子上等她下课。可林惜南一整天都有课。上午上完课后,萧文翰就缠着她要她把晚自习调了。林惜南闹不过他,但考虑到如果拜托英语老师,一个办公室,他这些天跑得那么勤快,只怕想不多想都不可能了,只好悄悄去和第二天语文晚自习老师换。好一番折腾,总算是把晚上的时间腾出来。被换课的老师打趣她约会,她解释道,兽医院认养了一只小狗,医生说一整天都不听话,她只好趁晚自习时间去看看,顺便待待。当然,这个说法萧文翰完全不知情,否则还不知要怎样闹脾气呢。   吃过晚饭,趁着萧文翰排队检票,林惜南去买了两杯奶茶。回来的时候老远看见萧文翰冲她挥动手中的电影票,想起出校门时他献宝似的拿出票说:“惜南,我买了《恋恋笔记本》英文场,人不多,而且从七点半开始到九点半,时间正合适哦。”奶茶的馨香和热度沁入心脾,在这阴沉沉的天气里,很是暖人。有多长时间没来过电影院了?从和谭进分手那年春末的电影之后就再没进去过了吧,竟也快四年了呢。现在和另一个人一起上电影院,忽然想起谭进,心里一点不适也没有,真的很好。   萧文翰扭捏地接过奶茶,估计是瞅着别的情侣都是男生买大包零食拿着,不好意思了吧。林惜南瞧着他四处张望,轻笑道:   “别找了,我不吃零食。还有,看电影可以,遇上什么巧克力啊玫瑰花的,要么你买了送别人,要么就别买。”   萧文翰原本还兴奋的脸顿时垮了下去,作可怜状。   林惜南想了想,说:   “其实我不在乎节不节日,对那些形式更是没爱好,你不用花这些心思。”   “哪有女孩子不喜欢这些的?”萧同学郁闷极了,哭丧着脸。   “我不是女孩子了啊,女人,知道么?”   萧文翰闻言,眼神立刻上下扫了她一圈,最后停在她握着奶茶的手停留的胸口,不怀好意地笑:   “没看出来。”   林惜南被他瞧得气结,伸手抢过他的奶茶便要开溜,被他一把揽住腰身拖进怀里抱着,旁边有压抑的笑声响起,林惜南瞬间红了脸。两手拿着奶茶,挣了两下完全是徒劳,感觉到他轻若羽毛的吻随着轻轻的笑声落在发顶,忽然也说不出什么公共场合了。   《恋恋笔记本》讲述了诺亚和艾丽相爱一生的故事。影片从一个老头每天去给一个患老年痴呆的妇人读日记展开故事,一边是残酷的现实,一边美好的回忆,两条线交织,别是一番感动。林惜南听说原著是在大三,那时候没有心情看,这些年便也忘了,影片开头玫瑰红的晚霞、悠悠的舟桨和飞起的水鸟着实惊艳。场景转换,尚未回味过来,忽听得萧文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I am no one special, just a common man with common thoughts. I’ve led a common life. There’re no monuments dedicated to me, and my name will soon be forgotten. But in one respect, I’ve succeeded as gloriously as anyone who ever lived. I’ve loved another with all my heart and soul and for me that has always been enough.(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一个有着普通想法的普通人,过着普通的生活,没有人为我立碑著书,歌功颂德,我的名字也将很快被人遗忘。但是在一件事情上,我比任何其他人都要成功,我全心全意地爱着一个人,而且,对我来说,这就足够了。)”   片中老头的声音和萧文翰的声音和在一起,苍老与年轻对比鲜明,但却又是别样的和谐。林惜南转过头去,他正看着她,目光温柔爱恋,看得林惜南一阵心惊肉跳。怎么说?矫情!   给他一个白眼,回头继续看大屏幕,但还是感觉得到他炽热的目光。放映厅里暖气开得足,林惜南觉得背后出了层细汗,于是脱了羽绒服缩进椅子里,把衣服盖在身上,手臂仍然从衣袖里穿过去,捧着热乎乎的奶茶,时不时地啜上一口。   “那天你就是这样躺在椅子里睡着了。”   萧文翰忽然冒出这样一句,林惜南愣住。脑子转了十七八个弯,终于想起自己第一次被强吻的经历,正想该怎么出口气,却听他又说:   “衣服还是这件白色羽绒服和浅蓝的针织衫,只是那天散着头发,外加……一脸憔悴。”   林惜南斜着眼看他,心头真是千万种恨哪。   “拜托,那种经历一点也不愉快,你不要说得美好回忆一样好不好?”   萧文翰身形有些僵硬,直直地盯着屏幕。林惜南以为他不会答话时才听到他有些郁闷的声音:   “那是我的初吻。”   林惜南气得笑了出来:   “好像被我强占去的一样!”   又是一段沉默,只有电影的对白和音乐声。   “之前有一次我没去找你补课。”   “没印象了。”   “那天你好像和……卓越分手,晚自习迟到了。”“卓越”两个字真是咬牙切齿。   “……哦,好像有点印象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你披着头发,头发还有点湿,身上……还有沐浴露的香味,我不敢去了。”   林惜南猛然明白过来,咬咬唇,道:   “你是来看电影还是聊天的?话那么多!”   “这个电影我看过好几遍了,很多台词都能背下来了。我是来看你的,可现在不敢看了。”   林惜南总算是明白过来他那么绷着身子干嘛了,可又一句话说不上来,只好专心致志地盯着大屏幕。诺亚初见艾丽,硬闯上摩天轮,以命相胁,要她答应和他约会。白天在街上碰见艾丽,诺亚便上去和她约时间,可艾丽想食言了,小伙子很不甘心,“You promised and you swore it(你答应过的,你还发过誓的)”。听着这样的纠缠,林惜南觉得好笑。   随后,小伙子开始表白了,林惜南又听到萧文翰的声音。   “You don’t know me, but I know me. And when I see something that I like, I gotta ha-I love it. I go, I mean, I go crazy for it.(你不了解我,可是我了解我自己。当我看到一件喜欢的东西时,我就必须得……我就是喜欢,我会……我会为之而疯狂。)”   艾丽很无奈地重复着“You are good(你很棒)”,萧文翰凑在她耳边,没看大屏幕,只是一片赤诚地看着她,和着诺亚的声音继续说道:   “I can be fun, if you want……pensive, smart,superstitious, brave. And,I can be light on my feet. I could be whatever you want. You just tell me what you want and I’ll be that for you.(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变得有趣,或者忧郁,或者聪明,或者迷信,或者勇敢,还有……我会跳踢踏舞。你想要我变成什么样,我就可以变成什么样,只要你一句话。)”   林惜南瞧着时机来了,接着他的话干脆利落地说:   “Silent!(安静!)”   于是,萧同学乖乖坐了回去,闭上了嘴巴。   那天晚上,艾丽还是去了。诺亚的自由打动艾丽,两人开始了甜蜜的爱恋。在假期快要结束时,诺亚带艾丽去了温莎种植园,然后,荒郊野外,干柴烈火,离愁别绪……林惜南看着两人一件件地褪下衣衫,想到身边坐着的人曾是自己的学生,比自己小三岁,忽然觉得无比懊悔。真是不该和他一起看电影,尤其不该看爱情片,她有一种把未成年人引入歧途的罪恶感。再听听后面那对激烈的喘息声,林惜南觉得脑子要爆炸了。   正在心里哀鸣着,眼前光线一暗,萧文翰已欺身过来,双手撑在她头的两侧,脸离她的不过几厘米。光线被遮住,她看不清他的表情,黑暗中,只听到“咕咚”一声吞咽口水的声音,他的嗓音已然低哑:   “惜南,其实,我今天想这件事想了一天了,你不许生气,不准拒绝。”   不等林惜南回答,他已精准地找到她的唇瓣,覆了上去。林惜南心头嚎成一片,却也没有真的推开他。几乎已经熟悉这个小鬼的气息了,竟也不觉反感。感受到他的耐心和温柔,林惜南一边想着自己之前那点心思,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回应他。他的动作在她的肯定下渐渐强烈了起来,最后终于还是回归本性,霸道地掠尽了她的呼吸才放过她的嘴唇。林惜南找回神志的时候,他的手指还流连在她嘴唇上。嘴唇有轻微的肿胀感,甚至有一丝痛感。这个家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惜南,你喜欢吗?”   林惜南别过脸不理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顺势把脸埋在她颈间,灼热的呼吸时重时轻地喷到她身上,只听他的声音里满是餍足:   “我很喜欢。”   “回去坐好!”林惜南气得全身发颤,终于把这气氛破坏掉。   吃饱喝足,萧文翰还是肯听话的,乖乖地坐回去,一脸嬉笑。   林惜南盯着屏幕,目不斜视,心里却有些抖和:这小鬼头学这种事情也太快了吧。   看来林老师还是有点威信,虽然萧同学一再用饥渴的眼神盯着她,也没真的再来一次,两人相安无事地僵持到了影片结束。   往外走时,林惜南还有点气,走在前面,也不理他。萧文翰跟得紧紧的,讨好地问:   “惜南,你喜欢诺亚吗?”   “不喜欢。”这部电影她唯一喜欢的不过是那个结局,白头到老的结局。   “为什么?你不觉得他很爱艾丽吗?”萧同学又郁闷了。   “很爱?”林惜南想起那个玛莎,冷笑道,“爱到和别人的老婆上了床?”   萧文翰顿了顿,反驳道:   “他们那时候都分手了啊。”   “他那么了解艾丽,会分辨不出她说的是气话还是真话?”   “可艾丽那时候不是都有未婚夫了吗?其实从生理角度讲,他和那个……也不是不能理解吧?”   “生理角度?还真是冠冕堂皇啊。天涯上有人发帖说自己三番五次抵制住了女上司的诱惑,有人跟帖说真是好自制力好男人,可实际上呢,他自己也承认出差在外又是找小姐又是找……”最后那个字林惜南还是说不出口,于是恨恨地顿在那里。   “你别忘了诺亚等了艾丽七年呢,七年不是谁都等得下来的。”估计听着林惜南语气不善,萧文翰不敢再撒娇耍赖,声音低低的,好像很委屈。   “七年?他不过是靠着老爸卖房的钱买了间破屋子,然后修缮了一下,完工就和别的女人住进去了。他要是真爱艾丽,怎么不去找她?是因为她现在有个好归宿,所以不想打扰她?是因为他一无所有,觉得配不上她?我看归根到底还是他其实没那么爱她,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借口。”   林惜南自顾自地走着,感到身后忽然没人了。出了电影院,天竟然又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地上已积了一层。林惜南在雪里走了几步,听到“咯咯吱吱”的脚步声急促地接近,停了下来。   “惜南,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想要什么?”萧文翰是把自己代进去了吧,眼圈都急红了。   林惜南不忍看他,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自觉刚才说得过火了。她想要什么?她觉得诺亚之于艾丽唯一的好处就是他会问她她想要什么。她林惜南呢?想要什么?拌个小嘴,闹个小别扭,生点小气,耍个小脾气……其实这些天,她也是很开心的啊。就这样,有什么不好呢?   踮起脚伸臂环住他肩膀,把脸贴上他的。他的脸因为激动微微有些热,而她的因为心冷而有些凉,正好。   “这样很好,谢谢你,文翰。”   萧文翰愣住了,忽而大力将她拥入怀中,颤声问道:   “真的?”   听出他的紧张,林惜南轻轻笑了出来:   “我虽然别扭淡漠,但是从不口是心非。”   第二十四章(下)   周末,两个不会玩的人纠结了近半个小时,去了游乐公园。公园中间有小河流过,一边是茶园亭台,一边是游乐场,相连的还有个动物园。从正门进去,穿过热闹的茶园,过了桥,便进了游乐场。各种音乐声吵吵嚷嚷地交织在一起,人声鼎沸;路边五花八门的小摊摆满吃的玩儿的小东西。大大小小的孩子追逐着跑过,循着他们的求告声找到海盗船、小火车,林惜南心下赧然,真是格格不入啊她。   惊闻凤凰传奇的《月亮之上》,随即是一阵阵的惊叫声和笑声欢呼声,林惜南习惯性地看看萧文翰,他却是一脸兴趣地盯着她看,似乎在谋划什么。转头自己去寻声源,看见一群青年对着一正做着三百六十度旋转的器械指指点点,颇有幸灾乐祸的意味,很显然,惊呼声尖叫声都是坐在那个旋转物上的游人发出的。随着器械又一个倒腾,一波几近惊恐的尖叫声袭来。林惜南看清名字:遨游太空。   “惜南,你也去玩吧。”   林惜南瞥一眼满腹诡计的某人,没好气地说:   “我有心脏病。”   “惜南……”开始用哀求耍赖缠人的招术了。   “你打什么坏主意,嗯?”   被说破的某人摸摸头,讪笑:   “那……算了吧。不如滑旱冰去?你会不会?”   买了票,萧文翰细心地为她绑好鞋带、护膝和护肘,自己却只穿了旱冰鞋。林惜南看他一脸自得,撇嘴道:   “看摔不死你。”   萧文翰瞅着她笑,笑得她心里发毛:   “惜南,没想到你小动作这么多!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哈哈。”   林惜南咬咬唇,一把推开他,径自溜了进去。   旱冰场里放着不知名的劲爆舞曲,人不多,但从小孩子到成人都不缺。萧文翰玩心大起,时不时地推她,每每她要摔下去了,又被他一把抓回去。一开始林惜南还忍不住惊叫出来,被捉弄两次就发现其实他就是想看自己失态,所以之后便极力忍住尖叫的冲动。可萧文翰动作迅速,花样百出,林惜南一个生手怎敌得过,不几个回合嗓子就疼起来了,每每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后来被他推得火大,就跑着反推他,但堂堂篮球副队岂是她想推就推得到的?于是,满场都是他们追逐打闹的身影。待林惜南最后终于精疲力尽,趴在围栏上狂喘气时,她才发现好些人都是脚下滑着花样,眼睛盯着他们俩,□裸的看戏眼神,连掩饰都不带一点的,笑得那个乐呵啊。   萧文翰悠悠闲闲地停在她面前,笑得极为得意。   “这样子就不行啦?得加强锻炼!我信里说的话你都当耳边风了是不是?”   林惜南没好气地翻个白眼,他前两封信疯言疯语没半点正经。   “少翻白眼,多损气质啊。”一听就是皮痒了,找抽呢。   缓过一口气,林惜南站直身子靠上围栏:   “那不正好,把你满脑子风花雪月都赶走。”   “我喜欢的又不只是这个。”萧文翰笑意盈盈,“我表演花样轮滑的动作给你看好不好?”   林惜南听着那第一句话里的惬意,正自觉自己的话大失水准,又听得他要献宝,无奈至极:   “我说不想看你还会答应?”   萧文翰哈哈一笑,麻利地脱下外套塞到她手里,与她拉开距离。正好音乐切换,新音乐比之前稍微柔和一些,节奏慢了些。他的动作跟着音乐节拍,时缓时急地滑步,八字形,X形,蛇行,盘藤,后切步,交叉,蟹步波浪,甚至还蹲下去来个后茶壶,然后旋转着站起来,几个跳跃蛇形着又回到她近处。花样百出,自然潇洒如日常行走。他开始没多久,场里的人都渐渐地将目光移到他身上,而他始终含笑望着她,仿若世间再无其他。在那样专注依恋的目光里,林惜南也逐渐忘了周围的欢呼声口哨声和议论声,晃来晃去的人影也模糊掉,所见所想全是这矫若游龙的一人罢了。他身上只剩了蓝白色条纹针织衫和宽松的深色牛仔裤,勾勒出精壮的身形,真的是壮实了许多呢,全然不是那副骨架般的身材了。眉轩目朗,气定神闲,优雅从容,还那么恰当地夹杂着孩子般的神气。林惜南看着看着,弯起嘴角笑起来,眉梢眼角全是温柔的笑意。   一曲结束,萧文翰回到她面前,垂着头看她,像是一个期待表扬的孩子。林惜南伸手替他擦去额上细细的汗珠,问道:   “你什么时候学的?”   “上学期和宿舍的一起玩过,高珵很厉害。上初二时喜欢过一段时间,但爸妈对我期望很高,见我太投入,不太开心,便放下了。”   林惜南心里有微微的不适,顿了顿,又问:   “那你自己呢?你对你自己期望如何?”   “以前只是想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就够了,现在却想一直做到最好,”他看着她,眼底温柔的笑意让她有些怔忡,“因为我要守住你,而你值得最好的。”   不待她回过神,萧文翰将外套从她怀里拿出来搭在围栏上,牵着她重又进了场。林惜南听见他凑到耳边说:   “惜南,我们跳个舞吧。”   林惜南连忙摇头,并试着抽出手,自己玩去:   “不要,我不会。”   萧文翰握紧她手,眼神里全是小孩式的恳求:   “就一会儿,我也不大会,随便走两步就好,只转个圈儿也行啊。”   “你从哪儿学的?跟谁学的?”林惜南试图混淆视听,转移注意力。   果然,萧文翰神色有些忸怩:   “高中体育课就有教啊,我就那时候和别的女孩儿牵过手……”   声音越来越小,好像真有罪过似的。林惜南忍了笑,继续调侃,语气不善:   “怎么,后悔了?应该再多牵几个是不是?”   萧文翰眉心跳了起来,盯着她不说话,眼神越来越暗,有怒火蠢蠢欲动。林惜南心一慌,转过脸去,滑开步子,讪讪地说:   “跳就跳,说好了,只是几步。”   不等他回答,自己便跟着音乐动起来。萧文翰依然是那个样子,沉默地追随着她的动作。两人间的气氛忽然低下去,林惜南暗想,以后再不和这个小气鬼开玩笑了。林惜南选的是双排的轮滑,到转圈儿的时候就有些不稳。她兀自想着,忽听得有“请让让”的呼叫声越来越近。还没转过神思,就感觉到巨大的冲力从右边袭来,脚下立时着了一推,林惜南便顺着来人一起摔了下去。腰上一紧,知是萧文翰,悬着的心放下来,嗓子眼里的尖叫声也压了下去,却不料萧文翰本也是有些神思不属,脚下打滑,便搂着她一起倒在了地上。并没有突如其来的疼痛,林惜南稳稳地摔在萧文翰身上,耳边传来他轻轻的抽气声,立刻收回思绪,想站起来,他的手搂得紧,吃力地转头看他,脸上隐有痛色。   “没摔着吧?你放开,让我起来看看。”林惜南有些急了,她学的时候没摔过,但摔过的最后都疼得哭爹喊娘,尤其是这种情况下,很容易扭到脚。   “对不起啊,这丫头还没学会走就想飞了,看着这位兄弟的动作帅气非要自己试试。”林惜南循声仰头,一个大男生扶着还满面通红的女生一径致歉。正想说话,萧文翰却开口了:   “没关系,这样也不错。”   男生一愣,瞅瞅愣住的林惜南笑了,说:“那么,你们继续。”说罢,狠狠地把女生扯开走了。   林惜南反应过来,挣扎着要起身,但萧文翰扣着她腰身,她怎么起得来。   “文翰,快起来吧,也不知伤到没,起来看看,看过再抱好不好?”林惜南急了,也顾不得用什么法子。   萧文翰轻笑了出来:   “只是疼。”   “知道疼还当人肉垫?我可不感谢你舍身为我!”   闻言,萧文翰鼻子里出气,委屈地哼声道:   “知道你没心。”   “文翰!”   萧文翰终于还是扶她坐好,但把她摁在地上,一边帮她脱旱冰鞋,一边说道:   “哪有什么感同身受,不疼在自己身上,永远不会知道到底有多疼。与其看你疼而无能分担体会,不如自己受着,至少心安。   “惜南,以后别说那种话,你不知道我多难过。”   林惜南听着“心安”两字,鼻子微酸,看着他线条分明的侧脸,说:   “不过是开个玩笑,小气。”   萧文翰正好将两只都解下来,猛然抬头,眼神犀利,看得她转头。好一会儿,萧文翰都没什么反应,忽然将她拉起来,往场外走,林惜南吃力地跟着他滑步的速度,听见他说:   “明知道我战战兢兢,你还开这种玩笑?”   还了旱冰鞋,两人在路边的片粉小摊上坐下来。大婶殷勤地迎上来,林惜南要了两碗热的,嘱咐一碗多放些醋。   萧文翰一直低着头穿衣服,然后专心地看自己的手,忽然头也不抬地说:   “你喜欢吃醋?”   这话意味就多了。林惜南拿不准他说什么,小声道:   “吃这个本来就要多点醋。”   沉默了下来,小路另一边游乐场里的声音越来越响,林惜南转头看着小河上垂着的柳枝,看到有些鹅黄的嫩芽冒出来,莫名地有些烦躁。   大婶动作很快,就这会儿工夫便把两碗热片粉端了上来,林惜南埋头专心吃着,刚才那一会儿运动,确实把她饿得慌。   “惜南,你喜欢我吗?”   夹到嘴边又放回碗里,片粉热乎乎的香味直直窜入鼻孔,林惜南知道他在看她,但没有抬头,只是说:   “如果不喜欢你,那这些天和你一起,我成什么了?”   他忽然伸过手来,轻轻抬起她下巴。林惜南看见他眼里的忐忑和期盼,还有固执。   “你看着我说。”   林惜南握住他伸过来的手,看着他眼睛说道:   “文翰,我喜欢你。”   萧文翰的目光在她脸上来回着,眼里逐渐绽出喜悦的光芒,最后,他轻声问:   “惜南,我可不可以亲一下你的眼睛?”   林惜南不知他怎么了,但见他开心起来,便顺从地闭上眼。感到他的气息慢慢靠近,近到脸颊时却屏住了呼吸,随即有柔软温热的嘴唇轻轻落在左边眼睑上,停留了两秒,然后离开。睁开眼来,见他一脸满足。   “每次坐在你左手边听你讲题,看着你侧脸,尤其是认真看书的眼睛,心里就柔柔的一片,全是安心,全是快乐。”   说着,他低下头,开始动那碗已经有些凉的片粉。林惜南恍惚地看了他一会儿,继续吃自己的。   大约是快走了,萧文翰赖着她玩到很晚才送她回学校。走到宿舍楼外的香樟树下,他拉着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林惜南好笑地看着他,又在装闹脾气的小孩子了。   “想起……你和卓越的事情。”沉默了一会儿,萧文翰仰头望着枝叶,说,“那晚送你到这里,然后狼狈地离开,一回头,看见你们……拥吻。”   林惜南听他提起旧事,本是有些恼,但见他痛苦地闭上眼,心下不忍,提议道:   “上去待一会儿吧,我给你看点东西。”   进门开灯,一眼便能看见酷酷的毛绒狗坐在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旁边。林惜南从抽屉里拿出蓝色的小盒子递给他,一边开电脑,一边说:   “那些都是你写给我的信,以前我没想好,一直没回你,是我不好。”   听到盒子打开又合上的声音,然后是他略微颤抖的语声:   “不,不用,不是你不好,是我……逼得太紧。”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听得到两人轻轻的呼吸声,随即电脑开机的声音响起,运行起来。林惜南找到桌面上文件名为“文翰”的那个,自顾自地点开,说:   “这里放着你同学的照片,这里是你拍的活动照,这里是你去看红叶的照片,这里放着泰山的,这一个是圣诞贺卡……”   尚未说完,忽然被他从后抱住,林惜南转过身面对着他,说:   “这些礼物太好太用心,我舍不得扔掉。”   “对不起,惜南,我相信你,”萧文翰的声音从她颈间传出来,有些哽咽,“我以后再也不提。”   “谢谢。”林惜南环住他腰身,轻声答他。   “可是惜南,成年男人接近一个女人都是带有目的的,我比你知道得清楚,你能不能……少和他们接触些?我知道你只当他们是普通朋友。”   撒娇加霸道,吃定她对这个组合没抵抗力了?林惜南笑了出来,说:   “你听陈静溪说的?”   “……嗯。”   “这个……唉……他知道的,以后大概接触会少很多吧。”   “你要是闷了,我打电话给你,每天十点到十点半好不好?正好跟你道晚安。”   “不要。每天半个小时够你多学一门课程了,浪费。”   “可我想听你声音。”   “周末。”   “不好,才两天。”   “还是写信吧,喜欢看你的字,每周写一次就好,我也写给你。”   “不好,要是不肯打电话,还是三天写一次。”   “那我每十封回一次。”   “惜南……”   听着“南”字那转着弯的尾音,林惜南心情异常地轻快,松口道:   “那说好了,三天写一次信,周末打电话。剩下几天好好待在家里,不许往这里跑了,走那天我上课,不送你。”   他手臂紧了紧,说:   “好。”   “另外,不要逼着自己学英语,慢慢来,暑假若是听不懂,我开小灶。”   “好。”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Good good study, day day up!”   景晓阳的人名测试报告——关于我的取名无能又一明证   我就是随便搜了搜,结果搜出个这个。忍不住了,忍不住了,表误会我的人品哈……乐一乐,乐一乐就过去了……   以上图片来自网站截图,网址http://www.sosuo.name/%BE%B0%CF%FE%D1%F4/纯属搬运,谢绝跨省……   第二十五章(上)   说春天,论惬意,当言“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论热闹,当提“□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论鲜艳,当推“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论繁华,还是“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论诗意,莫过于“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林惜南这个春天,合家欢乐,工作顺利,感情完满,总而言之,就是万事如意。于是,整个人舒泰自得,怎么看怎么乐呵。每每在忙得焦头烂额的景晓阳面前表现得太过,就难免收到一句“乐极生悲”。然后,回头自己觉得自己没格调没气度,浑然没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估计这个寒假林惜南伺候得还不错,萧文翰果然听话。每日邮件,三天一信,周末电话加视频。不过,让她感到异常无力的,是他越来越厚的脸皮,说起情话来就和说“今天天气好好哦”一样容易,偏偏还真的很自然地在叙事之后抒情,抒情之后升华,或者十分强大地边叙事边抒情边议论顺便升华,搞得林惜南三五封信后完全自动跳开肉麻部分。要不是坚信他的人格品德过关,林惜南真觉得这人极有可能是感情骗子,还是那种专骗无知小女孩的大叔级人物。   妇女节那天萧同学坏了次规矩——非周末时间打电话,接通第一句便是“节日快乐”,林惜南哭笑不得。问他有没有给班上女生道贺,他答,男生一起买了红玫瑰,每个女生一束。有那么两次,萧文翰想让室友跟她打个招呼,被她胡乱混过去了。   仲春时,林惜南回了次家,赶上油菜花花期的尾巴,随着老林跑遍了田野拍照。整理后发给景晓阳和萧文翰,两人都大呼过瘾。林惜南却不怎么好过。赵南身体恢复过来,有心思说她的终身大事了,天天念叨着林惜南今年该二十三岁了,再不嫁人就成老姑娘了。林惜南耐心十足地听,听完后立马表态,一定会遵照指示,趁着时令新鲜,把自个儿尽快高价卖出去,气得赵南直瞪眼,打也不是,骂也不是。逃回学校后,林惜南才敢开始冒冷汗,怎么也想不出个合适的买家。   劳动节只放三天假,萧文翰本要她待在学校不回家,但坚持了没多久就想起和自己抢人的是谁了,不敢再强,只是坚决要求她留一天假期给他。林惜南回家得见新放槐花,本已十分开心,故而高兴地答应下来。出发之前,赵南装了几块剩下的槐花糕,唠唠叨叨地叮嘱一番,再顺便提一提终身大事,林惜南感动眷恋之余,无奈至极。   假期交通拥挤,乡村客运又不守规矩,林惜南从镇一路站到县里已被挤得精疲力竭,还好后面两班车都是按照限载人数搭客,但排队耗时,等在C市下车,已经是下午的事情了。甫一下车,便被人抱了个结实。若说想念,林惜南倒不曾觉到,只是有人这样等着自己挂念着自己,怎可能无动于衷,一时情动,便也回抱住他。她穿的裙子,露出全部脖颈和大片肩膀肌肤,便宜了萧文翰从发丝到锁骨亲个够本。   温存过后,萧文翰主动将林惜南的背包挎在自己背上,固执地牵着她的手上计程车,任她如何抗议也不放开。回到宿舍,见一间小卧室被她拿帘幕生生隔成了两间,看得见的只有放书桌的那部分,萧文翰表情精彩极了。自寒假之后,林惜南意识到萧文翰来这里的机会恐怕会很多,不管出于安全还是形象考虑,把床那边遮起来都是上上之选,于是果断付诸行动。   等她拿出槐花糕时,萧文翰立刻和初见她一样开心了。槐花糕就是在糯米和大米混合蒸成的米糕上铺上槐花酱、蜜枣做出来的,槐花酱则是摘了新鲜槐花捣碎后加入蜂蜜和白糖所制。因混了大米,糕儿有些散,林惜南特意拿了勺子给他。等他忍不住要吃第三块的时候,林惜南终于想起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你不会……没有吃午饭吧?”   萧同学呆住了,缓缓放下勺子,把视线移到她那里,点头。   “打算等你一起吃的,等到你了就忘了,现在一看到好吃的饥肠辘辘却没想起这茬。”   林惜南不顾形象地爆笑出来,把剩下三块糕收起来,没收了勺子,说:   “吃饭去,我也忘了。”   萧文翰恋恋不舍地看着被强行拿走的糕点,林惜南瞧他那没出息的眼神,摸摸他脑袋忍笑哄道:   “文翰乖,吃两碗饭就给你一块。”   吃午饭的时候,萧文翰忽然兴致勃勃一脸纯真地盯着林惜南问:   “惜南,上次忘了问你,你除了喜欢我,还喜欢什么?”   林惜南本在喝汤,一口汤水呛在喉咙里,顿时呼吸困难,咳嗽不已。萧文翰伸长身子,手臂越过桌子抚拍她背部,恶作剧得逞般笑得花枝乱颤。待缓过气来,林惜南已赏过他一记白眼无数大眼,末了,加赏一个答案:   “帅哥。”   萧文翰噎住了,随后妖妖娆娆地笑起来:   “我一定是顶级帅的那种吧?”   林惜南继续喝汤解渴,头也不抬地答他:   “肌肤如炭,目光如豆,是挺帅。”   萧同学立时安静了。   过不多久,他闷闷地开口:   “我看你说的那个十大校草之首也不过那样嘛。”   林惜南顿了顿,挑眉道:   “陈静溪跟你说得那么清楚?”   萧文翰得意了,胸脯一拍,大喇喇地说:   “那是!小爷我可是在关键岗位上都有人的,你的前世今生还不是牢牢攥在手里。”   听到“关键岗位”四个字,林惜南差点又被呛到。   “关键岗位”,典出某某某佚名:   男子去提亲,女方家长:请自我介绍。A说:我有一千万;B说:我有一栋豪宅,价值两千万;家长很满意。就问C,你家有什么?C答: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孩子,在你女儿肚子里。   AB无语,走了。   此事的重要启示:核心竞争力不是钱和房子,是在关键的岗位有自已的人。   饭后两人去了书店,因为萧文翰说逛街,林惜南嫌累;萧文翰说看电影,林惜南嫌浪费;萧文翰说KTV,林惜南干脆直接闭目养神。进了书店,两人约好在三楼的一茶一座见,自己找自己想看的。到了之后,两人把书拿出来一对比,立刻喷了:萧文翰拿着本幼儿启蒙读物《三字经》,林惜南则拿了《阿衰Online》第三话,封面右边有竖排文字曰:卧虫先生诸葛衰。萧文翰解释说过年时被一小屁孩儿拿三字经问住了,把脸面丢了个干净;林惜南则是因为曾在理科班某男桌上扫到一眼,一不小心就记下了,每次上书店都会翻一本来看看。   林惜南哭点低,笑点也低。看着阿衰,几乎是一路翻一路笑。看到阿衰给金老师写的贺词:一狗当先,万狗奔腾,金狗报晓,生龙活狗,龙腾狗跃,三狗开泰!笑狗常开!天天吃狗不理!林惜南终于笑倒在桌子上。萧文翰何曾见过她笑成这个样子,立马挪挪小板凳凑到她身边要求围观。笑得差不多了,接着往下看,接着笑,但都是捂着嘴掩着声的。看到“班干部管班干部”绕口令那里,林惜南要萧文翰试试。见他不乐意,便自己先顺顺溜溜说了近一分钟一个口误没出。萧文翰隐忍良久,终于悄声开始说,由慢到快,说着说着就和大脸妹同学的“八嘎布光八嘎布”靠拢了,林惜南乐得一个不小心几乎掀翻了桌子,多亏萧文翰手快将她拉住。看他满脸通红气鼓鼓瞪她的模样,林惜南简直停不下来。可萧文翰有办法呀。一手按住她笑得乱晃的脑袋,一手拿开她捂着嘴的手,低头便去吻。这时候林惜南正龇牙咧嘴地笑,哪里肯乖乖给他亲。最后,萧文翰只好从脸颊开始,直到她终于不笑了才亲到嘴唇,着实是个大考验。可还没亲够,林惜南脑袋一晃躲开,又笑场了。   一下午就玩玩闹闹地过去,直到书店打烊,两人才惊觉晚饭又给忘了。   接下来几日林惜南要上课,萧文翰掐着时间把她黏住,要她陪吃陪喝陪聊。离开那天下午正好内休,萧父萧母又在上班,林惜南便送他去了机场。看着候机厅里人来人往,很多拥抱流泪的离别之人,林惜南忽然也有些伤感,原因不明。而萧文翰一直看着她,欲言又止。登机前几分钟,萧文翰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惜南,把眼睛闭上。”   林惜南疑惑地看他,然后闭眼。听到盒子打开合上的声音,然后有凉凉的硬物落在胸口上方,他手臂环过她的脖子,收回来的时候,告诉她可以了。   其实从那股凉意传出来她就知道那是什么了。低头一看,是一弯月亮,弯里坠着一颗四角星,材质是水晶,扁扁的,却不失饱满立体,在机场大厅的灯光下流光溢彩。整条项链都没什么花饰,就是一条白金丝坠着个星星月亮,但纯粹至极,反让耀目光华失了气质。   林惜南低头看了很久才看萧文翰,他看着她的目光有惊喜,有得意,有期待,也有忐忑。她想说点什么,但不知如何开口才能不伤害他这一番美意,只好咬了唇看着他,等他开口说话。   萧文翰轻轻将散落的一丝碎发掠到她耳后,手指顺势滑下去,停在她颈间,低头欲吻。林惜南别开视线,同时偏了头,他的吻便尴尬地落在颊边。   “文翰,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萧文翰手指紧了紧,轻笑出来:   “给女朋友送礼物需要解释?”   林惜南拂落他手,反手要去解项链,被他握住双手。   “我陪高珵给袁悦挑生日礼物的时候碰巧看到,想起初见你时,你穿淡蓝色连衣裙,全身上下只有颈间一条水晶水滴项链,却美到极致的模样,觉得这条也很适合你,就买下来了。惜南,你收下好不好?”   林惜南怔忡了一下,说:   “那条项链是我大四帮施华洛世奇做翻译时商家送的,质感做工和这条如出一辙。”   萧文翰瞬时脸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眼神也有些灰败。便在这时,登机广播响起。   趁着他发愣,林惜南解下项链放到他手心,说:   “文翰,我不需要这些,你也不必这样,去退了吧。”   “惜南,这是我用自己的工资买的,不是偷来抢来的,你是我女朋友,收下它又怎么了?”萧文翰不耐烦,而且极其愤怒,却在压抑着。   “我不喜欢和旁人有物质上的牵扯。”   “旁人?物质?”萧文翰冷笑着重复了两个词,不知是在提醒她还是在提醒自己,“林惜南,你就这么想把自己从这段关系里撇清?你不想有物质牵扯,那精神呢?感情呢?这些牵扯就影响不到你的清高你的骄傲了?难道有一天你想离开了,只还得清这些物质便够了么?”   林惜南愣住,越听越怕,却越是手足无措。萧文翰突然拿起她手袋将项链扔进去,转身便进了检票口。   第二十五章(下)   萧文翰这次是真气到了,将近一个月一点消息也没有。林惜南闲下来时把手机打开又合上,最终也没有主动联系他。   生日那天景晓阳倒是突然现身,把林惜南着实惊喜了一场。进入自习阶段,林惜南央其他老师帮忙守一下班,便和景晓阳出去溜达了。两人先去看了场电影,出来后太阳已经不那么嚣张,赶紧逛街。景晓阳对于林惜南还穿着三年前的衣服这件事十分恼火,一定要从头到脚给她换个遍。她们都不挑牌子,只管舒适,街边小店最合心意,价格适中,样式新颖却不奇怪。景晓阳一个劲地拿露肩或者蝙蝠袖之类样式的衣服往林惜南身上比,往往进一家店搞两三套混搭出来。林惜南崇尚简约,眼里只看得到纯色系最简式的连衣裙,颜色也只拿淡蓝色、米白色、浅碧色,看得景晓阳捶胸顿足。本来景晓阳是打算好好折腾林惜南的钱包,结果她自己才是大出血的那个。   坐在冷饮店里吃冰激凌,景晓阳问起她的感情状况,林惜南把五一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惹得景晓阳大笑不已。   “以前便是谭进送礼物也没一份敢上三位数,他一句适合就弄个两三千的,我都快疯了。”林惜南说完,闷头大吃。   景晓阳笑得差不多了,才说:   “人家不是说看一个男人对女人如何,不是看他有多少钱,而是看他肯花多少钱吗?他有五百万只肯给你花十万,和他有一百块肯给你花九十九块可是很值得掂量的,估计他是认定你这种人要选后一个。你想想,两三千块他得写多少程序啊,多有心的一孩子,就被你这样把心伤了。”   林惜南白她一眼,说:   “我选第三个,一分钱不花的。”   景晓阳笑了,笑得极为开心,手指指着林惜南,颤颤的:   “我现在还记得大一那会儿,有个……特有钱的,被你的笑脸折磨得没辙了,直接送了枚蒂凡尼经典款钻戒表态,结果你看都没看就退回去了。后来有个更出格的,想邀你参加一舞会,把礼服水晶鞋送到宿舍,你回人家,你不是想攀上高枝的辛德瑞拉,穿不了夹脚的水晶鞋,看不起肤浅好色的王子,还是免了吧。再后来,陆清平情人节那天跑了大半个城市寻了盒卖相很好的巧克力,你收下了,却把钱藏在书里给了他,气得他横穿大半个校园从医学院跑到外语学院跟你撒泼,巧克力还全数进了我的肚子。偏偏谭进一本相册就把你搞定了。”   “有这回事?”   “祖国的历史有史官编纂,你的情史有我书写。总结起来,林惜南你还真是个奢侈品。”   “按你的说法我不是该很好养活才是?不爱名牌不爱首饰不爱奢侈品。”   “绝大多数女人都是名牌首饰就能搞定的,你却要最这世上最奢侈的感情,还要最持久最纯粹的那一份,有几个人给得起?看起来你很好养活,几口饭几碗水就够了,其实,心里要的,比这多得多得多得多,还得别人自己去琢磨,因为你也不清楚那些是什么,就算想要也不会开口。你啊,太跟自己为难,太倔。”   林惜南勺子一顿,笑道:   “你不也一样?”   景晓阳望望落地窗外的灯火,眼神有些迷离:   “我要求没那么高。”   沉默了一会儿,林惜南试图轻松地问她:   “你的白马什么时候学成?”   “还有三年吧。”   “你家老头没要你赶紧嫁人?”   景晓阳忽然哼了一声,神色愤愤:   “按说我家那口小公司顶多三个月就足够熟悉情况了呀,你知道我这段时间为什么还忙吗?就是有一个差不多规模的,整天跟我们对着干。谁怕谁?反正最后是把那边打击得够呛。前两天碰到那个老总,那男的居然厚颜无耻地说其实是对我有意思,只要两家公司合并他就娶我。我当时觉得这世上真是无奇不有啊。回家跟老头子一说,他才承认是他帮我在那个圈子里树立了一个结婚狂形象,而且是过期的没人要的那种!想想老娘今年才二十五,竟然就被老头子这样嫌弃了!”   说罢,狠狠吃了两口进去,用力咀嚼,不知嚼的是景老头还是那个自大男。林惜南笑得肚子疼,好久才恢复说话能力:   “果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啊。我本来以为像我妈那种,觉得我二十三岁不嫁就要成明日黄花的已经够奇葩了,没想到还有你爸这样的。”   景晓阳把最后一口扒进肚子,舒服地瘫在椅子上,叹口气道:   “要不我们俩怎么会臭味相投的。”   说着,景晓阳眼里忽然精光一闪,笑道:   “林惜南,你恐怕比我难过些。”   “嗯?”   “我家老头子可没有明面催过我,我妈更是不管,那些疯话很快就会被人忘了,然后就没我什么事了。可你每个月都要回家,一回家就得听着,还只能乖乖听着,不能反抗,只能许诺。我看,不如你重新考虑考虑谭进?你那个小朋友可还远着呢。”   林惜南一听这话,险些将勺子扔给她:   “你能提点更有建设性的建议不?”   “看吧,吃嫩草就是这点不好。”景晓阳说着,话锋一转,“你说给他的不是真实原因吧?那句话怎么听怎么像悲情女主舍身成仁啊。你就是心疼他兼职不容易罢了。”   “可我能说吗?他本来就不安心,再一提现实的问题,只怕更糟。我和他除了这样虚幻点,别无它途。”   林惜南终于也吃光一桶,放下勺子,摸摸饱饱的肚子,却不怎么惬意。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林惜南想了想,甩甩头,振作精神道:   “走吧,帮我挑件礼物就送你去机场。”   回程车上,林惜南把手机打开,没有消息没有来电。滑到萧文翰那里,停留许久,又合上。从手袋小包里拿出项链,借着疾速掠过的忽明忽暗的昏黄灯光,头一次仔细看它。沉沉的凉意,真实的质感,纯净的透明色,倒还真是上等的天然水晶,他也不糊涂。而这样简约的款式,精致的做工,难为他一眼相中。只是,他何必这样为难自己?不是早说过不会这样吗?端详良久,终于还是对着车窗把它戴上。时间不到十一点,回去后给他看看吧。   这样想着,下了车,跟值班校警应付两句,上了台阶,却在见到香樟树下的背影时顿住。不知萧文翰在那里站了多久,格子休闲衬衣,灰色休闲长裤,左手揣在兜里,右手提蛋糕盒,仰着头,一动不动。林惜南看了一阵,脑子里滑过一个被用得颇为滥俗却极少有人相称的词:玉树临风。   仿佛是感受到她的视线,在她不及回神时,萧文翰便回头看见了她,目光滑过她颈间,喜悦之意溢于言表。隔着老远的距离,林惜南轻声问道:   “还气吗?”   不知是夜凉的缘故还是其他,他的声音有些涩:   “上飞机就后悔了。”   一句“那你还一个月不理我?”险些脱口而出,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她还是将这怨念深重的话咽了下去,只是心头的委屈怎么也压不下,汩汩地往外冒,涨得眼睛都酸了。   进了屋子,萧文翰忐忑地将蛋糕盒递给她。   “生日礼物?”林惜南把它放在桌上,小心地揭开。   “算是吧。”满心落寞。   林惜南心头一颤,低声如自语:   “你能来已经是一份大礼了。”   然而,看到蛋糕的一瞬,她忽然也说不清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礼物了,也许,两个都是。   “蓝繁缕,地中海航海家的守护神,伊拉斯姆斯之花,你的生日花对不对?因为非常的娇弱,所以‘娇弱’这两个字就成了它的花语。这一天出生的寿星,身心方面都很柔弱,生活方式相当保守,不轻易作任何新的尝试。不过,心灵深隐藏着一股热情和强烈的自尊心,期盼未来的另一半能够接受这份感情,同时能对她细心呵护。我原也不在意这些的,可是,除了‘娇弱’二字,我总觉得其他的,没有与你不合的。春游那日你特意拍了她的照片,是因为它婉转地表达了你的期盼还是因为她与殉道者的特殊关系?”   白色的奶油上,纤长的茎,细细的叶,小小的蓝紫色花朵,一株新鲜的蓝繁缕栩栩如生。她从未与人说起过,他竟然注意到了,记下了。   “这个,我只是拿了图片让糕点店师傅做的。惜南,把电脑打开,我另外有东西给你看。”   林惜南依言而行。萧文翰打开自己U盘里的“蓝繁缕”文件夹,一张开得正新鲜的蓝繁缕照片现了出来。植株被栽在盆里,没有其他事物进入镜头,不是网上下载的,更不可能是她拍的那张。林惜南疑惑地看他,有谁会把小野花做成盆栽?   萧文翰轻笑起来,点击下一张,是一个方形的玻璃花室,里面放的正是那盆蓝繁缕。林惜南脑子里有东西飞快的闪过,却又觉得吃惊,不敢置信。   “我把她圈在花房里控制好温度让她反季节开花,你不反对吧?”   林惜南不敢再看,别开脸,道:   “不反对。”   萧文翰轻轻将她拉到怀里坐下,手臂圈在她腰间,把脸埋在她后颈,嗅着她发香,语气里不乏委屈:   “是想送给你的,可是带过来又不可能,只好拍照片了。”   林惜南扭身回抱他,声音颤颤的:   “谢谢你,文翰,我很喜欢。”   萧文翰看住她的眸子,可怜兮兮地说:   “不生气了好不好?我其实有写邮件,也写信,但面子作祟,都存那儿了。一边后悔一边自责一边想你,做什么事儿都提不起劲。”   “面子比我重要?”   林惜南说出口就后悔了,萧文翰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越笑越开心,最后林惜南被他胸腔的震动震得又恼又羞,死命推他要跳下去,却被他扣着腰身怎么扭都是徒劳。最后恼羞成怒,一把捏住他下巴,凶巴巴地命令:   “不许笑了!”   “好,不笑,我们做点别的。”   萧文翰说着便微嘟着嘴朝她靠近,林惜南急了,想起还放在包里的礼物,忙道:“等等,我也有东西给你。”   被强行打断的某人夸张地舔舔唇,仍旧饥渴地瞅着她,眼里闪着不甘心和势在必得的的光芒:“好吧。”   林惜南被他扣得牢牢的,只得努力伸长手把包拖过来,拿出上有swatch字样的黑色盒子,里面是一款银灰色腕表,粗细适中。她扯过他左手,用力扣上搭扣,把他手腕翻来翻去地看了一阵,暗想这小子倒是越长越好了,比那个模特儿还要称型,满意地放下,道:   “迟了一天,还是祝你儿童节快乐!”   不舍地移开视线,抬眼看他,却被他危险的目光吓得猛然后仰,脊背狠狠地靠上桌沿,疼得吸气。   “我七年不过儿童节了!”什么叫咬牙切齿?什么叫深仇大恨?   林惜南抚慰地摸摸他发顶,温柔说道:“别委屈了,我这不是补上来了吗?不要在意啦,嗯?”   “林惜南,这可是你惹我的!”萧文翰嘴角现出一抹阴险的笑,下一秒就欺身凑到她眼前,用低哑的嗓音呢喃了一句“我很喜欢”便吻上她双唇,细细描摹,技巧性地吮吸,最后终于还是在她弱弱的回应下撬开牙关长驱直入,引她与他纠缠共舞。林惜南一边应付一边感叹,这小子真的是……越来越危险了,她那点微末道行就要抵不住啦。最后就在她迷迷糊糊快要失守的时候,他却忽然打住,脸埋在她肩膀重重地喘气。林惜南回过神来,赫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已跨坐在他腿上,而她今天,特意穿了那条淡蓝色裙子!一瞬间,她觉得脸面快烧没了。注意到他的呼吸声,心中更是叫苦不迭。   “我……我还是下去吧。”林惜南尽量不动,小心翼翼地询问。   “不,不要。”几乎是立刻被否定掉。   “你……你不是难受么?”   “你下去了我更难受。”   林惜南望天,不见明月,只盼天花板立刻掉下来一块,砸晕她。   第二十六章(上)   萧文翰离开那天,C市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又是一年雨季,比去年早了些日子,估计持续的时间也会更长。没过几天,林惜南就接到他的抱怨电话,夏季学期有两门实践——电子工艺和汇编语言程序设计,总共要一个月还多。等他回来时,培训中心的课也差不多快结束了。林惜南听着他苦闷的声音,心中一热,便说,单独给他讲。   高考结束后,林惜南特意去书店寻了《计算机专业英语》和原版英文教材《软件工程》。待在家里那一个月,除了帮张心诚审了一份书稿,练就一身自动屏蔽赵南碎碎念的神功,另外就是把那两本书好好读了几遍——以一名英语教师的身份。《计算机专业英语》倒还好,她稍微花点功夫就啃下来了;《软件工程》则是着着实实把她难倒了,她不得不一边读一边上网查这查那,往往一整天也读不到几页。有一次萧文翰打电话过来她正好被一个理论搞得晕头转向,聊着聊着就问了出来。萧文翰沉默了好久,花了近半个小时把它解释清楚,声音十分平静,末了,告诉她,软件工程是他们大二下学期的课程,若是还有问题,随时跟他讲,任何时候都可以。未说的话林惜南还是猜得出来,她不必那样去了解他的世界;但如果她执意为之,他会领着她去,不要一个人辛苦。   月初才回C市,雨季还没有过去,很多地方早拉响了防洪警报。在一片纷纷中,林惜南接到谈潇的约会电话。   坐在咖啡屋里等谈潇的那天,雨难得的小,如初春的细雨一般。林惜南不是故意的,但她确实要了杯碧螺春——在咖啡屋里要了茶。透过纯净如水晶的玻璃看水中碧绿的茶叶舒展沉浮缱绻,那样赏心悦目的画面却让她有些心烦。就在这不安分上升到顶点时,谈潇一袭黛绿色及膝裙飘然而至。林惜南只一眼,便觉得今天的谈潇尤为养眼,眉目如洗,色泽鲜明。   不知从何时开始,谈潇的脸上再没有丝毫嫉恨,取而代之的,是飞扬的神采和风发的意气,任谁看着都会赞一句:好一个风华正茂的姑娘!林惜南也不例外,更何况谈潇早就没与她针锋相对了。   “林老师,对不起,路上堵车,让你等我实在抱歉。”何止不会与她针锋相对,甚至彬彬有礼,和颜悦色。   在谈潇那样明朗的笑容里,任何烦闷都会消散一空的。林惜南微微一笑,道:“没关系,没等几分钟。”确实没多久,滚烫的茶也才凉下去。   “你找我来可是有什么事?”寒暄完毕,林惜南直奔主题。   谈潇立刻一脸歉然之色,眉头轻蹙,看着林惜南的眼睛,极诚恳地说:“林老师,我想跟你道歉。去年我不懂事,任性地让江叔叔把你调到应届部,害你工作不顺利。我已经跟江叔叔说过,他很乐意把你调回补习部。我还想跟你道谢,若不是你,我也没有今天,真的,不论学习还是做人,都不会有今天的样子。当然,我不是自吹有多好,但能达到自己要求的程度,你居功至伟。林老师,对不起,更谢谢你。”   这就是上位者的权利么?不懂事了,任性了,就可以随意折腾别人,等懂事了,觉悟了,再好心地道声歉言个谢。多好,多诚恳,多善良,多有风度。杀了人在给点抚恤金,也算是有心了,被杀者就该歌功颂德了,不是吗?这样想着,林惜南笑容不变,道:“不必麻烦了,我已经打了申请,下学期开始教高一,谢谢你的好意。”   谈潇诧异地看着她,叹道:“林老师,你还是怪我是不是?我知道我以前很过分……”   “不是,不是你的原因,”林惜南打断她的忏悔,笑意盈盈,“是我自己觉得一直教高三太累了,想一步步来,从高一到高三,又完整又轻松。”   谈潇注视她良久,确定她没有赌气的成分,才放弃继续劝说她。   谈潇走后,林惜南独自坐了很久,直到雨势大了起来才离开。上了计程车,一听到C中,司机就絮絮叨叨地跟她聊起来。转弯的时候,在大楼外墙偌大的红色宣传幅上,林惜南看到谈潇的名字,和B大软件工程。快到学校的时候,司机终于说到那个极厉害的女生,他记不大清名字,但她的成绩可是清清楚楚:   “……就是,就是那个数学和英语都是满分的那个,上了B大……”   林惜南付过钱,关上车门前微微探身说:   “她叫谈潇。”   走出几步,她还能听到司机的声音:“真是厉害啊!我家那丫头就这两门不行,急死人……”   实践期间似乎不怎么忙碌,萧文翰每天都跟林惜南要讲义,隔日晚上便问些问题。林惜南留意了几天,便觉得他的英语水平,恐怕和那些大三的也差不了多少。关掉视频窗口时,她忍不住想,他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辛苦到什么地步了?她曾看到过他的课业成绩,两个学期,满绩点,像近代史这样文科类的公共课都不例外;她帮他计算了一下,生活费、机票钱和给她买礼物的消费加起来,兼职不会轻松;还有他花在她身上的时间,每一天都不间断,每一天都要用很多心思;还有院队的训练,各种活动的骚扰……即便如此,一年之内,他还把英语学到如此境地!想着想着,眼眶就泛酸,胸口涨得生疼,心头那抹痛意非得她一声声地喊他的名字而不可消解。   进入八月后,雨季终于结束,随之而来的高温干旱比起连日暴雨更遭国骂。气象部门的洪水警报被高温警报代替,新闻里常常有中暑案例报道,各种节目纷纷提醒避暑。林惜南每日在精益大厦待到很晚,那里空调马力十足,算是逃过一劫。   课程接近尾声的某天,突然下起了大雨。林惜南一边讲着“语言与文化”的相关内容,一边留意着窗外的声响,第一次心不在焉。讲到语言中的民族主义时,教室后门忽然从外面被打开,一只高大的落汤鸡蹑手蹑脚地在后面仅剩的空位落座。教室里的人都专心听着林惜南的讲解,唯独林惜南一个人,看着他,渐渐没了声音。当教室里的惊疑声伴着萧文翰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时,林惜南才终于承认,其实,她已经学会想念他,学会到如他所说的地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C中高一开学晚,将近九月份才军训,然后正式上课,所以林惜南一早就跟老林他们承诺过课程结束会回家一趟。萧文翰赶巧,再怎么不乐意也只能放她回去几天。   再回C市后两人几乎天天窝在林惜南那个可以媲美蒸笼的宿舍里,在风扇的“唔噜”声中,林惜南给他讲计算机专业英语论文遣词造句,或者把那本《软件工程》一句句翻译了读给他听,而他则细细地讲解每一个专有名词的意义,推演每一个理论的来龙去脉,需要数学知识的时候,连高数课也一并给她补上。林惜南虽能适应热,但不代表她喜欢热,可萧文翰每每要霸占着桌前的大椅子,然后将她搂在怀里,听她分解清楚一个段落或者译完一段文字便缠着她接吻,吻得她接不上气了再气定神闲地解释其中的术语和公式。林惜南总是会抵抗两下子,但到最后,无一例外地失败。这个结果是预料之中的,如同她对现在的状态并不感到意外一样。   到了晚上,夜风清凉,夜市如火的时候,他们也牵着手出门逛街。以C中为中心,把四面八方的小吃街精品街逛了好些遍,几乎总是满载而归。林惜南请他吃担担面、兔头、水饺、凉粉,他便买精致的发夹发绳和丝带往她头上招呼,有一次进到一个十字绣小店,他甚至给她布置了任务,要她绣个钱包给他,他存钱买空调,这样的日子抱起来就更方便了,气得林惜南追着他打,直到他求饶才作罢,但最后还是答应了他。   一个月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长不到哪儿去,但足够他们把那两本书解决掉了。开学前那几天,林惜南不得不上网找论文给他看,否则,闲下来的话,吃亏的还是她自己。可萧文翰不耐烦了,不等她细细说完便自己将文章视译了出来,专业的知识弥补了语言水平的不足,竟然也不比林惜南的差多少。等他一口气亲够了后,林惜南一边喘气一边叹息,以后可没什么能教他的了。她本是随便一个感叹,萧文翰却当了真,捧着她脸庞,看进她眼底,一字一句地说:“我嘴上虽叫你名字,但心里仍敬你是老师,一直都是。我这样拼命地学,其实是急于了解你所在的世界,也是为了能尽快和你站在一起,不让你等得太久。惜南,我会一直敬你爱你,无论以后如何。”   他会一直敬她爱她,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且不去寻思其他事情,便是他最热衷的身体接触就足可见他的敬意了。一个月的耳鬓厮磨,他虽常常缠着她亲近,却从不动手动脚;擦枪走火不算少,却从不要求她什么。她不保守,更不是禁欲主义者,他的道歉和隐忍不是敬重又是什么?   第二十六章(下)   国庆时,林惜南学景晓阳的,招呼不打,直接就杀到S市。按记忆中的地址找到景晓阳的公司,进去转了圈,才知道原来是搞外贸的。景晓阳正在和某老外谈生意,不方便接她,叫了秘书从侧门把她带到办公室的隔间。坐在软乎乎的沙发上,喝着飘清香的绿茶,听见景晓阳用最温柔的语气最得体的措词最标准的美语和那个美国佬纵横捭阖,林惜南忍不住地笑啊笑啊笑啊笑。等到景晓阳大经理送走来客终于可以抽空接受她的觐见了,林惜南也终于憋不住了,喷笑出来。   “我还以为你就要把大学那些都给抛了呢,没想到现在才是真正的物尽其用啊!”   “怎么样?你也来?”看来是累得不轻,过去疯玩三天都不在话下的女人也瘫在沙发上了,“我这辈子都是什么轻松拣什么玩。高中选理科,不用背书;大学选英语,考试不用复习;工作就接死老头的班,不用为了一份高不成低不就的差事看人脸色。说实话,要不是遇上你这么个贼认真的丫头,今天上阵的就该是公司市场部的谈判高手了。不过话说回来,这活儿,不怎么轻松啊。”   S市变化很快,谁都知道本城城市地图的保质期超不过三个月。景晓阳带着她把S市的新商业街旅游点大玩特玩了一圈,最后两人回了S大。在英语系展示橱窗里看到林惜南那篇毕业论文还在,两人都表示了惊叹和无奈。后来碰到久已不联系的室友许梦云,林惜南被她好一顿埋怨数落。许梦云把寝室另外两个也叫了过来,五个人欢欢喜喜地大聚了一场,这才分道扬镳。途中萧文翰一直来电话,景晓阳见了也不多说什么,另外三个打趣男朋友查岗,林惜南笑笑而过。   走出S大正门的时候,景晓阳说:“不让他来这里,是想坚守最后的阵地吧。”   林惜南回头望望夜色里的母校,许久才答:“我不会去那边找他,也不希望他因为我来这里。我和他,就现在这样,最好。”   除了那三个室友,遇到谭进也是林惜南可以接受的惊讶。分别的时候,林惜南想了想,还是把萧文翰的事情告诉了他,只盼他能想通了,开始新的感情。但谭进仍是过去那样,不能答应她又不想让她难过的情况下,只是不置可否地笑,温柔地笑,看得林惜南一阵心紧。   高一的课不紧张,可以称得上轻松,林惜南有了大把大把的闲时。想起两年多以前的那个想法,寻了个健身房报了瑜伽班,隔日去一次,袅袅秋风木叶下的时节里,也能身体健康,不咳嗽不感冒。她也看计算机相关的书籍,从计算机原理到office软件,再到C语言,C+……慢慢地看,看着中文想英文,看着英文,便想中文,顺便还捎上专业知识,倒也是一件有趣好玩而不失挑战力和意义的事情。看得累了,就拿起针穿上一会儿,眼花了便又放下,寻些其他事情做做,比如写封信,或者读一封信。   快到一月份的时候,萧文翰心心念念的那个钱包才最终竣工。林惜南瞅着正面那两只摆成心形的手,想象着别人看他从里面拿钱取卡时的鄙视表情,几个月的劳动密集型工作总算是有了点意思。快递过去,告诉他这就是生日礼物了。那人却不满意,哪有要来的礼物?林惜南想想也是,不能只心安理得地收他的劳动成果,也得好好动番心思才算。不等她想好,他便替她决定了:期末考试结束后到腊月二十七的那段时间都是他的。   这一次萧文翰破天荒地要她去车站接他,林惜南一开始不答应,在他一再保证他父母不会去后才改了口。问他原因,他说,想到有她等在那里,就高兴。于是,她也就高高兴兴地收拾了一番,提前了半个小时等在站台上。寒暑假时间长些,预算所限,他都是乘火车,一天一夜多的车程,硬座,春运座位紧张,他也和无座的回乡农民工换着坐。车晚点了十来分钟,汽鸣声和轰隆声相和着越来越近的同时,林惜南不由自主地望向铁轨的尽处,控制不住地去想,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如每次见到的那样干净清爽还是旅途劳顿后疲惫不堪甚至带着哄哄的臭味?   可是人太多了,车门打开后,旅客潮水般往外涌,她站在柱子边,被挤得贴在了上面。踮起脚四处张望,却始终瞧不见那一张朝思暮想的脸。正焦急间,感受到衣兜里手机的震动,接起来,正是该现身的那人。   “惜南,我看见你了,就在那里别动,等人散开点我就过去。……我可没有哄你玩,是真的一眼就看到了,不信我说给你听。……比暑假瘦了些,是不是想我想出来的?……你散着头发,大体上是中分,其实没有明显的纹路,有点……嗯……凌乱美的感觉。长长了许多,都到后腰啦,洗头发是不是不方便?哦,还微微地有点起伏,比大/波浪的幅度要小些,卷得轻微些,却正好是你头发的自然状态,刚洗过就是这个样子的,很有味道。这件大衣是不是去S市时新买的?腰间那个蝴蝶结可打得真好看。靴子也正好,配那条裙子正合适,不幼稚,也不显老气。唯一不满意的就是你穿这样少,会不会冷?其实你完全可以裹成粽子来接我的,站台的风挺大。”   说到这里,萧文翰已站在她面前,仍是去年出现在她眼前的那身打扮,连气息也没什么不同,是她想的前一个样子呢。他一手提着旅行包一手握着手机,低头看着她,温柔地笑,眉梢眼底嘴角全是笑意,驱散了寒风。“嘟——嘟——”声从听筒里传来的时候,耳里是他压抑到颤抖的声音:“惜南,真想你了,朝思暮想的想。”   朝思暮想,呵,原来和她一样啊。   和暑假一样,萧文翰成天窝在林惜南宿舍里。不一样的是,这次他可以借口太冷理直气壮地抱着她,冠冕堂皇称之曰互相取暖。林惜南对于他越来越厚的脸皮极度无奈。他的厚脸皮不止体现在这里,还体现在他越来越随便的举止。从林惜南随口说了句自己找东西玩开始,他第一天就把那条项链翻了出来,逼着她每天戴上。戴上了说好看,缠着她亲;不戴上假装生气,仍是要亲。总之,就是随便什么事情他都能扯到那上面去,林惜南目前最常见的状态便是恼羞成怒。   这日萧文翰从她电脑里翻出好多年前的一部电影,《音乐之声》,林惜南说不看,想看书,他非得要把她摁在怀里,一边吃豆腐一边看音乐剧。看一会儿,林惜南渐渐地也进入了状态,看着上校那家子孩儿,乐得不行。影片放到玛利亚在山坡上把七个音符编了哆来咪的歌曲教七个孩子唱歌那里,林惜南看得“咯咯”直笑,萧文翰忽然停下嗅她脸庞的事业,说:“我们以后也买个大房子来住,生多点小孩儿,七个就算了,五个该差不多了。年龄不要差得太大,可以组成一个篮球队。我教他们打球,你教他们读书。一个风流鬼,专门读莎士比亚;一个孤僻鬼,专门读狄金森;再来一个痴情鬼,教他读叶芝……嗳!嘶——打我做什么!……想得多周到啊!”   “萧文翰,信不信我一脚把你踢出去!”听到他第一句话就知道不对劲了,她却还是没想到会不对劲到这程度,偏偏冬衣厚实,打了这许多下他才有点知觉。   “踢出去?嗯?”萧文翰笑着,温柔无害地笑着,离她越来越近,“不如你试试看?”   说罢,不等林惜南有所反应,熟练地吻住她刚刚张口欲言的嘴,舌头顺势便滑了进去,林惜南不知第多少次恼羞成怒,伸手去揪他耳朵,他吃痛便腾出左手把她不老实的双手扣了起来。要她说,虽然他技巧是越来越好了,但这时间一长频率一高,接起吻来便和那个著名的牵手笑话一样——拉老婆的手就像左手拉右手。大概也是瞧出她心不在焉,萧文翰没过多久便转移了方向,顺着她嘴角吻上脸颊,一直到耳垂、耳后。林惜南只觉心头一阵恐惧,慌乱地喊他名字,要他停下来,他却越听越来劲,甚至在她耳垂后的凹陷处轻柔地舔/弄起来。林惜南被他吻得浑身发软,心慌意乱,不知何处生出来的力气,双手挣脱他的禁锢,把他和自己的耳朵隔离开来。萧文翰浑若未觉,就着她手心继续舔/弄,这效果和方才的差不离。她怕得要死,却想不出原因,情急之下喊道:“文翰,我饿了,出去吃饭好不好?”   萧文翰终于停下来抬眼看她,眼睛里一派意乱情迷,声音也是低低哑哑的:“吃饭?现在是不是早了点?”伸手将她脑袋往他肩膀上带了带,看看屏幕,说:“才四点不到。”   “我饿了,要出去吃饭。”林惜南心绪难以平复,脑子里一团乱,只知道这句话有效果,不能轻易放过。   萧文翰深深地看着她,眼神渐渐平静下来,笑了笑,道:“好,听你的。不如我再叫几个人吧,今年没班聚,快过年了,小聚一次也上算。”   林惜南趁他做打算,从他身上把自己解脱下来,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听他同意了,也没多想,只说:“随便你吧。”   到了餐馆才知道他是要干什么。林惜南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对萧文翰心怀惴惴,觉得他不像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大男孩了。那个男孩子坦荡诚实,没有城府,而那天那个,分明是心机深沉,高深莫测。   说定之后,林惜南忙着喝水整理心情,根本没留意他叫了几个人。直到走进餐馆看到一桌十五六个曾经学生的震惊眼神,林惜南才知道他打了多少电话;而无论她如何反对他都坚持放在她腰间的手,真真实实地说明了他的意图。那一餐饭,美酒佳肴满桌,可除了萧文翰一个人,所有人都没什么胃口,尚未真实体验社会的学生们脸上,强颜欢笑是那么明显。林惜南一抬头便看见正对面叶龙吃了苍蝇般的面色,呆滞地转脸看身边言笑晏晏神情自若的萧文翰,觉得他可真是陌生残忍极了。   告别时萧文翰的一句话让林惜南确定他其实蓄谋已久,积怨已深:“惜南,今晚来的人里,有仍然觊觎你的,也有我最好的朋友,我的目的只有一个,告诉他们,我们,我和你,我萧文翰和你林惜南,在一起,以后会一直在一起。你不喜欢我去所谓的你的地盘,不想我见到你的朋友,那是你的事,我……”说到此处,他轻笑了出来,“无论你出于何种心思,我都接受。你如果想跟我说什么形式无所谓,我可以明确地说,你不在乎不喜欢不接受都没关系,但该有的该给的我都会给,那是我的态度。我只希望,如同我尊重你的态度一样,你,也尊重我的态度。”   第二十七章(上)   如林惜南所害怕的那样,那顿晚饭不过是一个开始。   今年情人节当真是赶早,也许还赶巧,在年前,恰好是她回家那天。上午都和平常一样,吃过午饭,萧文翰把她送到车站。人来人去中,他拿出一条项链来戴在她脖子上。林惜南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戴着他之前送的那条,她立刻分辨出这一条的质感与前一条一模一样。来不及说什么,他已低头在额角落下一吻。自那日后,他们之间的气氛忽地就变了。以前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掌握节奏的那个,而他则乖乖地配合她的需要;现在,似乎颠倒了过来,他是主宰者,她是任由摆布的小喽啰。林惜南愣了愣,目光停留在他下巴处,那里,隐隐有些青影。哦,都在刮胡子了呢。   “你这是……”   “情人节礼物。”萧文翰打断她,温柔殷勤和过去别无二致,只是如此笃定,丝毫不见忐忑,“我早就准备好了,你喜欢吗?”   早就准备好了?林惜南这才低头看坠子。那是一个水晶棱柱,只有她食指三分之二长,七八个面的样子,指头粗细,里面有墨迹晕染的影子。故意这样说的吧?想告诉她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中?他还准备什么了?从国庆她反对他去S市找她就开始计划现在了?他生气?并且一直在生气,都没有问过她,也不说出来,只是凭着他自己的判断行事?   “你不想仔细看看么?或者,其实你不喜欢水晶,我一直都自行其是了?可别告诉我你喜欢钻石?那样的话我可暂时送不了你什么了。”   萧文翰的语气让她忍不住惊诧地抬头看他,根本就掩饰不了。只一眼,她就在那张青涩尽褪的面孔上看到一点纵容和无奈,好像是说:哟,瞧你,别任性了好么?这种棒棒糖不喜欢我再买另外一种不就好了?   呵,她成了他眼中无理取闹的小孩子了?   “惜南,怎么这样看我?我脸上有奇怪的东西?”萧文翰一脸无辜地笑着,甚至拿手摸了摸下巴,哦,好像没有问题,然后又放下。   “到M市的乘客快点上车,再有五分钟就出发了!”   售票员从车门里探出半个身子,冲着林惜南他们大喊。林惜南垂下头,默默地转身,上车。她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但车上还有空位可选,便坐到最后一排靠窗的位子。深蓝色的窗帘本是被放下的,听到敲窗的声音,林惜南撩起帘子,看到萧文翰仰着脸看她,神情似笑非笑。她有些恍惚,看了好一会儿才看懂他的手势,使了几次力,终于打开窗户。   “惜南,你都不跟我道别吗?”   “哦,再见。”   “就这样?”   “……那要怎样?”   萧文翰轻笑出来,手探进窗户握住她的,十指相扣,那温度让她瑟缩了一下。   “惜南,年过得开心点,我在这边等你。还有,今天这样的日子,我一定要跟你说,我爱你。”   兴许是C市楼层太高,车驶出城市后阳光才探出头来,落进窗里。林惜南原本仰在椅背上假寐,车身转了个弯,光芒忽然大盛,刺得她睁开眼来。是那个水晶柱子在作怪呢。林惜南保持着低头审视的姿势良久,看着棱柱中心那点墨迹,终于还是拿到眼前来。借着明媚的阳光,透过一个侧面,她看到一些花体的英文字母。横放着拿得更近些,看清楚是一句话:when summer days are flown。换一面,又是一句话:summer for thee, grant I may be。又连续看了两面,想起这是艾米丽·迪金森的一首小诗,全文是summer for thee, grant I may be/when summer days are flown!/thy music still, when whippoorwill/and oriole -- are done!/for thee to bloom, I'll skip the tomb/and row my blossoms o'er!/pray gather me --/anemone --/thy flower -- forevermore!中译文也很有意味:   但愿我是,你的夏季,   当夏季的日子插翅飞去!   我依旧是你耳边的音乐,   当夜莺和黄鹂精疲力竭。   为你开花,逃出墓地,   让我的花开得成行成列!   请采撷我吧——   秋牡丹——   你的——永远是你的!   林惜南的目光在when summer days are flown那一面流连许久才转向窗外,平原田野一闪而过。放下坠子,在阳光下摊开手掌,一时分不清掌心的温度是这冬日的太阳的,还是他留下的。   回到家里天已全黑,老林两口子没一个好脸色的。林惜南弱弱地跟两人打了招呼,便钻进厨房把饭菜从锅里拿出来,端上餐桌,摆好凳子,乖乖站在一边,无声地请他们上座。   老林一声不吭地坐到侧手位,闷头吃饭。赵南气哼哼地看着她,坐在原处挪也不挪一下。林惜南压下心头的情绪,想说点什么,但在赵南千年难得一见的火气里,一句话也说不出。看着赵南越来越旺盛的火,林惜南知道自己的举动一定是很惹人烦,但仍是一筹莫展,最后只得低头看着饭碗,却不敢径自坐下。   “你还知道回来?”   林惜南这辈子都没听到赵南如此责备愤怒伤心的语气,目瞪口呆地看向赵南,见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想来是气到极点了。   “妈……”看这架势越来越严重,林惜南终于还是喊了出来,声音却是颤抖的。   “还知道我是你妈?你不是待在外面不回家了吗?嫌我这老婆子唠叨连家都不要了?”赵南说着说着竟似要哭起来,林惜南一急之下险些也落泪,张着嘴却不知说什么好。她在C市待的这些日子都没有和他们说明原因,只是说有事,其实心里愧疚,哪一次打电话都是忍着泪的。萧文翰有时看在眼里,却只作不知。她不知道他想什么,也没有办法和家里交待清楚。她想过老林两人会生气,却想不到赵南会气成这样。从记事起,赵南便没和任何人红过脸,更不曾像其他村人一般大吵大闹,她自己的性格脾气大半得自赵南,此番这样,当真是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   “好好回来了就够了,吃饭。”林运鸿看不下去了,这才发话。   赵南抽抽噎噎好一会儿,林惜南一直站在一边,伸手也不是,不伸手也不是,直到她渐渐停下来才半拖半扶地把她弄上桌。末了,低声道:“妈,我怎么会……嫌你……”那字一出口,她可真是难受到家了。   “我叫你好好谈恋爱你不听,过年也不回家,你把我气死就甘心了是吧?”赵南这委屈的样子,倒和小孩子一般无二。也许是真上了年岁吧,脆弱如孩童,却偏偏已洞悉世事,故而事事敏感。   思及此,林惜南忙挤出笑脸来往她那儿蹭,撒娇道:“妈,你怎么会那么想呢?我是回来晚了,但也还不到过年嘛。年后我待到元宵过后再走。还有啊,我有留意学校的老师哦,下学期就去追一个回来好不好?我们今天先吃饭,别再生气了?嗯?”甫一开口确实是困难,说下去就轻松了,最后竟然找到小时候的感觉,自己心头也舒服不少。老林默默地吃着饭,也不理她们母女俩。   整个寒假林惜南都有些凄惶,她觉得有些事情已经超出她的控制范围乃至想象范围了,却总也没有头绪。把前前后后的事情条分缕析,却又找不出什么不同。萧文翰如过去一样说话,一样玩笑,但是给她的感觉却完完全全不同,她总是在猜测他说这话是什么表情,猜到和过去一般,又会怀疑其实他不是那样想的。有时她会认为,他其实刻意搅乱了她的心境,在冷眼旁观着她的挣扎和困惑。原因?难道就为了那件事情?至于家里,老林没什么不同,赵南却常常生气,总是要她撒着娇哄慰才渐渐平息。到底为什么生气,来来去去不过是那几句话。她试探着问过老林,老林说,赵南身体很好,也没有人刺激她,大概是更年期吧,一辈子没闹过脾气,现在闹闹也好,多哄哄。   赵南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找个离林惜南近的地方坐下,或者缝缝补补,或者纳一双鞋垫,或者剪一个大红的福字贴在各处门上,时不时地盯着林惜南看会儿。林惜南想着她或许是太想自己了,便很开心地由着她去。元宵那天赵南端了个鞋盒,林惜南瞅了瞅,是要编中国结呢,于是高高兴兴地凑上去要学。赵南难得心情不错,从简单的同心结、玉米结到复杂点的盘长结,都给她一一演示了一遍。略略想了想,林惜南挑了双耳十盘结和菠萝结来学。一上午工夫,打出一个勉强可看的十盘结和两个菠萝结。把浅粉色的菠萝结坠在淡青色的十盘结下端,又寻了两颗碧绿的珠子嵌再结与结之间,末端缀一柄流苏,流苏颜色与十盘结同,便大功告成。赵南把十盘结的耳朵调调对称,对这个徒弟还是很满意的。不过,更重要的是,这个是要做什么的?林惜南嘿嘿一笑,送人。于是,赵南就自以为心照不必宣地笑了。林惜南想的是,还是讨好讨好他吧,这样下去难受的不过是自己罢了。不过,就这个,恐怕不够,她得再想想。   第二十七章(下)   大抵天下所有的感情都逃不出这个规律:越是深刻,要求越多。最初的最初,林惜南主动发一条短信萧文翰都会打个电话过来,撒娇耍赖胁迫诱惑着她聊到凌晨才作罢;而现在……林惜南有时都不愿去想萧文翰接过那个中国结时似笑非笑的神情和高高扬起尾音的那句话。他说:“你一直待到我要走了才回来就是为了学这个?”   他似乎很不喜欢呢。可后来林惜南却总是在他褐色的背包上看到那个结的倩影,每周都会得到清洗,所以很多年里它一直都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只是越来越旧,直到脆弱得经不起哪怕一次清洗了,他才肯让她拿另一个换下来,而那第一个,被他收进了铺着锦缎的精致盒子里。礼物他该是珍视的吧,可偏偏没有一点点开心的迹象,甚至待她的态度没有一点变化。他要什么呢?林惜南以为他对她有要求、有越来越多的要求都是理所应当的,只是,却不知她该如何做,才能让他那些笑脸真实再现,而不仅仅存在于她的记忆中。   有那么一次,林惜南没忍住问了出来,萧文翰立刻笑得很开心,开心过头,竟有些苦味,她一听就知道了,他是在得意呀。那笑声仿佛在说:看吧,不要和我玩儿,你装不过我的,以前你能为所欲为都是我让着呢;现在我不乐意让你了,你就自个儿苦恼去吧。笑过后,他说:“亲爱的,你怎么不肯费心想想呢?我不值得你花心思么?”她有些明白了,其实,除了那点没猜出来的目的,他还想调/教调/教她呢,谁让她以前对他那么不合作了。   妇女节那日林惜南刚刚接到他平安到校的电话,便收到他的快递。是一串手链。材质仍是水晶的,不过颜色却很丰富。珠子圆润晶莹,浅青、浅蓝、浅粉、浅紫、浅黄、浅绿色错落有致,流光溢彩,却并不鲜艳刺眼。拿在手上,凉意直透心底。林惜南一直很爱那种凉意,令人清爽清明;而那一次,却无端觉得过分地凉了些,都凉到有些冰冷了。她看看灰扑扑的天空,想到也许这是冬天的缘故。他这是什么意思?想看她能愧疚反省到什么程度么,这样接二连三地拿礼物砸她?立刻拨了回去,冷语问他这是做什么。他顿了一下,随即哄闹别扭的小女生一样说,这么快就收到了?喜欢吗?我挑了很久呢。做什么?盒子里那张字条不是说了吗?这是我作为一个男人对你的尊敬。   林惜南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她宁可他们像那个五月一样冷战一场,也不想他这样假装正常,其实阴阳怪气,怨气深重。她可真是佩服他了,明明对她怨到那个地步,偏偏邮件照发,书信照写,电话照打,按他们约好的频率,连内容语气都和过去完全没有两样,无一丝异常,有时甚至称得上兴高采烈。她自问做不到。也就是说,她注定是输家了?她不知道,只是,问过一次,已经是她的极限,他爱怎样便怎样吧。既然他选择隐藏问题,那就比比看谁更能伪装。好歹她多吃了三年米饭。   他们这样僵持着度过了初春,互相应酬着过了仲春,当暮春和初夏交接的五月来临时,林惜南想,这次,若不是死亡便是爆发了吧。他会选哪一样?暗地里,她觉得内心中拔着河的两方里,前者占了上风。   进入大二下学期,专业课越来越难,实践越来越多,他应该来不及安排假期吧。林惜南这样想着,终于还是主动了一次,想听他的决定再计划自己的时间。他似乎确实如她所想的那般累,接起电话的时候静默了好久才开口,要她重复一遍。   “我在问,你们什么时候放假?”林惜南心头万般滋味,都被她压了下去。   仍是静默,她都能听清他轻轻慢慢的呼吸声。   “你呢?怎么计划的?”没有这几个月已听成习惯的似笑非笑,只有疲累,无尽的累。   悬着的红绳终于彻底过了界,形势一边倒,胜负已分。   “我回家。”   “……哦,我有事,不能回去了。”依旧平平淡淡,不带半点波澜。他竟然修炼到这程度了吗?还是根本就不在乎了呢?呵,原来她并不是那个最想退场最先退场的人啊。   “那好,你忙你的,”林惜南听到胜利方的欢呼声,闭了闭眼,整理好情绪,说,“就这样。”   “惜南,你不问我什么事吗?”他这次答得很快,几乎接着她的话,声音里也有情绪蓄势待发。   林惜南笑了出来,她对自己说,难得。   “你觉得有必要自然会说。”若是没有必要让她知道,她又何必问了来为难彼此。   萧文翰似乎是深吸气来着,林惜南觉得耳膜有些涨。他又在克制了?   “你如果想知道任何事,我都会说给你听。”顿了顿,他补充道,“只要你问一句。”   林惜南发现她根本无法控制表情了,只好一直笑下去,连带声音也轻快许多:“文翰,我不是在挤牙膏。”其实她是想说,她从没想过要像个怨妇妒妇一样时时追问他在什么地方,要做什么。那样的行为,多年前和别人在一起时没有过,现在不会有,以后更加不可能。人,尤其是女人,总该是有点风度的。   “林惜南,你从来都没在乎过是不是?我回去了你得装出笑脸和我周旋,多累啊!我离开了你根本没什么感觉吧?哦,不,应该是我一走你就要敲锣打鼓庆祝解放是吗?我不在的时候你该有多心旷神怡逍遥自在?瞧你多可怜,碰到我这样缠人讨人厌的小鬼!我这次就不回去烦你了,你好好休息一下!”   嘟——嘟——   林惜南听着那一片急促的忙音,感到好陌生。哦,是了,以前他都要她先挂电话呢。   就这样结束?应该还有个更正式更清楚的说法吧。也许没几天了。   可她似乎猜错了。回家前一天又收到他快递的礼物。看寄出日期,恰好是那次通话的第二天。 这次仍是项链。坠子是一只敛目垂首的无色水晶天鹅,颀长优美的脖颈弯曲着,这是一个极温馨的姿态。看了它好久好久,她才把它放进盒子里,收起来。关抽屉的时候忽然有点感慨,便又拿出之前的那些链子坠子来。去年五月他送了第一条项链,然后他们有了第一次冷战,直到她二十三岁生日那天才算和解。这个五月,他送了第三条项链,他们再一次冷战。哦,不,这次不是冷战了,这次是结束。她最怕和小孩儿打交道,到最后十之八九只能不欢而散。   他似乎很喜欢亲手替她戴上项链这样的链状物,她记得暑假时玩闹间他也拿丝带什么的往她脖子上绕。有一次他好像说过,这条绳子拴着她,他掌握着控制权,她便是他的小奴隶了,乖乖听话,才会有好日子过。当时当了他取笑她形象的话来听,她还好好折磨了一番他那两只大耳朵,直到他告饶才算揭过。现在想来,最不经意的话才最能说明心思吧,如酒后真言,如梦中呼喊。其实项链手链哪一个不是链子绳子,区别仅仅在于,一个圈住的是脖子,一个圈住的是手腕。他最狠,知道她舍得了手舍不了命,所以手链和项链一比三。   仔细回想,才惊觉曾经许许多多细节都被她粗心地忽略了。比如说他很少牵着她,却总是不顾她的反对要搂着她的腰,过去她以为是这个小鬼喜欢占便宜,现在才明白那何尝不是一个占有和控制的姿态。坐下来的时候,天气再热他都会尽可能将她圈在怀里,牢牢地掌握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以为仍是色/色基因作怪,其实也是出于圈占的心态吧。还有什么呢?还有那一封封看似唠叨的邮件和书信,那样频繁详尽献宝似的地把他的生活报告给她,未尝不是为了拿他的生活挤占她的空间。如果她的生活里只剩他的影子了,怎样的结果还用深思么?   思及此,林惜南把颈间那条星月项链也取了下来。在晕黄的台灯灯光下,坠子的纯净丝毫不受影响,反愈显剔透,如同它的意义、它的名字一样昭昭:相依。相者,非互相也,实偏向也,如“及时相遣归”之“相”,如“相委而去”之“相”。笑着把这些美丽的礼物收在一起,放进礼物袋里,锁进最底层的抽屉里。洗漱时看到镜子里空空荡荡的脖颈,好不习惯,于是又翻了那条水滴项链出来戴上。   回家的路上,把这一年多的时间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才惊觉最近心思太绕了,绕得她在下车后看到那一路槐花忍不住要嘲笑自己。她不愿多问他一句,想保持自己仅剩的风度,可实际上呢?她这样纠缠不休,早已气质全失。为任何人千回百转愁肠百结都不可过了分,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不适合她林惜南——她一向自我,否则暗地里受的罪谁来心疼谁来偿还?世界如此美好——阳光满地,清香满路,新花满眼,她何必为难自己?   说起来,老林最赞赏她的,从来都是洒脱,拿得起,放得下。   她万万不可辜负了去。   第二十八章(上)   今年似乎格外热,才五月底,整个校园就白花花的一片了。林惜南早晨醒来,整个人像是才从水里捞出来的。洗漱后翻出新买的无袖连衣裙换上,浅浅的青色,让她精神大振。可对着镜子,始终觉得缺了点儿什么,好半天才发觉这条裙子的风格和她其余的那些不大一样,是景晓阳逼着她买下来的,就是……胸前有点露,整个儿偏性感成熟。景晓阳当时似乎很不给面子地说:“年纪一大把了,装什么清纯!”赶紧把水滴项链翻腾出来戴上。这一折腾,又是一身汗,尤其那把头发铺在背上,整个一毛背心。找了几枚细细的黑发夹,三两下挽出一个髻,用发夹固定好,前后看看,嗯,手艺不错。走两步又觉得不对,一回头瞄见床下的高跟凉鞋,犹豫两秒,立马换上,顿觉信心倍增,出门早餐。   一路上频频有学生回头,细心辨认一下,还有议论声,夹杂着惊叹声。其实这副打扮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开春换了单衣,其中大多是白色的,便常常挽起头发以免脏了衣服,连带着锁骨下方的坠子露出来,时不时地有老师相询。不论男女,她的答案一律是男朋友送的。那时候她和萧文翰的关系很微妙,这样说出来,一来像是定心丸,二来,能帮她把那些殷勤挡在三丈之外,也算是“男朋友”这个事物的一大用处。不过,高跟鞋倒是第一次穿。景晓阳前些日子听她抱怨得太多,干脆跑过来陪了她几天,少不了上街大杀一片,这双她穿着得时时动脑以保持平衡的七厘米高的鞋子,便是战果之一。走到食堂买了早饭坐下,没有出任何岔子,她舒了口气。这高跟鞋,果然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穿得上的。   早上有两节课,这周的前几天把课都调着上完了,下午就能回家去。赵南的更年期现象貌似很严重,林惜南每次回去待的时间不能超过三天,也不能少于三天;若是有半个月不回去,赵南准得哭着闹着跟她打电话。调过几次课,同事都很理解了,尽量帮忙行方便,现下几乎成了定例。   这两节课有强调句,这个点对于高一的学生是绝对的新内容。她教的两个班都是C班,成绩一般,求学心更一般,讲过一遍之后问了问,懂与不懂一半一半。正打算讲第二遍,下课铃声就响起来了,她从不拖堂,只好再作打算。也有个别人很认真,比如说听到“so much for today”后立刻跑上来的这个男生。于是,林惜南仍是一副温柔笑脸,开始重头再来。讲到变形的时候,腰上忽然一热,耳畔有带笑的声音响起:“这位同学,班上有其他人听懂了,你另外找人问好么?林老师我得带走了。”   林惜南停了一秒,没有理他,径自讲下去,手试图把那只爪子移开,却不成功。男生却不专心了,看看她,又看看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又听不懂了。林惜南只好放弃,歉然道:“我下周来了再讲还是你找别人问问?很抱歉有私事打扰到了。”话音未落,萧文翰手臂一收,站了两节课脚已经很难过,她立时失了平衡,全身重量都靠在他身上,慌乱间手还扯住了他衣服。眼神一晃,看清他穿的是白衬衣了,袖子随意地挽到上臂,露出精壮的小臂,巨大的力量含而不露,结实的左腕上戴着那只表,算是……养眼吧。教室里本来已安静下来,这一下子立刻就有吸气声此起彼伏,林惜南听到许多眼镜掉在地上摔出一片片清脆的声响。他衬衣的第一颗扣子敞开着,小麦色的肌肤上透明的天鹅坠在银色的链子下端,折射着阳光,晃花了林惜南双眼。   “林老师……”男生的声音弱弱地传如耳中,林惜南只觉得雪上加霜。她很不善于应付计划之外的事情,本能地排斥甚至憎恨一切变故。她试着站直身子,可萧文翰越收越紧,最后竟勒得她有些气闷。恼怒地仰头瞪他,这个久已不见的人笑得正欢快呢,一丝阴影也没有,而她自己,因为高度的缘故,实在没什么气势。她有些气馁,明明都穿了高跟鞋了,还是比他矮上这么大一截?这个人眉目依旧,气息依旧,笑容……依旧,她有些恍惚,仿佛那些冷漠和隔阂从来不曾存在过,都是她自己胡思乱想,以至于做了个那样缠缠绕绕的梦。   “怎么戴这条项链了?那几条都不喜欢吗?”他低头看了看,话语里多出些难过的意味来,“手链也不喜欢,所以都不戴?看来我真是失败。咦?你挽发啦?也许这个礼物你会喜欢。”   说罢,他空着的那只手在裤兜里摸出个长方体的天蓝色盒子来,拇指指甲一挑,盒盖应声而开。他根本没在乎这是什么地方,直接将盒子放在讲台上,就在满教室人的注目下麻利地揭开包裹用的丝绒缎子。这次换成簪子了。透明水晶里隐隐有绿波流动,簪头上三个品字状粘着的白底青边团锦结平添一份古韵,几条雨线般的垂链在五月上午的阳光里悠悠晃晃,把光芒散射到各个角落。萧文翰只给她看了一眼,下一刻就直接把簪子插在她发髻里,突如其来的重量让她呼吸困难,头晕眼花。不等她有所反应,他就很自然地低下头在她唇角落下轻柔一吻,彻底石化掉整个教室。   “这几个结可是我亲自打了粘上去的,喜欢?”他的声音很是愉悦,“那就好那就好。作为男朋友,直到现在才送出一份合你心意的礼物,你一个月不理我也是应该的。我接受这个惩罚。不过,现在满意了,可不许再生气,嗯?”   林惜南清醒过来,见他手上劲道小了些,赶紧把自己解脱出来。她没脸去看学生的表情,沉默地拿了东西便出去了。出了门立刻摘下簪子,握在手里,却没敢回头还给他。   在大太阳下走了很长一段路,她没有计时间,走到双脚酸痛实在不能再往前走了才停下来,转身进了饭馆。忽忽从炎热炙烤的室外进入室内,她有好一阵子没缓过劲儿来,眼前一波波的暗黑晕眩。萧文翰一直没有说话,但始终跟在她身后。一走进去她就有点感谢自己的运气了,这家中餐馆环境算是很幽静的,而且大堂里设了珠帘虚隔出许多相对独立的小间来,帘幕下还配合了绿色植物。略一看菜单,这家原来是沪菜馆。沪菜偏甜,温和,不刺激,应该很适合她目前的状态。   一坐下来,立即有服务生迎上来点菜,随手翻了翻,点了个香菇扒菜胆便算。小姑娘看看她,又看看对面的萧文翰,欲言又止,小嘴撅得高高的,怎么努力也收不回去。   “惜南,一个菜可能不够我们俩。”萧文翰好脾气地提醒她。   林惜南扯扯嘴角,道:“你有手有眼有嘴巴,自己想吃什么点什么吧,我买单。”   萧文翰噎了一下,立刻笑了起来,如之前在教室里的那种——假笑!   “加一个苏式蒸桂鱼好了,单当然是我买,怎么能你买?”   林惜南不与他争辩,只是把手里的簪子放到靠他那边,好一会儿,说:“文翰,其他的我现在没带在身边,下周快递给你。”   萧文翰端起茶喝了一大口,一点不斯文,浑似没听见她说话,问道:“你这周要去哪儿吗?”   “回家。”   “我好不容易跑回来诶,不能陪我两天?”他放下杯子,手臂交叠着放在桌上,倾身向前,极为诚恳无辜地看着她。   餐桌不大,他这样一倾,两个人距离就过于近了些。林惜南将身子靠上椅背,尽量与他拉开些距离,但效果不大。说实话,她有些迷恋这人了。他像是一块璞玉,在有意识的精雕细琢中渐渐盛放出耀目的光彩。静静地看着他表演没事人,半晌才说:“文翰,我爸妈需要我。”   “可我也需要你啊?”他甚至更无辜地眨了眨眼。   林惜南忍不住叹气:“吃过饭就回家去看看吧,然后回学校好好读书。就当……玩了场游戏。游戏结束了,生活没有变化。”   萧文翰一声不响地盯着她,眼波平静,而那背后的情绪涌动着翻腾着,压抑人心。可惜林惜南已不在意,因此没什么影响力。随后他又看着手边的簪子,看了许久,直到林惜南要的香菇扒菜胆都上来了,他才开口:“这就是你的全盘计划?一场游戏?勉强自己一年半来陪我玩一场游戏?林老师,你可真慷慨,真无私,作为学生我可是极为感动的。”声音清清冷冷,无波无澜,甚至暗含了一星半点冷酷。他停了停,接着说道:“可是你好像忘了一件事,容我提醒你一句,我是你男朋友!我不是你学生,结束不结束我有发言权。我说过,以后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林惜南垂下眼睑,见他双手紧紧握成拳,青筋暴起,想来已忍到极处。   “文翰,你看你,既然这么不开心,何必勉强下去?”   闻言他笑了起来,可却是无边冷冽,甚至带着些嘲讽:“你认为开心了就是幸福,不开心了一切便都没了意义?”   林惜南怔了怔,道:“我们不要讨论这些没有实际价值的东西了,吃饭吧。”说毕,她拿了筷子兀自吃起来,味道不错,夏天食欲不振估计也能吃下不少,这样的低气压也影响不到。   “惜南,对不起,是我不对,我不该发脾气,不该不给你面子,你要我怎么做才能消气?”   林惜南诧异地抬头,片刻前他还怒火中烧,此刻忽然便一脸颓丧,像是刚打了一场败仗无处可避的小喽啰。   “这是说什么?我没有生气。你不用这样放低姿态,我是说真的。还有,我们不是在拍电视剧,你这样说话很……矫情。”   蒸桂鱼适时地上了桌,话题就此卡住,林惜南吃着香菇,松了口气。   刚吃了几口,林惜南便被对面巨大的动静震到了。抬头看去,萧文翰站得笔直,神色及其郑重严肃,“啪”地敬了个礼,盯紧了她,根本不理她瞠目结舌的反应,一张口,声音如他军训汇演上的那般响亮:“尊敬的林老师,学生萧文翰知错了,经深刻的检讨和反省,现检查如下……”   接近正午,吃饭的人多起来,纷纷把目光投到他们这一桌,林惜南有些慌,他总是意外的那一个,不等他说下去,叱道:“萧文翰,你这是做什么!嫌自己不够惹人烦是不是?”   萧文翰闻言,坚定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原本沉沉暗暗的,此刻多了丝光亮,如同在一片荒芜里寻到一线生机一般,于是接着说道:“第一,学生不该找借口一直不回家……”   林惜南咬咬唇,当即拿包走人,萧文翰慌乱中拽了她一把,被她躲了过去。让着桌桌椅椅,一边拿钱包,到柜台处正好拿出。萧文翰也已赶到,手臂一伸便将她整个人圈住,任她如何挣扎也无效。收银员极力地维持平静的笑脸,接过萧文翰手上的钱,埋头工作,可偏偏许久也找不出那点零钱,林惜南瞧在眼里,知道人家是等着看好戏呢。人在极端的状况下总是可以爆发出未知的潜力,不知何处生出来的力气,她挣脱开来,踩着高跟鞋摇摇晃晃地跑了出去。听得身后萧文翰追上来,又被收银员叫回去,心下一宽,出门便准备拦计程车。   她一直以为自己跑步还是挺快的,但没走几步就被再度追上来的萧文翰擒获,头被他按进怀里。嗅到他身上的气味,她顿时有落泪的冲动。原来,她竟然对他已依恋到这个地步了,依恋到她开始耍心眼要留下。是啊,若不是心中有预感他一定会在她生日那些天回来,她何必这样打扮一番,专门换上新衣服新发型给他看,还故意不戴他送的项链试探他的反应?若不是怕自己没出息地在他面前先失了气势,她何必穿高跟鞋来增加那所谓的底气?若不是与自己僵持的人是他,她何必因为害怕没了风度而一直硬撑着不肯低头?感觉到他小狗似的拿下巴蹭自己头顶,林惜南终于忍不住潸然,几个月的闷气委屈都在那些不争气的眼泪里稀释掉,最终消弭于无形。耳听得他近乎满足的叹息:“惜南,惜南,你是在乎我的,在乎我的,这就够了。”于是,她半分脾气也没了。   第二十八章(中)   在五月底的正午阳光下哭过一场的结果就是有昏厥的危险。林惜南极度缺水,而且实在是累,走上两步就想坐在地上耍赖,最后只好由着萧文翰在众目睽睽之下半抱着她上车。午饭其实没吃几口,回到宿舍后,林惜南趁着萧文翰打电话叫外卖,偷偷地大口喝水。结果没喝两口就看见他暗沉沉的目光,只好重新改为小口。萧文翰酷酷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转身进了卫生间,水声过后,端着脸盆出来,在她面前蹲下。林惜南拿杯子的手顿住了,因为他的眼神实在是……复杂。   “……怎么了?”林惜南把脸半掩在杯子后,嗫嚅着问。她觉得没脸面对他,大街上那一出实在是超出她预料了。   萧文翰轻叹口气,坚决地拿走她攥得死紧的杯子,下一秒,便把浸湿了的毛巾覆上了她眼睛。林惜南躲闪了一下,他动作根本没变,还是准确地敷上去了。林惜南完全泄了气,这人深藏不露,她以前瞎眼了才当他是小朋友。   眼睛看不见,听得他声音有些闷,有些懊恼:“惜南,真的对不起,这不是我的目的,我不是想看你为我哭看你因我失态来证明什么。”   林惜南听到最后那句话里的某些字眼,恼羞成怒:“那你目的何在?”   许久不闻他的回答,眼睛渐渐地在清凉中寻到了解脱。等得不耐烦了,她一把扯下毛巾,却在看见他的神情时愣住。他以一种近乎卑微的姿态仰望着她,一向清明的眼眸此刻却是忧伤失落一片,隔着凝滞的空气,忽然变得遥不可及。她有些惊惧地试探着喊道:“文翰……”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又是平静无波:“我的目的你真的猜不到吗?”   林惜南咬着唇,静默半晌,终还是只摇了摇头。萧文翰忽伸手抚上她嘴唇,食指轻轻用力把她已微疼的下唇解救出来,安抚性地来回抚摸着,道:“我想知道你究竟在不在乎我,仅此而已。我真怕你只是当陪小孩子一样陪我玩一场游戏,喜欢我也只是喜欢一个好玩的玩具。”   “仅此而已?”近乎嘲弄地问将出来,林惜南想起那些礼物,困惑至极。说罢,起身绕过他从抽屉里翻出那个礼品袋居高临下地递到他面前。   萧文翰站起来,却没有接,颇不赞同地看着她的眼睛,说:“你想太多了,真的只是普通的礼物。原因我在送的时候都解释过了,那是真心话。”   这样冥顽不灵?林惜南深吸口气,道:“你还是个学生,好好念你的书就是了,花钱买这些没用的东西做什么,我又不需要。这样的话我要说几次?”   “没用的东西?”萧文翰皱起了眉头,深深地看着她,苦恼异常,“你是嫌弃它们还是嫌弃我现在的身份?”   林惜南一时无言,他接过袋子,不疾不徐地打开,拿出星月项链,道:“这条‘相依’,当时在琳琅满目的珠宝里一眼相中它,是因为它的名字。分居两地,你可知道我多想你?你可知道我多怕我们回到原点?”   说着,把项链放了回去,拿出那个棱柱坠子,说:“这首诗,你曾在课上分享过的,我很喜欢。国庆没有回来,想你想得厉害,便去定制了。可想到上次的经历,一直不敢给你。所以我挑了情人节那天送你上车时给你,就是希望过年的那段时间能让你消气。”   放回袋子,拿出手链来,他苦笑了一下,道:“这个确实有赌气的成分,明明跟你说了我在这里等你,你却那时候才回来,气疯我了。定制的那条成了,去专柜时恰好看到这条‘流彩’,觉得灵气逼人,真是太称你了。挑在那个时候送,一来自己气,想气气你,二来,那个日子之外,我也找不到其他的了。”   再放回,拿出那个天鹅坠子,他看了好一会儿,拿起自己胸口的那只,把两只面对着放在掌心上,林惜南看着那个温存的画面,心头滋味万般。他说:“当两只天鹅开始相爱,它们的眼里,便再没有了任何别的天鹅。它们不会像人类一样,在许多优秀的人选面前,摇摆不定,甚至将不多的爱,同时分给许多个人。它们一旦确定了要开始一段爱情,那么,这爱情的路上,便只是两人同行。   “每年的迁徙季节来临的时候,它们的爱情,便也开始一段重要的考验期。它们无法确定,对方是不是一生厮守的爱人,于是它们选择用时间来考验这段爱情。它们放弃掉日日厮守的温情,只不过是为了更长时间的厮守和相爱。于是它们便跟着各自的队伍,义无反顾地转身飞走。 在这样的分离里,它们要忍受寂寞与思念的折磨,面临生死的考验,和其他天鹅发出的爱的信号。但是,所有这一切,都因为远隔天涯的另一半,而变得微不足道。人类可以在两地的时候,借助方便的通讯,保持密切的联系;但它们什么也没有,除了心底埋藏的爱与温柔,忠贞与执著。但这些远比人类发达的通讯工具,更具持久性和永恒性。来年的春天,如果其中一只没有发生意外,它们会继续这段爱情,在水草丰美的湖面上翩翩飞舞。   “这样的考验,要经过漫长的三年。在这三年里,它们始终只爱着这一只,它们的心里,也始终只保留这一段爱情。当三年的考验期结束,如果两只天鹅觉得无法将爱情继续下去,它们便会友好地分手。但是如果它们依然彼此爱恋,其中的一只,便会毅然地,与自己跟随了许多年的队伍分开,转而飞向另一半的行列。而且,自此,一直到彼此死去,再不分离或是背叛。天鹅夫妇终生厮守,对后代也十分负责。为了保卫自己的巢、卵和幼雏,敢与狐狸等动物殊死搏斗。   “惜南,这是我的承诺。我把我的诺言寄托在忠诚、勇敢、执著的天鹅身上,你为什么还质疑呢?   “那天通话时我说了心里话,但语气不太好,我知道这不对,但总觉得自己委屈。想跟你说话又觉得没面子,只好委婉地跟你道歉,盼你能理解,主动和我说说话,结果你一个月都不理我。”   “你不理我,那还是我主动好了。男人嘛,这点胸襟要有的。”说着,他轻笑了一下,从兜里拿出那个簪子,“这个,是生日礼物。本想到了那天再送给你,但一进教室就看见那个男生缠你缠得紧,老大不高兴,坏脾气又发作了。”   林惜南低着头静静地听着他说,有种作茧自缚的感觉。   “惜南,我都说清楚了吗?”萧文翰微微弯下腰,与她面对面,一脸纯真地看着她,像极了一个刚回答完问题期待表扬的小学生。   林惜南听到心跳加快的声音。这家伙,一定要用这个必杀技么?深吸口气,豁出去了:“没有!你得好好说说这几个月都干嘛去了!不说清楚就出去晒太阳罚站,交待到我满意了为止!”   萧文翰安静地瞅着她,直看得她心慌了才“扑哧”笑出来:“好,一定把每一分每一秒都交待清楚,不过……”   不等他说完,林惜南感到脚底一股钻心的疼传上来,痛呼声根本就按压不住,站立不稳。   “怎么了?”萧文翰眼疾手快,一个公主抱将她抄起来,自己坐在椅子上,把她放在腿上。   林惜南又羞又急又疼,后悔死了,没事没干的逞什么强穿什么高跟鞋,这辈子第一次抽筋,当真生不如死,脚趾头都疼得错了位。不过还是要怪他,谁让他长那么高的!   “让我看看。”萧文翰忍笑忍得异常辛苦,手掌顺势滑下。林惜南试图躲开,但无奈脚已经不听使唤,被他逮个正着。他掌心的热度让她莫名地有些怕。他小心地替她脱下鞋,一手握着她的脚,给脚趾复位,一手拿捏着力度按摩。林惜南看着他放大在眼前的侧脸,眼神专注温柔的样子,心里满满的,怎么也挪不开眼。   “惜南,你再这样看下去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明明没有看她,明明很专心地在干活……林惜南感到脸上要烧起来了,艰难地扭过头,却听他又说,“想看就看吧,我尽量自制,也许可以做到。”   林惜南这下更窘迫了,连身上都发起烫来,扭身要下去,慌乱喊道:“都好了,你放我下去。”   他手一顿,随即继续动作起来,但这次却是顺着脚踝沿着小腿一路往上。林惜南急得都要哭了,双手怎么推他都不顶用,本能地抬腿踢他,却没想到裙摆倏然滑下,在大腿根部方停下,险些将裙内春光泄个干净。她的手原因为疼痛抓着他的衬衣,裙子滑落的时候根本来不及阻止就大势已去。萧文翰立时僵住。从她的角度看去,他目光停在她大腿上动都不动了。   “文翰……”看到他滚动的喉结,林惜南终于颤颤地发出类似求饶的声音来。   可萧文翰像是入定了,很久都没有反应。她试着动了动,下一秒便被他回头吻住。这次和过去不大一样,带着浓重的欲望气息,急切焦虑渴望诱惑,林惜南何曾经历过,吓得完全呆掉。眼瞅着他的目光越来越炽热灼人,终于不敢再看下去,紧紧地闭上眼,任由他攻城略地。渐渐地,呼吸不大够用,意识也有些模糊了,说不清是沉迷还是缺氧的关系。迷迷糊糊间,感觉到他的手不大安分地抚上她背部,摩挲着摸索着,力道不算轻,不知意欲何为。   一切都像是要失控了,就在此时,电话铃声大作,萧文翰立刻停下来,放过她的嘴唇,拿额头抵着她的,大口大口地喘气,却并不离开。林惜南微张着嘴呼吸了几次,拿食指戳戳他,示意他接电话。   他抱着她猛地站起身,迅速将她放在椅子上,消失在卫生间门背后。门关上的一刻,林惜南大大地呼出一口气。   门很快又打开,她几乎是惊得跳起来,端端正正坐好,慌忙低头看衣服是否整齐,却听他说:“我下去拿外卖。”听到重重的一声“砰”,林惜南彻底瘫坐在椅子里。   第二十八章(下)   林惜南拿出最快的速度恢复力气,接了满满一杯凉水,慢慢地喝下去,总算是彻底平静下来。放杯子的时候看见窗台上对杯的另外一只,发了会儿呆,拿去洗洗干净,也接上七分水。做完这些,时间已不算短,萧文翰不过是下楼拿外卖,竟然还没上来。稍一想,顿时又双颊发烫,估计这次真的是闹得不轻。   一转头瞥见茶几上那一堆礼物,她不知如何是好。蹲下去一样样地细看,细细回想他所说的话,心头滋味异常纷繁复杂。到底忍不住又拿起那只天鹅来近看,他方才说话的样子、看着她的目光又浮现在眼前,良久,自语道:“我不愿去想明天,你却总是把未来捧到我面前,教我怎么办?”   静默间,敲门声终于响起。开了门,萧文翰已和平常无甚差别。两菜一汤,都是她的口味。萧文翰替她盛好饭放到面前,说:“去的时间……长了点,有点凉了。吃完送你去车站。”说着,又盛自己的。林惜南把水杯推到他面前,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那个……你还好吧?”萧文翰抬头看住她,看得她低下头去使劲吃饭。忽听得他的笑声,诧异地看他,他真的是一脸惬意,林惜南顿时有些恼。他揉揉她头发,说:“没事,很好,真的很好。”顿一顿,他又说:“你不是要我交待,想问什么就说吧,我一定一五一十地坦白,绝不敢有丝毫隐瞒。”林惜南吃饭的动作停了一下,摇摇头说:“不用了,你也吃饭吧。”   “去年我不是告诉你有选修游戏开发?今年一月份起就和大三大四的前辈一起在做一个远古洪荒时期的网游。我们资金少,人手不多,事事都要亲力亲为,加之我们对这个游戏的质量要求是精益求精,所以,从项目开始就没轻松过。二月份进入立项阶段,就我一个人跑回来待了一个月还多,不过是想多看看你,你却一直赖在家里。到四月份,正式开始实施,技术难点一个接一个,整个组每天都愁眉不展的,我想好好和你说说话,你却老是不冷不热的,一副受了委屈还装没事人偏偏装不像的样子,当真快气死我啦。本来五一机票都订好了,结果你又要回家,还是不容商量的语气,我当然难过了。反正我这大半年的业余时间都拿来做这个了,本打算完成了再跟你邀功呢,现在看来,不早点报备就没机会了。”   萧文翰说得相当轻松简略,但林惜南却听得心头发紧,课业、兼职、这个项目还有她,该让他多累?极力控制了,可说话仍是有些哽咽:“你怎么不早说?说出来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说出来又如何?你如果要闹别扭还是会闹!”有些赌气了。   “谁让你拿那些礼物砸我的?!”原还忍得住,这话一说出口,连月的千回百转都涌上心头,还是哭了出来。萧文翰手足无措,蹲在她面前,一遍遍地喊她名字,不住地喊,却不知越是喊越是止不住。   “惜南,你为什么就要胡思乱想呢?能砸死你的礼物我这辈子都买不起啊!”好一会儿,他终于憋出这么一句来,随即他调笑道,“要不我努力买一个来砸砸看?”   “你试试看!”林惜南抽抽噎噎地怒叱。他却是笑了起来,大手捧了她脸庞,拇指轻轻地抹去眼泪,无奈地叹道:“惜南,惜南,你怎么这么能哭啊?你不知道越这样我越想欺负你么?还是你就是这么盼望的?”   林惜南恼了,这下是真的恼了,顿时不哭了,瞪着他,却说不出话来。萧文翰一脸无辜地与她对峙,忽然微微起身轻啄了一下她的唇,林惜南来不及反应便被占了便宜去,再度恼羞成怒。转念想到怎么也不是他的对手,于是回头继续吃饭。无视他,看他能兴奋成什么样!   “这样才对嘛,你再看下去我可不敢保证之前的事情不会重来。”他开开心心地坐了回去,用无比纯真的腔调彻底羞死了林惜南。   没吃两口,他又开始说话了。   “还有一件事情要交待一下。”   “吃你的饭!那么多话。”   “你确定不听?和谈潇有关。”   林惜南动作一顿,假装没听到。   “她四月份就已经拿到哈佛数学系的录取通知,很快会离开。”   无疑是惊人的。林惜南完全忘了吃饭,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萧文翰。   “其实我的行情还是很好的,我常常都觉得奇怪,那么多女生喜欢我,为什么就你不稀罕?”郁闷得抓耳挠腮。   林惜南瞪眼:“那你找她们去啊!粘着我做什么!”   萧文翰嘻嘻一笑,乐坏了:“我话都没说完呢。我只记得一个谈潇,别误会,是只记得这个名字,因为她实在太倔了。”   林惜南垂下头去,喝了口汤,声音有些落寞:“你不觉得她和你一样么?”   “惜南,你抬起头来,不要躲。”说着,萧文翰伸手抬起她下巴,逼着她与他对视,“其实你在意的是不是?”   林惜南闭紧嘴巴,不说话,极力维持云淡风轻的样子。   萧文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了许久,才松开手,叹道:“惜南,承认你在意有那么难吗?我们之间,所谓风度就那么重要?”   这不是你喜欢我的原因吗?林惜南低下头,在心里叹息。   室内一片寂静,一时只剩碗勺碰撞的叮叮声。林惜南吃得很专心,却有点消化不良的感觉,估计是这个午饭吃得一波三折的缘故。   萧文翰后来一直不说话,上了车,拿过林惜南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一会儿与他的相贴,见她手掌小那么多,开心地笑起来;一会儿又把他们的手指一根根地对比,见差不多长短,夸张地一脸惊惧地看着她。林惜南见他一个人也玩得那么嗨皮,不禁失笑。她一笑,萧文翰立马贴上去索吻,林惜南惊恐地躲开,提醒他这是计程车上。他可不管,身子挡住她的,俯身便是一番热吻。   下车时林惜南还红着脸,司机大叔爽朗异常地说:“小姑娘别害羞啊,多帅气一小伙子,没啥见不得人的。”萧文翰拿回零钱,瞅着她乐得不行。   “惜南,你听我把事情好好说一遍,你不在意也没关系,这是我对你的坦诚,你要接受。高三那天办公室外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我借着摆脱她跟你间接表白来着,可惜,唉,你还语重心长地教育我。一直到大一寒假回来找你才第二次看到她。我说实话,确实是一眼就认出来了,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她不是一个可以完全无视的女生,尽管不是我那杯茶。   “再看到她我才知道你为什么会被调到应届部,猜到她可能找你麻烦,我只好单独和她谈谈。我跟她说的是,既然她喜欢的是我,那就自己来争取,不要去打扰你。但丑话说在前面,我已经心有所属,不可能分哪怕一寸心给其他人。   “之后再看到她就是新学期迎新的时候了。因为我是系里唯一一个C市人,被安排带她。当时因为职责所在,我确实尽心带过她一阵子。但是惜南,你理解一下,就如同我初到那里师兄带我一样,这是学院的风格,我向来也很赞赏,不会因私废公。好像吧,接下来那一年她都挺活跃的,连古玉溟那样的人也常常说起她,算是学院的风云人物了,她也……没少来找我,但我真没怎么注意。别说这一年忙得跟你联系越来越少,就算是闲着,也对她动不了心。因为,我早爱上你上课的样子,她再怎么多才多艺文武双全,也是没法子的事了。   “其实她是事事顺遂惯了,在我这里不顺心,就犯了脾气。相处不到一年,也就半年的样子,她就没了心思,而且这个专业她也不是那么喜欢,一月份就递了申请。四月份拿到录取通知,她最后一次来找我,然后她彻底放弃。那天她走了我给你打电话,就是我说了重话那一次,想到你可能根本就不在乎我,才失控的。”   萧文翰陪着她买票检票,进了站,刚好把话说完。林惜南听着,一直不作声,打算直接上车,却被他握住小臂。   林惜南深吸口气,猛然回头,看进他眼里,一字一句地说:“萧文翰,我问你,如果她出现在我之前,你会动心么?”   萧文翰愕然了一下,扬起嘴角笑起来,下午的阳光里,看上去竟是那般清爽迷人。   “不会。我早说过了,在你之前,我根本没想过恋爱这件事。还有,我一直认为,爱情,不是一道非此即彼的选择题,而是一种非卿不可的信念。”   林惜南说服自己相信他,接着又说:“我再问你,寒假那顿晚饭,就是和你班上同学的那顿,你计划了多久?”   萧文翰的笑容立时凝固下来,神情严肃郑重:“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不想让我见你的朋友和家人?你到底想的什么?”   果然是这个原因。林惜南看着他,原本气势咄咄,此刻却如泄了气的皮球,心里一片颓丧。好一会儿,她决定放弃那个问题,张臂环住他脖颈,凑到他耳边,说:“文翰,我只是不想你太累。”   萧文翰的身体忽然变得僵硬,她停留了一下便放开,双手仍搭在他肩头。仰头与他对视,见他一脸受伤的表情,林惜南心中一痛,忍不住踮起脚尖吻了一下他唇角,柔声恳求道:“文翰,现世安好,我们都不要想太多了,好不好?”   萧文翰眉头动了动,忽然大力扣住她腰身把她贴紧自己,狠狠地吻下去。林惜南脚下一个踉跄,重心不稳,全副安全感都放在了他圈住她的那只手臂上。感受到他的愤怒和不甘,林惜南深感歉然,只好由着他吮吸啃咬,不敢有丝毫反抗,直到终于受不了那股隐痛,才呼出声来。萧文翰喘着气放开她,咬牙切齿地说:“好,听你的,你说怎样便怎样。我等,等到你愿意跟我谈未来。”   说罢,放开她,确定她站稳了,转身迅速消失在站外。   林惜南站在人来人往的站台内,看着他的背影,忽觉得被抽空了一般,再也支持不住,蹲下身去。   第二十九章(上)   林惜南记得有一年秋天,那时候还在高中,班上人基本上都感冒了,她属于最先感冒的一批。老师急坏了,天天叮嘱吃饭穿衣,她作为看上去最瘦弱的一个,是最重点的唠叨对象,最后却是那一批少数没有被遣返回家的其中之一,对此,很多人吃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有时候情绪太恶劣了,她也曾自暴自弃地想过,让她大病一场吧,然后浴火重生,脱胎换骨。可惜她这辈子都只得过感冒发烧这种病,另外加一次出水痘,最严重的时候就是刚到C中那一年。那一次其实也就前一回有点不容乐观,后一回纯粹是卓越小题大做。   这样说起来,她正正经经进医院除了自己那两次就是赵南那次手术了,看上去很幸运啊,可她现在第四次进医院真是手忙脚乱万念俱灰了。   有时大半夜做着梦醒过来她还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回家的情景,然后彻夜难眠,呆愣愣地盯着虚空的黑暗直到天明。   那日和萧文翰耗得太久,回到家已伸手不见五指,对面不相识。她事先没有跟老林他们说过,倒也没有多大的心理压力,未曾想一进门就碰上赵南。估计那一天她哭得太多,到底还是掩盖不了,赵南当即就数落起她来,说着说着便扯到结婚的事情上。林惜南刚和萧文翰闹过一场,一听到这词就闹心,终于也犯了脾气,不耐烦地回了嘴,“妈,我才二十四呢,你能晚点儿再说吗?”赵南一下子就火了,“毕业都三年了,还这么一个人混着……”“那我明天就找个人嫁了,隔壁阿狗还是村东头的小强?你说了算吧!”说完就回自己房,晚饭也不吃了。才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嗵”地一声,一回头,赵南竟捂着右肋疼翻在地上,可嘴里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老林背着赵南到村卫生站,罗叔把了把脉立刻就给镇医院打电话叫急诊。到医院只做了B超便确诊为肝癌,已到了晚期。老林陪着赵南在急诊室,林惜南随医生去拿检查结果,一听这消息,看着医生的嘴巴一张一合,耳里有声音进去,却总是不知道他说了什么。那一晚怎么过去的她忘了,只知道随着护士走这儿跑那儿,该交钱的时候就刷卡签字。第二天脑子渐渐能运转了,去找医生询问。医生指着她的鼻子骂了一通:“小姐,现在这样一张死人脸有什么用?要装可怜装难受跟你男朋友装去,癌细胞可不吃你那套!我不瞒你说,挨到这个地步才上医院,便是大罗金仙也无能为力,何况区区医院?你好歹是读过书的吧,一点常识都没有?你以为一次手术成功了就没危险了?癌细胞会转移的!你做什么工作能忙到关心一下生你养你的母亲都做不到?”   赵南的乳腺癌手术确实是非常成功,术后化疗也是全套做下来的,但最后还是发生远处转移了。肝癌早期症状不明显,只有靠定期检查,可林惜南一直没有定期体检的思维,确切的说,农村里几乎没有这个概念。后来严重一点,赵南身上出现肝区疼痛的症状了,她却以为不过是乳腺癌那点后遗症,又不想林惜南像上次那样劳累,便自个儿忍了,直到终于在林惜南面前发作。后来想想,林惜南觉得自己真的是该死,连肝癌病人易怒这个常识都没有,还以为是更年期,当真是千刀万剐都不为过。   林惜南逼着自己尽快正常起来。入院第三天,她确定自己可以笑着进病房了才在赵南醒着时进去。老林是知道病情的,却始终很平静的样子。其实林惜南晚间站在门外,看着他坐在床边借着月光久久凝视赵南的睡颜。趴在床边睡着时,她帮他盖被子加衣服,有好几次被他攥紧了手不放,听到他喃喃地喊着“南南”。平常老林都是喊赵南“老婆子”,但她知道这“南南”叫的不是自己;家里人,包括姨妈家都只叫她“小惜”,“南南”这个称呼独属赵南,如同赵南在这两家里的地位一般独特。   做了两次化疗,不见疗效,赵南却再也吃不了多少东西,身体每况愈下,人迅速地消瘦下去。这种情况下,林惜南只好听了医生的建议,把赵南接回家,用中药挨着日子。赵南此时还能正常活动,只是肝区疼痛越来越厉害,发作起来痛苦的呻吟声听得林惜南暗地里不知掉了多少泪。止痛药越下越多,却不过是饮鸩止渴。刚回家的时候赵南吃不了东西,林惜南便上网寻了各式各样的菜谱,然后跑到医院去请医生过目,确定可行后每日变着花样地做,她做饭本就不行,为了让赵南吃得多一点,总是要做好几遍说服了她自己的味蕾再端上去。她的努力赵南看在眼里,她也一直尽量吃东西,但身体仍是在消瘦。   病发那日摔倒时手臂骨折,老林便日日端汤侍药,赵南身体虽疼痛难忍,精神状态倒是不错。有一次她去叫外出散步的两人回家吃饭,走到近处听见赵南说:“我小时候也见过得这个病的,那个老人家真是惨,全身都肿,肚子像是临盆了,皮肤泛黄,连眼泪流出来都是浑浊的黄色。我很走运了,暂时还没有那些症状。”然后老林无奈地笑着说:“你啊!真不知道怎么说你才好。我记得你怀着老大的时候为了那个大肚子没少跟我闹呢,怎么就那么臭美?”说罢,却抬起她的手,轻轻落下一吻。那时候夕阳正好,林惜南站在他们后面,看到那美满的一副剪影,潸然泪下。医生说病人乐观些配合治疗就能多活些日子,赵南的状况是没有奇迹可言的,若能坚持一年就是胜利了。她觉得未来的日子里,这便是唯一的安慰了。   其间萧文翰打电话过来,问林惜南为什么没有回信。她忙把事先编好的那套说辞念给他,只说她去M市的外国语学校学习交流去了,一直没在C市。这种“大事”没有和他说过,少不得又是一场闹,但林惜南哄赵南已哄得没了丁点儿脾气,低声下气地道了歉赔了罪,这件事才算勉强揭过。之后他便常常打电话过来,林惜南每次都得调整了心情再接,三番两次下来,她演戏的功力见长,虽不见得拿得了影后桂冠,至少能把萧文翰眼前这关过了。后来萧文翰又说那个网游项目着实紧张,暑假不会回来,她才真真正正松了口气。   至于C中那边,请过长假便不再想。有一次张心诚打电话来,说是班上学生问了好多次原因,想来看看她,她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接她班的竟是他。其实想想便知道原因了,他重新出来上课,不过是换个方式与她保持联系,说到底是关心她。她不愿外人知道内情,他便以另外的理由联系着她。她林惜南何德何能,可以让他这般婉转了心思来关照?学生那番好意她心领了,却不让他告诉别人真实的情况。亲密如萧文翰和景晓阳,她也没有说出口,别说更不相干的外人了。后来张心诚便常常跟她聊天,每次聊过后她觉得像是吃了大力水手的菠菜,终于可以再支撑一段时间了。   赵北却是很快就得了消息,风风火火地赶来看,把林惜南拖出去就是一顿好骂。林惜南虽不怎么关心家长里短,但她也明白这个姨妈不是不爱她姐姐,只是瞧不起老林,外加讨厌她林惜南而已,所以跟赵南也不自觉地远了些。林惜南觉得对赵南有愧,赵北说什么难听的都照单全收,只是在她提到老林时义正词严地告诉她不可胡说。骂够了,赵北气也消了,便和她抱作一堆哭。两个人哭完,赵北看她仍是不顺眼,林惜南也仍是低眉顺眼任她数落,只是恳请她常常来看看赵南。不用她说也是这样,赵北基本上隔一两天就来一次,每次都带些上好的止痛药。林惜南之前怎么跟医院开价都求不来的药品,被秦时峰打通关系拿了来,倒是减轻了赵南不少疼痛。   不管赵北的止痛药还是老林那味强心剂,赵南终究还是日复一日地瘦下去。如她所愿,除了疼痛和厌食,肝癌晚期最典型的腹水、黄疸都没有缠上她。林惜南日日见老林和赵南两人恩爱,却是无边地绝望。她常常想,好不起来就算了,就把这样的日子重复下去吧,她愿意一生这样服侍赵南,只要没有终结的一日。可是,她忽然接到萧文翰电话,他异常兴奋地说,惜南,游戏正式推出了,初期市场反映完全理想,他十一就回来看她。就这一句话时间,她已调整好心情,轻快地问他,这么快就好了?他诧异地答她,这都快十月了,整整九个月,不算很快。哦,原来都快十月了啊,竟然已经整整四个月了。胡乱应付过去,合上手机,才注意到院子里的月季已开到今年最绚烂的时候,很快就要凋谢了。   第二十九章(中)   赵南身体愈来愈弱,脾气也日复一日地变坏,神志也时不时地有些不清楚,每次发过脾气就会懊恼到哭。若是老林在还好,哄哄就过去了;林惜南却是悲催到家了,她越是在这时候说话便越让赵南火大。   这日家里没米了,老林趁晚饭前还有些时间就推了车去马路边的打米店。一去就很长时间不回来。林惜南见天晚了,便接替老林的哄饭工作,不想赵南坏了好不容易坚持下来的起居规律。一开始还好好的,母女俩吃着美食——话说几个月下来,林惜南手艺着实见长,说说笑笑。林惜南正暗地里高兴呢,谁知说着说着就扯到院子里去年结婚的那位大哥了。林惜南暗道不妙,想扯开话题,赵南已先她一步迁移到她身上:“我都没几天好活了,你就不肯好好谈个恋爱定下来,让我走得安心些?”   林惜南顿时一个头两个大,摆出乖乖的笑脸来撒娇道:“妈,我这不是好好陪着你吗?上哪儿找个女婿回来是不?”   赵南一下子火了:“是我耽搁你了,我这老婆子本就不中用了,不如早些死了的好!”   林惜南眼泪倏地滚下来:“妈,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能这样冤枉我啊……我就是想多陪陪你……”   “谁要你陪着我这老婆子了?你现在就走,别待在这儿碍事!”说着,一把将她推开。林惜南不曾料到今日会比往日更严重,没一点准备,当即就要摔下凳子,一口气闭住,却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头顶有熟悉的男声响起,明朗如秋日阳光:“伯母,惜南不听话,我来教训好了,别气到自己。”   林惜南傻乎乎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萧文翰,又惊又喜又忧,惊的是来得这么及时,喜的是终于见到他了,忧的是,这么多事情瞒着他,还有今天的话他肯定是听到了,她该怎么解释安抚?可萧文翰只是扶着她坐好,笑容里一点杂质也没有,温和地说:“惜南,帮我盛碗饭好不好?我饿了一天了。”   说着,忽从背后又伸出另一只手来,一束粉色的雏菊递到赵南面前,唬得她往后缩了缩。萧文翰深情款款地说道:“伯母,雏菊代表着埋藏心底的爱,自那年中秋一别,我一直日夜思念着你,盼你收下这束花,展颜一笑。”   赵南本是极重面子和仪态的,对着外人向来笑容端方,此刻萧文翰一闹,原来的怒火立时消散一空,哈哈大笑起来,眼泪都快笑出来,指着他说不出话。林惜南不甘心地看着欢乐的两人,愤愤地去了厨房。   盛了饭回来见两人聊得愈发欢乐,赵南一边与他说笑一边嗅那束花,当真是十分高兴,于是林惜南心里极端不平衡。将饭碗重重地拍在萧文翰面前,惹得赵南不满的斥责:“这孩子!什么态度呢这是!好好陪陪小萧,我去把花插了。”   林惜南赶紧收拾脾气,忽略掉萧文翰幸灾乐祸的眼神和笑意,劝道:“妈,你再吃会儿,我去插吧。”难得老人家心情好,现在该劝着她多吃点。说完又给萧文翰使眼色,要他也说话。收到信号,萧文翰忍着笑道:“伯母,接着吃吧,这花交给惜南就是了。”   谁知赵南瞥了林惜南一眼,道:“她连一顿饭都做不好,这花别让她糟蹋了。”   说完就出了堂屋往卧室去,萧文翰立时很不给面子地大笑起来,林惜南则无语望天,她老人家刚吃的是怎么来的?   晚饭过后,老林陪赵南吃药,林惜南被赵南发配给萧文翰,要她陪着他转转。如今这家里赵南的话就是圣旨,林惜南正好也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便带着他出去了。   金秋十月,稻田收得七七八八,晚间的风拂过,把清清的稻香吹得满心都是,还隐隐地混了大院里桂花的香气。中秋月圆之后,月亮逐渐缺蚀,升起的时间越来越晚,到下弦月时,就要半夜才能见到。夜幕刚刚降临,借着微弱的光线,两人缓步悠行,林惜南穿着拖鞋,草叶尖上的露珠时不时地蹭到她脚上,一阵清凉。她停在稻田的尽头,不顾地上的露气,直接便坐在了田埂上,深深呼吸了一口晚间的凉风,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畅。是因为他在这儿?也许是的,那几个月都没有这样悠然过呢。片刻后,萧文翰也坐了下来。   “文翰你要是……”话还没真正开始,萧文翰忽将她揽入怀中,动作很轻很柔,似乎是对待什么珍贵的易碎品。他的下巴蹭在她额头上,硬硬的胡茬让她觉得这人异常真实,是真的在她身边。她伸臂回抱他时,听见他低低的声音:“惜南,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回来。”   萧文翰在的这段时间里,林惜南轻松许多。倒不是说他帮她做了什么,而是心头的重量忽然就不见了。他能说会道幽默风趣,插科打诨不断,有时候还不顾老林在旁边对赵南说些甜言蜜语,加之身份特殊,每每哄得她格外开心,疼痛似乎也减轻不少。期间,赵南身体还是持续坏下去,甚至大部分时间不得不坐在床上,靠着床头和他们说话。初时林惜南忧心至极,总是要花很长时间调整表情才敢进屋去,萧文翰给赵南喂着汤药,抽空狠狠地点了一下林惜南的眉心,说:“皱着眉头做什么?存心气伯母的是不是?”然后她终于也能够像过去那样装得若无其事了。   不用准备饮食汤药时,萧文翰便给她们母女俩说这说那,尤其是将他的游戏说得异彩纷呈,赵南听得尤为带劲,但因为见识太少,常常问些很低级的问题。林惜南起初还怕他不耐烦,可他眉头也不曾皱一下,细细地跟赵南讲,若是那个角色太复杂了还使唤了林惜南送纸呈笔自己动手画出来,三五笔便勾出一个活灵活现的怪物来。林惜南吃惊极了,实在想不到他画功竟如此之好,私下里追问他何时学的,他微微一笑,深深地看着她说:“我从补习第一天开始每天都画你,画功能不好么?”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赵南和老林面前,萧文翰正正经经风度天成,等他们两人相处便又回复本性。比如说第一晚安排住宿的时候。这次他的身份不同了,林惜南只好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他,她去睡小偏屋。结果她铺床的时候被他从后抱住,她正愣神呢,听见他说:“我还是睡这里吧,睡你屋里我会做绮梦的。”顿一顿,又补充道:“虽然已经做过很多次,但在你家里还是算了。”林惜南被羞得一口气提不上来,险些就就了义。   萧文翰请了一周假,在林惜南家待了半个月才走。走的前一日,赵南曾昏迷过一次。林惜南忍不住了,便跑出去自个儿哭。等哭得差不多回来,在门口听见萧文翰对赵南说:“伯母,你不要再担心惜南一个人会很孤单了,她一直不肯告诉你们,是因为我还在上学,不想给我压力。等毕业了我们就会结婚,我们会买很大的房子,生一堆小孩儿,你和伯父还有我的爸爸妈妈,我们一大家人住在一起,永远不会孤单。你不用操心,相信我就好。”临走时,他告诉林惜南有事一定要通知他,他每周末都会回来。   萧文翰走后没几天,赵南就撑不住了,再度进了医院。赵南晚期症状主要表现为肝性脑病,也就是说,以后她意识会越来越混乱,昏迷的时间会越来越长,直到最后在昏睡中离开。不知是什么缘故,林惜南竟然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每日里仍旧如在家中那样照顾赵南的饮食起居。可入院没几天,她就发现自己平静不了了——她工作这几年的存款已几乎耗尽。一分钱也能难死英雄汉,何况现在每天好几千的费用!上学的时候精打细算惯了,工作后工资根本就没花掉多少,她也就不再注意账户,每次发了工资留足生活费便存入户头,几乎不理。直到赵南上一次入院她才认真看过,几年下来堪堪上了六位数。本以为能把这一年度过去,却不曾想会连半年也没支持住。   这种事不能跟老林和赵南说,不能跟景晓阳说,更不能跟萧文翰说,她绝对不可能停了赵南的治疗,唯一的求助对象便是赵北了。即便她林惜南万般逞强,此时也没了丁点儿傲气。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萧文翰已经把储蓄卡给她,他十分忐忑地说:“密码是你的生日,先对付过去吧,以后你打算还我多少怎么还都随你,这是游戏收益,数字还算可观,是我自己的,我可以完全做主。”她问他如何得知她需要,他更加忐忑地答她,他帮她算过帐了。她还能说什么,接了卡缴费,看清卡里的数字后,记下来,然后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对着高高的蓝天想一想她这小半生罢了。   第二十九章(下)   不等林惜南想通透,赵南便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大半个月的神志不清后,赵南终于有了片刻的清醒,她要回家。医院的车只送到大路上便停下了,林惜南准备了轮椅,赵南却说:“老头子,你再背我一次吧,忽然想起那年的山路了。”老林宠溺地摸摸她头发,说:“好,我也想呢,想了大半辈子了。”往回走的路上,赵南絮絮地讲那个故事。   那时候山林还不像现在这样管得严,村人都会进山取柴。她还二十岁不到,但妈妈早走了,妹妹在上学,爸爸得照顾家里,她便接了这个任务。那是她第一次独自上山,捡够两捆柴火后才发现迷了路,然后在寻路下山的时候崴了脚。拄着根柴火棍一瘸一拐地继续找,一直到深夜月亮都升到中天才找到正路,但人已经筋疲力尽。和电视剧里演的一样,老林从天而降,把她和那两捆柴一起背了回去。走动的时候还撑得住,一歇下来脚疼就直揪心,老林便十分文艺地给她念诗,念过后再细细地解释。等回到家里,她竟然都睡着了。从那天之后,赵爸爸便准了他们的交往,直到最后终成眷属。   “老头子,我最喜欢的那首诗是怎么的?我都忘了。”   “那一刻/我升起风马/不为乞福/只为守候你的到来/那一天/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那一日/垒起玛尼堆/不为修德/只为投下心湖的石子/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啊/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那一瞬/我飞升成仙/不为长生/只为佑你/喜乐平安。”   “哦,就是这首,我想起来了。老头子,你念得和那年一样好听啊,我都快睡着了。我再睡会儿,到家了叫我。”   “……好。”   林惜南看着赵南嘴角那抹虚弱却真实的笑容,死死地咬紧了下唇才没有流泪,血腥气窜入喉头,让她觉到一种异样的快感。   晨间的清风和着虫鸣,似乎还在回味老林念的那首诗。   午间,赵南醒过来。林惜南给她喂汤的时候,她忽然拿过林惜南的手。林惜南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收回去。   “都长茧子了。你小的时候我和你爸常常拿你的手看,觉得这手长得真好,细细的皮肤,长长的手指,饱满的掌心,舍不得让你做家务干农活动针线。这半年妈妈可真辛苦你了,还老骂你气你。”   “没有,我想一直这样下去也好。”林惜南忍着泪意,笑着安抚她。   “可是,我撑不住了。陪着你爸爸快一辈子,我已经满足了。”   “那我呢?我才二十四岁,人生才开始啊。你不是想我结婚,想抱抱外孙吗?”   赵南摸摸她的头发,又捏捏她脸颊,说:“你有别的人陪了,不关我的事。文翰是个好孩子,而且还那么小,你要对他好点儿,别再欺负他了。至于外孙,我们都商量好了,他还画过给我看呢。他说最好是儿子,听说儿子像妈妈。呵呵,我总觉得这孩子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像你呢。模样要他那样的,长得像男子汉;眼睛要像你的,温柔的时候能把人融化掉,生气的时候也招人爱,难过的时候能让这个世界都跟着不开心,快乐的时候,无论谁都会爱上他,然后会陪着他经历悲喜收获幸福。”   赵南吃了几口便又睡下了。老林守在床边,握着她的手。林惜南慢慢地收拾了厨房,给赵北打了电话,便坐在青石板上靠在月桂树上看着满地的月季花发呆。十一月了,月季花花期,结束了。   赵北到的时候老林已帮赵南擦过身子换过衣服。林惜南握着她冰凉的手,才惊觉她瘦了好多好多,只剩皮包骨了。赵北见他们父女只知道愣愣地看着赵南的尸身,气得发抖,破口大骂:“你们两个没出息,就这样把我姐姐拖死了,她是我唯一的姐姐啊!……”后面的话彻底没了形,夹在她的哭声中如受伤野兽的嚎叫一般凄凉。   林惜南没有特意通知萧文翰,所以等他周末回来,一切都已经收拾妥当。他在河边的土坡上找到她时,她正在给那弯地涌金莲搭帐篷准备过冬。小小的墓园里多了一块白色木牌,上面只有两个入木三分的正楷字:南南。   林惜南支好架子,该披塑料上去了,一回头就看见萧文翰满眼忧伤地看着她,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他静静地伫立着,仿佛已站了一个世纪。她笑一笑,道:“搭把手吧。”   有他帮忙,很快就做好了。现下还不必完全盖住,便把正对着河的那一面敞开着。林惜南指着赵南的那块牌子说:“我爸爸的字很好看是不是?”   萧文翰低着头沉默地看着她,看得她笑起来:“怎么了?”   “惜南,你还好吗?”他伸手替她抹去额上那层细密的汗珠,低低地问,小心地问。   林惜南在墓园前的石台上坐下来,望着金光跃动的河面,平静地说:“文翰,我不好,可是我不能不好。爸爸需要我,而他比我还要不好。”   萧文翰在她旁边坐下,手扶上她手臂,慢慢地滑下,最后包裹住她的手。   “惜南,也许你错了。伯父他看得透彻,虽然难过却不伤神,只有你还纠结着。告诉我,你心里为什么不只是难过?你还在自责对吗?”   林惜南久久不语,凝望着渐落的夕阳,直到它终于隐没在远山后,才说:“是我没有照顾好妈妈,如果我能让她定期去医院检查,如果……哪怕仅仅是这一点,她就不会在四天前离开。也许,那就是四年十四年乃至四十年以后的事情了。你可知道,我这一生,都没有让妈妈舒心过?   “姨妈一直不喜欢我,从我出生就不喜欢。她说,我是难产出来的,而且是小产,妈妈痛了三天,险些血崩。出生后身体弱,很依赖母乳,妈妈奶水不够,有时候甚至被我吸出血来。小时候家里很窘迫,可妈妈还是会准备肉粥给我,生怕我像其他三个孩子一样去了。心惊胆战地养到三岁多,我和同龄人差不多壮实了,才安下心。   “不过,我那时候很笨的。爸爸去上课了,妈妈就带我下地去。她忙着摘油菜田里的青草,我坐在田埂上看她,什么都做不了不说,还坐不稳,爱乱动,常常摔得痛哭流涕,她摘不了几行就得回来哄着我别哭。有一次碰上条菜花蛇,我傻得认不出,还以为是谁掉了绳子,伸手去拿,被缠得险些断了手。为那事,妈妈哭了好些天。后来爸爸就把我带到学校去,教我读书。起初我还到处乱窜,但因为太笨了,总是被小朋友嘲笑,渐渐地就不大出门,整日里读书。早早地跟着爸爸读了小学,人聪明了起来,却是成了典型的高分低能。   “村小只有学前班和一到四年级,五年级就去镇上的中心小学。跟同学处不来,自己又没什么自理能力,住不惯校,妈妈每天都送我上学。她四五点就得起床准备早餐,然后叫我起来,给我穿衣服梳头洗脸。冬天天亮得晚,她送到学校里天都只是微亮。你知道从家里到镇上多远是不是?她每天都要走两个来回。   “我学着和别人相处,后来总算是练出一脸千年不变的微笑,于是大家也都喜欢我了。初中就开始住校。还是在镇上,但因为吃惯了家里的饭菜,刚开始,食堂那些怎么也吃不下。第一周回家就瘦了一大圈。后来,她就每天送午饭给我。我试着努力吃食堂的,半学期后适应了,便不要她送了。她不放心,还是坚持每周送两次来。一直到初中毕业。   “然后是高中。高中我去了M市,没有像别的同学一样在更近的J市,我怕她再跑来跑去地忙,想着走远一点吧,这样她眼不见心不烦。结果第一个月回家两天,她就哭诉了两天。每次都那样。我才知道,与其这样让她想念,倒不如让她劳累一点来得更令她开心。   “认识到这一点,却并不代表我就真的让她省心了。世界那么大,太诱惑了。尤其是在爸爸要求我毕业了做老师后,反叛因子全爆发出来,于是去了S市,坐火车得三十几个小时,一年只能回来两次。然后忙着学业忙着恋爱忙着生活,虽常常和他们联系,待在家的时间却是那么少,少到我现在悔不当初。”   一席话说完,天边晚霞正灿,凉风习习而来,她觉得心头不再那么压抑了,可是仍是重重的一团。过了好久,萧文翰才回应她的讲述:“惜南,还记得我那次质问你的话吗?‘你认为开心了就是幸福,不开心了一切便都没了意义?’不是这样的。幸福总是与痛苦同在,只有快乐,只有轻浮的快乐还是会空虚会觉得无所适从,唯独添了沉重的东西,如责任,如痛苦,如眼泪,幸福才会真实,才有质感。伯母是幸福的,她有家人的爱,有爱人的爱,她也爱他们;她为他们辛苦,他们也为她辛苦,这样,很幸福。惜南,你不可以自责,否则,她的幸福就不完整了,因为她如此爱你,你却没有理解她的幸福。”   第三十章(上)   天完全黑下去林惜南才惊觉没有做晚饭,于是匆匆收拾了心情赶回去。却不想推开篱门饭菜香就扑鼻而来,路灯下,老林正把碗筷往堂屋里拿。桌上挺丰盛的,一个凉菜,一个炒菜,一个汤,比起赵南的手艺,逊色不到哪儿去。想起赵南,林惜南不觉有些黯然。   三人安静地吃饭,吃得差不多了,老林忽然开始说话,而且是对萧文翰说的。   “小萧啊,明天就把她带回去,给她找点事做,别让她胡思乱想。”   林惜南愣了,老林一向不待见萧文翰,这几个月萧文翰来的虽勤,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却极少说话,萧文翰主动搭话,老林也爱理不理的,今天却是交接一样把她送人了。   萧文翰也愣了一下,但很快就爽快地承诺他:“我一定照顾好她,您别担心。”   林惜南不乐意了,她怎么成了保护对象了?想了想,说:“爸,我回校了尽快安排,以后你跟我住一起吧。”   “不用。我就待在这儿。你看我能做饭能刷碗能洗衣服,留在这里没有问题。”老林头也不抬想也不想地否定她的提案,顿一顿,又说,“你妈在这儿,去哪儿都比不上。”   晚上林惜南翻来覆去睡不着,借着月光爬起来游荡。   在自己屋里转了圈儿,开了门,在堂屋里转。摸摸电视机,想起赵南最喜欢看韩剧,特别婆妈那种,一部能演上好几百集的,可她自己一点也不像那些家庭妇女,性情一直如少女一般娇憨纯真感性。拍拍桌子,又想起她做的饭菜,最好吃的是脆皮鱼,最常做的是麻婆豆腐,最养人的是银耳汤,最解暑的是绿豆汤,最催眠的是西红柿鸡蛋面。   拿了钥匙去开偏屋门,轻手轻脚地进去,把储藏室的门关上,免得惊醒了隔壁的萧文翰。今晚月光很亮,经月桂树密密的枝叶的筛漏,斑驳着落进厨房。她没有到处转,因为厨房小,转不了几个圈,只是站在门口看着,想念一下赵南麻利地切菜的样子,拿着锅盖挡开溅起的油星的样子,火熄了,对着吹火筒往灶里吹气被呛得眼泪直流的样子……   屋里没有多大的变化,没有摆上灵堂做道场,没有挂上白帘表哀悼,甚至连丧宴也没有办过。当时赵北很生气,要求大办一场,让赵南风风光光地走。林惜南安静地听她说完,然后问老林:“爸,你想看到不相干的人来这里大吃大喝,一群神神怪怪的东西叽里呱啦扰了妈妈清净吗?”老林欣慰地拍拍她脑袋,赵北也没了话说。   不知过了多久,储藏室的门忽然被打开来。林惜南受惊地回头,只见萧文翰精神抖擞地站在她身后,大概,也许,应该是醒了很久了。林惜南伸臂环住他壮实的腰身,把头埋在他胸口,瓮声瓮气地说:“文翰,妈妈真的很幸福对吗?”   萧文翰紧紧拥住她,轻吻着她发顶,哑声道:“真的很幸福,你也可以。”   “嗯,我知道。”说罢,林惜南终于忍不住哭出来,先是安静地流泪,然后呜呜咽咽,最后嚎啕大哭。赵南离开后她一直没流出来的泪水此刻全数洒在了他的身上。萧文翰抱着她,不断亲吻她的发顶,只说了一句话:“放心哭出来,我在这里。”   隔日林惜南一直迷迷糊糊地靠着萧文翰肩膀睡觉,途中换车才被他叫醒。到了C市后,他没有立即送她回校,而是在附近寻了家酒店,开了房间。房间有很大的床,有一套豪华的家庭影院,铺着长毛的地毯。他们就坐在地毯上靠着沙发看电影,从卓别林到阮玲玉,从一系列007到“零零发”周星驰,从赫本到张曼玉,不分昼夜地看。看到好笑的地方就开怀大笑,看到悲伤的地方就尽情地哭。饿了有酒店客服,累了便互相靠在一起睡觉,醒了接着看。直到有一日林惜南不小心将脸挨到萧文翰下巴被扎得痛呼出来,然后她对着自己的手哈了口气,闻到一股臭臭的味道,一头扎进他怀里,把自己埋起来,懒懒地说:“文翰,我要洗漱。”   萧文翰抚着她已经乱得不像话的头发,声音里是浓浓的笑意:“好,我准备了洗漱用品。”   “我要洗澡换衣服。”   “我回去拿你的衣服还是买新的?”   “我要自己的,旧的,放在学校里的。”   “我回去拿。”   “你找得到吗?”   “我比你以为的知道得多。”   “那我去洗漱了。”   “慢慢洗,我得先收拾一下再出门。”   林惜南确实洗得很慢,全身上下来来回回不知洗了多少遍,最后皮肤都泛红了,浴室里蒸汽弥漫到几乎令她窒息才裹着浴巾出去。一开门,便对上萧文翰的目光,不知他已坐了多久。不过,看他一身干净清爽的模样,而且头发都干了,时间应该不短。林惜南在他□裸的目光下有些瑟缩,小步小步地移动,企图退足距离重新关上浴室门。可下一秒他已站在她面前,身子一轻,一阵天旋地转,被他扔到床上。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他已覆在她身上,热情地吻住她,吮吸、试探、挑逗、威胁,无所不用其极。林惜南愣了一会儿,终于适应了状况,环住他脖颈,细致地回应他,直到最后两人都接不上气了才分开。萧文翰额头抵着她的,黑眸里是显见的欲望。   “我真想一口吃了你。”   林惜南试图妩媚地笑出来,可惜经验不足,效果不大明显:“想吃就吃好了,你的地盘你做主。”   萧文翰勾起嘴角笑了,一双眸子亮晶晶的,他点一点她小巧的鼻尖,像是好奇的小朋友拿手指点一件新奇的事物,动作极是可爱。他说:“现在不行,得养肥了再吃。”   林惜南怜悯地看着他,摸摸他的头,说:“那可能你永远都吃不到了。”   出酒店的时候已是下午,但不知是哪一日的下午,萧文翰开了手机才知道他们竟在那间房里待了将近一周,怪不得酒店的服务生们眼神暧昧到那个程度。事实上除了最后那个吻,他们什么也没做。坐在计程车上,萧文翰摸着头自言自语,这样待着都没出事,他开始怀疑他自己有问题了。   萧文翰陪着她回校销了假就立马搭上往B市的飞机,林惜南则跟在老张头的身后,和他在操场上转圈圈。林惜南转得无聊了就四处瞅,瞅见篮球场,想起萧文翰说希望她能看他灌篮,然后脸上有些发热。下午的课结束了,学生蜂拥而出去食堂抢饭,老张头这才停下来。   “打算一直教下去?”老张头望着天,不知在纠结什么。   林惜南想了想才回答他:“我还没仔细想过。”   “你觉得怎么样?我是说,在这里混得怎么样?满意否?”老张头看向她,目光有些深,有些担忧。   林惜南摇摇头道:“不怎么样,每况愈下,更可怕的是,没有去改变它的想法。”   “想不想再去读书?”老张头眼里有了丝光亮,嘴角也隐隐有笑纹现出。   林惜南愣了愣,眼前忽然浮现出萧文翰坐在凉亭里看雪的样子,不自觉地笑了出来:“以前没想过,现在,忽然想了。”   老张头终于笑起来,意味不明地说:“想去哪儿?”   林惜南怀疑地看着他,见他笑得越来越诡异,知道自己和萧文翰的事情他该是了解一些了,于是大大方方地说:“听说B大翻译学院的会议口译系还不错,去逛逛好了。”   老张头拍拍她脑袋,似乎极为欣慰:“这才对嘛!我看那小伙子行情不错,你得抓紧点儿。”顿了顿,又接着说:“先准备统考吧,我都帮你问过了,时间在明年一月份,英语翻译硕士考试科目有四个,思想政治理论,翻译硕士英语,英语翻译基础和汉语写作与百科知识,就我对你的了解,除了思想政治理论要花点功夫,其他的你都不必太紧张。统考能考到第一我就给你写推荐信,保管院长小弟眉头不皱地收了你当关门弟子。”   林惜南听他说得简单,忽然想起一件极其关键的事:“报名时间在十月份吧?这不是都过了?”   老张头鬼鬼一笑,道:“我早就跟学校里要了你的信息帮你报了,别的人儿我可没告诉。本来还在想该怎么让你去考试呢。”   林惜南愣住,随即大乐,当即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老张头,我爱你!”   “哟哟!别!这话还是给那个小伙子说,至于我嘛,你隔三岔五打个电话就够了。”话是这么说,老张头还是拍拍她的背,给了她一个长辈式的拥抱。   第三十章(中)   林惜南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碌状态。距离硕士研究生统考只有两个月不到的时间,她得一边备课上课一边准备四个科目,时间表紧紧扎扎,比前二十几年哪一个时候都要忙。这样紧张的日程里,赵南的事情终于淡去,每每凌晨放下笔抬眼看窗外校园里零落的灯火,她都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时间紧归紧,却没多大压力。她的记忆力不错,即使如思想政治理论这种科目,凭着高考残存的那点东西和大学里公共课满绩点的辉煌战绩,她也很快就进入了状态。而翻译方向的科目,一来她涉猎广泛,自小习惯就好,二来经验着实丰富,准备起来也不吃力。   萧文翰的电话来得频繁,每次都要说很久,但时间不允许,几次下来,林惜南就急着要挂。他以为她还没恢复过来,电话来得更多,林惜南一再和他保证已经结束了,他才渐渐消停下来。昏天黑地中,景晓阳也来骚扰。现在事情都告一段落了,她忽然有倾诉一场的冲动,于是将半年的生活原原本本地说给她听。景晓阳听得痛哭流涕,直骂她不拿她当朋友,听到她甚至接了萧文翰的钱都没跟她开口,更是不依不饶,说着便要赶最近一班飞机过来。林惜南忙阻止她,说没时间和她逛街了。景晓阳追问原因,她便如实相告,只不许她跟别人说。景晓阳当然知道她那点小心思,得知学校后,又是一顿哭闹,S外有最好的会议口译专业不考,偏偏要去B大待着,重色轻友的家伙,白眼儿狼……林惜南嘿嘿笑过便算。   高二期末不到,硕士研究生统考便翩然而至。那个周末,C市大雪纷飞,天寒地冻,林惜南早起换衣服时见到赵南给她置的那一身,忽忽想起赵南责备她的那些话还有买衣服时的一举一动,眼眶酸酸涨涨的。出发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回到试衣服那天,赵南站在身边,也看着镜子里的她,对这身装束极满意,说:“瞧我丫头多好看,就是傻,都不知道打扮!”开口时已然哽咽:“妈妈,我也想为自己努力一次了,你祝福我。”   考试地点在C外,这个名字,她已颇为熟悉,于她来讲,甚至有些特别的意义,很自然地就想起陈乾和严西茗来。严西茗那次匆匆逃离后就彻底销声匿迹,至于陈乾,那年小年夜后也只是节假日互发问候短信,电话再不曾打过一通。他们,怎么样了呢?路过法学院,她在心里默念了一句“祝你幸福”。   两天下来,林惜南几乎是她那个考室唯一一个轻松走出考场的。不得不说,她的知识面给了她极大的帮助;最最令她感到奇妙的,是翻译基础那篇汉译英,文章是计算机软件方面的,而且词汇颇为高端,不是最常用的那些。考完后全教室的人都在怒号,因为入学考试原则上是测试对句子的分解能力而不是专业词汇。唯独她,因为萧文翰的关系,看过那么多专业论文,甚至透透彻彻地读完一本原版《软件工程》,翻译时信手拈来,有如神助。   考完已是下午五点,雪还没有停下来,整个世界银装素裹粲然生辉。天色微微有些暗,走在路灯下,踩着厚积的雪,她忽然想起那个圣诞节,一时情动,想着萧文翰准备期末考试看书该看得心烦了,便拨了电话过去。很快就听到他欣喜的声音。是啊,她这么吝啬,电话都很少很少主动打呢。   站定在灯下,仰头看着昏黄灯光里雪片纷纷的景象,有种秋雨缠绵的错觉,竟然又想起他第一次为她撑伞那么久远的事情,然后忽而意识到,那时候她就感到不安了啊,因为那个少年太具张力,是她这种人的克星。良久才颤声道:“文翰,我是不是从来没有说过,你是我的幸运?”   那边失了声音,除了那点时轻时重的呼吸,她也再听不到别的。他们就这样静默着,林惜南忽然便潸然,不是悲伤,不是痛苦,只是想流泪了,便任它安静地流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林惜南冻得都麻木了,才听到萧文翰低低的声音:“惜南,我也一样。我前些天听到一首歌,你要不要听一听?”   语气是询问,但却直接响起了音乐声,林惜南把手机贴得再近些,听清了歌词。   遇见你需要运气爱上你却要多少勇气渺小的我只忠于自己人世间却容不下一段传奇有人说该忘了你我宁愿忘记了我无知失去了你讨好这个天地有什么值得了不起我不顾一切让时间停止也要换你一个坚持人生的结局不相聚就是分离也总算留下了相爱的痕迹有人说我该放弃要反悔 比执迷还容易最难的是失去爱的能力在孤独里醉生梦死我不顾一切让时间停止也要换你一个坚持人生的结局不相聚就是分离也总算留下了相爱的痕迹我不顾一切让时间停止也要换你一个坚持人生的结局不相聚就是分离也总算留下了相爱的痕迹全世界都在等着我看着你让我吻下去爱上你考试结束后,林惜南便把书全收了起来,等萧文翰回来一丝痕迹都会找不到的。给老张头去了个电话,笑着要他赶紧开始写推荐信,其实是想他安心下来。剩下的时间里,林惜南一边上课,一边准备复试。   复试分笔试和口试,笔试应该不会有问题,只是口试,她已好几年没实战过,有点悬。再考虑到萧文翰给她的那张储蓄卡,上面还剩了大部分。赵南后来的那些日子花钱如流水,竟然也不过用去那笔钱的一小部分。她不得不承认,萧文翰已经是一个小富翁了,但她得在去B市前还给他。于是留心了一下翻译工作,给几家金融类机构和科技类公司发过简历,希望能得到一些翻译工作,口译的最好,能挣点钱,最紧要的,还是能做做实战练习,而不只是自己没底地重复记录翻译材料。   没想到很快收到三家公司的回音,想来内地翻译人才确实紧缺吧,像她这样算得上过期的别人也给了机会。简单地面试过后,先是做了一批文件的笔译,她做的又好又快,公司接下来就请她帮忙做会务翻译。本来是一些简单的陪同翻译,后来由于安排变动,人手不够,她被临时拉去救场。站上台前后,最初还有些紧张,但当发言人真的开始说话,右手几乎是自发地就把几年前她独创的符号按需要的顺序记了下来。发言人一停下来,满场人都望着她,等着她的翻译,她看着那些“密码”,自信一笑,流畅准确的译文立刻就从她嘴里抑扬顿挫地传出来,似乎都不必思考。话音一落,掌声雷动,不知是给的她还是给的发言人。那一刻,她又想哭了,为了那失落已久的成就感和激情。   一时间又忙碌起来,甚至比考研前那段时间还要忙,关键是这回累得多。这样夜以继日的工作让她收获不小,对口试她信心满满,而且持续下去,在四月份离开这里的时候,可以把钱全部还上,还能给老林留一笔生活费。至于学费,她大可以去B市后再赚。   除却这份兼职,她还得好好温习温习法语,因为这个专业在A、B语言外,若有C语言,也可开设课程。既然要读书,那就尽可能多读吧,不要浪费。在对付不怎么有把握的东西时,林惜南总是异常投入。有一次萧文翰打电话来她正专心复述一段法语音频,随手接通电话,开口便是“Bonjour(你好)”,把萧文翰雷得外焦里嫩,后来还苦口婆心地劝她不要太拼命,慢慢来,总会过去的。(A语言,通常是指译员的“母语”,即译员最强的一种语言,译员对其有完全的理解能力以及娴熟的表达能力,运用非常自如、精确、得当,对语域和细微含义有精准的把握。B语言,虽非A语言,但是是译员掌握十分熟练的语言,译员对其有完全的理解能力以及充分的表达能力,可以准确、清晰、有效地传达各种信息。 C语言,即译员的“接收语言”,译员对其有完全的理解能力,可以将该语言译成其 A语言。)高二期末考试前林惜南递了辞职报告。最后召见她的竟然是江一帆。他婉转地跟她暗示了将她调离补习部的失误,并且表示可以立即将她调回。他以为她不过是闹脾气。林惜南微笑着拒绝了,告诉他,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事关她的人生幸福。于是,江一帆签上了大名,把辞职报告交到上级待批了。在证明下来之前,她得一直教下去。这些都是她考虑过的,时间也是拿捏好了的,只要没有人刻意为难,四月之前完全可以办理完毕。   办好这些,萧文翰也终于回来。两人没腻到多长时间高二就考完试了。林惜南要回去陪着老林,萧文翰再无理由强留,只是嘱咐她要一直保持联系,注意身体。林惜南知道他担心什么,但如今,她开始想未来,过去的,再不是阻碍,而是往后的人生风雨兼程的动力。可是,她还不能告诉他,她要等到尘埃落定的一日,当她真正站在他面前时再说清一切,以免空欢喜一场。说到底,再怎么信心满满,面对着他的希望和失望,她还是不敢做任何冒险。   待在家的时间不过二十天,可冷冷清清的两个人,倒像是过了二十年一般。林惜南以往回家跟老林说话比较多,现在才发觉,没了赵南,这个家,已经不大像家了。年后萧文翰忽然带着大包礼物上门,家里才终于有了些热闹气息。萧文翰一直待到她回校才和她一起离开。离开之前,林惜南带老林去镇医院办了体检卡,要他每个月都去检查一次,有任何不适都得告诉她。老林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爽快地应承下来。回校没几天,老林便来电话说要去寺院住着,陪老和尚念念经,当然,不是出家,像他那样六根不净的,出家不过是惹佛祖生气。林惜南思及自己的选择,除了要他常常联系注意身体便再也没有话可说了。   年后那几家公司事情都特别多,林惜南的翻译工作也越来越重,有好几次都不得不当着萧文翰的面做,被问及也只能说挣挣外快。萧文翰当她挤占时间不愿沉溺在悲伤情绪里也就没有再问,半点脾气也不闹,反而常常在她工作时夸张地端茶递水嘘寒问暖,搞得她哭笑不得。   饶是她如此分心,带的两个C班的英语却是一直在进步,从高一到上次期末,已经直追A班。可几乎整个年级组的老师都知道她递了辞职报告,年级组长在例会上更是唏嘘不已。她也只能笑笑而过,这样的负责,求的,不过是好聚好散,人是这样,工作更不必说。   随着她账户里的数字越来越可观,统考成绩如约而至。不出所料,在这个专业上,排的第一,甩出第二不小的一截。兴冲冲地拿着成绩单跑去科教园找老张头要推荐信,又在张家吃了顿不算轻松的饭才算作罢。放下是一回事,触景生情,却是另一回事。   然后趁着还在C市,把金额已还原的储蓄卡快递给了萧文翰。他收到后只是发了短信告知她,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很快,教育局的证明就批了下来,林惜南办完学校的事情,把留在C市的东西打了包一鼓作气提回家,累了个半死。收拾了墓园,把帐篷收了,看见地涌金莲已经开花,闻着那股清香,心下一片喜悦。然后趁着早春时节上山去找老林,再累个半死,看到他和一个老和尚对坐在凉亭子里对弈,完全是世外高人一枚,身后是几株高大的菩提,绿叶新生。   离开那天,父女俩站在高崖上,低头是整个小河镇,仰头是朗朗晴天,春风拂面,年华似水,一瞬与长久,都在这俯仰间荏苒而过。   听完她的全盘计划,老林沉默了许久,终于问了那个她预料到的问题。   “小惜,怪爸爸当初的坚持吗?”   林惜南张臂迎风,久违的畅快和开怀就这样扑面而来。   “不,爸爸,你是为了保护我。可是,现在,小惜真的长大了,想做自己爱的事,为自己争取一次。爸爸,你不要怨我这个选择就好。”   第三十章(下)   和老林道过别,林惜南回家住了几天。难得这些天都天气晴朗,便把棉被和衣物通通拿出来晒了一遍,也把家里从天花板到地板整个儿清扫了一番。之后该存进柜子的放进柜子,该盖上布帛的盖上布帛,因为她和老林,可能很久都不会回来了。   她自己的东西不多。春秋季的单衣风衣只有三件,冬衣两件,唯独夏天的衣服多一点,但都不怎么占空间,重量也轻。听萧文翰说那边冬天很冷,冬衣应该不够,不过,她不担心,到时候自然有萧大婶儿操心。往行李箱里装着衣服,想像着他站在一堆女装里拿了这件又拿那件往她身上比划的笨样子不禁莞尔。重的是书。大部分都放在房里的书架上了,只是那九本字典——两本汉语、两本法语和五本英语——却得全数带上。虽说有电子词典,但她总还是喜欢翻纸页,感觉很真实。至于其他的书,若是舍不得,扫描了放电脑里就是。   上车地点在J市的火车站。很不巧,从C市北上到B市的火车里,只有一个车次经过J市,而且是凌晨一点左右到达,停靠五分钟便要离开。而从小河镇往J市的客车末班是六点,也就是说,她得在J市火车站等上四五个小时。四月份的夜晚仍旧冷,办好行李托运后,在候车室坐了半小时就冻得不行,只好去站外寻通宵营业的餐馆。   J市并不怎么现代化,咖啡馆什么的都是稀有物种,尤其是火车站附近,除了灰扑扑的拉面馆和脏兮兮的小饭馆,再没有其他的。左看右看,觉得那个馨香面馆还算干净,便进去了。里面吵吵嚷嚷一片,许多外出务工的农民都聚在这里驱寒。他们嗓门儿大,音色丰富,大家一起说话的时候这个小面馆就如同农贸市场一般热闹。林惜南自小在这样的环境长大,对这些大哥大姐叔叔伯伯们无论何时都有种亲切感。叫了西红柿鸡蛋面,坐在角落里听他们吹牛,安静地细嚼慢咽,消磨时间。   吃得再慢也不可能消磨掉四个小时,吃过后就打开电脑来收邮件。她离开C中前就嘱咐过不要寄信了,作为补偿,他们每天通电话。邮件仍是每天都有。萧文翰总是挑些好玩儿的事和图片视频发给她,他的心思,她每每思及都觉得心头酸甜交加。开机依旧很慢,就这会儿功夫,又有人进来,大概是没有空座了,便坐到她对面。她输入密码后,抬头一看,见一个五十来岁的大伯,黑黝黝的脸庞,身材精瘦,纯朴老实的模样。两人正好对上目光,遂微微一笑,算是打个招呼。   桌面显示出来时,对面大伯的面也上来了。林惜南听到响亮的吸面声,觉得异常亲切。登录到邮箱时,听到一个略微沙哑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姑娘,你是要去哪儿?”林惜南正好看到一封新邮件,便没有抬头,轻快地答他:“B市。”“我也去那里打工,老乡包了个工缺人,我缺钱啊!”   林惜南听得笑起来,抬头看他,瞧见他一脸憨厚的笑,但笑纹颇深,遂问:“什么活儿?累不累?”大伯嘿嘿一笑,自信至极:“砍砖头砌墙,一块砖六七分钱。累?比起在家里挖土可有盼头多了。农村人哪有累的说法。你是去工作还是读书啊?”说话声里还带着唔噜声,说着说着便又夹了口面。林惜南听他乐观的语调,也颇为开心:“读书。”大伯接着便问:“哪个学校啊?”“B大。”大伯如发现天外来客一般,又惊又喜又骄傲:“好学校啊!咱这地儿就是人杰地灵啊!高材生一个接一个地出。诶,你在看什么,笑得那么开心?”林惜南瞅着屏幕,抽空抬眼道:“我男朋友写的邮件,很好玩儿的一组图片。”   大伯乐了,兴奋得面也不吃了,站起来就从那边把头往她屏幕上凑。林惜南赶紧把电脑挪个方向,两人一起看。主题是“一对狗男女”,下面的图片都是一对玩具狗,穿着结婚礼服,在各种场景下拍的结婚照。大伯一看更乐了,问道:“你男朋友也真是……太有意思一小伙子了。也是在B大吗?”林惜南脸上微微发热,心头却是难免有些甜意:“是啊,他在那儿我才去的,我有他照片,你看不看?”说着,从本地上调出他军训的照片,又把视频给他看。大伯越看越乐,看完后赞许地对林惜南说:“丫头,我说你这男朋友挑得太好了,我还在担心你这么逗人爱的丫头被一小白脸儿骗了去,这个不错,挺爷们儿。”林惜南被说得满脸通红,然后更开心地把其他东西也调出来。大伯边看边点头说好,林惜南一时半句话也说不上来了。   正看得起劲,手机便响起来。除萧文翰外不作第二人想,林惜南赶紧往边上挪了挪。可这边实在太吵,萧文翰第一句话就问她在哪儿。她随口扯谎说错过了晚饭这会儿在外吃呢。林惜南怕漏了馅儿,便早早结束了通话。   一来二去,林惜南就和大伯熟悉了。林惜南和他说萧文翰的事,他便讲他女儿那点事儿,偶一停顿,林惜南觉得自己真像中年妇女跟别人炫耀自己宝贝儿子。说来也巧,正好两人都是硬座,座位就在同一节车厢,不过一个在头,一个在尾。大伯和她对面的人换了座位,两人接着侃。硬座位上多是外出务工的人,性情颇为豪爽,听他们说得起劲,陆陆续续地都加了进来,最后成了好几排人一起说,林惜南觉得异常有趣。说得累了,到晨光熹微的时候,都睡去了。她也靠在椅背上养神,但总是睡不着的。从赵南病后她的睡眠就不大好,对环境要求愈发高起来,考研更是雪上加霜。迷迷糊糊间,刚刚和众人说过的萧文翰那些趣事糗事又浮上心头,眼眶蓦然有些热。她想,她也太矫情了,想起他就感动就觉得幸福就忍不住想流眼泪,跟琼瑶剧里的女主角一样。可是,没有办法呢。中午火车翻山越岭,隧道接二连三,巨大的轰隆声把她完全吵醒,转眼看见前方的光点越来越大,最后火车高速驶出隧道,天光大亮,突如其来的明亮终于让她流下泪来。在黑暗里奔跑许久,终于得见光明。   到站时是凌晨五点,她随着人流检了票出站,和旅途中的朋友们道了别,站在灯火阑珊处,天色还是黑魆魆的一整片。发了会儿呆,看见一个男生匆匆跑来,从她身边经过,拥住她身后不远处的一个女孩儿,凉风中,那副相拥的画面是如此温暖人心。于是拿出手机来,按下那个已烂熟于心中的号码。   可是只有冰冷的提示音: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Sorry, the number……   放弃通话,找到他们宿舍号码,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只想立刻见到他,只想把这大堆的行李全部交给他,连同自己,任他处置。   有节奏的嘟嘟声不紧不慢地响着,响了二十来声,终于接通,一个打着哈欠的男声传过来,极度不耐,不是他的:“谁啊?找谁?”   林惜南深吸口气,平静地说:“我找萧文翰。”   “睡觉呢……”   “我是林惜南。”不等他说完,林惜南立刻报上自己的名字。   果然,那边立刻没了声音,突然有“嘭”声传来,想来是听筒被扔掉砸在了墙上。随即有兴奋到疯狂的声音传来:“老萧!老萧!汉子!萧文翰!你老婆找你!快点起来!……”   林惜南听着萧文翰那些称呼,不禁莞尔;听到那个“老婆”,知是玩笑,心头却也甜甜软软的一片。   “惜南,是不是出事了?对不起,我不该关机的。怎么……”   “不,没有,什么事都没有。不对,有事。”林惜南听到他紧张的声音,自己也凌乱了。   “什么事?你好好说。”萧文翰急了。   林惜南深呼吸两口,极力平静下来,说:“是这样的,现在我在B市,在火车西站,一个人,有很多行李……”   “你在这里?”   “是,我在这里。”   那边忽然没了声响,林惜南不由得有点紧张,良久他才又开口:“惜南,你先把电话挂了,然后我会立刻用手机给你打过去,在人多的地方等我,我马上过来,小心一点。”   忽然风起,林惜南嘴一张,吸进一口冷气,喉头有些哽咽:“好。”   他很快就拨过来,却没有再说话,林惜南听见他下楼和奔跑时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和计程车司机报地点的说话声,一遍遍地催促,然后依稀有调笑的男声,叫他不要急,大概是接电话那个,最后,刹车声响起。   “惜南,你在什么地方?”   林惜南四处张望,却没见到他的身影,只好说:“靠近地铁站的这边……”   “惜南,左转。”现实中的声音和听筒里的忽然重合起来,林惜南呆滞地转过身,看到他喘息着站在她眼前,手机倏然滑落。萧文翰一把接住,顺势将她揽进怀里,紧紧地拥着。林惜南把脸埋在他大衣里,暖呼呼的温度瞬间流过心尖,让她忍不住一阵战栗。   许久,她才懒懒地开口:“文翰,刚才动作很帅。”   萧文翰嗅着她的头发,轻轻地笑:“哪一个?接手机那个还是抱你的那个?”   林惜南立时又双颊发热了,再使劲往他怀里蹭蹭,声音愈发不清楚:“连在一起那个。”   萧文翰立时笑得大声起来,胸腔震动着,惹得林惜南像是要烧起来。   “惜南,先说说你怎么过来了?专门来看我的是不是?”   “不是。”她故意顿了顿,感觉到他的失落,手臂下意识地将他拥得更紧,“来上学的。”   “在哪儿?”   “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萧文翰蓦然发力,她觉得有些气闷,但还是忍下来了,只听他说道:“林惜南,我爱你。”   “嗯,我知道。”   “林惜南,我说我爱你。”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知道。”   “林惜南,我在说我爱你。”这次有些恼了。   灵光一闪,林惜南柔声答他:“我也爱你。”   “咳咳……我说老萧,你有完没完?你老婆可是在冷风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再吹下去得出问题了。”   突然有好事之徒插了一嘴,林惜南这才想起似乎有人和他一起来的。萧文翰僵了一僵,立时放开她,面色有些红。林惜南循声看去,一个瘦瘦高高的白脸男生笑得贼兮兮地盯着他俩看,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萧文翰手臂一伸,揽住她腰身,低头对她说:“惜南,他就是那个洗了一周袜子的史曜。”说罢,转头一脸奸笑,对即将发飙的史曜说:“这是我女朋友林惜南。”   第三十一章(上)   林惜南把时间掐得紧,这日清晨到达,隔天便是复试。萧文翰本是想把她隆重地介绍给交好的朋友,但正事在前,也没有办法了。回校后吃了早餐,萧文翰带她去学校招待所,开了间单人房,条件还算可以,比起火车上不知好到什么地方去了。行李往墙角一堆,草草洗漱,倒头便睡。萧文翰怕她睡过头晚上睡不着,第二天没有精神,便不许她关机,说是中午请她吃食堂,一个同样备受诅咒的食堂。   虽说坐火车后累得很,但脑子里乱哄哄的,她一直恍恍惚惚,分不大清是梦是醒。隐隐听到电话铃声,想伸手拿到耳边,就在枕头下,她却动弹不得。脑子越来越清醒,她这是梦魇了。后来好长一段时间眼前都影影绰绰的,始终睁不开来,等室内恢复平静,她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做了一个极度混乱的梦。她迷迷糊糊地站在一片荷塘前,远处有一行白衣人打马而来,头上扎冠,玉簪莹润,发带轻扬,飘飘若仙。这个打扮,依稀曾见,但是在古装武打片里,绝对不是现实生活中。为首那人忽然在桥上停住,隔着整片荷塘,指着她喊:“姑娘,你可曾见过武当派张五侠张翠山?”哟呵!她这是到《倚天屠龙记》里了啊,还好宋远桥还没长胡子,大概张翠山还活着,没到无忌哥哥上场的时候。等无忌哥哥出来就不好玩儿了。她想摇头,可身体却没有任何反应。旁边一人奇道:“大师兄,那就是五弟啊!”林惜南傻了,但来不及作何反应,场景忽然就变了,她莫名其妙地就掉进荷塘。她不会水,怕得厉害,于是拼命地扑腾,这荷塘竟然深不见底,她会死的。扑腾了两下子觉得不对劲,她似乎会游泳。试着比了比动作,果然是会的。松了口气,看清身下是黑魆魆的一片,不知藏着什么可怕的事物,心头的恐惧扩大,她努力地往上再往上,终于浮出水面,但她却绝望了,这里不是那片荷塘,是汪洋大海。宽广的海面一直延展到天边,看不到头,风平浪静,连生气都没有一丝,所谓苦海无涯,是这个样子吗?她转了几个圈,发现自己是在水中央。恐惧、绝望、无助如同这浩浩汤汤的海水一般包围着她,令她窒息。她闭上眼,不再拍水,任凭身体往下沉。黑暗越来越浓重,身上的压力越来越大,快到极限的时候,却听到有人喊:“南南,来这边,我拉你上来。”这声音……是谭进的,他怎么也在这里?忽然生出一丝留恋,睁眼看去,他的脸透过水波漾得有些扭曲,但依稀可辨。唇畔是轻轻的、宠爱的、纵容的笑,真的是他呀。她觉得不对劲,似乎,她不该看到他,或者说,此时她看到的不该是他,应该是另外一个人,但她想不起是谁。欢快地游过去,把手交给他,然后身子凌空而起,带起大片水花,哗啦啦落进海里。可等她看清拉起她的人时,懵了,怎么就变成萧文翰了,他们似乎很熟悉,可他的表情却极为吓人。便在此时,梦境忽然消失了。   林惜南意识到自己做梦了,这个梦境竟如此清晰地被她记住了。缓缓睁开眼,却见萧文翰坐在床边,一脸怒意地盯着她看,手被她拽得死死的。   “文翰,怎么了?你怎么进来了?不是说打电话吗?”林惜南想起梦里的那个人,有点心虚,但她记得她从始至终没有说过话,他应该不会知道吧,那他生什么气?赶紧坐起身,靠近他一些,“是不是你打了很多次我都没接?我看看,一直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响过……”   说着话,她拿另一只手去摸手机,打开来一看,竟有十个未接来电,立时惭愧,冲他扬扬手机,歉意地笑笑:“我大概睡得太死了……”   “是乐不思蜀吧。”   他嘴角现出一抹讥笑,林惜南愣住了,好半天才试图再笑一下,缓缓气氛:“文翰,怎么了?你……”   “刚才你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着我的手时叫的谁的名字都不记得了?”萧文翰忽然大力甩掉她的手,腾身站了起来。她被那力道甩得后仰,拿手肘撑在枕上才没再躺回去。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她的惊慌太过明显,以至于隔着这么长的距离都在他眼里清晰地倒映了出来,“林惜南,你到底当我是什么?”   林惜南一个头两个大,他干嘛老是上纲上线的,重新坐好,无奈之极:“文翰,我刚才做了一个梦,很混乱,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至于谭进为什么会出现在梦里我不知道,我也不能控制啊!”   萧文翰冷眼看着她,安静地听她解释,最后简单地说:“有所思,才有所梦吧。”   梦里的可怕感受还没有消失,此刻又是这样一种境况。林惜南低下头,痛苦地把脸埋在手里:“文翰,我都来这里了你还怀疑我?你不是说相信我吗?我真不知道刚才那个梦是怎么回事,而且,那些也没有意义对不对?我梦里还出现了武当七侠,那我是不是也成天想他们了?别这样好吗?”   大概是感受到她极度低落的情绪,萧文翰终于还是慢慢坐下来,把她从那个鸵鸟姿势里解救出来,眼眸里怒意未消,声音却温和许多:“好好说说你都梦见什么了?”   听出他缓和的意向,林惜南整理了一下思路,忽略掉口干舌燥,把梦境细细地讲述了一遍,连谭进那句话也原原本本地复述了出来。看她如此坦白,而梦境如此荒谬,萧文翰总算是信了她,只是仍旧闷闷不乐,估计谭进出现在她绝望的时候而且她是看到他的脸吓醒的着实很伤他这个正牌男友的自尊吧,尽管不过是在梦里。   林惜南说完,心里好受些了,于是吻了吻他唇角,哄道:“先出去一下好不好?出了一身汗,我去冲个澡。”   萧文翰郁闷地看她一眼,然后默默起身消失在门后。其实她以为他会狠狠地吻回来,然后凶巴巴地威胁一番,像他们以前那个样子。   下楼到大厅里看见三男一女咋咋呼呼地闹个不停,一个大块头男生和女生在一方,剩下两个男生是一方,略略一想,她便认出来,那个大块头就是高珵,女生自然是袁悦,另外两个,一个是早上才见过的史曜,另一个是萧文翰口中有些孤僻的古玉溟。他俩甫一现身便被四人发现,袁悦率先跑上来,拉着林惜南便是一番热情的自我介绍。林惜南笑着应付,顺便和另外三人打了招呼。听见高珵不怀好意地调笑萧文翰猴急,她下意识地去看他,他仍是闷闷的。   听完袁悦对学校食堂的控诉和对萧文翰第一餐就打算让她吃那种东西的“鄙视”,林惜南回应了几句,便问:“是不是耽误大家时间了?”   “不会不会。今天周五,课少些。我下午没课,他们四个只有一节,在三点多,时间早着呢。”袁悦立即开释她,随即换了话题,“你刚才说文翰有跟你提过我们是吧?他都说什么?反正高珵跟我说,他在宿舍里老是拿我糗高珵,打击他,欺负他,就因为我比不上你。”   林惜南尴尬了一下下,看一眼沉沉默默的萧文翰,他们似乎都听到这边的有趣话题了,渐渐安静下来。她想了想,说:“他说,难得腹有诗书一姑娘肯收留高珵,还好高珵上进又聪明还算老实体贴,鲜花插牛粪上也算能接受了。”   一席话说得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气氛终于好了些。袁悦跑去寒碜高珵,林惜南趁机溜到萧文翰身边,悄悄捏一捏他手掌,恳求道:“有气等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再发好么,现在别这样闷着了。”兴许是没见过她对他低声下气的时候,萧文翰诧异地看看她,反手握住她手,沉声道:“好。”见他神色缓和了些,却还是不同平常,林惜南心里直叹,他哄她的时候得困难到什么地步啊。   食堂的东西确实很一般,价格还挺高,加之去得晚了,也没什么可吃的。草草吃过一餐,林惜南便和几个人熟稔了下来,萧文翰说晚上再一起出去吃,林惜南想到面试就在早上八点,还是温习一下,便拒绝了。   下午袁悦陪着林惜南转校园,一边介绍哪个地方野鸳鸯多,哪个地方学习者密集,一边说些萧文翰他们宿舍几个人的事情。大多他都跟她提过,说得也详尽,袁悦一提,林惜南便能想起来,然后两个人就极不厚道地在背后议论。也有一些他没提过的,比如说那个网游。参加开发的人除了萧文翰,宿舍另外三个人也有份,结果很成功,入市一个月,CCU就达到20万,这几个月推广下来,最高已到过90万,平均也维持在60到70万的样子,现在还在增加中。按说越到后期分红越高,可萧文翰不知哪根筋不对,跟团队协商一定要拿去第一个月的全部收益,他可以放弃后面一年的分红来交换。(CCU,同时在线人数,人数越多,表示游戏受欢迎程度越高。——是不是废话?)   走到信息学院外,林惜南忽然觉得累了,便和袁悦在楼下大厅等他们下课。在展示橱窗里,一眼就发现萧文翰的照片。那是去年深秋的篮球赛吧,他的队服是深蓝色的,他都已经是院队的队长了,写信说那一场赢经济学院赢得酣畅淋漓,为这个,沈志奇甚至借着后来的一个聚餐灌他酒来着。那一张只是一个背影,他高高跃起,一个干脆利落的盖帽,把对方的进球扼杀在起步时,后面那个大大的数字让林惜南迷惑了:810。   一堂课一个半小时,她们本就在校园里逗留许久,没等多长时间就见到他们出来。林惜南专心想着那个数字,肩上忽着了一记重手,被拍得生疼。转眼就见萧文翰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丝毫不见郁闷,枉她苦思冥想一个下午要怎么讨好他才好呢。   “好看吗?”萧文翰指指他背影那张,那讨要表扬的孩子气笑脸有些碍眼。   “好看,不过,这个数字好奇怪?”也许是她看照片的举动安慰到他受损的自尊心了。   “8月10号。”   “怎么了?”   “C中高三开学的日子。”   林惜南终于明白了。   第三十一章(中)   林惜南睡得早,凌晨4点多就醒了,后来就一直异常清醒,干脆起床开了电脑,随便浏览浏览网页。快七点的时候才洗漱下楼,结果一转弯就看见萧文翰坐在藤椅里打盹儿。他什么时候来的?不过,他那么大副身子蜷在藤椅里的样子还真是滑稽。轻手轻脚地靠近,本想细细看看,看够了再吓他一吓,没想到还有五步远的时候他就毫无预兆地抬起头来,神清气爽的模样,冲着她咧开一口白牙,嘿嘿直笑:“终于下来了。”   “来多久了?怎么不打个电话?”   “不久,才一个小时。怕扰了你休息。”   林惜南冷汗直流,一个小时这人干嘛说得小菜一碟一样,微微撅着嘴,老大不高兴:“不上课就好好休息,跑来做什么?我还能消失了不成?”   他已走到她面前,哄小孩一样揉她头发,林惜南忙拍掉他爪子,嚷:“别动,今天形象很重要。”   他果然乖乖收回了手,微低了头凑到她面前,谄媚地笑:“等这么久了,有没有奖励?”   林惜南煞有介事地想了想,说:“既然如此,就准了你陪哀家用早膳。”   “没有开胃菜?”郁闷了,可怜兮兮地瞅着她。   “还要什么?”林惜南挑眉,这人忒善变,昨天还装高深呢,今天就卖萌了。   “早安吻!这是礼节,知道不?”凑得更近些,眼里贼闪光。   林惜南无奈,倾身在他唇角印上一吻,赶紧往外溜。天气晴朗,和风徐徐,一如林惜南的心情。   吃过早饭,萧文翰陪着她去了翻译学院,找到考室,时间正好。   考官有三个,桌上都有名牌,中间那个就是院长了,姓柴,年龄和老张头差不多,慈眉善目,风度自成,林惜南瞥一眼后,心头感慨,这就是著名翻译家的仪表啊,真是对得起国家形象大使的说法。他左手边是一个很著名的法国同声传译,姓杜,年龄也不小了,林惜南近年虽没有刻意关注过翻译,但大学那会儿就久仰他的大名了,看这架势,此高翻会议口译着实很有实力。再加上右手边那位某领导人御用翻译官,朱姓人氏,林惜南本来轻松自信的心情忽然有点紧张了。翻译界就那么大的圈子,她能与这些蜚声国际的前辈面对面交流,何其有幸!   也许是她打量的目光过于明显,也或许是她的紧张情绪比她以为的要强烈,那位杜先生忽然用母语问了一句:“林,对你看到的结果还满意吗?”   林惜南愕然,随即脸大红,看到他们调笑的神情,想来其实被她看得挺舒心的,于是放下心来,用法语回道:“所谓风度翩翩,一见而倾心。”   考官们都大笑起来,气氛忽然变得如朋友间的聊天,林惜南也彻底放松下来,即使过不了,得见高人,足慰平生。   复试四个阶段,复述、听译、演讲、问答与对话。   复述要求听一段三分钟的演讲,然后以同一种语言用自己的话复述演讲内容,演讲内容不是母语,不能做笔记,因为主要考察的是抓住重点信息和逻辑的能力。林惜南短时记忆非常强大,当年高口复试的时候,大段的录音她一个笔记也没做,结果译出来的效果完全理想,把考官都震住了。而且经过金融和计算机方面的专业涉猎,抓住信息把握逻辑这样的事情完全不在话下。这一部分很容易就过了,考官们甚至表示了惊讶和赞赏。   听译仍是听一段三分钟的演讲,然后用另一种语言复述,双向的,要求与复述部分相同,她同样过得很轻松。到这个地方,他们的脸上已有些困惑。林惜南大概猜得到,估计最后那部分他们会提出来的。   演讲则是自己随即挑出一个考试委员会准备的题目,做三分钟的即兴演讲,要求是非母语。这个部分那位御用翻译提议省略,但法国翻译和院长都兴味盎然地要她演讲一段,随便说什么,不按考题来,纯粹做一次欣赏,若是做得好就加分,做不好不扣分。她之前语速语调都把握得极为理想,估计是这个原因吧。林惜南略略思索,选了一个老得掉牙的主题——梦想与坚持。她只是忽然想起萧文翰在C中那次交流会上的那句话了:我们都不是神的孩子,一生不得不寂寂于浩浩尘世,辗转为安身立命,本来就苦多乐少,责任重而爱恨轻,若是不能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和事竭力一次,那这一世还有何意思可言?   有所爱,故而有意义;有所坚持,故而有意思。   之后就是问答与对话。针对她的简历,朱先生问了些金融方面的问题,尤其是近年来国家金融政策和国际金融形势,林惜南那几个月的兼职算是帮助不小。然后是杜先生,他则用法语问了许多生活百科,诸如葡萄酒的制作和历史,林惜南答得有些磕磕巴巴,但他仍是给了一个满意的笑容;也问了她教师生涯,这个就容易多了,说到最随意的时候,她甚至聊起了学生的趣事,整个考室如同窗外的阳光一般暖意盎然。最后便是柴先生了。她想起还放在包里的那封推荐信。   “我们都认为你的水准要做翻译已经足够了,甚至你也有交传的经历,颇受好评。为什么会想到再花巨大的精力和财力来读一个硕士研究生?而且,以你的能力,要去哪一所学校的高翻学院都是没有问题的,为什么要选我们这一所不算是顶尖的?如果你是为了做到最好,这两者是不是矛盾了?”   柴先生显然很期待她的答案。林惜南早已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也仔细思考过答案,要回答,并不是那么费力,但还是深吸了口气,按下心头那股悸动,微笑道:“因为我终于决定了两件事。”   “哪两件?”几乎是接着她的话问了出来。   “第一,我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做到最好。第二,我要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他在这里。就算如你所言,这里并不是最佳选择,但至少可以给我一个更高的平台,而恰好能与他在同一块土地上,何乐而不为?事实上,我需要的不是最好的,是最合适的。”   柴先生凝视着她,她也坦然地看着他,良久,他说:“就这样吧,你不必等消息了,”顿了顿,才说,“直接录取。”   林惜南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三个考官却都鼓掌祝贺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然后低头自包里拿出张心诚的信,递给柴先生。他先是看着她疑惑,随即看看信封,眼睛一亮,拍拍林惜南肩膀,和蔼至极:“找你男朋友去,我们老头子要休息休息迎接后面的考生了。”   几乎是跳着出了考室,一眼就见到萧文翰站在走廊尽头,望着楼下。听到她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忐忑的神色一扫而空,逆着阳光,张开双臂等着她。林惜南跑得飞快,一下子冲到他怀里,迫得他拥着她后退了两步撞在栏杆上才停下。   过了好久好久,林惜南才说:“文翰,我们是校友了。”   萧文翰将她拥得更紧些,喃喃道:“不,你是我的老师,我的女朋友,我的校友,我的挚爱,我的唯一……”   “肉麻!”林惜南赶紧打断他的话,其实是怕自己也会跟着这样,那就太有损未来翻译官的气质了。   结果已明的时候,首先摆到她面前的就是住宿问题,然后是学费。学校招待所肯定不能长住的,太贵了。八人间一晚50,四人间100,两人间150,单人间200,她可没富到那个程度。若是住八人间,估计比租房要便宜,但萧文翰肯定不答应,那个单人间是他黑着脸登记来的,想起他昨天那表情她都哆嗦。   结果这个问题吃晚饭的时候萧文翰就给出了解决方案。林惜南拿着那把钥匙和门禁卡疑惑惊诧得合不拢嘴。他说:“我租的两室一厅一厨一卫,你先住着,放假我就搬进去。不收你房租,做饭的时候多放点米就行。刷碗我负责,还不要你洗臭袜子。家务一起做,我可不是请保姆。还有,我不会提过分的要求。”顿一顿,他又补充道:“若是开学你觉得住校方便,也随你。我是男人,你要再拿经济上的原因来反对我,我会很没面子的。”   林惜南记得有人说过:大多数男生都爱面子,甚至面子比命都重要。如果是另一个男生不给他面子,结果可能会打一仗。而女生不给他面子,后果只有更严重。所以如果你不赞同他的话,可以私下批评他,但不要当着他朋友的面给他难堪。如果想分手,没有比让他当众出丑更有效的了。   他的面子,好吧,她接受。   说话的时候他倒是郑重其事,仿佛在敲定天价合同。等他把林惜南的东西都搬进去,一下子就回归本性,抱着林惜南不肯撒手,得意忘形地奸笑:“萧大爷终于迈出圈养林小妞的历史性第一步啦!看吧,总有一天要买一幢大房子,属于我的房子,金屋藏娇!哈哈哈哈……”林惜南没好气地敲敲他额头,道:“金屋藏娇可是特指纳妾,说,你打的什么坏主意?”萧文翰窘了,立刻不笑了,挠头道:“那个……阿娇不是武帝他老婆吗?什么时候变妾了?”林惜南趁机把自己解脱出来,作幽怨状:“后来他不是搞外遇吗?把小老婆带回家里,废了皇后,让她困居长门,抑郁而终……”萧文翰彻底傻了。林惜南暗叹,这家伙历史这么差?这点常识都没有?他沮丧之极:“我应该多看看史书,可别闹这样的笑话了。”真是这样啊!她也沮丧了。   第三十一章(下)   B大很大,很多学生即使骑着自行车也会因为换教学楼而在下一堂课上迟到。翻译学院有同传设备要求,在设立的时候专门新修了教学楼,在学校的边缘地带,距离最近的食堂也有二十来分钟的路程,到宿舍区那更是非半个小时不可。萧文翰租的房子在翻译学院外面的街上,三楼,外面看上去不怎么样,内装修却极为温馨,主色调是浅浅的黄,家具简单却很实用,空调很安静,林惜南几乎是没有任何抵触情绪地就睡了第一觉。   搬进去的第二天她就开始了家庭煮妇的生涯。话说前一晚收拾房屋累到很晚,加之被萧文翰灌下去那一瓶庆祝用的啤酒,她一觉睡得黑甜。结果却被他硬拽了起来。理由很充分,委屈很严重——他肚子饿了。于是顶着朦胧的睡眼收拾了一番,研究了一下他买回来的厨房用具,直觉告诉他这家伙不是远庖厨的“君子”,但现在也没有证据,只得作罢,谁让她拿他的,手短了。   早餐做得简单,只用莴笋的嫩叶熬了粥,顺带煮了两个鸡蛋,炒了个青菜便算。她分量把握不够精确,做得多了些,萧文翰却一股脑儿全吃了,吃完就乐颠颠地厨房里刷碗去了。林惜南则开始研究泡菜。回想着赵南做泡菜的样子,心头酸酸涨涨的,只是感慨更多。泡泡菜需要母水,赵南做的泡菜闻名乡里,几乎家家的母水都是从她那里得去的。五年前换母水的时候,林惜南还在上大学呢,她说,要准备一坛最好的母水给林惜南做嫁妆。一坛上好的母水可以传好几代,传女不传子。   摇摇头把不相干的事情撇开,她仔细地回忆赵南做母水的材料和步骤,最后详细地列出个单子。萧文翰买的那些东西还差得远,于是她跟他说要去超市。萧文翰立马更欢乐地去换了出门衣服跟着她去。其实这人虽是大男生,习惯却好,即使在住处也不会穿着睡衣或者直接一条裤衩乱晃,都是规规矩矩地穿居家服。林惜南没有换居家服的习惯,都是穿出门的衣服,睡觉时才换睡衣,因此,她尤其佩服他这点换来换去的耐心。   超市不远,菜品种类也还算丰富,泡菜坛子、高粱白酒、辣椒、花椒、大料很快就买齐,盐他倒是已经买够了。想到这个母水要做好得十来天,又挑了瓶野山椒和白醋,打算先用它们泡点藕片、黄瓜、小胡萝卜、鸡爪什么的开开胃。结账的时候,林惜南提着篮子走在队伍里,萧文翰则谄媚兮兮地跟在她旁边,说:“你说咱们像不像居家小夫妻啊?”林惜南看看前面那人小山一样的一堆东西,貌似无意地答他:“想哪儿去了,分明是大姐姐带着小朋友见世面。别给我太丢人,否则以后不带你出门了。”   回到住处,林惜南只来得及用凉开水兑了白醋放了野山椒就接到柴院长急召电话。想嘱咐萧文翰把剩下的做好,说不定晚上就能吃到辣辣的泡椒黄瓜了,可又不放心,便也没说。萧文翰气哼哼地看着她出门,连别也不道一个。林惜南对他这小脾气无奈之至。到了柴院长那里就知道不虚此行了。昨天的面试上,杜先生测试过她的法语会话水平,今天柴院长单独让她做了一份法语翻译。虽是第二语言,但她完成得也相当不错,然后柴院长告诉她后天B市会有一个金融峰会,法国有一名专家明天会来,是柴院长的忘年交,但是他只懂法语和英语,不通中文,希望她能全程做他翻译,报酬自是没话说,够她大半的学费了。林惜南激动了呀,当然还是得维持表面的淡定,向柴院长要了行程表以及那位金融专家的基本资料,便赶紧往住处去,打算好好准备准备。   她出门一个多小时,回去后萧文翰还保持着她出去时的姿势——躺在沙发上,双手垫在头下,眼睛似闭非闭,一副气得不轻的模样。要她说,这家伙太能装了。可他明摆着要她哄呢,她能不识趣些?把文件放在茶几上,蹲到沙发前,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专注地看着他,深情地看着他,直到萧文翰终于受不了了,腾地坐起来,一把将她扯到怀里,指着她鼻子,恶狠狠地说:“快点从实招来,到底什么事,能比给我做泡菜更重要?”   林惜南扑哧笑了出来,握住他那根食指,移开去,说:“柴院长给了我一份工作,报酬不错,我学费有着落啦。”   “什么工作?”萧文翰很不满地皱皱鼻子,闷闷地问。   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舒舒服服地伸直了双腿,上半身的重量则完全放在他臂弯里。努力伸长的手臂,终于够到茶几上的文件,翻到那个法国人的资料那里,指着Aldrich Durand说:“奥德里奇·杜兰德,他明天来这边参加这一届的金融峰会,我给他做翻译。”   萧文翰仔细地看着页面,眼珠快速地移动,想来是上心了,很快,他便把文件放到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里是明显的不满不同意,眉头皱得死紧:“陪同翻译?”   林惜南观察着他的神色,心头的不悦感越来越强大,她强压下去,拿过文件,找到行程那里,指着B大经济学院演讲那一段说:“这里我会做交传,因为他母语是法语,而法语只是我的C语言,暂时还比不得英语那样熟练,能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很给我机会了。至于会议上,那就是会务组的事情了,我还没资格管呢。”   “如果是交传或者同传你当然可以去,但是……”   “萧文翰!”他还真敢说出来!林惜南猛地坐起身来,迅速站到地上,两人的地势立刻易位。她怒了,一字字地说,“你最好把剩下的话烂在肚子里,别让我瞧不起你!”   说罢,转身进了厨房,身后没有动静,她也没故意玩闹脾气哄小孩儿的游戏,根本就不希望他现在出现在面前。折腾一上午,胃里早空空如也,是该做午饭祭奠一下五脏庙了。一进去就见料理台上她盛着泡椒水的瓷盆里已放满蔬菜。粗粗一看,藕片是稍微煮过的,黄瓜切成均匀的细条,小胡萝卜洗得干干净净,鸡爪也是煮好了的。她一早知道他不是什么公子哥儿,厨房之事恐怕比她只好不坏。   中午要吃什么?把早上的莴笋炒了吧,炒肉片就行了,简单。利索地把米清洗好放进电饭锅里,开了开关,便专心准备炒菜材料。切肉的时候听到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片刻后被他从后拥住,动作很轻,但是倔强。   “惜南,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话。”   “怎样说话?”   “轻视你的工作。”   林惜南手中动作顿了顿,又继续。觉得他这样很碍事,要他走开点。他不肯,只嗯嗯地赖着她,不时拿下巴蹭蹭她,真是……过分!一定要这样考验她的意志力?   “放心,有做你的午饭。”   “下午去逛街。”   “做什么?你要买衣服?我可没什么眼光。”   “给你自己总会买吧。”   “我不需要衣服。”   “你得有一身正装,还有一套休闲服,你行李里我也没见到合适的鞋子。我也没见到什么化妆品,该准备一点,画个淡妆,那是礼仪。”   “你想把我打上‘萧氏所有’的商标了?”   “惜南,你就不能解读成我很在乎你,经不起任何损失吗?”   林惜南长叹口气,结束话题:“随你吧。”   下午林惜南就被带到市中心商务区。萧文翰大概是事先已做过调查,直接就把她拉进Scofield,挑了一套藏青色西装和白色衬衣,又拿了几件休闲装在她身上比划。她听凭摆布,乖乖地一件件试。萧文翰看得很满意,嘴唇动了动,想说刚试过的三件都要了,但见她一脸平静,平静到连一点意见都没有,最终还是只要了米白色收腰的短上衣和深色的牛仔裤。林惜南默默地看他结账,提着大包小包朝她走来,原本高昂的兴致生生被她掐了,也有些愧意,于是主动挽了他手臂,说:“谢谢你,文翰,挑得很好。”   萧文翰见她不再板着脸了,终于也轻松下来,走到达芙妮品牌店前,他说:“以达芙妮和阿波罗那样可悲的恋情作主题是他们的失误,但是那句话我喜欢,‘我希望每一个踏入达芙妮的女人,都像是谈了一场恋爱,体验一场华丽的戏,甚至找到真正的自己,所以无论今日女孩或是明日女人,自信的女人都会在达芙妮的引领下新生感动’,就这个吧。”他挺着胸脯昂着脑袋装模作样的样子真是逗透了。   林惜南听着他复述的那句话,问:“你查了多少品牌才决定的?”   “衣服选了很久,鞋子没怎么挑。”萧文翰被识破,有些讪讪。   林惜南随他进门的时候,瞟着店面,说:“达芙妮由SHE代言的是18岁上下年龄层的青春少女,刘若英代言的是28岁上下年龄层的成熟女性。你是在提醒我青春不再还是韶华已逝?”   说着,从他臂弯里撤出手,拿起一款中规中矩的黑色中跟皮鞋,觉得这个还要配那套西装些。专心致志地看,左看右看,她知道萧文翰已被她刚才那句话搞得崩溃了,被摆布一个下午总算是觉到点快意。等她觉得够了,转身去,见他一脸无奈地看着她,可怜兮兮的,顿时高兴得笑了起来,打算放过他:“好了,说着玩儿呢。帮我挑配休闲装的皮鞋,快点,逛一下午都累死了。”   萧文翰闷闷地看她几眼,终于还是走开了。不过,一个下午的低气压总是是正常了。   买好之后又去了屈臣氏。见两人相携而来,立时有售货员迎上来。听说是要买化妆品,专柜小姐倒是很贴心地建议道:“你女朋友的皮肤很好,只用隔离霜就够了,只是面色有些苍白,气色不怎么样,可得注意身体了。这个问题就用腮红来解决吧。不过在上腮红前,最好铺一层散粉。”专柜小姐笑容甜美,看着林惜南的眼光很专业,一边说着,一边取了试用装给她试妆,嘴里还不停地讲解,“VOV腮红是这几十年里最受欢迎的亚洲品牌,产自韩国,韩国人和中国人肤质比较接近,比起欧美品牌更适合。颜色可以选淡淡的粉红色,打扇形的腮红,让整个脸庞呈现出自然健康的效果。技巧很重要,一次不要太多量,一层层叠加效果会好一些……最后呢,可以配一支美宝莲的淡红色唇膏,轻轻打上一层,这个妆就很完美了,多一分都嫌过。”   林惜南一直通过镜子观察专柜小姐的动作,并且用心记忆,她说的技巧太复杂,中间那部分被她直接省略掉了。萧文翰站在她身后,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看。她知道这个妆确实很自然很适合很……好看,也不至于这样惊艳吧。他忽然低头在她腮边落下一吻,移到耳边,热气呼呼地往她外耳道里钻:“明天不要化妆,这几天都不要化,不……还是一直不要化妆好了。”   说罢,他抬头对微笑等待中的专柜小姐说:“就这套吧。”   专柜小姐满意极了,包好那些化妆品给他们指收银台,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建议多多锻炼,气色好了化妆会更简单。”   第三十二章(上)   杜兰德本人和照片里差不离,金发碧眼,身材高大,典型的欧美人形象。一出机场,林惜南便认出了他。上去自我介绍,他惊讶了一下,握着她空着的左手,行了个贴面礼。   “我麻烦柴帮我请一名翻译,没想到他找来这样一位美丽优雅的小姐,我真是太高兴了。”   “我还以为你会说找来这么一个没什么可信度的菜鸟呢。”   “不,怎么会!你一开口我就觉得你的法语说得真有味道,柴老头儿这次可捡了个大便宜。”   “……”   她一开始着实有点不适应杜兰德的随意,尤其是刚刚才做过自我介绍。这和老张头的情况不一样,人家都一大把年纪了,随便一点显得平易近人,可这个人三十出头啊,这又不是民风开放的法国……她一边打起精神得体地应对杜兰德,一边想着一个极度狗血的场面:某一刻,萧文翰突然出现,看到某个看似亲密的画面,然后气哼哼地跑开……   还好今天萧同学上课去了,虽然是磨到最后一刻才走。到了酒店,办理入住时,杜兰德忽然要求加订房间。林惜南诧异地问了下原因,他更诧异:“你不和我住在酒店吗?”   林惜南赶紧解释:“我和男朋友住在一起,若是有事直接打电话好了。”   杜兰德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原来这么美丽的一位小姐已经有男朋友了。不会是为了拒绝我而说的谎话吧?”   “当然不是,他也在B大。”林惜南极其真诚无辜地看着他,认真极了。   他叹口气,惋惜地说道:“那可真是遗憾,要是你们分手了一定要通知我,现在你可以回去跟他谈谈分手的事了,我在这里等你好消息。”   林惜南顿时哭笑不得。   她确实是立刻就回去了,但是是回去准备晚饭。话说虽然买衣服时是恢复了友好邦交,萧文翰一看到她拿起法语书还是不高兴透了。她除了哀叹一声“这个醋坛子!”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后来吃晚饭的时候她忽然想起萧文翰说要把她介绍给一起做游戏的师兄们——原话说的是“炫耀”,于是提议她在住处做一桌菜,请他们过来。萧文翰当即越过餐桌狠狠地在她脸上“吧唧”了一口,乐得直嚷“真是我的好老婆”,却是把林惜南气得翻了无数白眼,翻到眼皮都酸了。   晚上来的人挺多,比他预计的人数还多了两个,大多是男生,也有两个女生,好在林惜南多做了饭,不至于再来做一次。萧文翰把人一一介绍了给她,她启动超强短时记忆,一顿晚饭愣是一个人也没叫错过,那群人惊得直叹。第二天都是有课或者有事的,吃过饭便都离开了。萧文翰乐颠颠地收了桌子去洗碗,林惜南则赶紧回房间看资料。   没多久忽然被一只湿漉漉的爪子蒙住眼睛,脖子上也多出一只来。被突然打断还没什么,只是水珠直往衣服里掉,实在是难受。拿手没能反抗成功,只好言语相胁:“一边去!要不然我可翻脸了!”   “翻啊翻啊!我正想看你翻脸不认人是什么样子呢。”说着,人已挤到她和桌子中间,俯身吻她,林惜南挣扎两下无果,只好顺着他,盼他不要纠缠,尽快结束。   可事实总是不如人意的。萧文翰这次格外耐心,一点没有以往的野兽气息,只是温温柔柔地缠着她,害得她几乎融化掉。等他缠够了放过她,她都把之前看过的东西忘光了,不得不从头再来。瞅着他想再来一次,她赶紧摆出防御的姿势:“别闹!明天有会议,不是说几句你好再见就够了。”   “不要去好不好?”萧文翰拖过张椅子在她面前坐下,扯着她衣袖装可怜,“多陪陪我。”   林惜南被他噎得提不上气来:“不是说大三专业课多?你怎么这么闲?”   “那些课都简单着呢。五月份开始我们就要开发《史前罗生门2》,到时候会很忙很忙的。”说着,抬起眼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像极了被抢了食物的小狗,看得林惜南心火一拱一拱的。   “第一版才出了几个月,这就要做第二版了?”   “那个游戏估计到明后年市场人数就到饱和了,没什么增长点,盈利能力会弱下去,现在开始做第二版,到那时候推出正好。”   “这一环扣一环连得真紧,投机者,你们就使劲儿骗人家青少年吧,小心有人把你们告上法庭,指控你们把大好花朵引入歧途!”   “林惜南,你有点常识好不好?大家争抢市场上的最新款手机时,厂家早准备好第二代第三代第八代产品了!就你这电脑,当时买的最先进的吧,其实从厂家运到零售店都已经过时了!我们那是商业眼光!”   “我不就是开了个玩笑,用得着这样上纲上线吗?我就是没有常识,就是个被愚弄的消费者,不如你有眼光,行了吧?一边研究你的罗生门去,我要准备明天的工作!”   “不行!我还没说完呢,本来不想说的,谁要你开这个头!”说着,他一把抢过她手里的文件扔到桌上,“真正的投机者就是你正为之服务的人呢。没学过金融也该看过《华尔街》什么的吧,内线交易,非法获取信息,倒卖公司不顾工人死活洗钱,那才是真正的投机,真正的骗人!我们靠自己的技术赚钱可比那些吸血鬼正派多了!”   “你还真够以偏概全的,真正的金融家才不是那个样子!”说出口就后悔了,但除了闭嘴也没别的法子了。   “也对,你怎么可能没学过金融呢。就算没亲自操作过,也看过别人工作是吧。”   萧文翰冷冷地扔下一句话,起身就往外走。林惜南在心里哀鸣一声,在他走出房门之前猛然起身正对着他,近乎卑微地问道:“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肯相信我?我都洗手羹汤伺候你的朋友了,你还是要固执己见吗?那我以后干脆什么也不做了,你要生气就气吧,反正我做什么都无济于事。”   他僵立在门口,好长时间不动也不说话,林惜南狠狠地将指甲掐进掌心才抑制住跑过去的冲动。   时间太长,她也等不下去了,重新坐回桌前,从头看资料。一开始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过一会儿,心里平静下来才慢慢看进去,越看越快越投入,完全忘了时间。三寸厚的资料看完,闭眼回顾了一下,遇到不清楚的地方又回头看,直到最后能把大概内容顺顺利利地想一遍才放下。准备洗漱了睡觉,一转身就看见萧文翰端着水果盘站在门口。本来是想进来的,看到她站起身便停下了。   林惜南见他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心里暗道油盐不进又装逼lity,自顾自地找衣服,打算关门。   他握住她放在门把上的手,不住拿眼瞟她,低声道:“吃了东西再睡。”   “不吃,我不饿。”   “我大晚上的跑出去买菠萝,买了又自己削好,我容易吗我?不饿也吃了再睡。”   “我不想长胖行了吧?”   “你可以长胖点,我还抱得动。”   林惜南被气得忍不下去了:“谁要你抱了!要吃自己吃去。我做一桌晚饭还不如你买个菠萝了!”休想就这样混过去。当然,这句话没有说出来。   萧文翰也怒了,左臂一伸把她圈在怀里,不顾她的反抗,三两步把她扔进椅子里按住,右手上的盘子被重重地拍在桌上,他自己则一屁股坐进另一张椅子。   “你不把你和谭进那点破事儿交待清楚了今天就别想睡!”   “我为什么要交待!那是我自己的事。你没有理由这样要求我!”林惜南反抗了两下就放弃了,火气却是越来越大。   “怎么没有理由,就凭他明天也会去那个会议你也得说清楚了!”   林惜南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看得他扭过头去,嗫嚅着说:“志奇会跟他老师去会议现场。”   她冷眼看他表演窘迫,良久才冷冷地开口:“萧文翰,我告诉你,要是我还有一丁点儿和他在一起的想法,说什么也轮不到我们现在这样做些无谓的争吵。你尽管放心,我不喜欢同时和几个人纠缠不清,绿帽子什么的,更没兴趣。”   说罢,起身便往外走。走出几步,听得身后一声低低的道歉:“对不起,惜南,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等了一会儿,他却是没了动静,终于完全失了耐心,大步出了门。   她当然不是出走了,钱包身份证全在那公寓里,又不是演偶像剧,能随时有白马从天而降拯救女主角于水深火热之中。在深夜的校园里游荡了一番,什么也没看到,气息顺畅了才回去。门虚掩着,一进门就看到他坐在沙发上不知在想什么。看到她回来,他一言不发地进了卧室。   匆匆洗漱了躺到床上,数星星数绵羊数手指,没一个办法奏效,翻来覆去直到天微亮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会儿。   第三十二章(中)   一夜不睡好在林惜南脸上有了一点痕迹。洗漱时看着镜子里那两个黑眼圈,无奈地决定化个妆。这件事,她绝对是菜鸟。以前做交传仗着年轻皮肤好气色好从来不必化妆,更没有人挑剔过,现在却不得不正视不复当年这个事实了。   扑散粉的时候想起萧文翰出门时蔫耷耷的,想来也是没睡好,不过除了精神差点,其他的都没什么不同。顿时有些气愤,然后又觉得悲哀。等她人老珠黄的时候,他都还是个帅小伙儿呢。她今年该二十五了吧,他才二十一呢,她马上就该翻过女人一生最好的一页了,他的人生,却才刚刚开始。   这就是吃嫩草的坏处么?不得不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年龄差距着呢,甚至不得不害怕这个差距。   果然碰到谭进。不,也不是碰到,是必然会相见。他发过言后立即就找到她,她说,好巧。他深深地看着她,说:“不巧,我专门找过来的。你有一份简历投到简江涛所在的银行了,然后我去问了景晓阳。你不要怪她,我逼的。简江涛还记得吧?和你打羽毛球被你打得跪地求婚的那个。”   “……记得。”   他眼里渗出些疼惜:“你气色比那时候差了许多,别太拼命。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   林惜南被他那语气吓出一声冷汗来,忙苦着脸问:“我这妆化得有那么差吗?”   他愣了愣,失笑:“不,化得很好。可是如果不必掩盖你还会化妆吗?”   “唉……”她苦恼地长叹口气,“就知道不能碰到老熟人。”   谭进毫无形象地笑了起来。   该杜兰德了,因为是讨论,用交传更方便,所以会务组的翻译都是站在台前的。林惜南看着那个法语翻译,转移话题:“谭师兄,你看那翻译比杜兰德可不差。”   谭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说:“他跟我们一个学校的。”   “一个学校?不可能吧,有景晓阳在,这种人我怎么会没听过。”   “他叫程浩,你想想看?法语系的。”“法语系”那三个字真是意味深长。林惜南思及往事,难免有些黯然。   “想不起来了,不过真是风度翩翩,赞一句谦谦君子也未尝不可。”顿一顿,她又说,“现在这样的男人可少了。”   谭进忽然笑起来,连声音里也笑意盈盈:“确实少了。法语系可没几个人不知道他为了女朋友跟父母闹得不可开交,外交部翻译室不去,直接去外交部也不干,宁可在外打混。说来好笑,他女朋友却是毫不知情。”   “要是知道了才麻烦呢,”林惜南略略想了想就明白了,“恐怕他现在愁着怎么让女朋友安然无恙地见公婆。”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然说:“你怎么看我的?”   “嗯?”林惜南一时转不过弯来。   “你说程浩是谦谦君子,那我呢?”他苦笑了一下,“会不会是不择手段无恶不作的超级骗子?”   她回过神来,忙摆手道:“怎么会!谭师兄你可是事业有成的代表人物,真正的金融家,沉稳又有眼力劲儿,尤其是有操守,圈子里没有不佩服你的。”   他悲凉地笑笑,道:“一失足成千古恨,我怎敢再失手一次。”   林惜南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想安慰安慰,却觉得无话可说。   中午休息的时候杜兰德才过来,一见谭进便调笑林惜南:“这就是你男朋友?那我可没机会了。”   林惜南很想告诉他他说对了一半,谭进已开始与他说话。两个圈内人说起来就停不下来,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林惜南听着谭进流利的英语,觉得他这几年进步可真够大的。等他们停下来,她悄悄表扬了他一句,他笑而不语。林惜南恍然大悟:“你根本就是骗我的是不是?什么四级过不了,耍我耍得很开心吧。”他笑得打跌:“哪有!我怕你发现,可是把四六级成绩都销毁了的。你不知道当时辅导员帮我弄那个那段时间笑话了我多少次。”   似乎这些男人总是有秘密瞒着他们的女朋友,谭进是这样,程浩也是,那萧文翰呢?他瞒着她什么没有?就算有也不是好事,有好事一早说出来邀功请赏了!   一天结束时,谭进又问她,萧文翰在她心中是什么样子的。她想了许久,才咬牙切齿地答,磨人精。   是啊,真够磨人的。她打电话去告诉他晚上不能做饭了,他直接就说住学校里,不用理他。那委屈的口气真是……磨人透了。   会议一连开了五天。林惜南每日里工作量着实不小,杜兰德碰到的许多人都和他沟通不良,常常一天下来她说的话比他说的还多。晚上回到公寓,洗漱后睡不着便看书,看一会儿又烦,就爬起来去厨房里捣鼓,把泡菜母水做了放起来,等着第一批泡菜出炉的那天。   第六天上午会议正式闭幕,下午杜兰德要去B大的经济学院开一个讲座。她本来是很忐忑的,法语毕竟不如英语那般运用自如,结果杜兰德把大纲丢给她,说他用英语也行。   这当然再好不过。下午经济学院的礼堂爆棚,杜兰德演说起来激情四射,为了表达出效果,她的中文翻译也是一出精彩的演讲。台下的掌声一片接一片,经久不息。学生们给她掌声的时候,她忽然想到,这算不算狐假虎威。   杜兰德被几个学生缠着提问,她本想拿手机看看有没有消息,结果被几个男生围住。   “同学,你也是我们学校的吗?”   “你刚才的翻译实在太精彩了……”   “能不能,我是说,其实我……”   林惜南冷汗直冒,正想着怎么摆脱才好,手机及时地想了起来。歉然一笑,道:“抱歉啊,男朋友急着找我。”   随后有男声传出来,他们见真是这样,便悻悻地离开了。   萧文翰忽然这么大声说话,林惜南猜到他肯定就在这附近,看到有人跟她搭讪了才故意打过来的。果然,搭讪的人一走,那边就欢笑起来。   “惜南,现在可不可以回去了?泡椒鸡爪快泡得坏掉了,你腌的泡菜也可以吃了,我们回去做菜粥当晚饭好不好?”   林惜南四下张望,没有找到,答他:“恐怕不行,晚上还有个宴会,我得工作。”   “我做好了等你回来也行。”似乎没有不妥。林惜南觉得奇怪,他怎么忽然通情达理了。   “我明天把他送走就有时间了,明天再说吧,今天会很晚的,大概得到十一点左右。”她是真没办法。   “这么晚?那我到时去接你吧。在什么地方?”   “盛世天下酒店。”   “好,我现在有事,就不过去找你了。”   “好。”   宴会是会议主办方为与会者提供的一个较为轻松的交流环境,一般来说是发展交际圈的好机会,算是各国与会者大老远跑来B市的福利之一。林惜南没有礼服,还没开口,杜兰德就把盒子给了她。   裙子是黑色的,细细的吊带,裙摆略嫌短了些,露出一半的大腿来。有一条披肩,可惜她不会披,只好放在一边。高跟鞋很高,比她那双还要高出一小截,还好最近一直穿中跟鞋,蹬上去也不是很难过。   一整个晚上都陪在杜兰德身边,因为那些人没几个懂法语的,英语口语也不行,以至于好些时候他都会困惑地看向她。杜兰德行情很好,人来人往不断,林惜南也没什么机会吃东西,只是不时喝点饮料对付一下。这样的一个晚上当真不轻松,杜兰德大概也是理解的,常常对她报以歉然的微笑。   到十点多的时候,林惜南觉得胃疼了起来,一开始还忍得下去,等这个银行行长说完离开,她就真得坐下来了。杜兰德问她怎么了,她只好摆摆手说没事。受了凉的反应因人而异,有些人会拉肚子,有些人会犯困,林惜南则是胃不舒服。这几天工作量不小,心情又一直不怎么样,睡得也不好,再加上前面近一年时间的积累,晚上礼服一穿就显症状了。   大略解释了一下,杜兰德好不愧疚,寻了温水给她,问出她不会裹披肩,便自告奋勇地要帮她。她怀疑地看他两眼,他不高兴了,又不是没交过女朋友!   好吧,不要挑战一个男人的尊严,这是萧文翰给她上过的课,不可忘了。   披肩是白色的,很长,在肩上裹了几圈,然后从前面穿过,边上的流苏垂在层层披肩下,随着她的动作轻晃,别是一番味道,杜兰德这才满意地收手。一抬头,她就看到走廊尽头萧文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不知看了多久。她一看见他,他便转身走了。   胃里一股尖锐的痛意传出来,手上一个不稳,杯子就掉在了地上,碎成一地玻璃,有水溅在她脚上腿上,湿湿的,比胃疼还要不好受。   “怎么了?刚才那个人你认识?”   林惜南捂住胃部,躲开他的搀扶,说:“他是我男朋友。”   杜兰德困惑地摸摸头:“那他怎么看到你就走了?”   “没事,他就是一破小孩儿!”林惜南一时缓不过劲儿,恨恨地答他。   第三十二章(下)   婉拒了杜兰德送她回去的提议,林惜南又撑了一会儿,谭进忽然冒了出来,跟杜兰德打了招呼,不由分说地把她拐了出去。不知他从何处弄了辆车开,林惜南还没认出牌子来就被硬塞了进去,她没好气地说:“有驾照没?我可不想出了事被这样带进警察局。”可一上车就被暖气给贿赂到了,后半句说得很没底气。   谭进专注地注意着繁忙的路况,瞥她一眼:“磨人精给你气受,你就对我发火?南南,你太不把我当外人了吧。”   林惜南被他良好的自我感觉打败:“我只是不知道谭师兄力气这么大了。”   谭进好半天没说话,林惜南也没交流的意愿,只有气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偏着头望着飞逝的灯火。想起他们曾在观景大道上看下面的车河,那一条条明亮的光线交织在夜色下,真是繁华得令人心悸。而如今,他们成了其中的一个点。   又一个红灯后,谭进忽然说:“南南,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我那样纵容你,有时候我真恨自己对你狠不下心。否则,现在就不会开着车送你去找别的男人。”   “你可以随便在哪个路口放我下去。”   瞥眼瞧见他握方向盘的手指关节都发白了,林惜南心里愧意陡生。他放弃一个扩展业务的好机会帮她,她却把男朋友给的委屈全数往他那里发泄,着实可恶。讪讪地低下头,问道:“谭师兄,我以前是不是也让你没有安全感?”   谭进顿了顿,才说:“没有,我从没怀疑过你对我的感情。安全感也从来不是我们会纠结的事情,不是吗?”   林惜南闻言苦笑了出来:“是啊,以前做什么都是兴之所至理所当然,现在要刻意为之的时候可真够难的。”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谭进开了个头,却没有说下去。   林惜南知道他想说什么,接口道:“这样的纠结确实很辛苦,可也实在。过去那样的理所当然,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但似乎又顺理成章。唉,真是个混乱的说法。”   车里渐渐陷入了完全的寂静,一时只听得到微微的风声和车河里的鸣笛声在耳边呼呼而过。大约是受不了这样的诡异,谭进按开了电台,调到一个正播放音乐的频道。林惜南也不知做什么好,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但比起酒店里那会儿已经好很多了,于是专心听歌转移注意力。不知今天电台抽什么风,播来放去全是莫文蔚的歌。从“有太多男女就象你就象我年纪轻轻开始拍拖/沉沉地爱或者天雷地火/眼看卿卿我我眼看情海深波/最终日子还得往下过/你可以说我冷漠或是怪我过火/我倒要看你没我能不能活”到“开始总是分分钟都妙不可言/谁都以为热情它永不会减”,从“以为你会说什么/才会离开我/你只是转过头不看我”到“我明白太放不开你的爱/太熟悉你的关怀”。   播到“我们一直忘了桥搭一座挢/到对方的心底瞧一瞧/体会彼此什麽才最需要/别再寂寞的拥抱”,林惜南觉得胃疼又厉害了些,不自觉地就把手肘撑在了窗沿,扶着额头直吸冷气,谭进见状,把车速降低了些,说:“去医院看看吧,或者吃点东西,反正都晚了,也不差这一会儿。”   林惜南看看四周,景物都有些熟悉了,摇摇头,不想说话。   接下来这首就厉害了,“其实我一直都想/亲口对你说/你爱我/也不容易吧/但是你并不问代价/抱歉我原来还没/亲口感谢你/给我力量不惧怕”。林惜南当即叫了出来:“停车,我就在这儿下去。”   谭进见她情绪很激动,急急刹车,道:“怎么了?不是还有一段?”   林惜南深吸口气,道:“再转个弯就能看得见了,还是不要再惹他。我自己走回去也行。”说着就开始解安全带。   “大晚上的,又冷又病,我能让你一个人回去?!”谭进怒了,也不知为的是哪一样,但她已没有心思去分辨。   “谭师兄,谢谢你送我回来。这段路很安全,我一个人也可以。既然我已经到这里来了,再退一步两步又如何?让我自己回去吧,比起看着我生病,他恐怕更不希望见到你。”   说罢,她推开门,摆摆手便努力往公寓方向跑。可是穿着高跟鞋站了一个晚上,双脚又肿又胀,还钻心地疼,实在没什么速度。下车没几步四月底的凉意就席卷了全身的感官,忍不住一阵阵地哆嗦。耳听得身后谭进的脚步声,心安的同时又愧疚。   很快便到了楼下,屋子里没有亮灯,也许是躺在沙发上闹别扭呢。“蹬蹬蹬”地上楼,开门,开灯,可客厅里哪有那个懒趴趴的身影。轻手轻脚地去卧室看了看,被子还是一叠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忽然想起他在她家住的时候了,赵南总是笑话她叠被子叠得不如他的好看。   也不换衣服了,穿着拖鞋礼服便往学校跑。一路上晚归的学生不住地对她吹口哨,甚至老远都有搭讪声传来。这辈子都没这么窘迫过,但她顾不得那么多了,从来到这边的第一天就吵架,总共待了九天,就有八天没好好说过话。她大老远的跑来不就是为了好好爱他一次么?何必要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不喜欢,她不做便是了;他想给她,她拿着便是了;他想要的,她给他便是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转了好多个圈儿才找到会英园三栋,仰头数着楼层,看到七楼还全亮着,松了口气,赶紧拨了电话。很快就被掐断了。她再拨,还是被掐断。跑的时候还好,一停下来冷风就直往心里灌,冻得她几乎想不顾形象地跺脚取暖了。一连拨了七个电话才终于接通。他的声音里满是烦躁和不耐:“做什么?”   林惜南努力控制着牙齿间的动静,可声音还是颤抖得厉害:“文翰,你下来一下好不好?”   那边的呼吸声时轻时重地传来,她注意着七楼可能是5号的那几间,忽见第二间一个人影一闪,随即电话里传来“嘟嘟”的忙音。她放心地收线,看见过路的男生都拿奇怪的探究的眼神看着她,她这才觉得不大自在。忙转过身,站到花坛边,离宿舍大门尽可能远。   极力地拢紧披肩,可披肩裹得再多层也只是一块薄布,怎么抵得了四月的晚风,她几乎花了全部的意志力才保持住平常的站姿,一时间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亢奋却又有些恐慌。   腰上忽地一紧,一只青筋毕现的手臂死死地将她箍住。还没反应过来,惊呼声脱口而出,斜刺里又伸出一只手来捂住了她的嘴巴,几乎连鼻子一块儿捂了,顿时呼吸困难。   熟悉的气息和感觉告诉她,这人很生气很生气,但她没想到他会把她就这样抱到灯光遗忘的墙角,近乎粗鲁地推在墙壁上,低头便啃。林惜南本是打算低声下气地跟他和好,他却一声不问就这样施暴般对待她,顿时气得几乎流出眼泪来。萧文翰见她反抗,恼怒之下咬破了她的下唇。林惜南尝到血腥的味道,胃里立刻翻江倒海的,应和着她心里的难受。   他灼热的嘴唇顺着她嘴角往下,到颊颈相交处,他忽然狠狠地咬了一口,林惜南立时便痛呼了出来,扬手就往他背上招呼。他腾出掐在她腰上的手,捉住她的,继续往下,到脖子中间时停下来,重重地吮吸,林惜南终于带着哭腔喊了出来:“萧文翰,你吸血鬼变的吗?”估计是留下痕迹了。   下一刻他就放开她,凑到她面前。借着微弱的光线,林惜南看着他眼眸里的冰冷,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没想到他忽然开始撕扯她的披肩,一边扯一边恨声说:“我恨这条披肩!”披肩小小的一块布怎经得住他大力的撕扯,三两下就报销成一团布条了。林惜南以为这该消点气了吧,却不想他竟然接着扯裙子,嘴里仍是恨恨地说着“我也恨这条裙子”。她被他的怒气吓得手忙脚乱,急迫中话语脱口而出:“别扯了!这条裙子扯了我就身上就没衣服了!等我换下来你爱怎么扯都行!”   果然有用,他动作停下来,但接着又开始吻她,炽热的手掌开始在腰背上肆意流连,甚至渐渐往下。林惜南觉得胃里翻腾得越来越厉害,终于忍不住了,用尽全力摆脱他霸道的吻,喊道:“放开我,我要吐了。”   他眸子里寒光暗闪,几乎咬牙切齿地说:“这么快就厌恶我了?你不是说我的地盘我做主,想吃就吃吗?”   内心的羞愤和身体的不舒服急速膨胀,林惜南终于被他气得哭了,恨恨地骂道:“萧文翰你这混蛋!大混蛋!我胃疼!胃疼!”   第三十三章(上)   这一病来势汹汹。自那年住院后就没病过,照顾赵南那半年连着考研的半年过的可说是非人的生活,这次冷风一吹就把积累了好几年的寒气全发出来了。最初是胃不舒服,一会儿疼一会儿反胃,很是烦人。当天夜里就发起烧来,迷迷糊糊地还骂着萧文翰“混蛋”。等烧退了又整日犯困咳嗽鼻塞,最后连声音也没了。   那晚她说了胃疼萧文翰便要把她送医院,她抵死不从。医院那地方,她一辈子都不想进了。无奈,只得去学校医务室看,女医生见林惜南哭得眼睛都肿了,衣服凌凌乱乱的,裹着他的外套都还看得见身上的吻痕咬痕,几乎拿听诊器敲死萧文翰。萧文翰抱着她一路跑一路道歉,急得都要哭了,一到室内见她身上真是狼狈,愧疚得看也不敢看她,任由女医生敲他打他骂他训他。林惜南觉得自己没面子透了,生了好多天的气才揭过这一节。   话说养病那一个月萧文翰可是做足了样子。正值《史前罗生门2》正式开工,五月份的课程论文一篇接一篇,他每日里学校、公司、公寓三处跑,餐餐回来吃,晚上也要她睡着了才肯回自己房间。隔日林惜南发着烧,胃口全无,一看见他就想起他那浑话,完全不想吃东西,更不愿理他。萧文翰做了菜粥切了泡菜杵在她面前一个劲儿地哄一个劲儿地道歉,任她怎么说没胃口都不罢休。她不吃饭他便不去学校上课不去公司上班,林惜南只得逼着自己往下咽,但总归还是不理他的。后来连着好几天都是这样,她食不知味地往下塞东西,乖乖吃药,他紧张地看着她做完这一切才肯出门。她又气又恼又烦,气的是他总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儿,每次都非得说了气话再来后悔补救。恼的是他竟然拿学业拿工作要挟她,吃定她不会任性了!烦的却是他那一副小心翼翼的愧疚样子……闹起来受累的人总还是她自己,所以,过几天好些了,便不让他做饭侍餐端水,他爱跑来跑去的还是由着他。   这一病缠缠绵绵地持续了一个月,当B市的夏季正式来临,林惜南总算是全好了。当然,她和萧文翰那个磨人精也言归于好啦。只是某人似乎一直处于愧疚中,她看着他逮着机会就献殷勤看得也还算过瘾。   身体好些她就着手找工作,之前谭进跟她提过B市分行正好缺翻译,又补充说如果她因为他们过去的关系而不去那就说明她对他余情未了。林惜南气结,但那边人事部与她联系时开出的条件也丰厚,便想答应下来。转眼想到萧文翰,问他的时候他不反对,但骨子里只怕还是忌讳她和谭进那段。她珍视那份感情,可以把它当做美好回忆与萧文翰分享,即使他耍个脾气吃个醋威胁她以后不可再想了也无所谓,但绝对不能像交待罪行一样被他审问出来,那是对她也是对他自己的侮辱。可目前看来,他很明显还不具备那样的胸怀,除了刻意忽略,她也别无他法了,于是只好另作打算。   发出简历还没等到回音柴院长就找她来了。上次阿杜的那个工作可说损失惨重,但拿到的信封还是鼓鼓的,也算是安慰了一把。这次柴院长要她帮正式的同传译员整理会议准备材料,收益不高,但好处却不是钱买得到的。她只要把每天的整理工作做完就能旁听一下研究生的课,也可以使用练习室。   这样一下子就感觉到差距了。比如说上课时会由一个同学演讲,另一个同学就在旁边拿着板夹做同传。她知识面虽广,听都能听懂,但暗中尝试像别人那样边记边翻就不行了,要么记下了来不及说,要么说出来了又漏了一小段,甚至还会常常找不出词来。偶尔跟柴院长一说,他奸笑不已,只是告诉她要花功夫。   做同声传译对译员体力要求极高,人的精神得高度集中,而且往往会议都有故障的时候,延时或者无中途休息那是再正常不过,一天下来便是铁打的人也撑不住;即便只是在上课期间,老师要求每天在练习室至少待上五个小时就足够令人咋舌了。某日比较闲,林惜南试着在练习室专心待了六个小时,站起来时已不知人间几何,而有些比她待得更长的人都还精神抖擞地走出去。这样的对比,实在太明显。   于是,她决定早上起来一边听广播试着翻译一边跳绳,半个小时;晚上睡前则在操场跑步,回顾这一天的内容,听听晚间新闻。萧文翰知道她的意图后便抽了早上的时间陪着她,不让她听广播了,他来读英语报纸给她,要她翻译。一开始老是被他嘲笑翻了一句落了一段,后来越来越顺利,竟然也能八九不离十了,倒比同传室还有效些,估计是被刺激出来的。见英翻中挑不出她毛病了,他又开始读中文报纸,甚至把他自个儿的论文拿出来读,又是一个被嘲笑的过程。林惜南有时候被气得挥着绳子追着他打,他还乐得喝了蜜一样。锻炼的时间一长,效果是各种各样的好啊。不只是体力精力上去了,心境开朗了,精神头足了,便是气色也好了,面色红润有光泽,她常常看着文件就能听到萧文翰在一片寂静中忽然咽口水的咕咚声,通常后续就是落入魔掌惨遭蹂躏,直到星星之火即将燎原,肇事者呼啦啦一下子逃离现场,丢下一句话:“媳妇儿啊,你太诱人了,我这就赚大钱把你娶回去藏起来。”   除去自己的事情,林惜南也没忘了萧文翰可忙着呢。空闲又不想练习的时候,就做足份的午餐晚餐或者水果沙拉带去公司分给整个组。这种时候并不很多,但每一次去那个累得狗一样的开发组就跟过节发到肉骨头似的。萧文翰在一帮介于男生与男人之间的男性生物怨毒的目光里跟林惜南闹,林惜南不想在外面太亲密,他就一定要缠着她搂搂抱抱。一两次下来,林惜南学聪明了,一分完食物就去跟少得可怜的两个女生扎堆,萧文翰在别的女生面前从来都是自闭症儿童,只好一边写程序一边幽怨地瞟她。这个后果自然是出错,被组长狠批,被组员笑话,林惜南威胁再也不来了,这才收敛一些。约定好,他不缠她,但她得待在他一臂之内。   一坐近了她就有些敛不住心思,分明是拿了他的书在练习视译,看着看着就被他专注工作的神情吸引了。浓眉轻微地拧着,眉心是一个很有味道的川字,黑漆漆的眸子里闪着不知名的光华,随着眼珠的移动而流动,有了生命一般,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带得颊边的肌肉鼓起一点点,很是可爱。她几乎都要忍不住拿手描摹一番了,然后就有人忽然出个声,当然,不是因为注意到她的小心思而故意弄的。   后来又发觉他们都不穿正装的,因为这个新成立的小公司本来就这么一个组,连个打杂的都没有,更别说什么制度了。于是,她也会想象一下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是什么样子,很自然地就联想到洋娃娃般的小女孩儿踩了妈妈的高跟鞋的情景。很久很久以后,她忽然再想起这时的想法会很有抽自己的冲动,因为事实证明,这人穿上西装完全可以用某个很烂俗的骂人话来形容:衣冠禽兽。哦,远了,那是后话了。   六月二日,林惜南便二十五了。萧文翰本想请两天假陪她出去转转,林惜南不想耽误他,便假装气呼呼地瞪他:“我可是又老了一岁!这有什么值得庆祝的!”萧文翰却当了真,相当郑重地捧着她的脸看进她眼里说:“我很遗憾没能早几年出生,以至于让你等得这么辛苦。”林惜南能说什么?其实她也没有一心等他,她也在做自己的事。所以,只能扭头躲开他温热的手掌,抹泪罢了。后来他又常常缠着她闹,说什么十八岁的男人看二十一岁的女人,二十二岁的男人看二十五岁的女人,二十七岁的男人看三十岁的女人,三十岁的男人看三十三岁的女人其实感觉没差,永远都是优雅美丽成熟知性的,那些小动作尤为可爱,同时,还很……魅惑。他们那时都没有发觉,萧文翰无意间说出来的那几个时间,恰恰是他们这段关系最明显的几个节点。   八月底,林惜南在萧文翰的千叮万嘱中坐上了回J市的车。沿途满目的苍翠中,想起临行前他哀怨地瞅着她说,不要跟别的男人说话,别人搭讪你不许理会,不要吃别人递过来的东西,不要……然后忽然间就笑起来。对面那位估计是被她吓到了,问,想什么呢,笑得那么开心?她愣一愣,回过神来,说,我男朋友。   回到家后,先去寺院看了老林,老林仍旧和老和尚一起玩,但已不似上次分别时那般超凡脱俗了,林惜南遂放下心来。返程前去墓园看了看,把木牌上的灰尘拂去,芳草萋萋满园,静谧安详一片。林惜南在石阶上坐了许久,却只说了八个字:“岁月静好,长愿如此。”   第三十三章(中)   再回校就已正式开学,林惜南不再是旁听了,每日里突然就忙得不可开交。从早上六点起床到晚上十一点回公寓,一天里几乎是停也停不下来。上午学习翻译理论或者跟老师练习交传同传技巧,下午做翻译兼职挣生活费,一周也有一两天随老师们去会场实习,晚上在练习室待足五个小时才算安心。回去后还得浏览新闻获取最新消息,也得关注英语网站,保证自己掌握的语言没有陈旧落后。柴院长对她要求颇高,要她能把法语学到B语言的水平,实现A-B、A-C、B-C语言间的无障碍转换。要做到这一点谈何容易!她原本也没奢望过,但经他一提,野心也滋长起来,因此,本就紧紧扎扎的时间表又紧了一大圈。   这样的情况下,林惜南便是吃饭都没有十分钟以上的时间,哪还能回公寓做饭。提出搬回学校宿舍,萧文翰很不高兴,只说她没时间就不用做饭了,他上了大四待在学校的时间愈发少了,公寓离公司近,要她还是和他一起住。林惜南再也不想与他在细枝末节上争执,她又何尝不想每天见他一面,之后也不再提搬出去的事情。   课堂上真正开始练习同传的时候,林惜南发现了一个极其严峻的问题。经过好几个月的训练,萧文翰无论是说英文还是说中文她都可以翻得八九不离十,但在其他人身上就不行了,她还是结结巴巴,该落下的落下。为此她再也不许他陪她晨练。萧文翰问出原因后,笑嘻嘻地说,说不定以后也给他做翻译,那可不是万无一失了吗。她才不理会他嬉皮笑脸邀功讨赏,但暗地里还是赞同他的说法。她完全熟悉他专业论文遣词造句的习惯,英语更是她一手教出来的,无论怎么翻都出不了岔子的。其实那时候不过是说着玩儿,但没想到,这样一句戏言,竟在几年后成真。   国庆那几日,景晓阳说要来B市看林惜南被折磨成什么样了,顺便也见见她那小奸夫。林惜南早已习惯她的语言风格,只是在告知萧文翰的时候换了个说法。萧文翰听完她的话盯着她看了将近一分钟,忽然把她打横抱起,连连在空中抛了几个回合,吓得她魂飞魄散才作罢。随后他就开始打电话,问不同的人同样的问题:该穿什么衣服?该用怎样的态度?该说哪些话?……林惜南无语极了,他连她爸妈都拿下了,还这么紧张见她的朋友。后来她才知道,在爱情这件事上,朋友的影响比父母要大得多。   B市的秋天很短,树叶似乎刚刚变黄离枝北风就呼呼地来了,一天紧似一天。林惜南终于有机会见识真正的秋天,可惜,时间紧张到吃饭都是奢侈,何来闲情欣赏。等惊觉冬衣不够暖和了,才意识到又是一年雪来时。   第一场雪飘起的时候,林惜南毫无知觉,仍是在练习室里。同班的男士拍拍她肩膀,示意她摘掉耳机。林惜南照做,听见他说:“今天平安夜,一起吃晚饭吧,别再啃面包了。”   “啊?”林惜南脑子还在刚才那段材料里打转,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们一起去吃晚饭,今天不要再练习了。”   这下她听明白了。眼前这位已经快三十了,在医院临床工作了几年又跑来做翻译,不知是不是职业缘故,每每林惜南啃面包对付午餐晚餐时他就会絮絮叨叨地说一堆营养和健康问题给她。就在她犹豫着怎么拒绝时,手机响了起来。要她说,萧文翰可真是神了,每次旁人搭讪他总能及时打过来。于是她冲男士晃晃手机,歉然道:“可能去不了了,男朋友在等我呢。”   “男朋友?”医生失望了,随即又燃起一丝希望,“同班这么久都没见过,还放任你天天吃面包打发正餐,他对你是不是不怎么上心?”   林惜南冷汗涔涔,他每次到点就走,萧文翰总是等她觉得够了才来接她,时间错开,他自然见不到。她对这位实在没什么好感,干脆扔了枚炸弹过去:“他做一个项目,时间很紧,我们住在一起,每天晚上才见面。”   医生瞠目结舌,悻悻地走开了。林惜南赶紧接通电话,却听到他惬意的轻笑声。正诧异,却听他说:“惜南,我该怎么奖励你才好?”   “呃?”林惜南完全摸不着头脑了。   萧文翰笑得愈发开心起来,她几乎能想象出他眼睛弯起来的样子。   “你为了摆脱狂蜂浪蝶连名声都不顾了,我是不是该奖励你?”   林惜南站起来就看见他在门口瞅着她笑,于是自己也笑了。   两人牵着手下楼,碰到下班的柴院长。这时候林惜南已经和他混得很熟了,平常都是老柴老柴的叫。可惜,无论她怎么问,老柴头都不肯告诉她老张头在信里说了什么。老柴头第一次见到她传说中的男朋友,兴奋得眼里都闪光了,连连向萧文翰发问,从学院导师到家住何方,简直跟查户口似的。还好三人不顺路,老柴头没有机会再问他们怎么开始的就不得不上校车了。萧文翰乐得走路都飘飘然了,用他的话说,就是已经把林惜南娘家人一网打尽啦!   回到公寓,林惜南进屋换了居家服。她算是被他影响了,影响得彻彻底底的。站在镜子前,把披散的长发挽起来,用簪子固定好。这个样子的打扮已经好几个月了,她已经完全习惯摇头时水晶垂链发出清脆的响声,如溪流淙淙,一直流到心尖上去。把衣服里的天鹅拿出来,透明纯净的水晶映照着她白皙细致的肌肤,她承认她自恋了。   镜子里忽然映出萧文翰的身影来,他快步走近,从后环着她细细的腰,脸埋在她脖颈里使劲地嗅,惹得她痒痒的,闹着要他走开。他可不理,干脆还啃啮起来,时轻时重,吓得林惜南都要哭了。最后她嚷着肚子饿要吃东西,萧文翰这才放过她,手指却流连在她颈间那红红的一小片上,轻笑道:“行,喂饱了你我再吃。”   他信用记录在林惜南那里不怎么好,但每当涉及吃她豆腐这种事他向来说到做到,厨房一收就抱着她开啃,完全无视她还有工作的求告声。她无奈地感叹,不能吃他做的饭,否则自己会被吃掉作为回报。   《史前罗生门2》已进入内测阶段,萧文翰主要负责美术设计和编程,后期的事情可以不必管,也就是说,他可以悠悠闲闲地准备毕业设计,顺便每天给她做饭送饭。原话是,她要再敢吃面包,他就吃了她。   可惜萧同学的二十四孝男友没当到两天就得休息了,因为林惜南要去东京为期十天的经济论坛做翻译。本来人家请的是朱姓翻译和老柴头,结果老柴头大手一挥,林丫头代我去,老朱你看着她,做得好就算升级了,做不好就等着明年的升级考试。这一次她是正式的译员,还是那种坐在小箱子里的同传,萧文翰没了话说,只是走之前那些日子成天可怜兮兮地巴望着她,悲戚地述说独守空房的寂寞空虚冷。林惜南准备会议材料忙得昏天黑地,被他烦得紧了,只好英勇献身,主动献上香吻堵住他碎碎念的嘴巴。   一月份,东京也下起了雪,可林惜南有他买的防寒服和围巾,有他随身的叮嘱和唠叨,走到哪儿都暖乎乎的。朱老师瞅着她笑,恋爱中的人啊,哪一天都是春暖花开时。她忽然便想起他大一那个圣诞节,视频连接着,她裹在被子里,蚕蛹一般,他则穿着薄薄的毛衣,闲散地靠在椅子里,一脸悠闲的笑。其实那天的漫天雪花,都不如他春暖花开般的笑脸来得动人。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做同声传译,说不紧张那是骗人的。朱老师在会前跟她讲,不要把精力太集中在某个点上了,要把心思分散,听、写、译要同步。如果遇到难词,意思到位即可,一开始不必要求太高。会议开始后就好多了,最初还有些磕绊,翻上几句就进入了状态,越来越得心应手,到后来几乎成了本能。大半年的艰苦训练完全没有白费,一分一毫的付出都在这个小小的箱子里得到了回馈。第一天结束时,一出控制室朱老师就给她来了个大大的拥抱,恭喜她成功升级。   十天的论坛结束后,林惜南意犹未尽,神经都还处在高度兴奋状态。朱老师狠狠地笑话了她一番,不许她立刻回去接着训练,要求她在东京放松几天。这当然是好意,那十天的消耗,比平时一个月的训练还大,若是不调整一下,长此以往,难免英年早逝。   可她真得马上回B市了,越快越好,因为,萧同学就要二十二岁啦。   第三十三章(下)   该买什么礼物呢?在一起后,第一年她还不知道具体日子就过去了;第二年是他要的,腊月二十七之前的那段时间;第三年她忙着考研忙着靠近他,只依他的要求唱了一晚上情歌。第四年?第四年就是这个时候了啊。竟然到第四个年头了!望着窗外的云海,林惜南仔仔细细地回想着来时路,觉得自己吝啬透了。四年的时间,她只送过一份实实在在的礼物——那只作为回礼的斯沃琪腕表。而他宝贝得什么似的,一戴就是三年。   谎报了归期,下飞机就往中心商务区跑。她想起还没见过他穿西装的样子,而他,很快就要踏入社会了,她该给他准备一身合适的衣服。看着银行卡里多出来的六位数,她决定奢侈一回,要置办,就置一身最好的。这半年多的会议经验,除了翻译的,还有服装的。那些说一句话就能改变政经形势的男士们,最爱的便是已经成为地位象征的阿玛尼,尤其是GC。不过,阿玛尼有个很要命的特点:要配阿玛尼,只有阿玛尼。林惜南咬咬牙,从衬衣、领带到西装、风衣,从头到脚买了一套。刷卡的时候生生刷掉她那十天一半的工资去,卡里的数字一下子就掉到五位。正巧专卖店推销新款男香,她白得了一瓶。想着自己都没用过香水,结果给他先弄了一瓶,实在是可乐。   她不在的日子里,萧文翰都是泡在图书馆里,一到吃饭就打电话抱怨她,说是她不在家,他一个人不想开锅,快被食堂的饭菜谋杀了。回到公寓把衣服放好,又去超市买食材,准备炖一锅排骨汤,烧一条酸菜鱼,再炒几个菜,做一锅大米饭,看不撑死他!叫他再闹!时间差不多了给他打电话,他以为她还在东京呢,一开始委屈极了,可怜巴拉地碎碎念一个人过生日的悲惨状况。林惜南忍着笑听完,然后才说,不回来她可就把汤喝完了。于是,五分钟不到门就被撞开了,那只找不着家的小狗立刻把她扑倒在沙发上一通狂啃,啃完才喘气。   萧文翰从图书馆过来,估计一路都是百米冲刺的速度,刚才又是一番激吻,这会儿把脑袋埋在她颈窝里,呼吸急促,胸腔剧烈地起伏。这样的情况实在是太暧昧了,可林惜南被他压得死死的,完全挣脱不开,只好近距离欣赏一下男色,尤其是他身上的味道就在她鼻端萦绕,她觉得有些醉了。然后惊觉这样的想法还真够色/情的,脸腾地一下就烧起来。   萧文翰缓过一口气,开始撒娇,拿鼻尖不住地蹭她颈窝,嘴里不停地喊“惜南”,林惜南听着先是心跳,听得久了就觉得好笑,要他停下他不肯,于是从他身下抽出一只手来,他喊一声她便捏一捏他耳朵,不一会儿那只大耳朵就红红的了。正想着再捏下去该熟了,正好下酒,却被他握住手,又是一通狼吻。她才知道,任何动作在他那里都可能变成挑逗。   一顿饭吃得那是花样百出啊。最初还规规矩矩的,吃几口,他说她那个好吃,凑上去从她嘴里把食物卷走,顺带揩油。林惜南被他这举动恶心到了,好半天动不了筷子,却把他乐得不行。见她真不吃了,他就夹了菜硬往她嘴里塞,她不肯张嘴,他就威胁,若是不吃,他可要口口喂了。这种事他说得出做得到,林惜南只好投降。好不容易恢复了正常吃饭,他又开始闹了,非要她喂不可。他屁股扭啊扭,把椅子挪到了她旁边,张着嘴瞅着她,一口一个“南南”叫得林惜南胃里酸水直冒。无奈,只得喂他,喂到后来就坐到他腿上了。林惜南那个气啊,她一边做着苦工,还被他“上下其手”、口手并用地吃豆腐。等他终于觉得够了,林惜南已去了半条命,这比论坛第三天连做了八小时同传不休息不午餐还要累人。   吃饱喝足,萧文翰哼着小曲儿叮叮当当地去了厨房,林惜南则瘫在沙发上养神。十来天的工作终于还是发挥了威力,不大会儿就迷迷糊糊了。感觉到他又凑到面前了,这次没有拿湿手碰她,却没完没了地缠着她亲吻。她微微睁开眼看一看他,扭过头继续睡,咕哝道:“去给你妈打个电话吧。”   他没有听话,反而更大力地吻她。她躺了那一会儿困意全都涌上来了,不住拿手推他,艰难地抗议:“你……你这个……不孝子,快去给你妈打电话!”他捉住她捣乱的双手,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林惜南一下子清醒过来,恼怒地瞪着他,却见他笑意盈盈。   “惜南,寒假跟我去我家。”说着,又开始轻轻啄她嘴唇。   她敢肯定,明天她是没法见人了。这下子完全清醒过来,想起他的父母,没来由地一阵心烦,连带对他也烦了。可要怎么拒绝才好呢?   “你想得美!我得跟我爸腻腻,好久没见过他了。”她很快便搬出个理由来,看上去很自然。   萧文翰想也没想,就说:“我又没让你一直住在我家。就去两天,然后我陪你回家。我爸妈早想见你了。”   不是都见过了?早想?可她不想啊。   “你这是跟我要生日礼物么?”林惜南试着把问题的性质改改,也许能扭转乾坤。   萧文翰顿了顿,继续啄她嘴唇:“如果你想这么理解也可以。”   “可是我准备了其他礼物了。”林惜南躲开他的嘴唇,无辜地眨眨眼,试图蒙混过关。   这下子萧文翰消停了,抬起头看着她,半晌,才故作轻松地说:“好啊,拿给我看看。”   “那不用别的礼物了对不对?”林惜南摆出一个谄媚的笑脸,满眼期待地瞧着他。   他低头在她唇上印了印,捏捏她鼻子,说:“不用了,一份就够。”说罢,站起身转过背往屋里走。   林惜南揉揉鼻子,这家伙下手真重。赶紧去自己卧室拿出那几个大盒子,抱到隔壁,放在他床上。萧文翰拿奇怪的眼神在她和那一堆盒子间来来去去。林惜南尽力忽略掉刚才的事,笑道:“穿给我看看,好了叫我。”   “衣服?”他一把拉住想出去的她,眼睛里有些小小的火星。   林惜南知道他这是生气了,装作没看见,调皮地眨眨眼:“看了不就知道了?”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他一直说再等等再等等,到三十五分钟的时候,林惜南再也等不下去了,拿了钥匙开门进去,结果被狠狠地晃了眼。说实在的,那五位数刷得太值得了,这家伙就是一个衣架子嘛,那身板、那气质都足以给阿玛尼做代言了。她选了白衬衣黑西装灰色长风衣,没有一点花哨,但被他穿出来要模样有模样要风度有风度,还真有点……成功人士的味道。可惜,他双手抓着银灰色斜条纹领带两端,脸上隐隐有些红晕,形象大打折扣。   哦,原来不会打领带呢。林惜南爆笑出来,被他一把捞到怀里,恶狠狠地审问:“故意想看我出糗的是不是?”   林惜南赶紧为自己辩护:“我要想看你出糗就该不买领带!”   萧文翰一想,倒也是,遂放开她,把领带交到她手里,趾高气扬地说:“快给你老公大人系上,上班要迟到了!”   “胡扯!分明是老婆大人!”说完她就后悔了,赶紧低头研究领带。萧文翰果然低头凑到她眼前,贼兮兮地说:“胡扯!当然是老婆大人啦。老婆大人帮我系上吧,晚上回来犒劳你。”   林惜南气到了,羞到了,踮脚把领带绕到他脖子上的时候故意用力一收,萧文翰立时一声惨叫,直嚷“谋杀亲夫啦”。她也不会打领带,所以买的时候请专卖店小姐教过的。回忆着别人的动作,很快就打出一个半温莎结。调整调整,满意地在他胸口拍了一掌,一抬头,却见他柔情满眼地看着她,顿时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想着走开两步看看整体效果,不防被他搂着压倒在床上,又开始玩亲亲。林惜南忍住白眼,心想她嘴唇儿是沾了蜜汁还是什么?怎么就能兴致高昂地亲了一次又一次?   话说萧文翰总喜欢吻到她接不上气了才放过她,她锻炼大半年后,身体素质好些了,肺活量也上去了,这一次时间拖得格外长,长到后来林惜南觉得嘴唇都麻木了,脑子里晕晕乎乎的,想着也许今天可以混过去了,那以后呢?   她还没想出办法呢,萧文翰忽然放开她,指尖流连在她嘴唇上,有些凉。她睁开眼,见他眼里竟有些恨意,心头着慌,却听得他说:“林惜南,如果这是你的期望,我一定做到。这一次,就先放过你。”   第三十四章(上)   东京之行同样得到了老柴头的肯定,此后每个月必然会给林惜南实战的机会,都是很重要的交传和同传工作。课堂上不知不觉间杜先生的时间多了起来。她当然知道这是老柴头的意思。中英间的转换达到一定程度,现在法语该加速了。渐渐的,私下也有企事业单位请她做翻译,但她现在已经不缺钱,缺的是时间,于是一一婉拒。老柴头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消息,为了这事把她召去了办公室。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份文件,题名是“高级翻译人才培育计划”,外交部一个月前下达的。B大的高翻学院有一个名额,院长依据平时成绩推荐两名,再由外交部翻译室主任亲自考核决定人选。承担培育任务的学校主要是英国巴斯大学,情况特殊的学员可以另行安排,完全因人而异。培训完成后,考核通过的学员,可以有两个选择:一是去外交部,二是去联合国,工作期限都是三年,三年后可自由决定去留。   林惜南放下文件的时候,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老柴头神色郑重地看着她,眼睛里丝毫没有平日里的和蔼。   “柴院长,你是打算推荐我吗?”良久,林惜南按捺不住复杂的心情,率先打破沉默。   “你是高翻会议口译系这一届最出色的学员,理所当然是我的首选。但是,这也要问学生自己的意愿,我现在在询问你的。”老柴头盯紧了她的眼睛,目光有些犀利,似乎是在解读她内心的想法,“你,愿不愿意去?”   “当然是想的。”这是成为最出色的翻译家最简捷的道路。林惜南说出心中的想法,松了口气的同时,心头一阵绞痛。   “你可要想清楚了,时间总共是四年。一年培训,三年合约期限,这期间,你也许被会常年外派。”   老柴头没有把最核心的问题说出来。其实他想说的是,她的男朋友呢?这四年,第一年肯定是在英国,后面的三年,即便在外交部,按制度,也是轮流外派 ;若是联合国,那么,就得在纽约待三年。她无所谓,那他呢?她为了他在这里而来,现在却要离他而去吗?可是,她来到这里,也是为了成为一名出色的翻译,否则,何必逼得自己这样辛苦。   时间已经是三月,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时节。林惜南走出学院楼的时候,看到楼前的小树林已抽出了嫩芽,很快就要染绿整个枝头。她忽然想起长智齿的感觉,牙齿蠢蠢欲动,想钻出来,可被牙龈阻挡了,于是那里的隐痛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那个季节过去或者,把智齿拔掉。   在校园里闲逛,姑且算是踏青。走着走着就到了信息学院,楼前两排高大的银杏光秃秃地站着,浑然没有去年秋天的美丽影子。那时候银杏叶黄,落了满地,满眼都是黄橙橙的色彩,她坐在树下的椅子里看书,萧文翰就靠着远处的树托着她做交传用的A4板夹画她。那天他给她看了他这些年的成果,各种各样的纸,厚厚的一摞,足足两本牛津字典的厚度。她走进教室的样子,她仰头写板书的样子,她出新点子时调皮眨眼的样子,她板着脸色厉内荏的纸老虎样子……其实她也是那时候才发觉她竟然那么美啊。她又困惑了,到底是因为她美还是他画的美?   橱窗换过了,这次里面还是有他。不过,不是一个背影了,而是一张周周正正的证件照,小麦色的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眉清目朗,神采飞扬。这是学生标兵的展示栏。逐字逐句地读文字介绍,那些都是他曾轻描淡写地跟她提过的,在这里却成了他优秀的有力证据。随意瞄了瞄别人的,对比下来才发现,他比他们要成熟那么多。他的经历不是学生会不是社团,而是研究中心、IT公司,尤其是那两套游戏,相比之下,那是多么伟大的工程。她记得他曾说过:“惜南,我会长大的,很快长大。”这样的早熟,都是为了这个承诺么?   这样优秀的他,迟早会站在时代的前端,把同辈甚至前辈都远远地甩在身后。那么她呢?安心作为他的另一部分而存在,还是找到自己的位置,与他比肩而立?   选择,往往是很残酷的。   翌日有一个环境大会,她被老柴头派去给发言人做交传。她前期准备做得足,加之费心研究过发言人之前的会议记录,对他的思维方式和遣词造句都有把握,所以翻译得很顺利。但这样的成功根本不能缓解她的压力,郁郁地出了会场,就看见萧文翰坐在大堂里等她。仿佛有心灵感应似的,她没有出声也没有走近,他却立即抬头也看见了她,冲她嘿嘿地笑。   会址在盛世天下,距B大颇远,回去的时刻恰值下班高峰,地铁上有人被直接挤出了车厢。萧文翰个子高力气大,一手抓着头顶的横杆,一手将她圈在怀里护住。林惜南站在中间,找不到扶手,只好环住他腰身保持平衡。后来又有人上车,人群猛地一涌,林惜南被挤得贴在了他身上,脸撞到他胸口,鼻子生疼。萧文翰低头问她撞疼了没有,她摇摇头,干脆把脸埋在他怀里,安静地流泪。   换乘了一次,又站了大半个小时才出了地铁,离学校尚有两站路程。林惜南被地铁闷坏了,只想走几步透透气。才走过一个路口,便有跑车呼啸而过。萧文翰看着车子消失,忽然说:“惜南,你喜欢什么牌子?”   林惜南一直恍恍惚惚,萧文翰又说了一遍她才听明白,问而不答:“你要买车?”   “买一辆,接你方便些,看你挤地铁挤得太难受了。”说着,他把她耳边散落下来的发丝往后拢了拢,笑意满眼。   林惜南“哦”了一声。她本想和他商量一下那件事,现在听他说到这个,忽然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大约她的态度打击到他的积极性了,后来都不说话。   晚饭后,林惜南接到老柴头的电话,他说,今天的会议翻译室的主任也有参加,会议后特意询问了她的情况。她在语音语调上比他见过的所有译员都要有天赋,而且基本功扎实,今天下午的会议,把发言材料拿给任何一名笔译员都不可能译得比她的口译更精准到位。如果她愿意,随时可以为她量身定制培育计划。   在选择高级翻译进行培养的时候,看重的往往不是词汇不是语法,而是译者的语音语调,这体现了译员对这一语言的感悟能力和学习潜力。语音语调的模仿能力是天生的,而词汇语法是后天可以弥补的。林惜南大学时对各种英语口音格外感兴趣,曾与世界各地的留学生打过交道,试着用他们的口音与他们交流,事实证明,她很成功。   这样的称赞她想了多少年了?从进了英语系就开始想吧。那时候看总理的新闻发布会,翻译官的口译无比精准,就算是让国内最出色的笔译员一个词一个词地推敲也不可能出其右。看过之后,她对景晓阳说,她林惜南若是做不到那个程度,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loser(失败者)。今天,她也做到了。她应该满心欢喜应该与景晓阳大肆庆祝一番,可是,她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收了线,对着电脑屏幕,满版新闻没一个看得进去的。萧文翰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忽然伸手抱起她,吓得她失声惊叫出来。她越闹腾他就越开心,挣了两下她就不想动了。萧文翰见她反常,便也不再玩,把她抱到隔壁,放在他的电脑前。林惜南看着桌面上那张汽车图片,知道他目的何在了。   “你说我们买奔驰好不好?奔驰的定位在尊贵。尊贵,这个词多有层次。”萧文翰献宝似的凑在她耳边说。   林惜南看一眼那辆黑色的车,说:“老气横秋。”   萧文翰噎了一下,点下一张,说:“要不宝马吧,驾驶,控制,多好的感觉。”   “可我怎么听说有个‘二奶车’的称号?”   “……那这个呢?奥迪,先进的科技,创新的设计……”   “小说里的二世祖都是开那个。”   “……那要不保时捷911,你看,‘在一个充满多余和肤浅的时代,在一个充满轻浮与粗糙的年代,唯有保时捷911是真正的必需品。无可替代。’必需品,无可替代,多好的词。”   林惜南瞥他一眼,说:“你是打算卖了我还是卖了你自己?”   “这……”萧文翰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估计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这也不是什么天价,给我一年时间,绝对没问题。”   林惜南再瞥他一眼,悠悠地说:“你不是说买车不让我挤地铁吗?一年时间足够我神功大成了。”   “惜南,既然要买就买个好一点的是不是?不能委屈了你啊。”萧文翰丧气极了,把下巴搁在她肩上,可怜兮兮地冲她眨眼,“再说,怎么着也得比沃尔沃好些是不是?”   林惜南深吸口气,强压下心头那股火气,从牙齿缝儿里吐出两个字:“幼稚!”   第三十四章(中)   萧文翰一把捏住她下巴,林惜南不得不转过头与他正面相对,只见他一副火冒三丈的样子,语意不明地威胁:“你再说一遍!”   林惜南吃痛,很干脆地就重复了出来:“你就是幼稚!”   他眼里的火星越来越旺,但林惜南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真的是心里有鬼,所以很快就泄了气,松开手,揉揉她可怜的下巴,垂头丧气地说:“惜南,那你说喜欢什么吧。”   他忽然像是打了败仗一样,看得林惜南愧意陡生。她想了想,问:“文翰,你是打算待在B市吗?”   “当然,你还要在这里读一年书,况且,你的专业回去也是浪费啊。”   大约是站累了,说这话时,他抱起林惜南自己坐在椅子上,把她松松地圈在怀里,让她跨坐在自己腿上。林惜南对这个坐姿很是抗拒,试着往后挪。萧文翰一把扣住她腰肢,笑嘻嘻地说:“别乱动哦。”林惜南面上微微发热,却只能乖乖听话。   “你这样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B市气候确实不怎么好,如果毕业了你想去别的地方也行。”他拿起她颈子里散落的一缕头发在食指上绕着圈圈,视线专注地停在她颊边。林惜南听着他的话,心里两个声音呼呼喝喝争执不休,她想说出来,可是,面对他的希望,她无法开口。   颊颈相交处忽然一热,记忆自动播放出被他咬的那一口,她忍不住颤抖了一下。感觉到她的不适,他又轻轻地吻了几下,安抚式的。可林惜南浑身僵硬住,只希望他离得越远越好。   “惜南,对不起,那天是我不好,以后再不会那样对你,我以你对我的爱来发誓。”他看着她的眼睛,眼神诚挚纯净,满蕴情思。林惜南不忍再看,别过头去,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轻声道:“我相信你。”   他轻轻扳回她的脸,手指轻轻摩挲着那条线,林惜南的注意力不自觉地顺着他带着薄茧的温热指尖移动,突然也自恋地感觉到了那条曲线的柔美自然。   “惜南,你不知道我对你这里曾有过什么样的心思,复杂到连我自己都惊讶。初见那天,志奇当你走错教室了,你转身的时候有一缕耳发落在这里,我心跳得打鼓一样,真是丢人,都快十八岁了,还情窦初开的初中生一样。你那时候还留着斜刘海儿,扎马尾,穿浅色的连衣裙,平跟鞋,大家都说这哪是老师啊,明明比我们班那些妖女更像学生,而且人那么娇小的一抹,写板书的时候仰着头,手臂伸得老长,尤其是这条线,一下子变得那么鲜明,看得我心紧,真想上去给你支个凳子……”   “笑话我个子矮是不是?”林惜南听得眼眶发涨,赶紧找茬打断他,顺便拍掉他那蛊惑人的手指。   萧文翰扬起嘴角笑了起来,眼睛里明亮亮的一片,真像个不知世事的孩童,不老实的手指仍是摸摸索索地回到方才的地方流连不已。   “当然不是。你听我说,再不说我就要憋死了。后来你答应上第五节晚自习,我故意没告诉其他三个人,谁让他们对你有非分之想了。不过,两个人单独待在办公室里真是太考验我的定力了。每次你低着头讲题,我看着那几缕头发垂在这里,随着你的动作轻轻地晃,说不清一个晚上想亲一亲这里想了多少次,其实很多题我都没听清,回宿舍了才挑灯夜战,怕第二天再问会引起你的怀疑。第一次亲到你那天,你坐在椅子里偏着头睡着了。我看着这里就再也忍不住了,本来只是想亲一下,可是你好香,一碰到就不想放开了。看你想睁开眼却怎么也不行,知道你魇住了,心里可高兴了。但我一直不敢亲这里,我会忍不住咬下去的。惜南,真的是一碰到就不想放开了,上次你去东京十天,我吃不好睡不好,想你想得发慌,以后再也不许走得那么远那么久了。”   说着话,他低头吻在她颊边,舌尖轻轻地舔舐,像是品尝又像是在克制着更激烈的动作。林惜南心慌意乱,一偏头献上嘴唇,主动吻住他缠着他。萧文翰愣了一下,随即高高兴兴地与她纠缠嬉戏。他们接吻通常都是萧文翰在使劲,她心情好了便轻轻回应两下,心情不好时根本不理他。这一次,或许是内心太过纠结,她无处发泄,只好这样向他传达心事。可是她动作实在生涩笨拙,好几次萧文翰都被她咬得闷哼出来。萧文翰只当她为他所感,难得热情一回,哪知背后那许多心思。   初春天气,安谧夜晚,密闭室内,深情男女,再加上这样一番热吻,自然是干柴烈火,一触即燃。萧文翰被她挑得火起,几番想离开都被她阻止,最后终是到了极限,强行按着她后脑不许她再继续下去,自己低下头,把脸埋在她肩头大口地喘气。泪水倏然滑落,林惜南连忙伸手拭去,还好他低着头不曾发觉,尽可能快地调整情绪,不想被他察觉。   过了许久,萧文翰喘息渐平,将她拥得更紧些,声音沙沙哑哑的,从她肩膀传出来:“惜南,等你毕业了我们就结婚好不好?一年时间,足够我买好房子车子,再买一枚三克拉的钻戒,我穿你送的西装,我一定配得上那身衣服,配得上你的一番心思。我们结婚,结婚,好不好?我想了许多年了,想和你在一起,想和你一起生活,想每天睡前看见你睁眼也看见你,想你帮我打领带吻我的唇角送我上班,想你做一桌子菜逼着我全部吃掉,撑得动也动不了,想你每天对我耍小脾气要我变着心思地哄,想你……”   “你别说了,文翰!”林惜南本是安静地流泪,听他越说越快,终于忍不住哭喊出来,“不要说了……”   萧文翰抬起头,一边抹她的眼泪,一边吻她脸颊,嘴里的话像是命令又像是请求:“和我结婚,惜南,和我结婚,我们结婚,结婚吧,惜南,惜南,答应我,和我结婚,结婚……”   “不要说了,算我求你好不好?你别说了……”林惜南哭得声嘶力竭,极力保持脑子的清醒,可偏偏来来去去全是那两个字。   “你不答应我就每天都说,看到你就说,说到你答应为止。”   “你这无赖,我说不要说了!”林惜南猛的挣开他手臂,身子收不住势,后仰而去,背脊撞在桌沿上,疼得眉毛都皱成一团了。萧文翰被她的怒气吓住了,来不及重新环住她她便已跳了下去,一连退了好些步,停在墙边,全身力气都在这几步路里耗尽了,她靠在墙壁上喘息,极力压抑哭声,警惕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仿佛他靠近一步她就会拔腿而逃。   萧文翰呆愣愣地站起来,试图走近些,她却惊恐地指着他,一步步往门口挪,他只好停下来。   “惜南,你到底害怕什么?告诉我,我来解决就好。你在想什么?都告诉我,把事情都交给我。”   林惜南说不出话来,只是不住摇头,表示她不答应,不想这样。呜呜咽咽的哭声在这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骇人,可她怎么努力也停不下来,拿手捂住嘴巴也捂不住声音。   “惜南,你……怎么了?”萧文翰似乎终于察觉到她的异常,渐渐收敛住方才的激动,担忧地问出来。   林惜南所有的自制力都在他这一问里崩溃掉,双腿支持不住,只好蹲下去,抱着膝头,埋着脸号啕大哭,管他万世升平还是洪水滔天,她只想大哭一场,最好把这一生的烦恼选择一次哭尽。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已哭得没了声音,只是抽抽噎噎的,才感觉到他在自己面前蹲下,小心翼翼地抚拍她的背,过一会儿,他又轻轻抬起她的头,一点一点吻她的眼泪。哭了那么久,心情早平复下来,她恳求道:“文翰,你不要逼我。我心里没有别人,就你一个,你不要逼我好不好?”   “好,我不逼你,但我说的话永远都有效,什么时候愿意了就暗示我,我重新求一次。”他极力扯开嘴角露出个笑容,可怎么看怎么勉强。   林惜南张臂投入他怀里,把自己埋起来,瓮声瓮气地说:“文翰,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萧文翰忽然笑起来,声音里有些微不可察的苦涩意味:“你没有对不起我,你是对不起你自己。你可要想清楚了,我才二十二岁,你快二十六了。女人的折旧率可是很高的,再过几年,只怕除了我就没人肯要你了。”   “你就瞎得瑟吧。我爸说了,这个小伙子还嫩了点,浮躁着呢。”林惜南听着他那语气,心情轻松不少,忽然便想起寒假里萧文翰陪老林下象棋那一次惨败了。论心思,老林决计比不上他,但他确实心浮气躁急于求成了些,以至于一步错步步错,终至满盘皆输。   萧文翰当然听得出她的嘴硬,用愤愤的口气说道:“知道你有岳父大人撑腰拽得二五八万似的!”   第三十四章(下)   折腾了那么久,结果林惜南仍是什么也没说。整晚在床上翻来翻去,早起与萧文翰同时开门,两人见对方青黑的眼圈都是一笑。照常吃饭,照常上课,照常说话,可总有什么不一样了。林惜南想不出来,也没心思追究。   下午在练习室没待多久就困得睁不开眼,只好回公寓睡觉。躺一会儿又没有睡意,爬起来开了电脑找电影看。客厅里有电视机,但她对电影频道的安排不感兴趣,很少看。搜了搜法国文艺片,选了《漫长的婚约》。   她没有看影评看简介的习惯,喜欢按自己的方式来解读一部电影,结果往往与别人的不同,甚至会离影片的初衷相差甚远。景晓阳曾感叹,平日里装乖乖女,一到看电影,叛逆因子就全爆发出来了。   所以完全没想到文艺片一开头竟是战场。五个因“自残”而被军事法庭判了死刑的法国士兵被押送到布沙文战区——索姆河战役的最前线,法德对峙的无人区。倒霉的木匠,开枪打老鼠伤了灵巧的手被判刑;铁路局的焊工,众人皆醉唯他独醒,摸了发烫的枪管,被判刑;勇敢的农夫,杀过不尊重死者的军官,伤了自己的手,只为了当朵尔金色的麦浪;真正的骗子、老千、恶棍、牛皮大王,也受不了炮灰的命运;而最年轻的那个,距离二十岁还有五个月,他的未婚妻在家乡的灯塔上守候,可是弹坑边战友被铁丝网绊住,随即炮火在他眼前轰响……   林惜南觉得这样的场面有些不堪负荷,正想换一部,忽然从后伸出只手蒙住了她的双眼,战地的枪声惨叫声消失了。感到他绕到她面前站定,手却一直没有离开。   “别看这种电影,太血腥了,你本来就够冷血的。”语气凉凉的,不像是开玩笑。   林惜南试着把眼睛解放出来看看他,可怎么移动那个冰凉的手掌都妥妥帖帖地覆在她眼前,只好作罢。   “我以为是文艺片。”   “《漫长的婚约》?你在暗示还是期待什么?”林惜南听着他意味不明的话,感觉到他另一只手冰冷的手指触到脸颊,轻轻缓缓地往下移动,如同阴冷的小蛇,游过脖颈、锁骨,依然没有停下的迹象,她慌忙按住他的手,却恰好停在胸前微微凸起的部分。她以为他要到晚饭的时候才会回来,睡觉舒服起见,便换了睡衣,内衣也脱掉了,身上只有一件棉质长袖睡衣,他指尖的低温透过那薄薄的一层布料清晰地触动了胸口的神经末梢。他的轻笑声传来:“你希望我停在这里?”   “不是的……”她慌乱地松手,任由他继续往下触摸,突然紧张到说话都有些颤抖,“文翰,你怎么了?”   他的手正好滑到她腰间,一听这话就顿住了,渐渐施力,直到她轻呼了出来。他凑近她,仍然捂着她的眼睛,轻笑着,语气里不乏讽刺:“我怎么了?昨晚我是不是也问了这个问题?你没有回答。是不敢呢还是不想?”   林惜南被他的语气吓住了,试探着喊他:“文……”   “别叫我!”他厉声打断她,重重地出气,似乎在隐忍着什么,良久才再度开口,声音已如刚进来时一般无二,“你昨晚那个样子,我放不下心,今天一直集中不了精神,就去高翻找你,结果我听到一个很有意思的传言,你听到过没有?”   果然还是知道了。她上午才作出最后的决定,他下午就得到消息了。事实已经打开,她反而镇定下来。   “文翰,我本想晚上就告诉你。”   “告诉我?我伟大的翻译官,这句话的谓语用通知更合适吧?让我想想,作出这个决定你用了多长时间?哦,对了,我听人说前天在信息学院看见你了,可你不是来找我的。那么反常,来了信息学院却没见我,就是从前天开始的对不对?不过两天啊,你可真有效率。”   林惜南无言以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凭借眼睛和腰上的温度判断他的情绪差到极点了。她想,若是人能死而复生,他一定毫不犹豫地掐死她。   两人就这样对峙着,谁也不说话不挪动。被捂得久了,萧文翰忽然松开手的时候,林惜南一时看不清眼前的东西,只觉得他的面孔前所未有的陌生,待恢复视力,他已站在两步之外,人隐在暗角,模糊不清。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除了即将去英国这件事?”   他的声音风平浪静,完全辨不出情绪。林惜南有很多想法,能流利地说三种语言,还有西班牙语、俄语也达到了初三英语的程度,可想了许久说出来的只有一句十分欠扁的话:“现在通讯很发达。”   萧文翰听得笑了起来,先是轻声的讽刺的笑后来是大笑,疯狂了一般地笑,笑着笑着忽然回身一拳砸在墙壁上,林惜南惊惧地循声看去,纯色的墙壁上多出个深色的印子来。   “林惜南,你当我几岁?十二岁的小男孩儿?妈妈有很重要的事得离开一段时间,会每天打电话隔段时间给你寄礼物?你就是这样看待我对待我?你教师职业病到了这程度了?我二十二了,都可以成家生孩子了!我是一个男人!我有欲望有渴望有占有欲!你是要我看着你的照片自己解决还是打算永远跟我柏拉图下去?我在想着买车买房和你结婚跟你一辈子,你却因为我的求婚决定离开,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   “……对不起。”她承认是他昨晚突如其来的求婚让她下定决心,无论他们如何相爱,这时候要她和他结婚,她办不到。   “话说回来,林惜南,你觉得你值得我等那四年么?实话跟你说吧,你真的不是什么倾国倾城,身材也没什么吸引力,性格也没有比你更别扭的。四年后,你就三十了,青春的尾巴你都抓不住了,你到时候要拿什么留住我?红颜未老还恩先断呢,何况一个韶华不再的中年女人!你过去说得挺对,花开堪折直须折,能行乐时须及时,这大好韶光大片花海,我何苦辜负了去。”   “文翰,”她反复告诉自己,他在说气话,他在说气话,他就是这样,每次生气就说难听的话刺激她,从他高中到大四,她都已经习惯了,所以她得把话说清楚,不能让他这样离开,她必须得叫住他,“你不是想知道我和谭进的事?”   他果然顿住脚步,背着她站在屋中间,等着她继续。   “我刚进校就认识他了,通过文学社的杂志。上面有一个专栏,是他的,每周都有一篇游记发表,近处如学校附近的旅游点,远处如中俄交界的阿尔泰山都有他的足迹,文笔幽默风趣,景物描写让人身临其境,思想更是千变万化神出鬼没。我那时候没有思想没有爱憎,爱上那样一个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想接近他,可是要怎么做?听说有些女生会做蛋糕烤饼干写表白信,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语文作文得分从来超不过四十的人哪一条都行不通,只好拿起经济学来看。你别生气,除了这样可以安慰自己离他近了些我还真没有其他办法。不过,经济学真的比软件工程要简单太多。   “还真是幸运,在阅览室待了一周就摸清他常坐的位置,找了个机会占到他旁边的位置,第一天他就把联系方式给我了。我没有开口,是他告诉我该从什么书看起,如果不懂就联系他。原来他也不是没注意到我,那时候真是乐坏了。   “一开始我很少去打扰他,他也不常主动联系,直到他要我帮他补习英语,他骗我说考四级都考了三年还没过。等考试结束,那年的第一场雪下起来,我和他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他大我三岁,凡事都考虑周全让着我顺着我,我像其他恋爱中的女生一样,撒娇耍赖闹脾气什么事没干过?晓阳帮我惹了一批追求者,他不动声色地就解决掉。我心情不好,他就指使了身为羽毛球校际冠军的室友和我打球,输得极有技巧。真抱歉,一直没告诉你,就是这个原因。羽毛球是因为他喜欢才学的,我不想惹你不快。   “他工作定下来后,我和他去了黄山。在光明顶上,他许诺三十五岁离开金融圈与我周游世界。因为我那时候唯一的爱好就是旅行,全是为了他。你能猜到我想着和他天长地久想了多少次吗?把过去说得那么详细可不是要让你难受,只是想告诉你教训有多惨痛。很快,我就看到他搂着别人谈笑风生了。我放逐自己,去了内蒙古的边陲小村支教,回来后还是打算接受他。可笑的是,生活没有最狗血,只有更狗血。我去他的住处找他,深夜啊,看见他的车停在小区口,连楼都来不及上,就和那位妖娆的学姐热闹起来了。   “你别误会,我不是被劈腿了。接下来才是重点呢。他家里出事了,父亲受到牵连,关乎性命。再多的朋友到落难时也没用,他刚刚毕业,没钱没势,只有那位学姐的家里肯帮忙帮得到忙,条件是谭进和她交往三个月。我从来没有像那个时候那样渴望权势、金钱这样的东西,夜里睡不着觉,甚至会幻想自己有绝世神功,像萧峰那样厉害,可以单枪匹马把他解救出来。可是啊,我想了那么久,仍旧只是一个得精打细算求学过日子的穷学生,到最后不得不逼着自己接受现实,他确实出轨了,不可能再接受他了,我应该离他越远越好,应该离权势富贵越远越好。   “可我还是错了。妈妈住院时我没有钱没有关系没有能力,不得不依靠别人的帮助,成天对别人说谢谢说得自己都卑微到尘埃里了。后来被调离补习部,明白过来学校也不是我的藏身之处,权势在哪儿都是权势,越是基层越是威风。别人对我有兴趣了,不必像我那样巴巴地去寻别人,只需要一句话就操纵了我的职业生涯。再后来,自甘堕落,总算是没人找茬了,又随遇而安了,可谁想得到妈妈会出那样的事情。你知道我理解她隐瞒病情的原因后是什么想法吗?我想即便自己随便跟了个有点钱的也不至于让她忍到那个程度。可是已经晚了,晚到我花再多钱也买不到止痛药了。然后姨父家打通了关卡,送了药来。权势,金钱,又是他们啊!尤其是后来接了你的钱,你能想象我有多瞧不起自己么?我工作了这么多年,竟然连你一个在校学生都不如。   “很失望是不是?我才不是什么姑射神人不食人间烟火呢!我不是不想,是不敢想,不愿想,不能任由自己被欲望操控着!跟着本能走的是动物是禽兽,不该是我!我潜意识里不想让你接触这些,不是不拿你当回事,而是认为,他们对你来说太早了,也不适合你,你应该开开心心地和朋友打球,为了一道题目和同学吵得不可开交,而不是为我担负起那么沉痛的东西。如果妈妈没有离开,我情愿一辈子待在那个中学等你,无论过去有多么不堪。可是妈妈走了,我再也不能自欺下去,我真害怕有一天爸爸和你也会离开,而我根本无力挽留。我不需要太多,足够守住自己想要的就够了。你看过《无影剑》那个电影么?举剑,不是为了杀戮,而是为了保护最珍贵的东西。权力,地位,对我来说亦然。   “你会说一个小小的翻译就算做得再好又能有什么权力有什么地位对不对?我一直认为,做任何事,做到最好了,就没有人可以欺负你。我想做到最好,一直做到最好,除了不想被欺压,也是不想有一天被你甩在身后要你停下脚步来等我,或者我不得不依附于你,那样的话,你会很累,我也会很累。爱情这个东西真的很残酷,往往经得起患难,却经不起平凡。如果你今天因为过早承担家庭的责任而落后了事业,明天你就可能因为碌碌无为而对我恶语相向。文翰,我们都是这样,我没有不相信你,只是现实如此,我们谁也敌不过。   “我可以说的就这些,在想些什么你该清楚了。如果你觉得四年不值得,那么,我们就这样。如果你愿意,四年之后,无论如何,我不会再离开。能再爱一次全是因为你的坚持,所以答案为否的话,我会伤心一阵子,后遗症就是也许这辈子都没有第三次了。你完全不必觉得失败。”   第三十五章(上)+七夕小番外   飞机起飞时B市只是微亮,借着天光隐隐能分辨出手指哪根是哪根罢了。等机身渐渐升入高空,有越来越亮的光芒从南方照进窗内,地平线越推越远,平原尽头一层橘色的光圈越往高空越明亮,明晃晃的太阳探出小半个头来。随着飞机越升越高,太阳的圆脸越现越多,终至完全跃将出来,与西行的客机相伴而行。   林惜南出神地看完这整个日出过程,感觉奇妙极了。在陆地上看,只能等着太阳不堪重负般一点点往上拉扯;而坐在飞机上,人掌握了主动权,日出变得轻松又快活。这样盯着太阳看了许久,发现它一直刚好处在地平线上,她才恍然想起高中地理里关于地球自转的问题,飞机飞行的方向和速度与晨线移动的方向和速度相近时,看到的太阳永远是初升的那个。   看得久了,眼睛有些酸胀,忙收回视线,靠在椅背上闭了眼养神。一旦空闲下来,心里的空缺就如黑洞一般,把她的精神她的思想她的力量快速地吸进去,不过是一天一夜,她已被这贪婪的黑洞掏空了。   那天晚上她说了那许多话后萧文翰甚至都没有转身看她一眼,只是背脊有些僵硬,大步往外走,林惜南放下尊严,追问他:“用你的理智告诉我,刚才你说的都是气话,不是心里的真实想法对不对?”他站在卧室门口,只想了一秒钟,就冷冷地开口:“我就是那样想的,信不信由你。”不等他抬腿,她把自己放得更低:“四年里也不是不能见面……”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林惜南,我不是你后宫里的妃子,要眼巴巴地等着你百忙之中抽空临幸。我想要的是什么,昨天晚上说得再清楚不过。”   防盗门关合声重重地传来,压垮她已濒临极限的神经。一夜无眠。翌日B市难得地下起了雨。春雨啊,今春的第一场雨呢。可惜她要收拾行囊。未来四年里她的常住地都比B市要暖和,萧文翰去年给她准备的那些冬衣都用不上了,只带原来的就足够。装小件物品时,看到他送的那些项链手链,不知如何是好。愣愣地看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还是放回梳妆台。想起颈子里还戴着那只小天鹅,头上还插着发簪,都摘了下来,与其他的归在一处。习惯了那两件事物,一旦拿下来,头上轻飘飘的,像是醉了酒;颈子里空荡荡的,如同衣服太过暴露。仍是拿出水滴项链来戴上,她已经习惯了脖子上凉凉的触感。   行李依旧轻巧,重量还是在那些字典上,和来时一样。可是,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比如她的心情,沉甸甸的,浑不似当时的激动难耐。只一个上午便收拾妥当,她住的屋子也打扫干净了,原属于她的东西被放在一个纸箱里,搁在墙角。放首饰进去时,那些来由一一浮现在脑海里,她突然想,如果,如果他在凌晨三点钟之前回来告诉她,他改主意了,他可以等她,也许她会带走它们的。   收拾好一切,给他发了短信:明天早上五点的飞机,国际机场。先去巴黎学习八个月,随后四个月在伦敦。我还没有做好最后的决定,如果你开口,我会选择去外交部而不是联合国。   她坐在沙发上,等到两点的最后一分钟,腕表的时针指到三时,他仍旧没有出现。她必须得走了。   “小姐,你没事吧?”   邻座忽传来关切的男声。林惜南诧异地睁眼,脸上凉凉的一片,抹了抹,才发现不知觉间已泪水满面。忙转过头擦擦干净,回头对邻座的男士报以宽慰的一笑:“没事,谢谢你。只是看到这样的日出心有所感罢了。”   男士意味深长地一笑,并不戳穿她的谎话,低头看起了报纸。   林惜南看向窗外,地平线处仍是之前的样子。她忽然觉得有些厌烦,于是开了电脑来看。首先上QQ看了看,没有留言,邮箱里也没有新的邮件。在国外,QQ邮箱是没用了。她后来也知道了,他申请QQ完全是为了和她多一点联系,自打她去了B市,就再没见他上过线。这个号,大概是要自动注销了。收件箱一页页地翻过,上千封邮件全是他发的。从他大一到她去B市,每天一封,偶尔有两封,他的生活他的思想他的一切,如他所说的那样,原封不动地呈现给了她。因为得到得这样轻易而完整,所以她走得如此干脆么?不,其实她一点也不干脆,她至少一半的心思还在B市,还在那间公寓里,还在那个大得令人发指的校园里。到底舍不得清空,只是点了右上角的叉,并清除历史记录,把QQ软件卸掉,删除,粉碎在回收站里。   还有本地。有一个文件夹,里面全是他的点点滴滴,她不会自虐到一一再看一遍。因为整理得很集中,甚至不必检查,直接打了包隐藏起来。只要她不想显示隐藏文件,她就永远看不到那些东西了。看不到最好,眼不见为净。   两天两夜未曾合眼,清理完毕后困意便汹涌而来。完全入睡前,她脑子里的唯一想法是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了。   她是被邻座的男士叫醒的。面前搁着一份午餐,他说:“你睡着后我一直听着你肚子的咕咕声,弄得我自己也饿得不行,吃点东西再睡吧。”   她看着午餐,精神有些恍惚。昨天整天米水未进,确实是饿了。忽然想起两个月前回C市的飞机上,她刚刚做完另一场会议同传就被他拉上了飞机。上机就睡,中途被他叫醒:“吃点东西再睡,你的身体迟早可是我的,不许你搞坏了。”去年那次胃疼吓坏他了吧,后来一直都紧紧张张。   吃着吃着胃就开始疼,只得放下筷子缓口气。   邻座传来重重的叹气声:“看你都多大人了,失个恋还跟世界末日似的。说说看,那男的好到什么程度了?”   林惜南想了好半天,怅然道:“再没有第二个了。”   “他甩的你?”   林惜南又想了好半天,说:“不知道。”   邻座没话了,终于轮到他“好半天”了:“反正都发生了,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飞机抵达戴高乐机场已是北京时间下午三点多,而巴黎,一天才刚刚开始,阳光穿透了西风带上的云层,华丽地洒满整个城市。一下飞机她就把手机时间改成了巴黎的区时,依着手机的再改腕表的。当表盘上的指针重新滴滴答答地走动起来,B市的一切彻底远离。   生活很快就紧张起来,甚至比在高翻时紧张数倍。学习重心彻底转移到法语上,完成法语课业后,不得不抽出时间来维持英语水平。巴黎数得上是“世界会议城”,她也能定期做做中英同传,不至于荒废了刚刚修炼得有点眉目的英语。   她的睡眠逐渐糟糕起来。搬进公寓后除了第一晚睡得还好,后来就接连失眠。萧文翰见她精神不济,难免追问。得知缘由后,常常搂着她跟她说话,低语呢喃,情话绵绵,她又羞又臊心里却安定,睡眠很快就调整过来。现在没有人会这样做了,她住在学校附近的小公寓,时常听着汽车来去的声音失眠整晚。于是习惯了喝咖啡,上午一杯下午一杯,速溶的,最苦的那种,只作提神用。   还好意志力强大异常,即便每天睡得那么少,白日里也不耽误课程不浪费时间,上课睡觉那种事情在真正的小班里纯粹是天方夜谭。   法语水平日渐提升的同时,与国内的联系却越来越少了。手机在某次洗手间时间里掉进马桶,她迷迷糊糊的,冲完水才想起来。只好再去买了新的,除却学习和工作上有联系的人,就只给老林、景晓阳和老张头去了电话。萧文翰的号码她早已熟记心中,根本不必翻阅电话簿,但是,来了一个月也不曾接到过他的来电,她实在没有勇气主动联系。   法语、英语之外,她的西班牙语和俄语也见长——当然,仅仅在会话层面上,因为班上有母语是那两种的同学,常常一起去买汉堡或者三明治当正餐。公寓是与人合租的,另一个租户是意大利人,B语言是阿拉伯语。两人有空就凑到一起,林惜南教她汉语,她教林惜南阿语。林惜南在把所有情况完全整合后,惊讶地发现她可以把联合国六种官方语言全部溜一遍了。这实在是很有趣,某次和景晓阳通话时,一开篇就用六种语言把景晓阳问候得七荤八素。   巴黎的春天来了又走了,夏天如是,秋天亦如是,当冬天来临,她把最暖和的羽绒服套在身上后,终于得以和巴黎说再见。临行前,室友把她硬拖着在市区玩了整天,走马观花地在卢浮宫凯旋门那些游客必至的地点晃了一圈,晚间爬上巴黎地标——埃菲尔铁塔,极目东望,却看不到城市灯火之外的地方。   八个月了,音信全无,真的结束了。她埋首在各种语言里,一分一秒不敢懈怠,生怕稍稍遇到困难就想起他就要放弃,所以在这浪漫之都,她的生活全是各种字母字符。直到最后这一天,正式告别时,才匆匆看了这个城市一眼,因为她害怕某种情绪——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忽然想到,要是他在这里,该多好。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七夕小番外   看完早间新闻,林惜南想起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于是去书房找萧文翰。他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捏着书页,眉头皱着,想来遇到难题了。那……她帮他转移一下注意力吧。   “文翰,我想去买点衣服,你陪我吧。”   被呼唤的某人纹丝不动,仍然瞅着书页,直到翻页的时候才冷淡地回答她:“我得把这个看明白了,你自己去吧。”   “哦——”林惜南失落地长叹了一声,然后恍然般说,“其实,有个事情我一直忘了告诉你,我现在的衣服都是在纽约的时候Aron送我的……”   “我们马上去买,把现在的衣服全部扔掉。”某萧立刻站起身来,书也不收了,揽了她的腰就往外走。   因为是七夕的缘故,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情侣都出动了,品牌店或者山寨货都热闹非凡。   走到Scofield,门口一模特儿身上的白色休闲长款衬衣把林惜南的目光吸引住了。   “文翰,你看那件,那条细皮带很显腰身的,配上一条偏白色的七分牛仔裤,再加蓝色格子帆布鞋,很精神是不是?就那件吧。”林惜南把四处张望的某人拽住,献宝似的跟他讨意见。   萧文翰盯着那件衣服至少三分钟,忽然把她拖出店门,步子很快,直到到了某个临时摊位才停下,根本不理她的抗议。   摊位上挂着牌子:跳楼大甩卖!全场19元!走过路过,机会不可错过!   萧文翰闷头走进挤满中老年妇女的围场里,随走随拿,大红色的T恤,衣领扣得严严实实;土黄色的麻纱衬衣,印着大朵大朵的粉红色牡丹……在他把手伸向印着硕大红心的白色短袖时,林惜南终于忍不住出声了:“文翰,你妈穿不下小号,至少也得大号。”   谁知他还是把那件短袖拿在手中,转过头,困惑地看着她说:“不是给你买衣服吗?还有,我妈就不是你妈了?以后不许这样称呼了。”   林惜南被他那一脸正经和满嘴教训给结结实实地气到了,咬牙切齿地提醒他:“萧文翰,我有钱,没想要你付账!”   萧文翰无辜地眯了眯眼:“你的人都是我的,难道钱不是?”   “我不买了!Aron送我的那些很好!”   林惜南撂下话便走,却被他扣着腰肢捉了回去,额头狠狠地撞在他胸口,疼得她龇牙咧嘴长吸冷气。   萧文翰抬起她下巴逼视着她,眼睛里火星直冒,就跟放烟花似的:“你自己说说看,女儿快十二岁了,儿子也三岁了,你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出去招蜂引蝶像话么?我最爱看你不穿衣服的样子,出门的时候我无所谓,穿得越丑越好!”   “谁招蜂引蝶了,你这流氓!”   “上次去东京的时候,有一日本人跟了我们三条街,竟然是你研一去那儿开会时惹的风流债吧,啊?去巴黎的时候,搭讪的竟然有十二个!从八岁到七十八岁一网打尽了吧,啊?去伦敦的时候,那个英国佬还想跟我决斗要你改嫁是吧?啊?纽约!你这辈子要是再敢去纽约,看我不……你试试看我能不能要你十天出不了房门!”   “从今晚开始,你要睡书房睡客厅睡厨房还是睡洗手间随便!卧室?禁足!”林惜南扭身挣开他,感觉吐血身亡的下场离自己不远了。   萧文翰像是魔怔忽然醒过来般,谄笑道:“那我去把Scofield那件衣服买了是不是你每晚都听我的?”   林惜南吸气吸气再吸气,正准备直接走人,忽听他加了一句:“或者把那个店买回去也行。”   好吧,这是他逼的!再顾不得什么大庭广众了,林惜南嫁人好几年了,终于河东狮吼了出来:“萧文翰,我要跟你离婚!”   第三十五章(中)   巴黎三大的高等翻译学院侧重法汉翻译,对英语的重视程度很不足,所以林惜南才会去巴斯再学习四个月。在巴斯大学,翻译技能方面主要是英法互译,更多的时间则是学习各专业领域的知识。不容置疑的是,一名优秀的翻译家称得上是一部活的百科全书。有人说,一名译员,如果可以与任一领域的专家聊十分钟而不被他发现是外行,那么他的知识面就算过关了。这绝对不是夸张。   林惜南从大学时代就曾想过有一天能去巴斯大学口笔译研究所学习,到真正实现这一天,足足八年过去了。八年,那个罗马时代的温泉已经从故障频频饱受争议到重建成功开门迎客,那个campus university也有了新的校区,而她,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想而不得、不敢的女生。(campus university是英国的一种说法,指的是一所大学建在一个地点,集食宿、教学、休闲等于一体,与由多个学院组成的大学或者多个校区的大学相对。慕小尘翻译水平不足,也找不到现成的,只好用英语了……掩面逃走……)   十二月正是伦敦雨水最多的时节,一下飞机就被缠缠绵绵的阴雨潮坏了心情。   严格说来,伦敦说不上是一个城市,真正的城市地带是伦敦市和威斯敏斯特市,英国唯一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城市巴斯就在距离伦敦市100英里左右的地方,每隔半个小时便有班车一辆。巴斯位于英格兰西南的科沃兹,有着乔治亚时期的房屋建筑风格和英国人钟爱的乡村田野风光,每年冲着皇家新月城、罗马时代的温泉以及众多博物馆而前往巴斯的游人络绎不绝。然而,这个极具容纳力的城市却很小,只有十万左右的居民。那所全英五佳大学之一的巴斯大学,也和这个城市一样小巧,横穿整个校园也不过是十五分钟的事情。   来到心仪已久的学府并没有让林惜南闲下心来四处欣赏,事实上,自抵达伦敦就开始感冒,这里阴冷潮湿的冬天把她过去八个月的自我摧残全部变本加厉地揭发了出来。别的学员一年间完成的培训她必须得拖着一副疲倦的身躯在四个月内结束,由不得她优哉游哉。若不是生活里不再是简简单单的一两种语言,而是五花八门的整个世界,她真的会认为这比在巴黎的生活更繁累。同去的学员见她整日里鼻塞咳嗽,三番五次提醒她要保养身体。巴斯的体育中心很有名,但她只是在河边来来回回地跑步,其他的,一概不闻不问。   因为课程太过紧张,春节便没有回家,只是给老林、景晓阳和老张头邮了些这边的东西过去。老林上了岁数,关节炎的症状渐渐明显起来。林惜南此时对医学方面已多有涉猎,知道这个毛病老年人中很常见,也影响寿命,叮嘱他一定要去医院治疗,平时要注意些什么也是一再唠叨,更是抽了空把她户头里的钱转了大半过去。景晓阳似乎比老林要糟糕许多,公司规模越来越大,陆清平也回来了,商场情场,没一处省心。   等巴斯的春天来临,林惜南的课程也接近尾声,考核以真正的会议同传的形式进行。会议是与金融相关的,地点在伦敦市某著名酒店的国际会议中心。六天时间,林惜南毫无压力地完成了中英、中法、英法双向互译。负责考核的人邀她去外交部翻译室,主要负责总理的翻译工作,她想也没想便拒绝了,早在离开巴黎的时候她就做好去纽约的联合国总部的决定。   考核结束,出了酒店,随着熙熙攘攘的各色人流混入到这个繁华到不可一世的国际大都会里。没有特意去白金汉宫或者伦敦塔那些尽人皆知的地方,只是随便走走,走到累了就随便进一家小酒馆坐坐,喝口水,歇歇脚,出门接着走,直到忽然下起细雨,不得不在这家“是故咖啡屋”里坐下。其实旁边也有比这更有吸引力的,可只有这一家,招牌上有方方正正的汉字。她有整整一年没见过带着汉字招牌的店了。   掀开门口绿色的水晶帘走进去,入眼的是一个只有五座的小小空间,还没有顾客。之所以会肯定“还没有”,是因为林惜南相信,顾客走进来了就不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出去。吧台靠着内室,墙上挂着大幅的翠竹绣品,不是市面上泛滥的十字绣,而是正正经经的苏绣。她刚走进两步,吧台后就站起来一名女子。果然如她所猜想的那般,是个执拗的中国人。年纪也不算大,顶多四十岁,岁月的痕迹清晰地写在脸上,却掩不住曾经倾国倾城的容颜。   “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店主大大方方地迎上来,嘴角挂着轻轻浅浅的笑,一副柔软的嗓音令林惜南倍感亲近。但她不知该如何答她才好,于是点点头,也笑一笑,在墙角绿竹盆栽后坐下。   店主也跟着坐了下来,倾身与她说话,话语里满是期待:“要不要尝尝麝香猫咖啡?我刚从印尼带回来的,今年还没有人尝过哦。”   林惜南愣了一下,想起来那种很稀有也足够奇特的猫屎咖啡,无奈地笑道:“恐怕不是我消费得起的。”   店主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笑容:“那没关系,你是今年第一位客人,不收你这杯咖啡的钱。不过,要是你点了其他的,就该怎么算还怎么算。”   林惜南失笑,有这样赔买卖的么?   “你不用赚钱么?我是说这样逼着客人喝免费的咖啡。”   店主无辜地眨眨眼,道:“我逼你了么?没有拿刀拿枪啊?”   “我是这世上最穷的人,进来的时候没想过能买一杯哪怕最便宜的咖啡消磨这下雨天,结果你还给出一个不花钱的选择,还不是逼我喝那贵死人的咖啡?”   店主哈哈大笑起来,泪花都笑出来了,她指着林惜南边笑边说:“不错不错,我是这世上最富的,周济一杯咖啡给你打发雨天不算什么坏事,那你可没得选了。”   店主刚刚起身,吧台后便有音乐声响起。她回头道:“我女儿在放音乐,我们都爱流行的,通俗的。”   一开始就有清亮的女声唱“下雨天了怎么办我好想你……”,林惜南一个没忍住将盛着热水的杯子打翻在桌上。屏住心神,细细地听,只第一节便把词记了下来。   下雨天了怎么办/我好想你/不敢打给你/我找不到原因/为什么失眠的声音/变得好熟悉/沉默的场景/做你的代替/陪我听雨滴/期待让人越来越沉溺/谁和我一样/等不到他的谁/爱上你我总在学会/寂寞的滋味/一个人撑伞/一个人擦泪/一个人好累/怎样的雨/怎样的夜/怎样的我能让你更想念/雨要多大/天要多黑/才能够有你的体贴/其实/没有我你分不出那些差别/结局还能多明显/别说你会难过/别说你想改变/被爱的人不用道歉   一首歌结束,店主重新走了出来。满室浓香都在她手中的托盘里得到了最贴切的诠释。林惜南微笑接过一杯,抿了一口,独特的口感让她觉得味蕾失了灵,连同那么多种语言都没了描述的能力,最后,只能抬头对满含期盼的店主抱歉地说:“很独特。”   店主却笑了起来,道:“这就够了。”   两人对坐着,安安静静各喝各的咖啡,谁也不说话,其实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林惜南隐隐猜得出这整个故事。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一间小小的咖啡屋可以如此独特,直到三月底才迎来今岁的第一个客人,不知这位风华绝代的店主,是谁人用了个名副其实的金屋藏起来的任性阿娇?   林惜南不爱听歌,但偏偏在这间咖啡屋里听了一下午怨气冲天的流行歌。最后盘旋在脑子里的,只是那一句“走在匆忙的城市/努力奋斗的日子/感觉自己并不属于这里/只属于你/属于彼此/我要彻底地感受/你是真的在这里/得到一切/如果失去你/我感觉到/只有脆弱”。听到的那一刻,隔着生机勃勃的竹枝看着落地窗外飞驰的车辆,她有种隔世的错觉。   期待让人越来越沉溺   谁和我一样   等不到他的谁   走在匆忙的城市   努力奋斗的日子   感觉自己并不属于这里   回味着,自我折磨着,然后又自嘲着。是她亲自选择了,亲手摧毁了,有什么资格脆弱?一年已过,丝毫没有他的音信。不敢打给他,害怕自己会扔下一切——学业、事业、自尊——回去求他,更害怕的,还是他会说一句:“我就是那样想的,信不信由你。”   夜色降临时,雨已停。跟店主道了别,融入华灯初上的街头。昏黄的灯光下,千年的历史扑面而来,厚重到令林惜南呼吸困难。她记得有一本介绍伦敦风情的书册上说:伦敦的每一个地方都是历史的,几乎每一幢不起眼的屋子里都曾住过这世上不可或缺的人物,有人曾抱怨,与其带着旅游指导来伦敦,不如带着历史书。她想,一定是这个下午回忆太多的缘故,否则她不会这么矫情地把迷路和历史联系起来。   不错,她迷路了。   事实上,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作为世界上四大都市之一的伦敦,纽约、东京、巴黎虽与她齐名,却都没有伦敦这样令人纠结的街道——即便是土生土长的伦敦人都会走丢在曲曲折折的街巷里。   如果走丢了,那就干脆随便看看吧,这是一个随处都有故事的地方。   可不幸的是,她接到翻译室考核人员的电话,要她立刻回会议中心。本打算打车过去,那边便有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声响起:“我去接她吧,地方我熟,大晚上的,单身女子总是不太令人放心。”   第三十五章(下)   说明周围的景物后,林惜南转身进了近处的一家书店。在漫画区寻了一遍,拿了本加菲猫来翻。翻了两页,看着那只肥猫实在碍眼,悻悻地放下。不期然想起阿衰来。他被那个绕口令绕得发怒的声音犹在耳畔,可放开心思去想,他的模样竟然已模糊掉。   肥猫那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爱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有猪肉卷是永恒的。   什么非卿不可什么天长地久,都敌不过时间,敌不过欲望,敌不过距离。她是自私的,他又何尝不残忍?   很快就有陌生号码打来,是提出来接她的那个男声。走出书店,看见一辆银灰色的阿斯顿马丁停在道旁,车边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正冲着她微笑招手。走近了,他先自我介绍道:“我是程浩,说起来还应当尊称你一声学长。”   林惜南脑子转啊转,终于想起两年前那个金融峰会上的惊鸿一瞥。程浩见她似乎有点头绪了,接着说道:“比你低一级,法语系的。”   能在异国遇到校友,自然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何况还是颇为优秀的同行,两人很快就熟络起来。车是酒店的,配有司机,两人便坐在后座天南海北地聊。不大会儿林惜南就大体弄清楚了程浩的情况:毕业留校,随后去了翻译公司,现在在澳洲。她大学时确实没有注意过程浩这号人物,但程浩是知道她的,说起来还是得归功于景晓阳。聊到色女郎社团,话题就热闹起来。像程浩这样的人自然是逃不过色女们的聚光灯,从进校直到离开学校才算摆脱那些榜。让林惜南瞠目结舌的是,程浩那位女朋友在大二的时候混到了社长的位子上,也就是说到了色女的最高境界——色圣女,那中间当然又是一段有趣的故事。林惜南一直努力地把话题往闲事上扯,可程浩显然不是因为校友情谊而来。   “其实有人早就托过我找一找你,她联系不上你,一直挺挂心。”程浩看似无害,但话里有话的时候绝对不容小觑。   林惜南隐隐猜得到,扯着嘴角笑笑,道:“手机掉了,联系人号码统统没了。你说的是不是陈静溪?”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不错。她留校了,今年五月结婚,好像是要跟你要新婚礼物来着。”   “沈志奇动作挺快。”林惜南笑笑,再笑笑。   “你打算怎么办?回去参加婚礼不?”程浩的眼里始终闪着探究的光,这让她有些不舒服。   按下情绪,林惜南摇摇头,解释道:“时间太紧,只能送礼物过去了。”   程浩终于笑出声来,真是有些蛊惑人心:“我发现C中真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林惜南困惑地看向他,只听他接着说:“我女朋友也是C中毕业的,不过你去那年她刚好毕业。别多想,陈静溪只是托我联系一下你,其他的事情都没提过。”   林惜南垂下头,勉强地笑道:“你也猜出了几分吧,这本不是什么深奥的问题。”她和他有很相似的地方,比如职业,比如知识背景,所以可以很聊得来。但也有很不一样的地方,比如说他为了爱情放弃了外交部,而她为了前途置爱情于不顾。   “其实我们的情况不一样,你不必拿我去苛责你自己。”看来程浩不是猜到一点两点,连她的心思都摸得八九不离十,这是个很危险的男人,“我本是按部就班地生活,碰到阿语……就是我女朋友后,终于觉得有些眷恋了,所以说什么也不肯放开,我的生活里从来没有事业理想这类冠冕的词语。而你不一样,是有追求的。我不知道你放弃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但你这样的选择与其说是为自己,倒不如说是为了两个人的未来,可惜他不理解。我是男人,可以主动放弃事业;但你是女人,不能不考虑他的前途。”   林惜南靠在椅背上,转头看着窗外,玻璃窗上映照出的她的笑容是那样苦涩:“连你一个毫不知情的人都能明白我的心思,他却一点不理解,破小孩儿!”   “小朋友确实麻烦,不过,你大概早想好办法了是不是?”程浩的笑里也带上了些无奈,“你可以寄礼物回去,直接写法语系辅导员陈静溪就行。”   林惜南转头诧异地看他,他摆摆手道:“你若是想联系她岂会找不到途径?”   不错,陈静溪可以通过程浩找到她,她岂会没有办法联系他们。   接近酒店的时候,程浩终于说出最终来意:“其实我是有事相求。想请你帮我把这个会议做完,我想尽快回澳洲。”   林惜南脑子没他那么好使,正儿八经地问原因。   “听说过没有?爱情是一场赌博,红了眼的人都拿器官下注。阿语和我妈吵了一架,一声不响地就申请去了澳洲。我在国内动了许多关系才把她的去向找到,要是她再从澳洲跑了,我可就束手无策了。我有些担心自己这次做得过火了,她又从来擅长掩饰自己的心思。”程浩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尽管相处不过半个小时左右,这个认知也让她很吃惊了。   “这么说,你用美男计了?”林惜南不怀好意地上下瞟了瞟他,觉得他这副长相应该还是能入色圣女的眼。   程浩苦笑:“我也没办法了,威胁利诱柔情蜜意哪一样没试过,结果她还是不肯乖乖听话。”   林惜南噎住了,反正五月份才正式去联合国报到,便答应下来。随后难免由人而己。如果她曾完全交出自己,他们是否还会走到今天的局面?那是不可能的,他和谭进总算是有一点相似的,比她还要保守,一定要她嫁了他才肯要她。真正的无所谓才是最可怕的吧,所以他们无论如何不接受她对自己的无所谓。   程浩负责的是法译英,林惜南这一年的苦日子绝不是白过的,加之专业知识过硬,翻起来十分自如。小组的组长是个法国人,叫Aron,她去的第一天会议结束后,便和她搭起讪来。   其实在法国待了八个月,怎么会没有人注意过她?不过她当时实在是被法语课业搞得一丝多余的力气都没有了,唯一还有些印象的是一次公话亭事件。那日她在公用电话上跟景晓阳聊天,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不过刚刚及她肩膀的高度,愣是守在一旁听了一个多小时,手肘撑着电话亭,手掌则支着额头,摆出一副很闷骚的成熟样子。她以为他也要用电话,询问了好几次,小男孩儿都说慢慢用,没关系。最后她放下电话时,小男孩儿很绅士地说:“美丽的小姐,我是否有那份荣幸请您喝一杯卡布奇诺呢?”   她当场石化掉,消化了好几分钟才控制住表情,开始礼貌地拒绝他。谁知小朋友缠人得紧,非得要请她喝咖啡不可,为了这件事他已经跟着她好些天了,扬言她若是不与他约会便跟到教室去,甚至连她住哪儿都一清二楚。无奈,她只得与他在咖啡屋里坐了一会儿,当然,借口去洗手间把费给付了。大概这举动伤到小朋友自尊了,之后便再也没见过他。   Aron这个名字是启发的意思,描述的是不高但是英俊的男人,诚实刻苦,有责任感,是个有效率的个性沉静的领导者。那位法国人与他的名字基本名实相符,除却个性沉静一条实在搭不上边。他刚及而立,身材偏清瘦,个子也就175左右,眉目俊秀,倒是下巴上那点青影为他增添了些成熟的味道。其实他不是专职的翻译,本职工作是投行的高管,现居纽约,这次本是来开会,结果因为人太随和了,被好友临时拉来应急充数。半个月的被迫相处后,林惜南总算也适应了这个突如其来的示好者。得知她五月份将去纽约,Aron乐得当即拥抱了她,相互留了电话号码,说是到时候接机。   会议结束后,离五月尚有半个多月的时间,林惜南收拾了行囊,准备回去看看老林。临行前,把从卢浮宫和巴斯大教堂得来的限量版纪念册寄给了陈静溪作结婚礼物,顺便包了个不算小的红包。   没想到回家后出了点事。院子里那位结婚四年出头的大哥骑摩托车出了车祸,遗言都没来得及说便去了。妻子才二十五岁,扔下三岁的小女儿小雨就跟人走了。出车祸的那位本是独子,父母都上了岁数,黑漆漆的屋子里,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对着一个灼灼红颜的小孩儿,着实可怜得紧。林惜南去看他们的时候,隐约知道些事情的小姑娘身子一扑便抱住她双腿,仰头瞪着俩水汪汪的大眼睛问她:“惜惜姨,爸爸妈妈是不是都不回来了?”她蹲下身子与小姑娘平视,手臂环着她柔柔的小身子,如若无物,悲从中来,心下一动,说:“惜惜姨会常常回来看小雨的好不好?”   老林为了帮着照顾那小姑娘便从寺院搬了回来,比起什么都不懂的那两个老人家,老林确实让林惜南放心得多。在家的日子里,看着老林抱着小姑娘教她认字,忽然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干了一年的泪腺终于又湿润了一次。临走时,她说:“爸,我在纽约安个家,然后我们住在一起好不好?我会有自己的孩子,你也这样教他读书认字。三年的时间应该够了,到时候小雨也可以去那边读书。”   老林默不作声,点点头,但她还是看见了他眼里泛出的点点光华,于是泪水潸然。   第三十六章(上)   美国纽约、英国伦敦、法国巴黎、日本东京并称世界四大国际大都会,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整个世界,无时无刻不是焦点。林惜南真正的翻译生涯从东京起航,经历巴黎和伦敦的历练,在纽约停驻下来,不知算不算一种幸运。可遗憾的是,一路走来,她并没有仔细看过沿途的风景,东京时忙着会议忙着回归,一眼都不曾看过;巴黎时忙着学业忙着淡忘,只在临别之际匆匆掠过;伦敦时的记忆只剩了那个名为“是故”的咖啡屋,以及那位风华绝代的店主。纽约呢?看到自由女神像的那一刻,她告诉自己,要开始新的生活。   理想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她给以人生方向和意义。既然理想已经掌握在自己手中,那么生活更该如此。她许诺过老林,要在纽约安个家,把他和小雨接过来,一起生活。她不喜欢食言。   对她来说,安家,需要一套房子,一个伴侣,尤为重要的是,一份薪资。   很幸运,她的语言能力相当不错,那一年魔鬼式的训练使得她得以拥有中英两种A语言,法语也完全达到B语言的水准,再加上平日里的不懈怠,西班牙语和俄语正稳步地向C语言境界迈进,托在巴黎三大那位室友的福,阿拉伯语入门后,她也没有放松过学习。到联合国总部大楼报到时,已经完全可以用六种语言任意交流。所以,在为中国代表团服务的译员组里,她受到了相当的重视,重要会议基本少不了她。同传以小时计薪资,对于工薪阶层来说,她的那份薪水算是不错。   然而,工薪阶层的悲哀在于,大多数人拼死累活工作一辈子都买不到自己的房子。有人计算过,在纽约,以4000美元每月的工资,要买一套两室的房子,不吃不喝也得27年。在曼哈顿,一套一室的单身公寓也能卖到80万美元以上,而她需要的两室少说也得130万美元。工薪阶层再怎么有收入,终究是工薪阶层,她实在消费不起,买房的事情只好搁置。但住处还是要有的。在美国,租房似乎比买房划算些,因为租房不必纳税,而且不用理会高昂的养房费。她在纽约人口相对稀疏的斯塔滕岛租了单身公寓,每天20分钟轮渡到联合国大楼所在的曼哈顿,日日看着自由女神像来来回回,在华人社区里买食材,回去后做一个精致的小菜犒劳辛苦一天的自己,然后洗个澡,舒舒服服地开始学习——对于一个同声传译员,终身学习永远是不容置喙的。   房子暂时落空,接下来就是伴侣问题。其实她从来不缺追求者,大概还是生了一副好皮囊,在人前又能装好脾气好气质的缘故吧。小学的时候自闭孤僻,表现出来就是文文静静遗世独立,成天疯闹的男孩们对这类女生尤其上心,初恋或者梦中情人都是这一类型的,但他们总是以恶作剧的形式示好,比如说林惜南的颈子里曾被放过肥肥嫩嫩的蚕,白裙子曾被染过蓝色黑色的墨。那时候她可真是恨透那些人了,长大了之后再度被他们叫住,才知道其实人家是暗恋自己呢,可惜一个个的都被她的眼泪吓走了。他们都说她简直太能哭了,一哭就跟水龙头坏掉了一样,偏偏怎么看怎么让人心疼,只好不再惹她。初中高中长成型了追着她跑的人更是没断过,可惜她一概油盐不进开不了窍。来到新的工作环境后也不例外,可如今她心境变了,看着大楼里那些示好的男人们就跟进市场买猪肉时一个感觉,实在说不上浪漫或者心动。   唯一算得上例外的便是Aron了。几个月后,林惜南几乎是把他当做了唯一可发展对象。其实这样功利的心理当真有辱她的人格,更有辱Aron的感情,但生活不就是如此?——在感情、外表、事业上互相挑挑拣拣,最后挑一个适合过日子的。对此她已十分能够接受。   Aron很守信,她还在国内时就几度打电话问她具体时间,而那个明媚的初夏日子里,她一下飞机就看到大厅里他清俊的笑脸。他的追求之态摆得很明显,她也相当配合,努力地让自己把他纳入她的生活里。其实这种努力让Aron异常苦恼:她像是在说服自己接受什么入侵者,一点没有爱情的浪漫味道。林惜南无奈,她本不是可以一见钟情不顾一切的人。   投行的工作十分繁忙,空中飞人更不是说说而已,所以他们相处的时间其实并不多。一旦空下来,Aron就是林惜南见过的最擅玩的人。不过半年时间,以林惜南和Aron两人公共的那点空闲时间,他愣是带着她把纽约玩了个遍。乘私人飞机低空掠过纽约,俯看中央公园众生,俨然高高在上的主宰者;开着游艇从纽约港出发,沿哈德孙河而上,游历五大湖,颇有泛舟江海的隐士味道,可惜工具现代化了太多;或者在各大品牌店里横扫一通,最后不得不请人把东西送到她的住处;也会卸掉一切金钱铸造的特权色彩,如最普通的游客那样,在皇后区各少数民族社区转上一圈,如游过了整个世界……林惜南最喜欢去皇后区闲转,和不同的人说话,问他们稀奇古怪的事情,用俄语,用阿拉伯语,更多的时候能用到西班牙语。Aron惊叹于她对这么多种语言的应用,她却用十分谦虚的语气说:“可惜啊,韩国和日本与中国那么近,我却从没想过学学他们的语言,以后拿点边角料的时间会会他们好了。”然后Aron很深情地对她说:“南,我真的太爱你了,连这么欠揍的话说出来都能让我觉得动听。”   是的,他叫她“南”。他可以毫无困难地理解声调,在汉语里用上声调,凡是她教过的中文都能一遍就记住。她没有英文名,没有法文名,没有任何外文名,只有一个名字——林惜南,那是老林对赵南的爱慕和珍惜,以他们的爱情结晶的名字告诉每一个见过这个美好人物的人,同时用这种方式铭记。她跟他解释过,Aron照例一次就记下来,从此只叫她南,他用了一个可爱的迷信说法:“也许泰斗大人在天有灵,听见我如此爱她的女儿,以至于日日叫着她母亲的名字以示感谢,可以让她早些爱上我。”   除却景点,还有宴会还有聚会。重要的不重要的商务宴会上,她始终是他唯一带到人前的女人,他跟人介绍时称她是他的女朋友,私下里却只拿普通朋友的身份来要求她。朋友聚会她出现的机会更多些,那个浮华的圈子,他挺受尊重,连带着她也被人喜爱,在真正的朋友里,她绝对是如他一般被尊敬的。她二十八岁生日那天,Aron举办了一个盛大的Party,请来了他俩能请到现场的所有朋友,餐点都是他一手烘烤制作,席间更是亲自为所有人调酒。她不会跳舞,他便带着她从最基础的舞步学起。然而,如此真心里,她仍旧有些恍惚,衣香鬓影间,有那么一个蓝白色条纹线衫的身影掠过。那晚待所有人离开后,他把一大串钥匙给了她。那是一户河景房的所有钥匙,他说:“你说你想在纽约安个家,我把这套房子以生日礼物的形式送给你,等你愿意与我一起生活的那天,分一枚钥匙给我就好了。”她问他:“你给我这么多,我该给你些什么?”他微笑着,俊秀异常:“爱情。”   可她没有住在离联合国大厦很近的那套河景房里,仍旧每天坐轮渡往返于斯塔滕岛和曼哈顿区。她不是在矫情什么,事实上她接受了他一切的物质馈赠以及感情付出,但她没有办法给他那样东西,所以房子——与家有着那么密切联系的礼物,她不可能心安地接受。Aron似乎很能理解,甚至尽量空出那段时间陪她坐轮渡,陪她听海风,陪她看自由女神像。   Aron这样一个外貌、年龄、财富、地位的加权平均数偏上的男人当然是有前人的,甚至林惜南也见过几个,她们无一例外地是同一类型,却又与她不同。Aron曾形容过,她们是香艳的玫瑰,她则是绝世的水仙。她问,他是不是只是临时换换口味。他则答,确实是换口味了,但不是临时,是永远,只爱这一株水仙花。她试图让自己表现得像个争风吃醋的女人,要他给出证据来。他无奈地看着她,说:“南,你演戏的本事太差了,明明不在乎,何必这样勉强自己来让我开心?证据很多,最实在的就是那套房子,我从来不送她们房子。我给过她们信用卡,但不会陪她们一家家逛商场,不会让她们坐上我的飞机我的游艇踏上我的私人空间,即使为她们举办宴会也只有名厨不会有我独一无二的鸡尾酒;对你则恰恰相反。”   当纽约最冷的风刮起,坐在轮渡上Aron会将她藏在大衣里的时候,她说:“Aron,不如我真的做你的女朋友吧,我想我开始喜欢你了。”   他把她拥得更紧些,醇厚的嗓音就在她耳边:“这是个好现象,但你得继续努力,我要你爱上我。”   第三十六章(中)+小番外   不知是不是年龄越来越大的缘故,林惜南感觉到身体里的力气在日渐流失,就像沙漏里的沙子簌簌地往下流的那种。她感到很无奈,她的生活绝对是健康的,没有熬夜,没有酗酒,从不抽烟,更没有纵欲,可偏偏在虚弱下去。有一次她跟Aron玩笑般地说起这事,他却皱紧了眉头说,去医院看看?   当然没有去,即便痛得想杀人的时候她没想过去医院,何况是一点显性毛病都没有。Aron很尊重她的意见,她既然拒绝,他就绝不坚持。可渐渐的,林惜南的身体反应显出来了。过去在小箱子里做十来个小时的同传也没有丝毫不妥,现在却是一站起来就要晕。尤其令她烦恼的是,过去二十八年都没给她带来过丁点儿麻烦的例假,现在也成了真正的例假。   从小学有女生来例假开始,一直到工作之后,别人的痛经她都是看在眼里心里却一点没知觉的,其实她连自己初潮都没有意识,每次好朋友驾到,她除了上厕所和清洁的时候花点时间,其他的一概如常。可二十八岁像是一道坎儿,翻过去了后,每次世界上最潇洒的人——大姨妈同志来的前一天和第一天她都不得不请假,因为腰疼和坠痛几乎让她坐不住,脑子一转起来全是绞盘上绳子拧成一圈圈的螺旋的纠结景象。   她一直谨记身体的重要性,所以每天坚持走楼梯,能走动的时候坚决不坐着。第一次出现这样的状况时她忍了下来,结果会议结束下楼时腿一伸就踩空了,伏在扶手上好半天才把心头的恐惧平复下去。实在是不敢再动一步,遂给Aron打了电话。听出来是在开会,想混过去不要打扰他,他却一猜即中,十分钟后就出现在她面前。她很抱歉,他却很开心:“你宁可舍近求远给我打电话也没有向身边的男同事伸手,这说明他们和我完全不是一个档次上的。”   交过那么多女朋友,自然也处理过这种事情。Aron住在上东城一座大厦的顶楼,通过望远镜可以看清联合国总部大楼和中央公园。一间房占了整层楼,没有实实在在的墙壁把屋子隔成各个功能区,都是通过绿色盆栽、帘幕或者屏风隐约形成一个个分区。他把她带到他的住处,很快就有人送来红糖热水袋什么的。林惜南不好意思,他也面带赧然:“听说女孩子都是这么做的。”一直都疼,他不放心她一个人待在斯塔滕岛上的住处,第一次不顾她的反对留她住下。两天下来,她的生活用品已摆满整个楼层。她面带愧色地跟他告别时,他握着她的手,恳求道:“和我住在一起吧。”   相交两年多,Aron是一个绅士的念头已镌刻在林惜南脑子里。虽然他们都默认对方为男女朋友,最亲密的举止也只是拥抱,如斯塔滕轮渡上的那种。只是在宴会上,出于礼节,他会吻她的手背,或者亲吻她的面颊,都是一触即放。她相信他的理由:一个人太久了,恰好遇到一个喜爱的人,相处之后,就不想再放开。所以,她答应下来,和他住在了一起。尽管她从没想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同居之后她对他的了解愈发多起来。他确实是厨房好手,会做各式西式餐点,唯独不会中餐,常常买了食材要她动手,自己则跟在一边做好奇宝宝,指着锅碗瓢盆一通好问。他的时间表也变了,她空下来的时候他必定会跟着空下来,请她教授中文。英语老师鼓励学生从来都会说,你们每天说着世界上最复杂的语言,英语自然不在话下。她不大明白他的意图,要是为讨她欢心,随便一个词就够了,何必整套整套地学。他解释道:“你不是说你爸爸不会外语?我想跟他讨女儿自然要按他的规矩办事。”她很想说没这必要,他却抢着说出来:“这很重要,你很爱你的爸爸,我也同样地爱他,不能让他感到把你交到我手上是失去了唯一的女儿,而要使他明白这是多了一个儿子。”她问出来:“你是打算和我结婚?”这样的直白让他大笑出来:“你怎么能比我先说出这个词?我是想取得你父亲的同意后在联合国大会上跟你求婚呢。”   她想这样也不错。会议少一些的时候她回国去看老林和小雨,把Aron的事情跟他细细地说了一遍,最后,把Aron的话转达给他:“他希望你能在婚礼上给他起个中文名做结婚礼物。”老林似乎也很高兴,答应下来。可她又有些忐忑了,因为小雨的爷爷奶奶受不住打击,一年之内相继去世,她联系了小雨的妈妈,那个不负责任的母亲还是通情达理的,无条件地把小雨的抚养权给了林惜南。她和老林一再保护,小雨还是早熟得吓人,办好手续的时候她告诉小姑娘不必叫她妈妈,也不必直接称老林爷爷,仍旧把姓氏加在前面就可以了;但小姑娘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委屈极了:“惜惜姨不喜欢小雨吗?小雨需要妈妈和爷爷,小雨也喜欢你和爷爷。”她把这事情跟Aron一说,没想到他在电话里就闹着要她把小姑娘带过去给他看看。哪那么容易,只拍了照片给他,他当即乐得大呼:“还没结婚就白捡一漂亮女儿,真是太开心了。”于是林惜南也完全放下心来,准备下次回国就把Aron带上。   三年时间晃眼就要过去,林惜南一早决定在纽约留下来。Aron的汉语已说得有模有样,可以和她交流日常话题了。她几乎也对他了解得透透彻彻,即使他那些商业伙伴都无一不与她相识。在各种宴会上,她的身份也从女朋友变成了未婚妻。她对他说这让她很感动也很愧疚,他却笑道:“我在跟别人说,嘿,哥们儿,这位小姐是我的人,别动心思,算是绝了你其他的可能性,你感动什么。”   不只是旧友,每每交了新朋他也会及时地把她带去介绍,比如说今晚的宴会,除了商务性质,更重要的是为她介绍某以软件称强的IT公司的首席技术官。听他说,那位年轻的技术官半年前从MIT拿到计算机工程的博士学位,却以一套先进有效的信息管理系统征服了大半个曼哈顿,接下来似乎是要去联合国总部做网络安全顾问。从软件到信管再到安全,整个计算机领域几乎没有他插不了手的角落。他们的银行正在请他重设系统,以后的信息安全也会托付在他的手里。而且是个中国人,所以一定要介绍他和她认识。   本来她如往常一样挽着Aron的臂弯跟他和各种人聊天,遇到不说英语法语的她就负责翻译,倒是不虚度时光。这会儿听说那位技术官终于解决掉故障,迟到却也是到了,所以Aron亲自出去迎接,而她则接着和这位富有的阿拉伯人聊天。语言环境真是很重要,若不是在纽约,她的语言能力不会这样飞速地成长,连阿拉伯语都已达到C语言的程度,西班牙语和俄语更是和当年的法语水平一般无二,而托Aron的福,她的法语用起来和中英文一样自如。有时候她也会想,其实Aron把她带到各种宴会上,与各国人士聊各种话题,就是为了让她学得更快。   Aron兴奋的声音传来的时候她刚好结束一个话题,回头首先便注意到他旁边的那人。确实是正正宗宗的中国人,浓密的黑发剪成板寸,一根根头发竖立着,似乎是要告诉旁人这人心肠有多硬。眉毛也浓,与眼睛的距离比起欧洲人要宽出许多,显得很轩朗,只是眼珠黑漆漆的,深不见底,隐隐透着嘲弄和危险的气息。她被那眼神吓唬住了,所以Aron跟来者说“萧,这是南,我未婚妻”的时候,她一个手抖,杯子滑落,碎了一地。   Aron慌忙揽住她腰身,以为她晕头的毛病突然又犯了。她却在这个小事故中镇定下来,开始若无其事地和萧文翰寒暄。两人都讲英语,Aron见她没事,便也加入话题,一时之间气氛极是融洽。萧文翰来的时候宴会已到后半场,剩下的时间三个人几乎一直都在聊,从国际大势到曼哈顿新动向,从纽约生活到中国风情,从IT商战到金融风暴,甚至最新美剧都是话题之一。萧文翰不是当年那个看到别人帮她裹披肩也会失态的大男生,她也不再是那个绞尽脑汁都想不出办法不去见他父母的年轻女子。他们像所有刚刚认识的人那样热切而妥帖地聊各种各样的事情,互相称赞互相打趣,Aron没有看出任何不对劲,连她自己都要相信这个假设了。   在这样的氛围里,宴会很快就结束了。萧文翰道了别,驱车离开。夜色朦胧里,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车头上一个展翅的B字。Aron爱赛车,一直都是一辆黑色的法拉利,三年也不换。她见别人都是顶多半年一换,便问他不会腻么。他答曰,更怕她误会他喜新厌旧。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谁欺负谁???   “啊——”夜色尚未降临,密闭的室内突传出惊叫的女声,随即是哀哀的恳求,“文翰,你轻点儿……”   “什么?你叫我什么?”男人生气了,语气阴森森的。   “我……错了,老公,你轻点儿……”女人慌忙改口,声音柔媚得快滴出水来。   “现在怎么样?喜不喜欢?”有效果,一个称呼就能搞定了。   “不行,还是疼,你再轻点儿。”女人的声音低下去,被折腾得有气无力了。   “再轻就没法做了,你忍忍好不好?”男人轻声地哄,耐心地哄。   ……   萧母从厨房出来,看见小雨把耳朵贴在儿子媳妇的房门上,握紧了俩小拳头,一副义愤填膺、怒火中烧的小模样。于是,蹑手蹑脚地凑近了,拍拍她,悄声问:“小雨这是做什么?”   听墙角被打断,小雨童鞋一腔愤怒都写在眼里了,怒视着萧老太太,咬牙切齿地说:“小小萧他爸又在欺负我妈妈!萧文翰这个大坏蛋!”   这孩子!你妈妈就不是小小萧他妈了?小小萧他爸就不是你爸了?还直呼其名?!还有,欺负?他俩到底谁欺负谁啊?学着小雨把耳朵伸伸长,听见屋子里暧昧的求告声,捂着嘴偷笑,离开前顺手把小雨拖走。   “他们那是恩爱,不是欺负!小孩子不懂就别乱说!”   “可妈妈说不懂就要问!”小雨童鞋叉着腰,神气活现地教育眼前这尊老古董太太。   房间内——   海蓝色的大床上,林惜南趴在被子上,裸着光洁的背部,脸埋在枕头里,低低地求他轻点儿。萧文翰童鞋一双狼爪扯着她细腰上的一层,用力一提,立刻听到她销魂的叫声求饶声。触碰着她白白嫩嫩的肌肤,他身体的温度蹭蹭蹭地往上蹿。可是,渐渐的,她没动静了,看来是舒服得快睡着了。   不行,这可不行!覆在她身上,凑到她耳后的敏感点,诱惑着说:“老婆,你肩膀和腰舒服了,我们来做点儿其他的吧。”   林惜南被他吹出的气息弄得痒痒的,迷迷糊糊地听出他想做什么了,扯个笑脸,道:“我想休息了。”话说这家伙按摩技巧不错啊,看来出去应酬没少去好地方!   “可是惜南,好老婆,我们都整整二十天没亲热了……你都不想我?”说着话,还拿下巴蹭她肩膀,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怎么还能跟个小毛孩儿一样撒娇?真够奇葩的!   林惜南嘿嘿一笑:“老公啊,可能你还得等二十天了。”前十天他那个项目到尾声了,紧张,每天累得挨床就着!后十天她去国外开会了,早上刚回来。   “为什么——?”几近哀嚎。   “我大姨妈来了,得好好招待。等她差不多走了,我还得离开半个月。”林惜南好心地摸摸他的头,安慰他。   “你你你……”   “别误会了。今早一回来,小小萧就缠着我,睡觉都得我抱着,一整天啊,所以肩膀酸嘛。而且你知道的,每次大姨妈来了我都会腰疼的……”   一分钟后,小雨童鞋在做数学题的时候,听到隔壁的隔壁的隔壁,传出震天价响的一声哀嚎。   哦?小小萧他爸的声音?   嘿嘿哈哈,到底谁欺负谁?   妈妈可是无所不能的!   第三十六章(下)   宴会上喝了不少酒,回到Aron的住处后,林惜南先去洗了澡才开始学习幼儿教育。不大会儿,Aron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从门口传来:“南,今晚有时间教我中文么?”她立刻放下书本,随他去客厅。   同居近两年,只是在她例假的那两天他会进她的卧室照顾她,其他时间很少踏足。一起出现的地方除了厨房便是客厅,厨房自然是为了做饭,客厅则是学习中文。两年间,Aron的中文已有了长足的进步,今晚准备了郁达夫《故都的秋》要她讲。按照惯例,她都会先读一遍给他听,让他对照自己的读音是否有误。读到“脚踏上去,声音也没有,气味也没有,只能感出一点点极微细极柔软的触觉”时,忽听得他问:“南,我可以吻你么?”   林惜南顿住,他第一次提出吻她,一时无法适应。缓缓放下书,她扭身张臂环着他肩膀,主动吻上他的嘴唇。闭眼前,她看到他眼里的激动和欣喜,如同渴望一件神圣的事物已久,终于梦想成真。论接吻技巧,Aron绝对是个中高手。他没用丝毫力气,只是轻轻巧巧地品尝吮吸就夺去了她的呼吸,挑动了她的触感。她曾以为会和电影里的激烈场面一样,实在没想到是这般温柔甜蜜的折磨,连深吻都不会让她觉得不适。从一开始她就认真地回应他,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她应该给他留下一个好点的回忆,尽管她真的不是一个good kisser。   当她呼吸开始不够顺畅的时候,感到他的吻渐渐下移,湿湿热热地经过下巴、下颌、脖颈、锁骨,往胸前移动。她配合他的路径,解开睡袍的带子,任丝滑的衣服倏然尽落,在腰臀处停下。可他的吻也跟着停下。她睁开眼,正好对上他炽热询问的目光:“南,我可以吗?”她的呼吸在他忐忑焦灼的气息里窒了一窒,随后她拿起他一只手引着它来到胸前,不知那一刻是他颤抖了一下还是她自己,她歉然地笑着说:“Aron,我第一次,没有经验,也没看过资料片,你要耐心点教我。”一听这话,Aron却忽然拿开手,甚至替她将睡衣重新披好。她困惑地看着他颤着双手屏着呼吸做完这一切,然后拿起茶几上的冷水一口喝尽。   Aron没再看她,仰头靠在沙发靠背上,闭着眼,声音里满是歉意:“南,别多想,请让我平静下来再跟你说话。”   虽说纽约受北上的墨西哥湾暖流影响,冬天并不怎么冷,但毕竟已是十二月份,这样一热一冷的,加之又喝了酒,身体难免扛不住,林惜南遂去厨房接了热水给他。他平复得很快,等她把水递到他手上,已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有些男人不招惹处女,是不想负责。可Aron,我们都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不存在责任问题,你一听到我第一次就停下来,是嫌弃我是三十岁的老处女还是和大多数男人一样混账,把女人等同于一次性筷子杯子,用过就废了?”   林惜南试图让气氛轻松点,故意把话说得很随意,甚至对她来说有点难听。   Aron闻言斜睨她一眼,被气得笑了起来:“南,你又在勉强自己了。”   被他看穿,顿时泄气。   他接着说:“按照你那个比喻,那我被那么多女人用过了,岂不是废得连看你一眼都是亵渎?说实话,我从不在乎你在我之前有过多少人,更不在乎什么第一次,我始终认为,好的女子是玉石一般的存在,越是深厚,越是温润,越是美丽。再说了,我怎么会嫌弃你?你洁身自好,你的前男友们也很珍爱你,这是我的幸运。”林惜南被那个“前男友们”结结实实地砸中了,她从来没跟他讲过感情的事,他也不问,但一开口就是“们”确实很刺激人。   “听到你说没有经验,我突然想起我应该按照程序来,先跟你回去见见泰山大人,然后向上帝宣誓爱你照顾你一辈子,接下来才是我们的洞房花烛。”   他说得一本正经,林惜南被逗得笑了起来:“现在中国人没那么保守了。”   “那不是保守,”他手臂一伸将她揽在怀里,低头在她额上吻了吻,“那是尊重,尊重你的父母。我们自己怎么做没关系,但在决定永远在一起之前,应该取得他们的同意,不能让他们因为觉得被儿女抛在一边而委屈。”   “其实我今天已经收获很多了,你看,我终于吻到你了是不是?”末了,他又添了一句,直让林惜南眼眶犯酸。   其实她听说那事很累人,做过之后会昏睡,所以才大胆地邀请Aron。可Aron却不肯配合,她不会挑逗不会引诱,只好乖乖睡觉。无奈好了三年的睡眠一夕之间又犯起浑来,整夜都没什么睡意。   联合国九到十二月会议最是频繁,隔天林惜南坐在小箱子里强打精神从早对付到晚,时间太紧,午饭晚饭都取消了。坐到下午的时候,感觉到腰疼起来,轮休的时候算了算日子,估计这次是提前了。会议结束已是晚上九点多,同组的叫她一起去吃饭,想起跟Aron约好的,便拒绝了。在桌上趴了一会儿,感觉精神好些了,缓缓地起身出门,准备慢慢地下楼,等走出去应该就能恢复过来。刚下了几级楼梯,刚刚开机的手机就急促地响起来。慌忙打开手袋去拿,却没注意到脚下,一脚踩空,手还在手袋里寻找着,根本来不及抓住扶手便摔了下去。这下子就和演电视剧似的,连翻了不知几个身才撞到墙角停下,左小腿上麻麻的,试着动了一下,突如其来的剧痛几乎令她昏厥过去,右边肋骨也隐隐作痛。艰难地找出还在响着的手机,正好是Aron,赶紧求救。   这一次她不得不进医院躺着了,左腿骨折,右边第三根肋骨有轻微骨裂。Aron责怪地看着她,她则强扯个笑脸说:“看来是真老了,骨头这么脆弱,随便摔摔就折。”他叹口气,拭去她额角的冷汗,说:“又在勉强自己了。不要这样。”   打上石膏后时不时地会痛,主要是酸酸的,实在难受,夜里一直时梦时醒,Aron坐在旁边的椅子里睡着,她一动他就醒过来看看她,直到她闭眼才又接着休息。最后困得不行了,终于昏昏沉沉地睡过去,睡前嘱咐了Aron帮她给组里打电话请假。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迷迷糊糊的梦境一个接着一个。已经好几年不曾这样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做梦,她竟然有些不愿醒来,直到那个水中央的梦境出现。她绝望地沉入水底,听到声声呼唤,不知是谁在喊,也不知喊的是谁,只是知道有人在,所以拼命地往声源游动,直到隔着一层水波看到一只伸出的手和一张温柔的笑脸。她困惑地停下来,因为她不知道他是谁,不想随便把手交给他。她不知道这样拼命地追寻那个不知名的声音究竟是为了什么,于是,绝望比先前一个人时还要巨大。任凭身体沉下去,窒息感压迫感渐渐强烈起来,直到漫天的黑暗彻底淹没她。   惊坐起来,看清来人的一刻,心头的挣扎比腿上的痛意还要令她绝望。忍下疼,若无其事地问道:“你看到Aron了吗?”   萧文翰穿着黑色的西装,白色的衬衣领子露出边来,银灰色斜条纹领带打着个半温莎结,和那天晚上没什么两样。他臂弯里还挂着灰色的大衣,病房里暖气开得足,她穿着单薄的病号服也没觉得不适,但看窗玻璃上的霜花,想来外面还是挺冷的。   “他出去买早餐了。”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连眼睛里也没有破绽。   林惜南指着墙角的架子说:“你可以把大衣挂在那里。”   他看她一会儿,依言而行。随后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仍是没有表情。林惜南不知他想做什么,只觉得此时的他像极了觅食的猎豹,优雅地踱着步,等着猎物失控。明明知道他的意图,她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低头寻手机,企图转移一下注意力。却不想刚低头便被他捏住下巴,被迫抬头与他对视。这下子那双黑眸里有情绪了,里面有小小的火苗闪动。但只是一瞬,那里就换成了嘲弄。   “瞧这脸色差得……他是不是满足不了你?”顿了顿,他补充道,“看他那身板,确实不怎么样。”   林惜南一愣,瞬间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怒极,顺手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指着门口说:“你给我滚出去!”   萧文翰没料到她这反应,脑袋被打得偏了过去,缓缓转头,太阳穴直跳。林惜南被他眼里的狠戾吓得呆住,下一刻双手被他一只手制住,抗议声还未出口,他已低头一口咬在她颊颈相交处,疼得她立刻哭了出来。想抬右腿踢他,肋骨上的疼痛蓦然放大,而他亦及时地拿膝盖压住她右腿。她完全被制住,任她怎么哭他都不松口,隐约闻到血腥气的时候他才放过那一处,颈间随即传来痛感,他啃咬吮吸,一路往下,直到锁骨处才作罢。就这一会儿工夫,林惜南已把存了这几年的眼泪流尽了。所以当他拿了大衣站在床尾,冷笑着看她说出那句话时,她根本连理会的心情都没有。   他说:“林惜南,你竟然比我预料的还要老些,老得都快嚼不动了。”   第三十七章(上)   其实以一个优秀的同声传译员对时事的掌握程度来说,林惜南不可能不知道曼哈顿正在发生的事。早在两年以前,她就在计算机杂志上读到过萧文翰的论文。全英文书写,遣词造句完全没得挑。那上面的作者所在单位已经是MIT。这半年,他所在的MT公司与原先的市场占领者EG的争夺,从一开始就被敏锐的媒体嗅到了上世纪末网景与微软争霸的气息,关注一直没断过。与那场惨烈的战争不同的是,华尔街衰落了,战场扩展到整个曼哈顿;MT不是网景,EG不是微软,所以这场信管系统的挑战,MT这个后来者,凭借着萧文翰的成果,完胜。   她知道,只要她留在纽约,只要Aron留在金融圈,与萧文翰狭路相逢是迟早的事。抛开这一切,他们过去的身份也注定了成不了陌路。她一度以为,他们之间感情不再,至少师生情谊还在吧。可事实证明,他对她,连那一点尊敬也不剩了。当Aron提着餐盒进来,她依然半埋在枕头里抽泣,丝毫没有掩盖隐藏的意思。这些,他终究是该知道的。更何况,那么明显的伤痕,怎么掩饰得了?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林惜南已经完全安静下来,擦掉眼泪去看Aron,看见他面容平静地盯着她的脖颈,唯独眼睛里渗出些狠意来。   “刚才只有萧来过。”声音出奇地冷静,那种气场令林惜南想起他的真正身份是在曼哈顿生存下来的为数不多的一批金融家。   林惜南点点头,道:“他是冲着我来的。对不起,我……”   “我明白,这次我失误了,没有下次。”他打断她的话,声音已一如平常。说着话,他打开了食盒,菜粥的香味弥散开来,勾动了林惜南的味蕾。在国外待了四年,她仍旧不习惯西餐。   林惜南配合他的搀扶坐起来,拉了拉衣领,但他阻止了她的动作。他的手指微凉,放在火辣辣的伤口上正合适,但只让她觉得不适。从颊边到锁骨,来来回回地轻抚。到第三遍的时候,林惜南终于受不了这样的平静了,按住他的手。   “Aron,对不起,你要生气要发火怎样都行。”她低下头去,刚哭过,形象一定糟糕透了。   Aron反手握住她的,一开口,语气温柔之至:“南,这是我的失误,别自责。我叫护士来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不要!”几乎是接着他的话否定了这个提议。   “需要处理一下。”他耐心地劝说她,“要不我来?”   林惜南扭过头,艰难地说:“你不问原因么?”   一时静默,许久才听到他说:“南,不管过去怎么样,我只知道,他在你的生命中缺席了三年,这三年是我陪着你,而你已经许诺这个春节带我回家,到明年五月,整个曼哈顿都会看着你成为我的妻子……”   “Aron,对不起,我……”怎能听得下去?痛苦地把脸埋在手里,打断他。   “南,换三个字,换三个字我就可以为你倾尽一切。”他坚持抬起她的脸,要她看着他。他的眼里有爱恋,有怜惜,有期冀,也有恐惧。   林惜南在那眼神里挣扎着,而他只是耐心地等待着,那样浓烈的感情里,她还是争不过心底的呼声,崩溃地喊道:“对不起,对不起,Aron,我真的对不起你……”   他霍然起身,冷冷地说:“你先吃点东西,我去拿药。”   “Aron……”   “南,你希望萧先生怎样离开纽约?身败名裂还是完好无损?”他走到门口忽然停下来,却没有回头看她。   这三年他对着她,有过令人心悸的温柔,有过无可匹敌的耐心,有过让她沉溺的纵容,也有过令她难以承受的慷慨,却从不曾有过只言片语的责怪甚至轻慢,此刻的威胁让她有些无法适应。   她无言以对,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   Aron很快就重新出现在她视线里,甚至她还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她垂下眼睑,忍着酒精粘上伤口的疼痛,一言不发。消过毒,Aron忽叹道:“南,你不喜欢的我都不会做。你告诉我,你怎么想的?你希望我若无其事地继续与他合作还是彻底把他驱逐出纽约?他虽然风头很足,目前要想在纽约和我争夺,还是嫩了点。”   他的势力有多大从来不瞒她,所以听到之前那句话她才会那样无措。这样的退让和容忍……她忍不住抬眼看他,困惑不已。   他伸手碰碰她的脸颊,无奈地笑道:“南,你看我就是这样爱你的。即便你爱他,但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答应。”   秘密被他毫无预兆地戳破,林惜南觉得呼吸困难。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巴黎。那天你做交替传译,穿着藏青色的西装,梳着马尾,声音清越,翻译流畅。我听不懂中文,但是觉得你说话真是好听,没有比这更好听的声音了。还有你的脸,你的身体,这样的美丽,这样的动人,我找不到形容词,总之和我见过的任何女人都不同。这三年岁月的痕迹轻轻地留在你的脸上,但是只让你更美丽。那天你的眼角还带着点疲倦,平添几分脆弱。我向会务人员询问你,他们告诉我你是高等翻译学院的学生。我可以查到你的一切信息,但是我没有这么做。我在心底发了个誓,若是能再见到你,一定把这一生的爱恋全部奉献给你;若是见不到了,那就是我运气不好。”   林惜南完全想不到会是这样,瞠目结舌地看着他。Aron早料到她这反应,手指轻轻地抚过她的面颊,一寸寸地描摹,仿佛在记忆着什么。   “可我总是幸运儿,好友生病,我本是参加会议的,却被他硬拉去顶替翻译,亲眼见到你那场为期六天的测试。真的很出色。我听见自己的脑袋跟心说,去追求这位美丽的小姐,你看她越来越憔悴了,一定是有人伤她的心了。你可以给她更好的机会学习语言,她会是这个世界上最出色的语言家。更幸运的是,浩急着离开,他也正好相中了你。我二十五岁的时候经历了一次惨败,输得几乎爬出这个圈子,可半年之后就东山再起了。但我并不觉得那比看着你坐到我旁边更幸运。得知你会去纽约后,我真想拥抱这个美妙的世界。   “我迫不及待地想把我拥有的一切捧到你面前,求你展颜一笑。你很配合,欣然接受我给的所有,自动排除身边的其他男人,努力地想爱上我。听到你说你该给我什么的时候,我觉得人生太美好了,连你藏在心里的那个人都是美好的。那个男人真是这世上最慷慨的人,给了我追求你的机会,而且有如此充裕的时间。看到你在我身边,笑容越来越多,越来越真实,还有那么实在的计划,而未来里有我的位置,我的位置是那么重要,那么无可替代,我幸福得都要飞上天了。南,你能想象我的心情吗?就像祈求上帝出现他就真的出现了一样。   “南,你跟我说,你的计划没有改变。”   说罢,他低头吻上她的额头,一路往下,在她已失去知觉的脸上留下一点点温热的触感。这如同她初到纽约一样,本已对生活没了知觉,是他一点点将她拉入这个世界。毫不夸张地说,是他拯救了她。可当他吻到嘴唇的时候,她还是侧过头,轻声道:“Aron,对不起,我想回家了。”   他的吻停在她唇角,良久方微微离开,说:“你说你想在纽约安个家,你说你想把小雨接到这边来读书,你说你想让南方的太阳治好你爸爸的关节炎,你还说,你要和我成个家,要有我们的孩子,要教他说字正腔圆的汉语,说抑扬顿挫的英语,说严谨优雅的法语……”   “不,Aron,我还是不能习惯西餐,我还是不能住进那套河景房里,我还是愧对于你。”她忍住心口的绞痛,一口气把话说出来。   “我可以一直等下去,等你爱上我。”   林惜南听着他卑微的言语几欲流泪,但她只是说:“我要离开这里,我只想离开这里。不能再让你白白等下去,不能再让你付出一分一毫,我不能太自私了,会被自己瞧不起的。”   “如果我说我无所谓呢?如果我说我可以陪你回国呢?你能把我保留在你的计划里吗?”Aron微微挪动,正面对着她,祈求般看着她的眼睛。   林惜南认真地思考,试图让自己沉溺在那双真诚而悲切的琥珀色眼眸里,可最后,她发现自己总是不喜欢这种颜色,只能闭上眼,满怀歉意地说:“Aron,我想回中国,一个人,安静地生活。”   第三十七章(下)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林惜南这一摔摔得狠,愣是在医院躺了一个月还多,一般来说住院也就一两周差不多了,Aron不放心,非得要她在医院里每天接受医生护士的慰问关怀。她把话说得那么清楚了,可他还是照常跑前跑后地忙,见她心里不舒坦,他反倒笑着说:“你就算要踢开我也慢慢来是不是?不能手起刀落就把人结果了啊。”   出院后仍是住在Aron那里,他成天待在屋子里看着她,如在医院里那样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林惜南很困惑,他都不用去上班么?他摸摸鼻子,很无辜地说:“最优秀的老板都是很悠闲的,要是你看见我忙得脚不点地,那一定是银行要破产了。”   拖着石膏腿过了两个月,终于得以拆掉,可以拄着拐杖走动走动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生活几乎把林惜南折磨死。可能稍稍走动仍旧上不了班,要知道工作量实在很吓人,不是她一副残躯承受得了的。她还真是庆幸这一摔,等四个月后她的伤痊愈了,她的合同期也该到了。听同事说萧文翰元旦后就正式开始上班,时不时地会在联合国大厦里出现,如此一来,确实是因祸得福。医院他没有再去过,Aron的住处他更不可能去。其实她怕什么呢?没什么可怕的。年轻貌美的名媛白领多了去了,他忙都忙不过来,要羞辱她,实在是□乏术。   处理了工作上的问题,跟老林说了归期。Aron已听得懂大部分汉语日常对话,听完她的电话就问她打算去哪儿。她想了想,说,S市。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那个地方。Aron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喜色,说话都控制不住惊喜,是不是出差去那儿都可以找她?当然。只要他到了S市,便是国家主席会见美国总统请她做翻译她都不干。   收拾行囊的时候,她才发现真正的麻烦。这三年,Aron没少买东西送她,而她自己的那些,则因为太旧了或者干脆坏掉了,相继退休。以他们在一起的和谐状态和分手的友好气氛,这些东西可真是不好处理。Aron见她为难,毫不客气地说,都带走吧,最好连那串钥匙一起带走。她思忖良久,最终还是拥抱了他,说谢谢。不是因为他的慷慨馈赠,而是因为他的放手放行。   当五月的阳光穿透曼哈顿上空阴冷的云层洒进腾空而起的客机里,临行前Aron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他说:“南,虽然那个人不可能是我了,但仍旧祝福你。这世上配得上你的好男人不多了,还是有的,不要一个人。还有,曼哈顿的房子永远为你留着。”她林惜南何德何能,值得他这般对待?   随着纽约的景象在窗外模糊掉,过去的日子开始走马灯般一一掠过。再过一个月她就该三十岁了,三十而立,不只是男人该这样,女子更该如此。毋庸置疑,过去五年是她这一生最畅快的一段时光,抵过了更前面的二十五年。爱情来来去去,虽屡次伤痛,到底是真实的感情,不论结局如何,都是她人生的一部分,难以割舍的一部分。而事业——是的,她喜欢这个词,让她实实在在地体会到巨大的成就感,事业也算是有所收获吧,至少比她预期的高出许多。她原以为这一辈子都会在中文英文的世界里度过,但没想到会有那么多门为她敞开,从端庄的中文到抑扬的英文,从严谨的法语到立体的阿语,从优美的西语到生硬的俄语。学习一门新的语言就是走进了一个新的世界,获得了一个全新的手段去解读已知的一切。她的生活达到前所未有的丰富,在离开中国前做梦也没想过的丰富。这真像是一段奇幻的旅行,简直比《射雕英雄传》里郭靖的连番境遇更出人意料。从事翻译的有数万人,而那个真正的圈子其实并不大,最初她也不过是郭靖那样的傻小子一个,现在,虽不能与高翻里的那三座大山相提并论,但无论谁提起林惜南这个名字,是内行的都会点个头称赞一句。其实这种肯定从四年前的环境大会就开始了,那是她终于被这个圈子承认的起点,当然,也是她这段旅程的起点。但每每陷在联合国大楼里一场接一场的会议中吃饭喝水都是奢望的时候,她还是莫名地觉得失落。   后排坐着两个高中生吧,兴高采烈地憧憬着一个月后的生活。一个月后,有一场曾与她关系密切的考试。十七岁生日刚过,她亲身参加了那个考试,没有和其他人一样焦头烂额,轻轻松松地就去了S大的英语系。二十二岁的生日刚过,她的第一批学生走进考场,她却没有一点紧张和关心。然后是下一年。之后,那场考试终于彻底离她远去。岁月竟然就是这样溜走的,她感到诧异,也很无奈。忽然想起高中的一篇命题作文:用最初的心做永远的事。   最初的心?她最初的心是什么?老林教她读仓央嘉措的《那一世》,于是她知道,有人懂藏语也通汉语,能在这两个民族的墙壁上开扇门,告诉世人,有一句动人的诗是“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后来知道爱尔兰有一位痴情的诗人,他给心爱的女子写诗,告诉她“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那样一些人,把这个世界的门一扇扇打开,引着隔壁的人们游览或者狂欢,而他们自己,被人们当做传声筒,不屑一顾。不,其实他们也是创作者。她曾想过自己会是其中的一员,却没料到最后竟在分岔的路口一脚踏错,来到另一个看似光鲜实则短暂的世界。她兢兢业业,无论哪种级别何等重要的会议都力求翻译得精益求精,也有不少人称赞过她无可挑剔的即时翻译,但会议室的门一关上,再完美的译文也得宣告它的使命完成。她的作用,只是与会议的时间一样长。可曾经读到的诗文,已经千百年了。   那条未走的路,她还能够重新踏足吗?当初选择了另一条,她见识到了这个世界真正的繁华与残酷,可也遗落了最初的心。   而立,而立……其实她真希望能一步走到不惑之年,再无难解之事难破之谜。   在纽约这三年生活节奏空前紧张,每次都是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她无数次在去宴会酒会的途中睡着在Aron的车上。Aron常常表示很伤心,他的魅力竟然比不上一个白胡子老头儿。混混沌沌地思考着过往,等一觉醒来,已是夜幕深垂,S市辉煌魅惑的夜色就在眼下。   四年不见,景晓阳竟还是当年那副干练明快的模样,丝毫不见老。一瞧见她便扑了过来,一个熊抱把她胸腔里的空气全给挤了出去。通讯再怎么发达,打电话通视频寄礼物,其实都比不得一个拥抱来得温暖真实。思及此,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忽忽地飞过,但很快就给景晓阳的开场白拍飞了。   “还记得大学翻译课上老师讲过的经典句型第一个么?”   “什么?”林惜南终于喘过一口气,还没恢复神智就被问了个如此高难度的问题。   “leave sb the choice of,”考翻大翻译,景晓阳得意地扔出答案,“要么……要么……例句是什么?”   林惜南暗道不妙,正想转移话题,她已先一步说出来:“The age of 30s leaves you the choice of marriage or remaining a bachelor。”   年过三十,要么单身,要么结婚。   景晓阳什么时候化身赵南了?   不过……   “年过三十的到底是谁?”怎么说她也还不到点啊,景晓阳可是正正经经三十二了。   可话一出口她就觉得没意思了,因为从景晓阳肩膀一抬头就看见一张明明媚媚的俊脸,笑得一脸阳光灿烂,男子见她终于发现自己,冲她挥挥手,优雅如英国女王面见臣民,略带沙哑的嗓音无比性感地朝她开炮:“惜南,欢迎回来。还记得我么?”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他可不就是景晓阳这色女从二十二岁追到三十二岁还没到手的小马驹陆清平么?   景晓阳闻声已放开她,低着头腼腆地笑,一副名门淑女大家闺秀的动人样儿,看得林惜南牙根痒痒。   “当然记得,陆大医生今晚不用值班?”她告诉自己,不要喷笑,不要喷笑,要给自家姐妹留点面子。   谁知陆清平眼神柔柔地锁着旁边装羞涩的某人,道:“今晚接机的班更重要,怎么说你也是晓阳最好的朋友是不是?”   林惜南憋不住了,狠狠地掐了景晓阳一把才算没有把形象彻底摧毁。这风水轮流转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果然不是说着玩儿的。想当年景晓阳同学三天两头找她抱怨这姓陆的如何如何不识好歹装模作样,现在竟也沦落到要讨好她的朋友了。   看来,景大色女的革命就要成功啦!老牛果然都是能吃到嫩草的!   第三十八章(上)   这次林惜南是真的要安家了。   刚刚结束纽约的工作,S外高翻的院长就向她递出了邀请函。当老师?离开C中后就没考虑过,但那句话怎么说的?大树底下好乘凉!靠着S外高翻这棵大树,不怕在这里单打独斗被欺负!再说了,专门指导一个学生,一周两小时课程,多轻松。其他时间她要做同传做交传还是躲在屋子里做笔译还不都是她自己说了算。更何况,住在学校给特聘教师优惠提供的套房里,怎么着也比在外面买房来得便宜安全又省事啊。况且按照行业人士计算,如果一月薪4000的人想在S市买一套上百平米的房子,那得不吃不喝二百多年!   拿出大部分积蓄一举买下一套三室的房子,在景晓阳出谋划策陆清平动手出力的帮助下,墙壁上刷上了浅浅的米黄色,地面上铺好木纹柔和的实木,厨房里崭新的不锈钢厨具瓷质餐具锃光瓦亮,卧室里宽阔的大床泛着海蓝色的细浪,客厅里摆上乳白色的布艺沙发,玻璃茶几上水晶花瓶里白色郁金香常换常新——在景晓阳的大力宣传下,林惜南十年前的追求者们,如今的人夫人父纷纷恶作剧地送上大束白色郁金香对那逝去的爱情表示悼念。还有一间书房,紫檀书架上各种语言的著作扎成了堆。这个礼物只有谭进送得出来,她喜欢的书籍,她会说的语言,没人比他更了解。Aron听她描述了新家后,立马请名家画了斯塔滕轮渡的江景寄过来,连挂的位置都想好了,就在客厅沙发后的墙上,有人进来就能看到她曾日日经历的生活。   装修费时两个月,再搁置一个月,S市的盛夏已经过去。做上一桌色香味美的好菜,再亲手调一排五彩缤纷的鸡尾酒,请来帮着她安置的景晓阳、陆清平以及谭进,呼呼喝喝闹了一晚。她跟着Aron吃吃喝喝早把酒量练出来了,陆清平和谭进都是从大学就开始应酬的人,唯独景晓阳,在商场混了这些年竟还是三杯就倒。看着陆清平那样清清瘦瘦的一个人要把景晓阳170的个子抱进卧室的困难样儿,林惜南端着水杯站在阳台上不厚道地笑了。   和这些交往了快一辈子的人在一起,从来都不拘主客身份。林惜南做了晚饭,谭进自发地就负责收桌子。本来景晓阳该扫地的,但现在这样,任务就落在陆清平头上了,而他自己,本来也还有刷碗的工作。谭进和陆清平两个人,一个在金融界呼风唤雨,一个在医学界风生水起,此刻却在自家小厨房低眉顺眼地进进出出,小媳妇一般忙忙碌碌,林惜南心头那个舒爽惬意骄傲自得啊,实在难以言说。   谭进很快就收拾妥当了,四下打量观望着踱到林惜南身边。她早已收回观看他们的目光,不是因为不有趣,而是,记忆忽然有复苏的苗头。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吹着如水的夜风,努力地回想十年前大学时代看到的S市是什么模样,却总也想不起来。   “南南,你终于还是留在这里了,十一年前你大二,跟我说毕业就在这里的某个高中逗逗半大孩子玩儿,等我功成身退。”   林惜南转头看着谭进,他侧着头,嘴角噙着笑,也正看着她。   “竟然有十一年了?”她假装吃了一惊,看见谭进苦笑出来,知道自己演戏又失败了。   “我明年就三十五了,”谭进幽幽地挪开视线,望向S外校园里点点的灯光,感叹着,“想离开的话,随时都可以。”   林惜南自然听得懂,但只能装傻:“那倒是不错,掌握主动权。”   他诧异地盯着她看了会儿,确定她是要装下去了,只好直白些再直白些:“南南,我一直记着那个约定。”   林惜南感到异常头疼,仰头咕咚咕咚地往肚子里灌水,估计比萧峰在聚贤庄上与天下英雄喝绝交酒还豪迈些。   “谭师兄,我走不了,也不想走了。就是因为想安定下来,好好生活,所以回到S市,藏在校园里。我能够选择的地方,C市和B市都没有办法安静地过日子做想做的事,唯有这里,虽然阔别了九年,但有晓阳在,我可以对付过去。爸爸年纪大了,需要安度晚年;小雨六岁了,需要快乐成长。我应该给他们一个有盼头的生活。”   一时寂静,只有风轻轻地吹过耳畔。   “那你自己呢?”谭进低低地问,沉沉的嗓音在夜风中格外令人心疼,“你就这样吗?一个人?”   林惜南摇摇头,又点头,最后平静地答他道:“这样很好。工作是自己喜欢的,家是自己一手建起来的,有亲人有支撑有念想,很少有人可以比我更顺风顺水了。一个人?这不是什么值得害怕的事情。若是还有一丝一毫结婚的念头,我就不会拒绝Aron陪我回来的请求。”   因为林惜南是S外高翻教师的缘故,小雨进入这所外国语大学附属小学的事情办得很顺利。填姓名的时候,小雨抢过了林惜南手上的笔,一笔一划地写下“林心雨”三个字。写完之后,仰头拿明亮亮的眼睛倔强强的眼神坚定定的表情看住她说:“惜惜姨,小雨不需要用一个姓氏来证明什么,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是谁我都知道,更不会忘记,但我喜欢你,感激你,也爱你,和你一起生活很开心,我想叫你妈妈。”大概是为了替林惜南撇清单亲妈妈的误会,“妈妈”这个称呼用了都快两年了小姑娘却当着众老师的面儿重又表白了一遍。林惜南感动归感动,但领养小雨本是担心她会过得不好,从没想过要夺人子女,试图劝说小姑娘:“刘心雨这名字多好听,就算不改姓名,小雨还是可以叫惜惜姨妈妈的。”结果心雨小朋友眼睛一下子就蒙上了层雾气:“妈妈嫌弃小雨。”林惜南一个头两个大,赶紧解释:“妈妈只是认为名字是代号而已,不必在意。”小嘴一撅,委委屈屈却又理直气壮地坚持:“既然只是代号,我姓刘姓林又有什么关系?我以后都是和妈妈生活在一起,当然要跟妈妈一个姓才名正言顺!”办公室的老师终于适应状况了,七嘴八舌地嚷:“这小姑娘嘴皮子也太厉害了,林小姐就别争了。”   于是乎,那套完工不过三个月的三室新房里林姓人三代同堂。   林心雨小朋友的卧室粉粉嫩嫩的,床上搁着只半人高的毛绒狗。林惜南回小河镇搬家时没舍得扔掉,但实在无力天天面对着它,本打算留在老家,林心雨小朋友却抱习惯了,非要带到新家里。老林的屋子则和整个套房的主色调一致,向阳,室内的人总是可以和阳光一同起床;书桌上排着那套二十四史,一罐毛笔,一盒墨汁。   搬进来的第一天,林心雨小朋友首先发现了书房里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符号。林惜南抱起她,指着书上的字母,一一介绍。完事后,林心雨小朋友在她脸上“吧唧”了一下,谄媚地笑:“妈妈,你教我说这些话,我想跟你一样做个无所不能的翻译家!”林惜南一阵恶寒,谁给她说的这些?赶紧澄清:“妈妈可不是无所不能,而且离翻译家还远着呢。”林心雨小朋友眨巴眨巴大眼睛,无辜极了:“可爷爷说妈妈迟早会成为最受人尊敬的翻译家啊。”林惜南倏然酸了眼眶,别过头去,林心雨小朋友凑到她耳边悄声加了一记绝杀:“妈妈,我悄悄跟你说哦,爷爷每天都把电视拨来拨去找新闻看呢,常常说,怎么这次没看到小惜啊,那天可漂亮了。”   新生活顺顺利利地开始了。每天早上充满活力地醒来,无论天晴下雨都是微笑着的。简单的早餐后,老林闷在书房里看史书写毛笔字,她则送林心雨小朋友上学,然后去学校上课或者匆匆赶到会址戴上耳机。一天的忙碌结束后,陪着老林听一会儿戏曲,监督着林心雨小朋友做好作业教她想学的想玩儿的,然后再进行自己的学习。周末则跟着景晓阳介绍的教练学习驾驶,打算拿剩下的积蓄买辆凯越,安全加安静,再适合不过,等学成了带着老林和小雨到处转转实在是不错。   直到在盛世天下的一次计算机会议。   萧文翰一语成真,她真的为他做了一次同声传译。当大会主持报上他的名号,林惜南忍不住一再翻阅会议流程,始终没看到他的名字,一听之下,才知道临时起变。透过玻璃,她可以看清大会现场的每一个角落。他坐在最内圈,西装革履一如纽约所见。他说的中文,她负责翻成英文传达给现场的英语使用者。几乎是机械的,不必思考就把他的话翻译了出来,甚至不用做笔记。他的声音从耳中消失的那一刻,她虚脱一般趴在桌上。努力了这么多年,大脑对他的记忆完全是分开前的那个样子,仿佛从来不曾离去,甚至在纽约发生的那么恶心的事情都没有影响到一分一毫。   她不记得她是如何撑过那场会议的了,宣布结束后立刻往外逃,但还是被一声“林老师”生生钉在原处。其实她对称呼很敏感。比如说,同样是叫她,陈乾的“惜南”是礼貌的,他的“惜南”却是依恋爱恋的;谭进的“南南”是宠溺的,他的“南南”则是撒娇耍赖要占她便宜的前兆;卓越的“林惜南”是同辈间关系亲密的表达,他的“林惜南”却是生气时一个字一个字从牙齿缝儿里蹦出来充满威胁性的……而“林老师”,是可有可无的一些人所用的,或者,他将要用来讽刺她的职业病的……   调整好表情,回头打招呼:“萧文翰,真巧啊。”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表演师生相见的戏码,毫无情绪的声音和那副欠揍的表情一个德性:“不巧,我从纽约找到这里找得很辛苦。真是难得林老师如此大度,被我那般羞辱还能保持风度与我若无其事地寒暄。”   于是,她也装不下去了,敛去笑容,面无表情地与他对峙,强行压抑住心头的恐惧,直到几个小时前才重逢的严西茗从身后唤醒她,将她解脱出这一困局。   第三十八章(中)   林惜南没想到时隔九年之后会与严西茗在S市重逢,走进酒店的时候被她拥住还没回过神就听她说:“惜南姐,真的是你!我看到会务人员的安排一直等着呢!”   严西茗不是当年那个严西茗了。其实她总是觉得看不清严西茗的真面目,但这又何必呢?以严西茗如今的身份地位仍念念不忘那么久远那么一点点的理解,对待她,怎么说也是真诚的吧。那就不要追究了,放开心,一切都很简单。   没聊一会儿严西茗就不得不离开,她的麻烦林惜南从S市的新闻里隐隐约约猜得出。既然她无意于把事情告知自己,林惜南自然不会深求。   时间已是深秋,驾照刚刚到手,林惜南小心翼翼地将车子驶出停车场,往小雨的学校开。学车时倒是轻松,但今天第一次独自上路,加之一连串的事情,忽然有点害怕。她盯紧了路面,极力让双手放松,仔细地分析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   她买了房买了车,花掉了所有积蓄;目前正在努力工作,要把账户养起来,否则应付不了变故。来这边快三个月,老林渐渐适应了大城市的节奏,生活自得其乐。小雨在附小上一年级,是班上最受欢迎的小朋友,半期考试还考了三个满分。家里情况再好不过,不可能挪地儿。   萧文翰呢?他到底要做什么?在纽约的重逢,她相信不是巧合,那样刻意的羞辱,是为了什么?他恨她?甚至不惜舍了刚刚在纽约打下来的事业和地位?难道医院里那次不够么?他要怎样才肯罢休?   她离开纽约的时候请Aron刻意隐藏了去向,以Aron的能力,这绝不是什么难事。可是他们之间太过了解,她能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以他今时今日的能力,只怕她便是孤身一人去流浪他都能揪着辫子把她抓回去,何况她还有一个家。   不可能再离开了,她还能去哪儿?   眼前晃晃荡荡的,景物也模糊了起来,喇叭声急促地在两旁响起,右边忽然传来车轮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路口灯光变换,看到红色,林惜南一个激灵,猛地踩下刹车。别克以安静的车内环境著称,可那连串的刹车声仍是清晰地传到她耳中。若不是恰巧遇上红灯,连环追尾可跑不掉。她虚弱地伏在方向盘上,想起昨晚看过的一句话:开车无难事,只怕有新人。苦涩地笑了起来。   毕竟不是年轻女孩子了,况且她的工作对应急反应能力的要求绝对达到了大部分行业难以企及的高度,所以当交通灯再度变换后,她已经能镇定地开车。经过刚才那一番变故,萧文翰的突然出现也不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们之间没有深仇大恨,不过是一点积怨。他是因为得失不成比例付出不得回报所以恼羞成怒要她偿还吧。顶多是这样,她还他便是。只是,她这一心死水找谁求偿去?   停好车走到校门口时正好看见小雨那个班的孩子们在老师的组织下手拉手唱着歌往外走。小雨老远便看见她,一张小脸兴奋得咧嘴直笑,露出一颗缺掉的门牙,很是有趣。她走在右边的一列,左手和旁边的小男孩拉着,右手一个劲儿地朝林惜南挥挥。林惜南好笑地摇头,真是小孩子,但仍朝她挥手。   家长们一早排着队候着,孩子们按顺序走出校门,立刻有家长迎上去和老师道别。小雨年龄虽是班上较小的,个子却高,排得靠后,到她那里下一个班的都等得不耐烦了。林心雨小朋友甜甜地跟女老师说了再见就黏上林惜南叽叽喳喳,跟她手拉手的小男孩喊了她好几声她都不理,郁闷地低下头埋进妈妈的怀里。林惜南见状,只好歉意地朝家长笑笑,一低头见林心雨小朋友冲她扮鬼脸。原来是故意的,瞪她两眼,好气又好笑。   放学时间车辆挺多,林惜南来得晚,停得自然远些。要经过一个花坛,中间的小径因为秋雨的关系泥泞不堪。林惜南便一手箍着林心雨小朋友的小屁屁一手扶着她的背将她抱起,三两步跨过去。不及放下,林心雨小朋友忽然不住拍她肩膀,软软糯糯的童音里带着显见的恐惧:“妈妈,妈妈,那个叔叔为什么那样看着你?好可怕。小雨怕。”   林惜南手臂一僵,脚下步子更大些更快些,小雨忽然趴在她后颈里,带着哭音喊道:“妈妈快跑,那个坏蛋过来了!”随后便是热热的眼泪落尽她脖子里。她把小雨抱得低一些,轻声安慰着,脚下越走越快。快到车边了,林惜南感觉到来人已在身后,果然,下一刻,她便被他推倒在车身上,还好是翻了身的,背部撞了上去,小雨在她怀里,什么事也没有。   “小丫头,转过脸来,你叫她什么?”   林惜南尚未从剧痛中恢复过来,听到萧文翰凶神恶煞地呵斥小雨,怒了:“萧文翰你要做什么我们私下说,跟小孩子发什么疯!”说罢便不再理会他,低头哄慰小雨。慢慢施力把她的小脑袋抬起来,见她已哭得抽抽噎噎,心头一痛,眼泪差点就流下来。但她怎么能示弱,她现在是母亲,不是小女孩儿了。被保护惯了,这样的角色转换着实难以适应。   她忙着哄小雨,完全忘了一旁还有个来者不善的萧文翰,不妨他忽然抢过小雨,捏着她的小下巴,一点不怜惜地问:“小丫头别哭了,这个女人是你什么人?”   林惜南这才注意到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太阳穴上青筋暴起,黑眸里泛着诡异的血丝,想来是怒到极处了。怕他伤到小雨,林惜南一慌,握着他手腕软语相求:“萧文翰,你放下小雨,我跟你解释。”意识到他们莫名其妙地走进了一个狗血的情节里,很好笑,但她笑不出来。   小雨被这一惊一吓弄得哇哇大哭,手脚并用地挣扎着,稚嫩的声音越喊越响亮:“妈妈,妈妈,小雨怕,妈妈,我讨厌这个大叔,讨厌你,坏蛋……”   萧文翰松开小雨下巴上的手,林惜南也跟着放开。他缓缓转头,看过来的眼神让她不自觉地颤抖、后退。但她已退无可退,抵在车身上,失了言语的力气。事实上他的想法她暂时没心情理会,眼睛虽看着他的,注意力却放在他抱着小雨的左臂上,生怕他一个用力伤到小雨。   不知这样僵持了多久,林惜南隐隐约约听到路人的议论声,但心思全不在那里,不知他们所云。萧文翰死死地盯着她,目光瞬也不瞬,她想解释,却又觉得无从开口。小雨的哭声渐小,嗓子哑了下去,挣扎也没了。林惜南握紧拳头,借着指甲扎进掌心那一阵刺痛恢复了些力气,艰难地咽口唾沫,轻声哄道:“小雨,跟叔叔说你几岁了?”   小雨虽害怕,但听见她的声音也就安心了,垂着头乖乖地说:“六岁零一个月,上个月妈妈才给我过生日了。”嗓子果然哭得哑了,听得林惜南自责不已。能挣钱养活家人又如何?对着这等暴力分子,她一筹莫展。   “我们分开四年多,六年前我还在C中,那时候正照顾妈妈,还用我说得再清楚些吗?”林惜南一想到他现在以一个莫名其妙的身份误会自己,委屈气愤得直想哭,但只能忍住,说完话就扭过头不再看他,等他自己从牛角尖里钻出来。   忽觉得眼前人不见了,一抬头,萧文翰正抱着小雨沿着人行道走呢。赶紧追上去,怒不可遏:“萧文翰你有完没完?我都说那么清楚了你还跟一孩子过不去!”   他停下脚步,她却没收住去势,一下子撞在他背上,额角生疼。他转过身时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表情和缓许多,但对小雨来说肯定还是可怕了些。   “小丫头,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要不然我就欺负你妈妈。”他拿食指抬起小雨的下巴,语气听起来平静,但以孩童的敏感,怎会觉不出其中的威胁。   小雨满脸泪水,咬唇瞪着他,怒道:“萧文翰你这大坏蛋!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不准欺负我妈妈!”   林惜南一愣,林心雨小朋友这是和谁学的?   萧文翰也愣了,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再开口时语气已和正常时无异:“小丫头真会有样学样啊!你妈妈的小动作倒学了个十成十!”小动作?十成十?他倒是记性好!   林心雨小朋友感觉不到危险了,鼻孔出气,哼声扭头作趾高气扬状,萧文翰见状笑得愈发欢快了。   “我不学我妈妈难道要学你这坏蛋?”   “你告诉我,她到底是你什么人?”   “我妈妈!”   “小丫头,我不是说称呼!她是你的亲生妈妈?”   “……不是。”   “那家里都有什么人?”   来势汹汹的某人忽然变得循循善诱了,还尽问些家长里短。林惜南听得不舒服,叱道:“关你什么事!把小雨还给我,我没你这么闲!”   萧文翰果然不问了,转脸看她,眼神里充满警告的意味。林惜南怯怯地垂下眼睛,不敢和他硬碰硬。实在是窝囊透了!   “林惜南,你怕什么?”   “你调查户口做什么!”林惜南恼恨已极,跟着便吼了出来。   萧文翰并不回答,只安安静静地俯视着她,眼睛里的嘲弄之意越来越明显,最后竟干脆笑了出来:“林惜南,你还真是越来越不行了。老了就老了吧,连风度气质也顾不得了?看我多有远见,三十岁的老女人了,青春容貌什么也没有,连孩子都不是自己生的。”   第三十八章(下)   在S市安定下来后,林惜南每天都坚持晨练。早上六点钟,S外的操场上准能看见两根大萝卜中间杵着根小萝卜慢悠悠地跑。这件事着实很让她着迷,工作有时太累,一想起早上一家三代人跑步的样子精神头就上来了。   隔日无事,送小雨去了学校后林惜南就回到家里。客厅没人,于是去老林卧室看看,果然在写字。蹑手蹑脚地走近,本想偷窥的,结果老林后面生了眼睛,把她抓个现行:“回来了就回来了,藏什么藏。”   讪讪地凑过去一看,泛黄的宣纸上墨迹未干墨香正浓:   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好熟悉,在哪儿见过的?   父女俩对上眼神儿,一个困惑,一个满含笑意。   “想不起来了?”老林惬意之极,你就是念个博士回来都还得听你老子的教诲!   林惜南摇摇头,表示没头绪。   老林笑得愈发惬意了,循循诱导:“你最喜欢看谁的武侠?”   “金庸……都十几年前的事了……”林惜南无语,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你跟我说过的,最喜欢哪三个男主角,最讨厌哪三个?”还没印象?继续诱导。   林惜南想了想,那么久远的事情,想起来真是很折磨脑细胞。   “最喜欢萧峰……狄云……令狐冲,最讨厌张无忌,韦小宝,还有……陈家……啊!想起来了!乾隆送陈家洛那块玉佩上的铭文对不对?感情太过深厚,反而不能长久;事物发展到巅峰,难免会遭遇衰落。情不可极,刚刚易折。”少时的记忆忽然醒来,怎不令人欣喜!不过……“爸,怎么想起来写这个了?”   老林笑着拍拍她头顶,像是哄小孩子,林惜南瞬间郁闷了。   “你看爸爸这字怎么样?”   “骨架匀称,轻重得宜,气度不凡!”拍马屁也是技术活儿,林惜南抽着嘴角,笑得那叫一个谄媚。   老林那张老脸的笑容里添了些无奈和纵容:“你可喜欢?”   “当然!”此话绝对真心,老林的毛笔字向来称得上一绝,何况还是这个句子。久远的回忆,少时的阳光,简陋的村小办公室里,老林握着她的手,而她笨拙地握着细细的笔管,在他的引导下,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也写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林惜南已许久不曾这样幸福过了,忍着泪意仰起脸提议道,“要不我拿去裱了挂书房?”   老林摇摇头,道:“不用,爸爸希望你记在心里。女子又如何?也可以是温润如玉风度翩翩的谦谦君子。”   林惜南这下子明白老林用意何在了,倏然红了眼眶,思及这几次与萧文翰相遇时他对自己的冷嘲热讽,悲从中来。张臂扑进老林怀里,拿脸蹭蹭他胸口,哽咽道:“谢谢爸。我都记得,无波真古井。”   “谁要你心似古井水了?”老林的大掌“啪”地拍上她脑袋,嗔怪着,“要像个真正的君子一样,用心感受,用心珍惜,却也洒洒脱脱,不为所惑。不论世事如何,总能不卑不亢,从容一生。”   林惜南噎得厉害:“知道!心如古井水又不是心如死水,只是波澜不惊罢了。”   “要真的波澜不惊了生活还有什么意思?情深不寿,可细水长流啊,怎么能什么也不想了?”老林把她推开,责怪地看住她。   “爸……”林惜南蹙着眉看他,难道她要开始被……   “小惜,你还年轻,真打算就这样陪着我这个老头子?”老林似乎是叹息来着,“我迟早有离开的一天,到时候你要还是一个人,我能舒心么?你妈当年那么逼你,还不是因为知道自己身体不行了放不下你?”   事情过去已经五六年,可重提起来,纷纷乱乱的事情纷至沓来,谁都受不起。父女俩一时都没了言语,林惜南觉得脑子里糟糟的一团,闷得发慌。良久,她终于还是说出实话结束这场曲曲折折的谈话:“爸,你也知道,三十岁,单身女人的这个年龄在世人眼里很可鄙,我不可能把自己拿出去让人挑挑拣拣说三道四,我有事业有你和小雨也有晓阳这样的好朋友,可以给自己一份自尊体面惬意的生活,这样很好。小雨那么乖,等我老得爬不动的时候她会照顾我的。”   S市冬天和C市一样,都属阴冷型。但也有不同,C市是因为整个冬天都没什么阳光,所以显得阴沉沉的;而S市则是因为靠近海,凛冽的海风挟着水汽而来,生生冷到骨子里。   小雨皮肤嫩,经不起风吹;老林冬天手脚易生冻疮,也麻烦。聊过天心里堵得慌,想起天气冷下来,林惜南决定去屈臣氏买点护肤品回来,她自己的保湿水也快用完了。   给小雨挑了蜜桃味的面霜,给老林选了防冻的手霜,再转到护肤专柜。   一去就有化着浓妆的年轻女子迎上来:“女士是要买精华素吧?很多像您这个年龄的白领都选资生堂哦,美白防衰老抗皱收敛毛孔效果都很不错的。”   林惜南听着这话,心里一阵阵地不舒服,实在闷得慌,君子什么的,就明天再说吧。微微一笑,温柔地说:“是吗?听说资生堂的成分都不公布的,检查下来,重金属含量超标,还有激素什么的。你说了那一大堆皮肤问题,是想提醒我年纪大了,该保养了吗?”   售货员微微一愣,继而笑得更加热情:“保养这件事女孩子从二十岁都要做起的,并不针对年龄。况且,把自己保养得美美的男朋友或者丈夫看着舒服有什么不好?”   “难道是以色事人?那可真是悲哀,色衰而爱弛总是难免的。既然最后都要结束,何必费那工夫垂死挣扎?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就好了?一定要有个男人?”林惜南继续保持着微笑的表情温柔的语气,但惊觉这些话可真是怨气深重,顿了顿,吸口气,话锋一转,“我只需要一瓶保湿水,不必费心了。”   忽略掉那位姑娘不加掩饰的鄙夷神色,买好东西匆匆回到车上,可点了几次火,怎么也发动不了。连车也不听话!气得狠狠地砸方向盘,结果只有自己手疼,顿时流下眼泪来。   那什么地方?不是说她皮肤好只用隔离霜就可以了?什么美白防衰老抗皱收敛毛孔的精华素?还资生堂?大牌子都是给有钱没处花的中年贵妇用的!她这个年龄?很委婉啊!委婉地说她上了年纪了是吧?   不错,她是三十岁了,她确实不再光鲜动人了,可用得着被这样嫌弃吗?不错,她确实没嫁人,孩子不是她的,那又怎么了?她招谁惹谁了!她没偷没抢,心地善良,不想小孩子受苦不行吗?她就想一个人生活又碍着谁了?为什么非得要逼她嘲笑她?   趴在方向盘上,再也忍不下去了,咬牙切齿地哭骂出来:“萧文翰,你这混蛋!”   从纽约到这里,他一路追着来嘲笑她讽刺她,他就那么闲吗?B市不够你玩马萨诸塞不够你玩你就在纽约好好折腾不就是了,大半个曼哈顿都是你的市场,联合国也掌握在你手里,你又跑回来这里做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车窗被人扣响。林惜南赶紧擦掉眼泪,调整了一下嗓子,抬头去看。保安一见之下愣住了,林惜南冲他歉意地笑笑,示意自己没事,随后发动车子出了停车场。   半开着车窗,冷风呼呼地刮进来,冻得她脸颊发麻变木,但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车速降到最低,虽然这里有个混蛋,但她还不至于抛弃家人去寻死。红灯似乎很长,有些不耐烦,遂开了电台。声音很嗲的主播正好废话完毕,入耳的是一个磁性的女声。这样的声音,很少见,带着点沧桑,足够成熟,却坚强得令人心疼。她不常听歌,总是不知道记下来的那首歌是谁唱的,当年被深夜逼着唱情歌的时候荒腔走板得紧,那事几乎成了那一年的阴影。又是他……   甩甩头,认真地听歌,直到后面的车按响喇叭,才发现自己竟被这歌给俘虏了。应该的吧,毕竟被那么多人喜欢。   没那么简单/就能找到/聊得来的伴/尤其是在/看过了那么多的背叛/总是不安/只好强悍/谁谋杀了我的浪漫/没那么简单/就能去爱/别的全不看/变得实际/也许好也许坏各一半/不爱孤单/一久也习惯/不用担心谁/也不用被谁管/感觉快乐就忙东忙西/感觉累了就放空自己/别人说的话/随便听一听/自己做决定/不想拥有太多情绪/一杯红酒配电影/在周末晚上/关上了手机/舒服窝在沙发里/相爱没有那么容易/每个人有他的脾气/过了爱做梦的年纪/轰轰烈烈不如平静/幸福没有那么容易/才会特别让人着迷/什么都不懂的年纪/曾经最掏心/所以最开心/曾经/想念/最伤心/但却最动心的记忆   是啊,没那么简单。   可是,简化生活,从来都是生活的第一原则。   第三十九章(上)   自那日后,一连两个多月,萧文翰再没出现过。一开始林惜南提心吊胆,生怕他又出什么幺蛾子。但看形势其实她高估自己的地位了,他大概是忙着和某些年轻漂亮又有风度气质的女子周旋,过得蛮开心惬意吧,没有心思也没有心情找她麻烦,遂放下心来,安安心心过自己的日子。   入冬时景晓阳把林惜南逮到自家公司做法语培训师。景晓阳的进出口公司原本与法国的关系很少,原来招进去的法语生也把法语丢下了。如今市场扩大,法国那边也打开了,要临时把法语专业生培养成业务熟练能上阵干活的员工,难度大了点儿时间也紧了些,于是集结了一批有法语底子的员工,把林惜南拉去做个行业强化提高。林惜南做翻译的,有建立个人语料库的习惯,她目前会的六种语言都分别整理了各个领域的资料,政经、科技、法律、贸易、医学等等,只要地球上出现的专业行业,应有尽有,只是内容丰富程度参差不齐罢了。虽然法语没有像英语那样被正式地认定为A语言,和Aron处了三年,其实也和A语言差不离。所以,景晓阳那点事,还不是手到擒来。用林心雨小朋友新近的口头禅来说,就是a piece of cake。想想小雨学了一点英语便成天卖弄的小模样,尤其是对着那个牵手小男生趾高气扬的神气样子,林惜南就想笑。   培训定在每周五上午,午饭都是景大资本家提供——工作餐!话说某景工作日和休息日确实不是一个人。有一个刚刚毕业的女孩子,叫彭盈,英语专业,法语二外,每次都粘着林惜南。原因很简单,她也是S大外院的,林惜南的直系小小小师妹,而且,她的好朋友考入了S外的高翻,正好是林惜南专门指导的那个。不得不感叹一声大猩猩与长臂猿恋爱的原因——猿粪(缘分)哪!只是,林惜南对着她青春朝气的面庞和精神气儿难免常常暗自叹气,想当年,她也是这样一个明朗的女孩子啊。   到年关这天,结束培训后,照例在员工餐厅一起吃。景大资本家今日比较闲,坐在林惜南旁边慢悠悠地进食,听彭盈说些有的没的。两个月的培训接近尾声,话题从学习生活求学经历童年糗事已经发展到八卦周边男士以及自身感情生活的阶段。   “惜南师姐和晓阳师姐肯定都知道了,外院哪有什么男生啊!大一是男生,大二像男生,大三像女生,大四,那就是女生了。”彭盈小小年纪,一副过尽千帆皆不是的沧桑失落模样,把林惜南和景晓阳都看得笑起来。   景晓阳到底还是要装装老板样子,端着没出声。林惜南忍着笑问道:“法语系不是老出校草级男生么?”   “法语系?传说中的法语系也衰落了。从程浩师兄他们毕业离校再没男生上过色女郎任何一张榜!”彭盈愤愤地叉了一块排骨,仿佛法语系的衰落全怪那骨头一样,“如今啊,姐妹们都感叹,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要在外院找,本来数量就不多,何况质量还不好!”   林惜南今天不知第几次喷了,笑过后,疑惑道:“程浩?只比我们低一届,那该是七八年的事了吧?”   一听到林惜南对这位了解,彭盈眼神儿刹那就亮起来。   “他不是留校来着?他和管院那个女生的师生恋可是轰动一时啊,即使走了这快四五个年头了,女生们都还是津津乐道呢。而且,各系姐妹把这个故事传给一届届的新人几乎成了传统。我室友还设想过,要是有一天小程浩也来S大的法语系了,听到他爸爸妈妈的故事该是什么状况啊!”   景晓阳也端不住了,喷笑出来:“没办法,外语系的女生们质量太高,偏偏身边没几颗好草,闲得慌。”   说到这个,彭盈小朋友郁闷了,细细的眉毛皱成一团,长长地叹了口气:“想我这样一鲜活的姑娘,愣是初恋初吻初次牵手初……那个啥的都没找到个人模人样的送出去就毕业了。”   林惜南笑得直不起腰,趴在桌上好一会儿,抬起来一看,彭盈同学很闷骚地一本正经着,浑然无知,当真是讲笑话的料。   “不过哦,我刚刚发现一个……很有feel的男人!真TMD的男人啊!”彭盈解决掉那块排骨后继续开嗑,“可惜啊可惜,隔太远了,想倒追都没机会。唉!惜南师姐你说说看,有比我更倒霉催的么?想把自己送出去都不行!”   林惜南缓过一口气,但还是收不住脸上的笑,估计又添了好几条皱纹:“你说说看,说不定集咱几个的思想能做出点效益来。做成了那就是大功一件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成人之美那还不是胜造十四级浮屠的事。”   得到支持,彭盈同学立时滔滔不绝起来,甚至有手舞足蹈的趋势:“那是我一个计算机系的朋友说的,她毕业后过五关斩六将进了寰宇科技的产品开发部。几个月前公司来了个新的首席技术官,MIT工程博士,刚刚从纽约回来。寰宇上班要求穿正装啊,他那一身黑色阿玛尼那是要多销魂有多销魂。因为部门技术化些,她每天都能见到那位技术官,甚至常常可以得到他的亲身指导。那妞儿在学校里傲得不行,看一个不顺眼,看两个还是不顺眼,十足的冰山美人,结果现在每天工作十五个小时,不过是为了技术官能多指导她那几句话的时间!OMG!我看了一眼她的同事偷拍的工作侧面,那叫一个有型啊!眉头轻轻皱着,眉心拧出一个味道十足的川字,眼睛里像是有异彩流动!性感的薄唇抿成一条线,颊边微微鼓起,真是成熟里透着男孩子的稚气,教人想不爱都不行……”   她说到寰宇那儿,林惜南就觉得呼吸困难起来,到后来,几乎连筷子都拿不大住,只好放下,捧着水杯喝水,作出一副听得认真的样子,其实脑子里乱成一团,后面的话都没怎么听进去,直到彭盈崇拜花痴的语气换成了痛心疾首。   “……听说工作太忙,顾不上吃饭,这几天胃出血进了医院。她人微职轻,想照顾一下怕人说闲话,可烦恼了。重点是啊,这么个男人住院了!心疼啊!模样周正气质不错的男人不多了呀,怎么就病了呢?”   “彭盈,时间快到了是不是?”一直不怎么说话的景老板忽然发话了,神色不大好。彭盈虽大大咧咧,脸色还是看得懂的,匆匆刨进最后一口饭,道了别就离开了餐桌。   林惜南转脸想看看景晓阳出什么问题了,发现她正盯着自己,神色颇为怪异。   “怎么了?”把心头那点不舒服按下去,林惜南努力扯出个笑脸来。   景晓阳微微眯了眼,道:“林惜南,你可别说你不知道寰宇。”   看了她好一会儿才确定不是说着玩儿的。“晓阳,你要为一个只见过一两次的人跟我这样说话?”林惜南揉揉太阳穴,试图把神经放松下来,可不怎么有效。   “实话跟你说吧,我们公司的系统是他亲自改进的,安全也是他亲自在维护。”景晓阳低下头去吃饭,似乎是叹气来着。   林惜南有些恼了:“就为了这个?所以他比我重要了?放心吧!我看着他的那五年他咳嗽都没一声,这次也死不了的!”   “你——!”景晓阳瞪着她,被气得不轻的样子,“要不是看在你的份儿上,他能这样帮我?除了他你还能交待在谁手里?趁着这次跟他低个头,就当逗逗小朋友啊!和好吧,别闹了。他无依无靠的,要在MT站住脚要在曼哈顿站住脚花了多少心血?结果却是你成了别人的未婚妻。好不容易打下来的事业想也不想就丢了,追着你回国,你以为要在寰宇那样的公司树立威信那么容易?退下去的那一任留了多少烂摊子?你看报纸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这几个月过的什么日子我这个本来不待见他的人想想都心疼。”   林惜南放下杯子,站起身道:“他怎么样不关我的事。今天就当什么都没说过。”忽略掉心头那一阵揪疼,收了餐盘就往外走。小雨一早放假了,老林也等着她结束这边的培训,一家人准备着回老家去跟赵南过年呢。   走出餐厅的时候手机就响了起来,自然是景晓阳的。   她们俩第一次这样,却是为了个可以说已经无甚关系的男人,真是不值得。   “丫头,至少去看看吧,姐姐我跟你道歉了还不行?”景晓阳语气无奈之极,真不知道为他急什么急?要不是早知道她跟陆清平那点事儿,林惜南得误会了。   “晓阳,我和他的事情我一件都没瞒你。我不想和他闹下去了,就当不知道彼此存在最好不过。我们俩不要为了他继续争执了行不行?”林惜南叹着气,进了电梯。   大概也明白她的心情了,景晓阳顿了顿,最后疲惫地说:“随便你吧,反正我总陪着你就是。他在中心医院,询问处一查就知道,想去的话也不要为难自己。”   第三十九章(中)   本来隔日就该回去,结果林心雨小朋友跟人去游乐园玩,当晚就感冒大发了,手一贴她额头上都疑似会被烫坏掉。送医院时,一抬头见中心医院闪闪亮亮的四个字,林惜南长叹不止。   守了一夜,林心雨总算是安然无恙地清醒过来,愧疚地冲着林惜南弱弱地喊妈妈。林惜南抚慰地摸摸她,给她洗漱喂食后就交给老林一个人看着。既然来了,还是看看去吧。   去咨询处一问,才知道他一个人在这里,手术后家里也没人照看,公司强行把他搁医院里休养了,不许太早去上班。想了一圈,送花不合适,买水果他又不能吃,干脆空着双手就去了。   走到门口她就发现医院消息不灵通了,那病房里分明是有个女人的声音嘛,而且还有些耳熟,细想了一下,又听到他耐心劝说的声音,才猛然想起那个中年妇女是他妈妈。若是别的人,她进去打个招呼打道回府就是了,可这样的话……   还是不要打扰了。   谁知就在转过身的时候,突然有疑惑的女声迎面响起:“林老师?”   抬头看看,是个护士装扮的年轻女子,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又仔细想了想,没有印象。   “真的是林老师!我是洛晴,洛雨的姐姐。你不是她的指导老师吗?她给我看过你的会议照片,真是太有魅力了!”洛晴兴奋极了,惊喜之意溢于言表。看看她身后的病房,问道,“这里面是你朋友吗?我正好送药给他。”   病房里聒噪的声音没了,大概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林惜南有些急了,强作笑容道:“这样啊……那你忙吧,我还有事先走,改天联系。”   “……哦,好吧,再……”洛晴失落的话尚未说完,开被倏然拉开的声音就打断了她。   都这样了还走,那就是逃跑了。林惜南深吸口气,若无其事地转身,乍一看险些红了眼眶。他手扶着门把,倚在门框上,穿着很大的蓝条纹病号服,看起来空空荡荡的,脸色发白,胡子拉茬,神情也颇为疲惫。只是臭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她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只好等他发落。   空气在这样的对峙里渐渐凝滞起来,她感到呼吸困难的时候,他才闪身让开一条缝儿,沉声道:“进来。”那命令的口吻真是讨厌透了,可林惜南还是乖乖跟了进去。来都来了,念在他生着病的份儿上,权当他是一闹脾气的破小孩儿好了。   病房里除了他母亲大人,连父亲大人也在。唯二的椅子都被他们占据着,陪护病床倒是有,她却只能站着,低头看自己手指。他进去后就歪在床上靠着,不看她也不理她。洛晴也感觉到不寻常了,安静地把药和水给他,整个房间都只听得到她来来去去衣服窸窣的细微声音。药摊在他手心,他看了好一会儿都不动,林惜南瞧着他那样子,暗想,该不会是还要人哄吧?   “你送我爸妈去我那儿休息,他们今早刚来,人生地不熟。”仍是看着药,就嘴皮子掀了两下,臭屁的模样不容反驳的口吻气得林惜南几乎跳脚,她好心来瞧瞧他,轮不着他指挥她做事吧?   “洛小姐,麻烦你给我纸和笔。”顿了顿,又说,“我现在不方便。”   也不知道后面那句对谁说的。   对着人家护士语气就好了,就礼貌了!林惜南腹诽着,只能接过纸头,闷头往外走。没走出两步就被他不耐烦的声音叫住。   “回来!”   林惜南被他那语气气得牙痒痒,要不是看在这里有这么多人,她一定要他好看!他俯身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虽然极力掩饰,但还是看得出其中的勉强。“这是钥匙。”   林惜南没动,没好气地说:“给你爸妈。”   “车钥匙也在上面。”他吁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些疲累,额角上已渗出汗珠子,想来那个动作牵动伤口了。   林惜南压下心头的情绪,一再告诫自己,不要跟病人一般见识。   “我开车过来的。”顿一顿,又补充道,“用不来其他的车。”   不理他瞪眼的表情,立刻出了病房,要不是身后跟着的那些脚步声,她会觉得呼吸顺畅的。   一路上萧父萧母都没说话,前者陪着笑脸想说话被后者冷着脸掐了,后者鼻孔出气,不拿正眼瞧她。林惜南只瞥了一眼便挪开视线,专心开车。   萧文翰的住处离医院不怎么远,十分钟就到了。她只把他们送到小区口,也不熄火,等他们自个儿下车。萧母不知在想些什么,气哼哼地接过纸条:“这什么态度?一点尊敬长辈的意思都没有。”   林惜南手肘搁方向盘上,手指轻轻地敲着节奏,看着窗外的绿化带,闲闲地说:“那您先看看您儿子对我这长辈是什么态度吧。还有,快点下车跟他报个平安,我很忙,急着回去照顾生病的女儿。”   “女儿?!”萧父萧母同时惊叫出来。萧母反应快些,急道:“他不是说你还没结婚?”   林惜南好笑地看着她,道:“没结婚不能有孩子吗?”   不出她所料,车刚上主干道萧文翰就打电话过来了。她很有先见之明地把手机拿得远一些,可隔着一掌宽的距离仍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咆哮:“林惜南,你跟我妈说了什么?”   林惜南闭了闭眼,冷冷地说:“我在开车,想谋杀你就再打过来。”说罢,直接挂了电话。   果然没再打来,但进了病房就知道不如他打电话来。床前藤椅里一脸不着痕迹的讨好跟老林聊得正起劲的除了他还有谁?咦?怎么形象忽然就好了?胡子没了,病号服套在大衣里看不出来,唯独脸色有些白,但眼里精神是不错的。老林到底是谁的爸爸?怎么就笑得那么慈眉善目的?!再看小雨,很好,撅着小嘴儿,小脑袋偏得都快贴着床头了。不理他!就是不理他!   林惜南心头总算舒服了些,但见小雨那姿势估计不好受,便走近了去哄她。小雨一听到脚步声就转过头来,张开手臂要抱抱要安慰,清澈的大眼睛里泪光盈盈,委委屈屈地喊:“妈妈,那个大坏蛋又来了。”   回头看看那俩男人,表情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林惜南忍着笑,抱抱小雨,点点她的小鼻头,说:“我们玩儿自己的,不理他就是了好不好?”   小雨用力地点头:“嗯!妈妈在,小雨不怕。”   “想玩儿什么?”林惜南心头那个舒畅啊,直想搂着小雨好好地亲上几口,可惜大坏蛋还在这里,不可得意忘形。   林心雨小朋友想了想,眨巴眨巴眼睛,可怜兮兮地说:“妈妈,我今天还没读书,不想玩儿。”   好吧,林心雨小朋友被林老师荼毒了,每天非得晨读半小时不可。   林惜南想笑,但听见身后的人起身,恭恭敬敬地说:“伯父,先不打扰了,中午再下来看您。”   “嗯,好,注意身体,胃是要养的,工作往后拖拖也没什么。”老林真是长辈啊,这口气儿,多关切,多亲切,可听得林惜南郁闷得想撞墙,“三餐就让小惜送上去吧,反正小雨也还要待几天。小雨,快跟叔叔说再见。”   小雨好孩子,扭头哼声表示抗议。虽然被自己父亲变成了保姆,可不能把小孩子教得不知礼数了,只好忍辱负重地哄:“小雨乖,跟叔叔好好说再见,咱要有自己的风度是不是?不能跟某些人一般见识。”   估计那个“某些人”的语气拿捏得很让她舒心,林心雨小朋友撅撅嘴,回头时已是一脸阳光灿烂的笑,粉嫩嫩的小嘴里飘出甜腻腻的一句话:“叔叔,再、见。”   林惜南一回头,看见萧文翰被噎住的表情,终于开心地笑了起来。   迫于老林的威力,林惜南不得不送他一程。不知是不是伤口还疼的缘故,走得很慢。提议乘电梯,人家理也不理。那随便吧,反正遭罪的不是她。   老远就看到洛晴在病房门口急得团团转的样子,一见他们就跑了过来。   “萧先生,您应该按时吃药,吃过药再好好吃点饭,您现在这样下去胃怎么好得起来?”   林惜南诧异地看他,他苍白的脸上泛出些红晕,神情也有些忸怩。   “我知道了。”   好奇地跟进去,药果然还放在柜子上,洛晴又送了饭菜过来。在洛晴的监视下,他大义凛然地将一把药扔进嘴里,咕咚咕咚一口水灌下去,眉头皱得死紧,神情里是掩不住的痛苦。喉头滚动了几下子,忽又是一大口水灌下去。这一番折腾,脸已经涨得通红。   他不是很强悍?不是总喜欢拿力气欺负她?不是总喜欢笑话她爱哭怕疼?吃个药就这么难?林惜南不厚道地嗤笑了起来。谁知萧文翰把她的神色都看在眼里了,恼极:“药又不好吃,谁爱吃那个!”   洛晴脚步一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林惜南在他光火的眼神里使劲憋使劲憋,最终还是喷笑了出来。   某萧牺牲了自个儿的男子汉形象,娱乐了两个女人,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阴狠狠地盯着林惜南,磨着牙说:“洛小姐,你去忙你的,这里有她就行。”   林惜南赶紧忍笑阻止道:“洛小姐你留下吧,我下去照看心雨。”   “伯父就在下面,有什么不放心的?你留在这里。”某萧阴森森的,漆黑的眸子里寒光暗闪,偶一掠过洛晴,小护士立刻哆嗦哆嗦,打了招呼就跑,留下林惜南一个人对付这不知进化到了何种级别的妖孽。   第三十九章(下)   洛晴在的时候还注意着形象,房里只剩他们两人后,萧文翰立刻化身了挑刺找茬的食客。   “这是什么粥?清汤寡水的,水泡出来的?”   “这个菜也能吃?还有头发丝在里面!”   “这个……”   林惜南冷眼瞧着他挑剔,并不接口。说实话,虽然觉得他躺在医院里没人照看很可怜,但一想起他之前的所作所为,她就没办法把那点愧疚转化为实际行动给他点补偿。第三句话尚未出口,敲门声就响起。萧文翰立时收了轻浮公子哥儿的模样,对她扬了扬下巴。腹诽着这人装逼lity,还是提高嗓门儿道:“请进。”   门口安静下来,门却迟迟没有打开。林惜南满腹狐疑,看他稳如泰山的样子,只好自己去开门。一打开,就看见一个身着职业装的年轻女子手足无措地站着,看见她时眼里有惊慌一闪而过。林惜南让开路,微笑道:“请进。”   女子咬了咬唇,终于走进去。   “之文,你怎么来了?今天还得上班吧?”萧文翰的声音里也满是意外,惊讶有,但似乎没什么喜悦。   知文?连名字都这么登对啊。林惜南听到他这样称呼来者,暗自想些有的没的。   女子看看林惜南,给他递上保温桶的时候有些忐忑:“萧总,听洛晴姐姐说你吃不惯医院的饭菜,我想今天开始给你送来。自己做的,不一定很好,但应该比医院的好些。”   “谢谢你,不过,医院的食物还是很不错的,我很习惯。”萧文翰接着她的话就拒绝了,对林惜南招招手,示意她近前去,给了她一个温柔无比的笑脸,“之文啊,这是惜南,林惜南,双木林,珍惜的惜,南方的南。”   林惜南还来不及弄清楚他这个样子是中了什么邪,“知文”便友好地伸出右手,殷切地点头微笑道:“惜南姐你好,我叫木之文,树木的木,之乎者也的之,文,就是萧总那个字,还好萧总没忌讳。”   哟呵呵!原来不止登对啊,还有所属关系呢,而且是萧总那个字。心里这样想着,脸上笑意十足,握住木之文的手,道:“很高兴认识你,有你在,我就不添乱了,这就下去看我女儿了。再会。”   还没转身呢,萧文翰的声音就来了:“惜南,你过来一下。”   林惜南被那个称呼生生钉在原地,但很快就回头,摆出长辈式的笑脸:“怎么了?”   他的表情很平静,但更让人觉得阴晴不定。   “扶我坐起来些,这样不太舒服。”   要不是有个人在这儿,林惜南真会骂出来。刚才还有力气爬楼梯有力气抱怨,这会儿就坐不起来了?但……好吧,不能不给他面子。乖乖地走回到床前,身子倾过去一些,一手托着他后腰,一手扶在他手臂上,一用力,没把他扶起来,倒是自己摔倒在他身上。听到他“嘶”地一声,急急慌慌地要爬起来,却被他揪着衣襟按在怀里。热乎乎的气息吹拂在她颈子里,感觉却是冰冷冷的一片。他声音压得极低,语气阴森森的,落在她耳里,让她恼怒不堪:“不高兴就别笑,她只是同事。”一句“她是你什么人与我何干”在舌尖打了个转又咽了下去,原因,连她自己也不明白。   萧文翰很快就把她扶正站好,不理她一脸惊怒,对已经脸色苍白的木之文笑道:“她脾气大得吓人,力气却小,早知道靠不住。之文,是不是该上班了?我让惜南送你下去。工作那么忙,就不要送饭了,我有惜南呢。这个早餐,你恐怕只能带走了,刚刚才吃过。”似乎是惋惜的,可更多的是拒绝吧。他转头看着林惜南,像是在麻烦妻子帮忙送客一样:“惜南,帮我送送之文。”   不知是为了他的哪句话,林惜南竟然真的把保温桶递到木之文手上,送她出了门。走到楼梯口时,木之文说:“林老师,我们走楼梯下去吧。”   林惜南原本只打算送她到电梯的,但见她一脸神伤,想到她这样一个上进的好女孩儿,被萧文翰那样混蛋地拒绝,而她自己虽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利用的,到底还是助纣为虐了,于是陪着她走这十三楼。   下到十一楼的时候,木之文终于开始说话:“林老师,我和洛雨、彭盈是好朋友,听她们说过你很多次了。这样称呼你,不是想抬高你的辈分来证明什么,纯粹是出于一种尊敬。你的工作照真的很有魅力,你是很出色的,再没有比你更配得上他的人。”   林惜南早料到木之文就是彭盈口中那座被萧文翰融化的冰山,但从未对她有过任何心思,即便她方才自我介绍时那般挑衅都没有一点儿意见。她自己和萧文翰早就是过去时了,出声提醒一句这个女孩儿应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   “其实,我和他,早就结束了,他今天这样,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你别在意。出色什么的,不敢当,但我的现在,不是为了配得上他,所以,你不用为此感到失落。肯努力接近自己心仪的人,这样的女孩子才是真正的出色。”   木之文脚步顿了顿,落后了林惜南好一会儿才又追上去。喘气有些急促,不知是因为走得急了还是情绪激动。   “林惜南,你说这样的话真让我心寒!”   听到她愤怒的声音,林惜南诧异地看过去,她漂亮的脸上全是怒气。柳眉倒竖?这个词似乎挺合适的。   “他那般郑重地介绍你,那样急切地跟你解释,还把你放在女主人的位置要你送我,还不是因为他在乎你,不想让你因为我的突然造访有任何不适!当初入院时我就知道他一个人在这里,跟领导请假要来守着他,上面批准了,可他只说,如果我不去上班就不是他的同事,不是他的同事就不准再出现在他面前。从他十月份到寰宇,明着投怀送抱暗着示好传情的多了去了,可没有一个能待到被他察觉的第二天,无不是被他以各种各样的借口调走甚至直接开除。我是唯一的幸存者,不是因为他的姑息,而是,我从来没表现出来过,仅仅是努力工作罢了。可这一次,恐怕一个小时以内就会接到强令辞职的电话吧。”   “你可以状告他滥用职权。”林惜南听完她那一长串词,只轻轻巧巧地抛出这么个建议。顿一顿,又补充道,“其实他可能只是挑花了眼,我觉得你很不错的,年轻漂亮,人又聪明,气质也好,积极上进,坚持一段时间,他会为你所感的。即便不是你,也有他挑到满意的那一天。”   木之文静默许久,道:“你还真够冷血的。”   林惜南不答她,过一会儿,又听得她长叹:“也对,要不然他怎么会进医院的。”   “你还真是言重了,木小姐,”林惜南轻轻笑了出来,“今天之前我也很久没见过他了。”   “是吗?”木之文反问的声音有些飘渺,“听洛雨说你是今年才到高翻的,之前一直在纽约。而他来寰宇前也是在那边。三年拿到MIT工程硕士和博士,在曼哈顿奋斗到风生水起的时候突然撤回来,这样还真是巧啊。”   林惜南忍住叹息,却再没有说话的欲望。一时间,整个医院似乎都只剩了她们轻轻的脚步声。楼梯每十一阶一转,每层两转,转着转着林惜南就被那声音碜得心慌。但再高的楼也有下完的时候,出了医院大门,已是阳光满地。   木之文停在台阶上,没有离开的意思,问道:“林小姐,你听说过一个比喻没?爱情就像是登山,男女之间,不同之处在于,女人是仰视而生,男人,则是俯视。越往山的高处走,女人能够仰望的就越少,而男人可以俯视到的就越多。寰宇在两年前一直是中国IT界的领头羊,这两年衰落下来,萧总上任五个月,起死回生,重登霸主地位。似乎是在重演曼哈顿的情况,各大企业的信息管理,以及政府的安全顾问,他没有一处失手。这样的他,在整个IT界能有几人?他站在那样的高处,眼里仍然只有你一个,对其他人便是看也不多看一眼。他没有挑挑拣拣,庆功宴后的聚会上,有人问过他,他说,爱情本就不是一道选择题。可是林小姐,你抬头时,眼里看到的,有多少人?虽然不多,但肯定不只他一个吧?”   林惜南被她最后那句话逗笑了:“抱歉,恐怕令你失望了,我的爱情不是仰望而生,所以,抬起头时,只有湛湛青天。”   木之文走了没多久,萧文翰就打电话过来。语气臭屁得要死。   “去哪儿风流快活了?快点给我回来!”   “我回家准备午饭了。我打算给小雨熬肉粥,再炒青菜。你将就一下。”   “不行!我要吃酸菜鱼,青椒回锅肉,还有,你没有懒得没腌泡菜吧?我要泡菜!”   “想吃那些就自己爬出医院做。清炒大白菜和清炒小白菜,自己选。”   “……酸辣大白菜!清炒大白菜能吃吗?”   “好,我知道了,清炒小白菜,就这样。”   话是这么说,买菜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手贱,装了些花生米,打算两份分开做,把花生米捣碎了煮在他的那份里。听说花生养胃。但谁让小雨偏偏不碰与花生有关的任何食物呢。倒霉的只有她自己了。   第四十章   除夕那日林心雨小朋友可以出院了,一大早就蹦蹦跳跳地在屋子里等着林惜南带她回家。可萧文翰小朋友不听话了,一早上从吃药到吃饭没一刻消停过,生生折腾了俩小时才勉勉强强结束战斗。林惜南收拾餐具的时候,想起他皱着眉说这不好那不好的样子,冷笑道:“该不会是要出院了舍不得我这个老女人吧?”谁知一吃完东西他就变回平日里那副臭屁的样子:“是舍不得。没有人天天以一副老弱残躯提醒我风华正茂,着实很让人失落。”   她连瞪都懒得瞪他了,提了保温桶就准备撤,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陌生的号码,狐疑地接起,那人一开口就把她给吓住了。   “林小姐,我是外交部翻译室主任慕佑笙,有事想请你帮忙。”   林惜南放下其他东西,走到一边去,请他继续。   “今天中午,主席要同时宴请法国、沙特以及西班牙的领导人,需要一位通这三种语言的翻译。翻译室原也有一位合要求的,但因为离京太远赶不过来,目前也只有你能在时限内赶到大会堂了。”   林惜南被这一消息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直到那边传来焦急的询问声她才恢复言语的能力。   “能帮忙安排一下航班么?我需要先送女儿回家。”   “专用飞机马上就会在机场降落,小姑娘的事情可否下午再办?国宴十一点半准时开席,一分都不能拖……”   “去吧,我照顾小雨。”萧文翰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边,声音稳稳当当的,仿佛是她最强韧的后盾,哪有几分钟前别扭的孩子气模样?冬日的阳光穿透了玻璃,落在他略显长了些的发梢上,跳跃着,晃花了她的眼睛。他唇角渐渐绽开一抹笑容,眼角微微弯起,柔和的目光将她越缠越紧。   电话那头再一次传来询问声,林惜南忙收回心神:“好,我这就去机场。”   “什么都不用准备,这边已经安排好了,只等你过来。”   “好。”   收了手机就要往外走,却被他握住手腕,顿了一秒钟,忽被他大力拥入怀中,一刹那间,他的气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倏然便淹没了她。那种曾经熟悉到成为习惯的味道让她瞬间鼻酸眼涨。   “惜南,等你回来吃年夜饭。”   林惜南被他的温存蛊惑,哽咽着“嗯”了一声,用力点头,然后猛然推开他,跌跌撞撞冲出了病房。   不敢开车,叫了出租车以最快的速度往机场赶。一下车就被一名西装笔挺的三旬男子迎面拦住,随着他从一个相当隐蔽的入口进了场内,很快便在去往首都的航程上了。   男子正是慕佑笙,年内才提上来的,之前的那位已经进入政治部门,往外交方向发展了。这次国宴看似普通,其实涉及的问题很多,飞机上慕佑笙问了她一通,从政经时事到民俗风情,从军事反恐到文学影视,看似轻描淡写如话家常,其实还不是考察,到底还是有些不信任吧。尤其是其间反复涉及政治立场之类的提问,明明确确地表示了他真的不是在和她闲聊。林惜南在外混了这些年,早练就一张面具脸,对于这样的事情自然是一笑到底。约摸十来分钟的样子,慕佑笙周周正正的脸上现出了真正的笑容,松了一大口气的样子,郑重地伸出手与她的相握,道:“林小姐,你很出色,无论是学识、见识还是风度,我完全放心了,请原谅方才不自量力的拷问。”“拷问”这样重量级的字眼出场,林惜南便是有千万的不爽也没了发出来的余地,只笑笑道:“言重了,事关重大,非得小心些不可。”随后,慕佑笙拿了糕点和酸奶给她,笑容里颇有些无奈:“没办法,做翻译的就是这样,宴席上人家吃香喝辣我们得看着,结束了再自己泡泡面嚼饼干。一直到下午一点才会结束,你先吃点东西垫垫底,事情结了再请你吃饭。”林惜南怎会不明白?欣然接受了他的食物。她可不想在国宴上听到自己肚子响的声音。虽然一场好的会议里翻译应当是隐形的,可在外交里,翻译官也是形象大使,风度气质乃至样貌都不能被人小瞧了去。若是形象大使都肚子咕咕叫了,这国家得穷到啥地步啊!   到了大会堂离宴席正式开始只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匆匆换过西装便上了阵。说不紧张那是假的,虽说名义上是普通的宴席,但外交无小事,容不得她丝毫松懈怠慢。   如她所料的那样,这场宴会涉及的着实不简单。政治关系、经济合作、军事互助等等大事在三言两语间轻描淡写地带过,其间的纵横捭阖斗智斗勇却是微妙得如走平衡木。时而慷慨陈词,时而针锋相对,时而暗藏机锋,时而把酒言欢……其实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很平和地话着文学经典旅游胜地甚至美食佳肴这类无足轻重的话题,但大开大合的变化正是最难反应的一个部分。多年的历练加上天生对人心思的敏感,林惜南总是能很精确地捕捉到说话者的情绪和着力点,完整地将信息传达给主席——不只是字面的信息,还包括语意里暗含的意思。   一个半小时的宴席结束,她走出礼堂时几近虚脱,神经经过这段时间时紧时松的折腾,随时都有断弦的可能。慕佑笙微笑着递上清茶,提议道:“不如留在外交部吧,主席刚刚还提到了,这个译员很好。”林惜南慢慢地吞下茶水,仔细地想了想,还是摇头:“我想和家人在一起,自由着更好。”“家人?也对,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女儿确实让人放不下。”慕佑笙失笑,笑容却有些失落。   林惜南没心思追究他的情伤,正疑惑着他话里那两个人,几步之外的休息室里便有已经熟悉得吃饭喝水一样的童声传来:“妈妈!”林心雨小朋友兴奋的身影立时从里面冒了出来,一下子便冲到她面前抱住了她双腿,仰起的小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妈妈,你可真好看。”慕佑笙笑着解释:“休息室里有录像,整个宴席都被拍摄着。”   林惜南被她直白的表扬弄得面上发热,蹲下去抱起小雨,看着慕佑笙说:“小雨,叫慕叔叔没?”林心雨小朋友睁着又大又亮的眼睛,乖乖巧巧地直点头,跟小鸡啄米似的:“慕叔叔给我吃巧克力咯!味道有些苦,但比糖好吃诶。不过,要是没有那个大坏蛋就perfect了。”慕佑笙被她那个英文单词逗得笑起来,林惜南也忍俊不禁。不过……大坏蛋?是了,除了他还有谁能带小雨到这里来。一抬头,站在休息室门口笑得春暖花开的不就是他么?   “一起去吃饭吧,翻译室的都去了。可以带家属的。”慕佑笙大概是瞅着这场景像极了一家三口吧,后面又补充了那一句。   林惜南正想拒绝,萧文翰便已先一步开口:“谢谢,不必了,我妈准备了一桌年夜饭,就等着惜南回去呢。惜南也答应我了是不是?”   这才想起临行前的那个小插曲,林惜南顿时有些气闷。但在慕佑笙面前,什么也不能说,干脆模棱两可地点头称是。后来都有些心不在焉,回程事务一概交到了他手上,连怎么吃的便餐都没印象了。   林心雨小朋友一个上午跑了几千公里,上飞机吃了东西就开睡,萧文翰坐在林惜南和小雨中间,又不肯换座,很自然地就承担了照顾小雨的责任。林惜南看着他低头为小雨擦拭嘴角的奶油的含笑模样,忽然间就恍惚了,下午的阳光稍嫌炽烈,照得她心口生疼。   他回头回得突然,她来不及收回目光,被他逮个正着。一刹那间,他眼里确实是有惊喜闪过,就像是看到划破暗夜的星芒。大约是她的哀伤渗透了身体,从眼里溢出来了吧,他的眼神也渐渐平静渐渐失落下去。见他坐正撤回目光,她也终于解脱般闭上眼,靠在椅背上,打算给自己一个小小的休憩。   脑子里纷纷繁繁的一片,迷迷糊糊的,可总也睡不着,耳边不断有声音传入,嗡嗡的,没有丝毫意义,或者说,她没有听出其中的意思。不知为何又进入了水中央的梦境,而且还是在意识尚存的时候。明明知道睁开眼就能摆脱绝望和孤独,却总也使不出那掀掀眼皮的力气。最后,她是被萧文翰摇醒的,满身冷汗,如同刚从水里打捞上来的溺水者。呵呵,溺水者,可不是吗?   许久许久才回过神来,抬眼看见倾身看着她的萧文翰。他的眼里是浓浓的关切和心疼,没有嘲讽,没有冷漠,没有居高临下,一如分开前那个喜欢格子衬衣喜欢条纹线衫的大男生。可惜,她皮囊老化了,记忆力却不见消退,到底还是记下了他穿着阿玛尼西装时脸上曾出现过那样的神情,那样……令人心冷的神情。这是她一手造成的么?也是,也不是。   “谢谢你叫醒我。”垂下眼眸,接过他手里的水杯,小口啜着,感受到心绪平复下来的舒畅感。   萧文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靠在椅背上,似乎是叹气来着:“不客气。”   忽传来小雨的哼哼声,林惜南坐直了身子,他却已倾过身去替小雨调整姿势,把她乱动的小手握住,待她安静下来,才掖了掖毯子,重又躺回到椅子里。   隔了一会儿,他说:“惜南,今天这样就是你在追求的么?”声音里情绪不明,疲累却是显见的。   林惜南并不急着回答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混乱后趋于空白的思绪,他似乎也不急,呼吸声轻轻浅浅的,节奏悠长平稳,几乎是要睡着了。   “你指的是什么?”她琢磨了好一会儿,仍旧没有摸透他意指何处。   他静默着,话是从嘴里蹦出来的,生硬之至:“为最高层的人服务。”   林惜南轻笑了出来,她曾经爱过的人就是这样理解她的?怪不得会有后来的那些羞辱。   “你笑什么?”恼了。   “萧文翰,只能允许你有甘愿为之付出一生热情的事业,我就不能有么?”回答他时,她已笑得浑身打颤,声音里也满是笑意,只是,有些苦味。   “可你不是那样告诉我的!”他气愤地坐起身,盯住了她。她歪着头,好笑地打量着他,只听他接着说道,“你说的那些除了证明你是个爱慕虚荣贪图名利又装腔作势的讨厌女人再没有其他用处!”   他这声音过于大了些,周围不断有看好戏的眼神飘过来,可林惜南不在意,即便他说了后面这一句:“我现在可以给你这些了,你是不是也试着挽回我一下?”   他越是气愤,她就笑得越开心,到最后那句,她几乎笑出眼泪来,瞅着他咬牙切齿的模样说不出话来。萧文翰气得脸色青青白白变幻不定,忽制了她双手俯身便吻。林惜南瞧他那架势是要咬她,头一偏,他的嘴唇便落在她颊边。   “萧文翰,你不是亲眼看到了我现在的情况么?”林惜南勉强收住笑脸,声音里仍是笑意盎然,“外交部最出色的翻译官亲自来接我,连国家主席的专机都出动了,甚至还得到他的亲口挽留,这份虚荣你给得起?”   他手上的劲道小了下去,最后完全撤离她的双手,人也坐回到正常的姿势,失落仇恨的气息充溢了整个空间。   “到底要我怎样做你才会觉得我配得上你?”   林惜南笑不出来了,这样深刻的隔阂横亘在他俩之间,他们竟然也能有那几年的快乐日子!   “萧文翰,你有仔细思考过我的想法吗?即便我说得那么清楚了你还是要自以为是?到底是不信任我还是根本就没拿我当回事,所以连揣度一下我的思想都懒得花力气?”   直到飞机在S市机场降落她也没有听到他的回答,他一直盯着前方地面上的某个点,不知在想些什么。下机时林惜南叫醒小雨,径自往外走,他只是安静地跟着,并不说话。   没想到一进大厅就看到Aron那张俊脸,林惜南一个高兴,松了小雨的手便奔过去拥住了他。Aron也激动得紧,箍得她腰都快断掉了。   “我受不了一个人过除夕,你又不打算来美国看看我是生是死,只好腆着脸到这里找你了,结果去了家里才知道你去办大事了!真是太激动人心了!去北京怕错过了你,只好在这儿守着,想尽快见到你。”   Aron的普通话又进步了,标标准准的发音连林心雨小朋友都得拱手称臣——林心雨小朋友换牙嘛,门牙掉了,不关风。   “妈妈,妈妈,这就是未来爸爸是不是?”   忽听得小雨惊喜的声音,林惜南这才想起其他的人来,放开Aron,蹲下身去,揽着她圆滚滚的腰身,说:“叫叔叔。”   小雨收回打量Aron的视线,转脸盯着她,眨巴眨巴水汪汪的眼睛,无辜极了:“怎么不是未来爸爸了?”   Aron也蹲下来了,却只是笑着,并不答话。林惜南正想该如何解释婚约报废的问题,小雨望着前方,兴冲冲地喊道:“耶!大坏蛋走咯!”   林惜南一抬头,见萧文翰的背影被另外一人挡住,那满身落寞转眼就被淹没掉,忽然有些不忍。快步追上去,还差几步的时候又停下来,不太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不过,最后仍是喊出了他的名字。他停下脚步,却没有转身看她,只是等在原地。林惜南深吸口气,大步走到他面前,露出个歉然的笑容:“抱歉啊,我想我还是回自己家里比较方便。”   他深深地看着她,嘴角笑意森冷,目光里的讥讽再明显不过:“我看到了,不用你专程赶来提醒。”   第四十一章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林惜南再想起机场大厅那日的情形,仍旧难以心安。愧疚自然是有的,他从S市跟到北京,不就是为了一顿年夜饭么?可最后,他却是那般落寞地独自离开。   Aron只待了两天便回国了,林惜南也没了回老家的心思,只和S市的旧友聚了几次。过了年景晓阳就该三十三了,林惜南问她好日子定下没,她却一脸惆怅,追逐了那么多年,到最后反过角色来时,竟然不适应不敢相信了。   单方面付出太久,即便后来两情相悦,到底还是不平衡的吧。是这样么?   林惜南没有想到给林心雨小朋友报名时会遇上陈静溪一家三口。是的,一家三口。她当时正打算回家做午饭,牵着小雨听她叽叽喳喳地讲牵手小男孩的糗事,猛然听到一声“林老师”。想了一会儿才回头的,结果就看见陈静溪和沈志奇两个目瞪口呆,而脚边上一只肥头大脑的胖小子揪着沈的裤脚,仰着头看看他已经石化掉的老爸,转头看看他老妈,最后两眼放光地锁定林惜南……旁边的林心雨小朋友……手上的棒棒糖!   沈翼熙小朋友三岁了,被工作繁忙的老爹老妈狠心扔进幼儿园小班。标准的吃货,最爱甜食,沾不得一点油辣,偏偏沈志奇和陈静溪都是无辣不欢之人,于是乎,这一家人就有得麻烦了。   午饭挑的是淮扬菜馆,坐下来刚刚点好菜,萧文翰就掀帘子进来了。林惜南愣住,萧文翰见到她也顿住脚步,看着她的目光冷冷清清的。拿询问的眼光看陈静溪,她笑得颇为尴尬:“本来和文翰约好在这里吃个便饭,反正碰到了,索性一起吧。”总不能这时候再走,林惜南只得眼睁睁地见他在自己右手边坐下。   林心雨小朋友不高兴了,瘪着嘴委委屈屈地开闹:“妈妈,大坏蛋怎么又来了?”   林惜南这下窘了,一看对面的俩大人一小孩儿瞪眼瞧着自己这边,眼角瞄到被骂的某人也瞪直了眼,忙拿了水杯给小雨,哄道:“小雨啊,忘了那天这位大哥哥带你找妈妈了?虽然是小孩子,也要学着心胸宽广,不可以记仇知道吗?请哥哥喝口水。”瞥见一桌人都傻了眼,沈和陈都低头喝水,沈翼熙小盆友则瞪了溜圆的眼睛好奇地瞅着她们,萧文翰放在桌上的双手慢慢地收了回来,紧紧地握成拳,林惜南惬意地笑了。想忽悠她?一群小屁孩儿!   小雨眨巴眨巴眼睛,也不知有没有明白过来,站起身就把手上的杯子往萧文翰面前推,林惜南坐在中间,顺手推到他眼前。不等小雨开口,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某萧阴森森地堵住了她的话:“小孩子心胸狭窄很正常,就怕有些人年纪一大把了还心眼儿大不过针眼儿。”   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一点点小插曲怎会影响那么多,一餐饭吃得也算和和气气。临别时林心雨小朋友甚至顶着灿烂的笑脸对萧文翰说:“哥哥,开车小心哦。”看着他被噎得脸色发青的模样,林惜南愈发开心起来。   好心情一直保持到睡前。   他发来短信:志奇他们毕业就结婚了,现在关系很好。高珵和袁悦结婚两年了,女儿周岁生日刚过,袁悦因为恢复不了好身材整日跟高珵闹,其实高珵何尝不是乐在其中。史曜追去了西北,年内就要和宋奕茹结婚。古玉溟和我一道去了MIT,一起毕业,只是,他毕业后去了加州,暂时没打算回来,因为……本科毕业时跟竺青岚表白,才知道她等他等到大三,他却仍没有任何行动,于是接受了另一个人,到毕业时,她已经完全移情别恋了。当年理补班的男生多数都成了婚,叶龙也是,对象是个温柔聪明有气质的英语老师。我看着志奇他们,总觉得我们应该比他们还要幸福,可偏偏到了今天这地步。惜南,我们重新开始吧。我不能像别人那样移情他人,也不曾胆小懦弱错过过你,过去那几年谁是谁非我不想追究了,我只想像过去那样在一起,慢慢来也行,多慢都行。   林惜南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没有回复,删了短信关了机,为明天的会议养精蓄锐。   寰宇科技的办公楼在市中心,整整一栋大厦。在市中心那样骚包的地方拥有一幢楼,自然不是为了体现她的财大气粗,而是因为S市著名的理科院校都在这一带。高科技公司以人才为导向,这一点学过高中地理的都知道。不过,林惜南走进寰宇大厦,听着前台小妹一路唠叨才真正体会到科学技术是生产力这句话。萧文翰只身进入寰宇,凭借着过硬的专业技术,到年前入院的时候,已经是董事会的重要一员了。怪不得木之文会那样称呼他,怕他怕到那种程度。走到会议室门前,小妹恰好把萧文翰的风云事迹说完,林惜南瞧着她花痴的样子,微微一笑道:“这位技术官……似乎很受欢迎。”小妹挺了挺胸脯,神气地说:“那是!他可是咱公司钻石级的单身汉啊!”这种资源共享的姿态……林惜南无奈地垂下头,不知这技术官被全公司的女员工意淫多少次了。   她时间虽然自由,还是很紧张的,没空来听八卦;其次,她是真的没有理会那条短信,没道理来查岗。其实,她是来给寰宇的产品开发部门做培训了。在给出这份差事的时候,院长同志慷慨激昂地陈述了中国软件方向从业人员的两大不足:实践能力差;英语水平低。作为本地区外语实力最强的院校的老师,林惜南接受这个任务的意义十分重大,事关学校的名誉,更关乎中国软件事业的发展啊!林惜南被院长同志的革命情怀深深震撼了,为了避免他把建设社会主义和谐社会也扯出来,立即答应。话说那几日玉兰花开,满校园的清香让人神清气爽,思及那顿年夜饭和那条短信,自觉理亏,反正培训就四个月,每周一次,她的专业知识积累这些年从不曾落下,费不了什么劲儿就能把这事做好。至于期间他要耍什么花样,她接着就是,就当全自己一个安心好了。   培训内容不难,就是资深软件工程师需要达到的英语水平。方法还和那次法语培训一样,准备讲义,准备演示文稿,上课说一说就搞定。她想他工作那么忙,而且专业英语水平绝对没得挑,不会出现在会议室吧,没想到第一堂课上到一半就大摇大摆地从前门进去了,只矜持地对她点了点头,上课迟到了也不知道说一声“May I come in?”,看来初中英语确实没学好。后来每次课他都准时出现,坐在最后排,不看讲义,不看屏幕,就盯着她看,□裸的眼神调戏,连掩饰都不带一点的。可课后他又一句话不跟她讲,联系更是没有,害得她想骂人都找不着地儿,除了与他眼神相遇时在心里问候他几句也没别的办法了。   待上几个周末她就看出来了,寰宇虽然部门多,层级不少,人员甚众,但却没有严格的级别之分,企业氛围其实是很开明很宽松的,至少在产品开发部是这样。比如说萧文翰那种绝对的决策层领导,阮晨一程序员见着他都是萧哥萧哥的喊,哪像木之文喊得那样正式。一想起木之文那一声声战战兢兢的“萧总”,林惜南就觉得头皮发麻。思及木之文那日说的话,林惜南忍不住地想问问对面说得正起劲的阮晨。   “产品开发部是不是有个叫木之文的女生?”   阮晨滔滔不绝的讲述被她巧妙地打断,没有不礼貌,但就是接不下去了。   “是啊,年后就去斯坦福学习了。”顿一顿,反问道,“你怎么知道她的?”   林惜南扯个笑脸,敷衍道:“没什么,随便问问。”   “诶?林老师,介绍时那人说你去巴黎高等翻译学院读过书是吧?”   这一下子扯出留学话题了,林惜南只想抽自己。   “待过八个月。”   “那后来为什么还去英国巴斯?”   “巴斯大学之于英语翻译学习者,如同巴黎三大的高等翻译学院之于法语翻译学习者,都是圣殿级别的地方。我要做的是中英法三语互译,自然还要去巴斯。”   好半晌,阮晨才接口,语气里不乏感叹:“就像MIT之于理工科的学生。可惜我没去。林老师大概是最幸运的,两地都去过了。”   林惜南顿了顿,得失一掂量,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过一会儿,阮晨又感叹起来:“其实吧,木之文这个出国,到底是逃避呢还是学习真不好说。”   林惜南筷子一顿,问:“怎么这样说?”   阮晨嘻嘻一笑:“难道林老师来了一个月还多都没看出来咱公司的女同志们都有色心没色胆么?”   林惜南被饭粒呛住,咳得眼珠子都要掉出去了,阮晨忙把水推到她手边,越过桌子拍她的背,一边拍一边笑:“也不用这么激动吧?其实我真没觉得萧哥哪里好了,能把一众女同胞祸害成那样。他岁数比我大,身体比我差,模样不如我英俊,脾气也不如我好,虽然在专业技能上我是差了他一截,但在产品开发部也数得上前五了,前面那么多好处都抵不过了?更何况我出道比他晚呀,到他那岁数,准得超过他!林老师,你说是不是?”   他越说越郁闷,林惜南则渐渐顺过气来,喝下一大口水,终于舒服了,叹息着用力点头:“是啊,我就比较看好你。” “岁数”两个字,用得实在让她舒爽。   阮晨登时乐了:“有你一句话就够了!那群女人爱怎么花痴怎么花痴去吧!”   林惜南暗暗揉太阳穴,她又遇上小朋友了。   话题重新回到之前的那个,林惜南吃着饭,偶尔回应他两句。肩头忽然多出只狼爪,一转头,萧文翰那张大脸已凑到眼前:“下午有事吗?”   这是那条短信后他第一次跟她说话呀,还这么礼貌这么体贴,虽然还是一脸臭屁,但实在已让她受宠若惊,以至于连思考他意欲何为都给忘了就摇了头。   他轻轻一笑,发出邀请:“下午公司有篮球赛,你留下来看看吧。”   能这个时候反悔么?   显然不能。因为他不允许:“你说过要是有机会一定全心欣赏,自己说的话忘了?要不去我家翻翻你写的信?”   仔细算算,她正正经经看他打球也就是高三那时候的事了。寒暑假他回校,没有机会。后来她去B大了,按说他是院队队长,有球赛再正常不过,可一开始两人忙着怄气,后来他忙着游戏开发,而她,忙着学业忙着工作,直到离开也没碰上个天时地利人和兼具的时日。他上大学就要她看他打球了吧,竟然都毕业五年了,才真正得以实现。   这一场是开发部对销售部,一边是头脑活络的研发人员,一边是口齿伶俐的销售人员,也不知道手脚上到底谁厉害些。不过,啦啦队的话……销售部比较厉害吧,毕竟开发部是出了名的和尚团。但没想到,一开场,开发部的啦啦队气势就盖过了销售部。原因?自然是萧总那颗特点是又臭又硬性质是单身汉的钻石在开发部那个队咯,规划部、人事部、财务部、客户部哪一部不是一边倒,销售部里阵前倒戈的都不少。林惜南一个人坐在看台的最后面,前排空出许多位置,但她就是不想坐得近些,太吵了,吵得她心烦。中场休息不过几分钟时间,萧文翰不辞路远,愣是奔到她这里要水喝。看他穿着白色球服迅速奔至眼前,林惜南小小地恍惚了一下。   “怎么不坐到前面去?这里看得清么?”放下瓶子,他在她前面一排的椅子里坐下,脑门上汗珠成串地流下来,那样清澈恳切的眼神里,她险些忍不住伸手替他拭去汗水。可他微微皱着的眉不悦的嗓音让她惊醒过来,这个是寰宇的萧总,不是C中的萧文翰。   按下心头那若有似无的失落,她勉强笑道:“前面太吵,这里看也一样。”   他眉头越锁越紧,目光沉暗,直到下半场开始时离开。走之前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不一样,你坐在这里我没办法随时看到你。还有,你都不想为我加油么?”   其实,她不是怕吵,只是怕自己控制不住地和那些女人一起呼喊他的名字。她都看到了,球场上最能激起观众热情的一种打法——灌篮。是的,他可以是绝佳的领队,布阵控球,助攻掩护,莫不恰到好处;他也可以是出色的球员,场上最锋利的一把绝世好剑,带着球转闪腾挪,如入无人之境,而当他在篮下起跳,单手将球扣进篮筐时,整个体育馆都沸腾起来。她自以为心中无波无澜,可那一刻,脸颊分明是热的。扭头想拿自己的水,却发现两瓶的水位差不多高,伸伸手又放下,还是不喝了。   再激动人心的球赛,加上延时也超不过一小时,更何况实力如此悬殊的两个队,开发部赢得可说是酣畅淋漓,从一开始就胜负已定,毫无悬念可言。林惜南准备扔了那两瓶水直接退场时被人叫住。   哦,他竟然没有好好享受一下被人簇拥的感觉,反而兴致勃勃地跑来角落里跟她甩脸子。   秉承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和他比谁沉得住气,最后他没趣地开口质问:“我的水呢?”   林惜南看看手上两瓶水,道:“我忘了哪一个是你的,再给你拿。”   谁知他下一刻便夺过她左手上那瓶,拧开喝一口,扬手扔了。林惜南腹诽着这人没有公德心,不妨右手上的瓶子又被夺去,仍是胡乱灌了一口就被他扔掉。他动作来得太突然,令她猝不及防,除了愣愣不解地看着从他嘴角一直流到脖颈的纯净水别无反应。发什么疯?形象都不顾了?   “林惜南,你跟我装什么装!浅吻深吻舌吻湿吻我们哪一样没试过,所谓的间接接吻你好意思避瘟疫一样?”   这种隐私的事情被他这样轻佻地说出来,林惜南有种被侮辱的感觉,掉头就走,却不想被他握着肩膀一把拉下台阶,跌在他怀里,被他狠狠地吻住。他刚出过那么多汗,并不臭,但是他的气味很浓,薰得她眼酸鼻涨。不是不好闻,而是,伴着那气味突如其来的熟悉感和依恋感让她险些失控。   她觉得自己恶心透了,被他强吻竟然打心里觉不到反感。   他以前就不温柔,除非心情特别好才浅浅地吻她,一般都是啃咬吮吸非得弄得她嘴唇红肿不可。此番这样生气,自然不会轻易饶过她,唇上的痛意她忍了许久,终于还是呼了出来,但不等她发出声音,他已乘势而入,一番胡搅蛮缠,直到她泪水涟涟才作罢。感到他松懈了些,林惜南趁机挣开他的臂膀,扶着椅子靠背瞪着他喘气,拿手背狠狠地抹掉脸上的眼泪,又在唇上抹了抹,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才不管围过来凑热闹的那些人什么想法呢,径自往外跑。身后的争吵声还是一字不落地进了耳朵里。   “萧哥,你这是做什么?我好不容易情窦初开了你竟然占我意中人便宜!朋友妻……”   “你再说一句试试!既然叫我一声哥,你就得称她嫂子!阮晨你给我记住了,她十年前就是我女人了!就冲你这一个月献的殷勤,我一球砸死你都算轻的!”   “十年前……十年前你十八吧……”   “十八怎么了?都成年了!实话告诉你,我从未成年的时候就看上这个别扭女人了?”   “那时候才高中啊……”   “高中怎么了?谁规定不能喜欢高中老师了?老子就爱调戏高中英语老师!”   “她是你老师——”   “老师又怎么了?她迟早得是我老婆!”   林惜南正好跑到门口,听到这句话再也忍不住了,回头吼道:“鬼才嫁你!”   出了门就掏出电话来,那边接起来后气还没消,接着吼:“景晓阳,你今天就是有十个亿的生意都给我撂一边儿去!我在夜色等你!”   第四十二章   夜色迷人,夜色撩人,夜色醉人。   选哪个?林惜南选第三个,可惜夜色酒吧的老板受景晓阳的要挟,要是给她拿了啤酒之外的饮料,一定一把火烧了夜色。当她被那个雌雄莫辨的妖娆老板拖着抱着扔进包厢里锁起来时,除了哀叹自己遇人不淑——不管前男友还是现任女友,都TMD如此不顾她的感受——再也没有别的想法了。   说是包厢,其实也不完全密闭。门那边严严实实与世隔绝,门对面却一低头就能把整个大厅收入眼底。下午就看了一场球赛,到这里时间还早,酒吧刚刚开门营业。驻唱歌手还没上班,只有音箱里放出来的旋律,不激烈,甚至说得上轻柔。听了没一会儿就略过那一桌下酒菜,直接拿起啤酒大灌特灌起来。如果她对音乐仅有的那点认知没有出错的话,这首歌是Jaci Velasquez的Imagine Me Without You。   As long as stars shine down from heaven   And the rivers run into the sea   Till the end of time forever   You are the only love I'll need   In my life you're all that matters   In my eyes the only truth I see   When my hopes and dreams have shattered   You're the one that's there for me   When I found you I was blessed   And I will never leave you, I need you   Imagine me without you   I'd be lost and so confused   I wouldn't last a day, I'd be afraid   Without you there to see me through   Imagine me without you   Lord,you know it's just impossible   Because of you, it's all brand new   My life is now worthwhile   I can't imagine me without you   When you caught me I was falling   Your love lifted me back on my feet   It was like you heard me calling   And you rushed to set me free   When I found you I was blessed   And I will never leave you, I need you   Imagine me without you   I'd be lost and so confused   I wouldn't last a day, I'd be afraid   Without you there to see me through   Imagine me without you   Lord,you know it's just impossible   Because of you, it's all brand new   My life is now worthwhile   I can't imagine me without you   怎么会非谁不可呢?这么多年她没有他还不是过来了,而且一天比一天更好,要不是他又出现了,怎么会沦落到坐在这里喝闷酒听歌!   景晓阳出现的还算及时,她刚好喝到可以毫不顾忌地大声嚷嚷。   “你这损友!我第一次进酒吧,竟然被锁在包厢里!能再让我丢脸些不?”   景晓阳大概真的是抛下了重要的事情,一身正正式式的西装看得林惜南一大堆怨言都只能往肚子里咽,还愧疚得不行。人都说朋友是用来出卖以及利用的,可她就是下不去手。   景晓阳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抢过酒瓶子,把筷子硬塞到她手里:“吃点东西垫垫,要不然喝不够就得趴下。”   “我又不是来喝够的,就是想喝醉了干点坏事儿,现在这样怎么干得了!”一眼瞪回去,夹起凉拌猪耳朵里的黄瓜片,恨恨地嘎嘣嘎嘣嚼来泄愤。“反正都来了,你也喝。我用瓶子,你用杯子。”   挺可悲的,喝得晕乎乎的了脑子都清醒着,连景晓阳三杯就倒都清清楚楚地记着。   景晓阳看她一酒鬼的份儿上,就着从她那儿抢下来的瓶子就喝。   “他又怎么着你了?”   瞅着她没打算还回来,只好稳着劲儿又开了一瓶,咕咚咕咚灌下去一大半,轻飘飘的感觉又强了些。   “是他自己说的啊,四年后我就三十了,青春的尾巴都抓不住了!这眼看着就三十一了啊,进屈臣氏人家都跟我说,要美白了,要抗皱了,要防衰老了,你说老得都嚼不动的一女人了,他还下得去口?”   愤愤地嚼着猪耳朵,不期然想起他嘴唇的触感,说实在的,他也不年轻了!真跟这猪耳朵味道差不多!这样想着,心里好受多了。   “你说他不打算要我那就算了啊,我二十八九岁还能遇到一个可以结婚的人容易么我,他非要出来搅局!他不高兴我跟了别人,那好啊,我一个人过行了吧?他又出来闹腾什么?曼哈顿多好一地儿啊,他回来做什么!”   她说一句,景晓阳就喝口酒,一通一通地说,说得累了她也一瓶瓶地往下灌。她不担心醉后失态,喝到四五分的时候会对着景晓阳大声嚷嚷诉苦,若是其他人,她一句话不会说,七八分的时候意识模糊了容易失控,她便安静地睡觉,至于隔日醒来枕头上湿湿的那一片是眼泪染出来的还是口水浸出来的,她从来没想明白过。最最令她放心的是,无论喝什么酒,喝到什么程度,从来不会吐。今天她怎么也喝不到意识模糊的时刻,于是一直说一直说,说他出尔反尔,说完一直敬她爱她转眼就嫌她老了;说他嫌弃她不要她却又做出各种各样的事情招惹她不给她好日子过;说他从小就是个坏胚,变着花样地占她便宜不分时间场合人物情节,出她不意防不胜防,让她出尽丑;说他霸道又自私,非要她泥足深陷,却又始乱终弃,害得她连好好嫁个人都做不到……说到后来,连他接吻时不温柔跟小狗变的一样对她又啃又咬都抱怨出来,她才意识到,其实对他积怨已久,而且所有的所有,都清清楚楚,刻意忽略了这么几年,仍然清晰如昨。怔怔地流下泪来,一转眼,景晓阳已经倒在桌上。哦,其实她也自私来着,她只顾着吐槽,忘了景晓阳也不好过了。   翻出手机,摁了好半天屏幕都黑着,这才想起没电了。于是跌跌撞撞地去掏景晓阳的。时间竟然都半夜了!傻愣了许久,强打精神在电话簿里翻起来,却始终找不到陆清平三个字,连个暧昧点的称呼也没有。扯扯她耳朵,问陆清平的是哪个。她嗯嗯哼哼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隐隐叫着什么人。凑近了一听,叫着“小陆子”。失笑摇头,找了找,果然是有那么个联系人。奇了怪了,下一个就是“萧文翰”。想起他在帮她弄信息管理系统,有联系也正常,趁着还有几分清醒,赶紧给陆清平拨了过去。   响了好一会儿才接通,不等那边发话,她便先发制人:“陆医生啊,你家景晓阳醉死了,快来接回去。……嗯……在夜色……二楼最里边一间。”那边始终没声音,她刚说完就断了,嘟嘟的声音传来,气得她几乎将手机扔出去。   当然是没扔出去的。她自己心情不好把景晓阳拉出来当垃圾桶,最后却是她幸存了下来,陆清平没破口大骂都该庆祝了。最后看了眼楼下大厅昏暗的灯光涌动的人群,终于迷迷糊糊倒在沙发上。她相信陆清平虽不一定会把她捎去景晓阳那儿,至少能帮她把门锁好了再走。所以,没啥可担心的。   然而她似乎错了,当凉风嗖嗖地从她腿上脖子掠过,然后蹿进套裙下摆和衬衣领子里时,她一个激灵醒过来。没错,她真的不在包厢里,而是在街道上,某个小巷子,路灯隔几盏就有个坏的,似乎是夜色外面那条。身体一颠一颠的,晃得她想吐,被人打横抱了走着呢。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冷汗涔涔,后背瞬间就汗津津的一整片。越是危险越是冷静,感觉到自己身上好好的,暗中掀了眼皮看来者何人,却在走到灯光下时“啊”地惊叫出来,尖锐的声线划破宁静的夜晚,把她自己刺激得彻底神清气爽。   “大半夜的叫什么叫!我还没做坏事!”萧文翰被她的尖叫声刺激得皱紧了眉,脚步顿了顿又继续,手臂却是收紧了些。   林惜南觉到他身上的热量源源不断地渗进自己的身体,体温略略回升,刚刚消散些的酒意又涌上来,脑子有些失控,颤颤地伸出食指指着他那张表情臭烘烘的脸吼道:“混蛋!放我下去!谁叫你来的?我不想看见你!思想……有多远,你就给我滚多远!”   萧文翰停了停,低头看她一眼,目光竟柔软了些,轻轻呼出口气,道:“我的思想在你这儿。”   林惜南噎了一噎,忽然不好意思大小声,扭头盯着路,语气十分生硬:“放我下去。”酝酿得那么理想了,听起来还是外强中干。难道她对他的温度如此依恋么,连假装也装不出来?不,不是,应该不是,她只是喝多了,脑子失控。   一听她的话,他便停了下来,仰头深深呼吸,咬牙道:“林惜南,打电话叫我的是你,现在要推开我的也是你。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当我好玩儿?既然你今天招惹我了,就别想轻易摆脱!”   打电话叫他?林惜南猛地回头,却在他阴森森的目光里颤了一颤,强作气势:“谁叫你了?我叫的是陆清平!”   他唇角渐渐绽出一抹冷笑,声音里的嘲讽之意再明显不过:“你自己清楚自己醉了几分,按错号码这种烂借口你有本事说出来?”   林惜南的台词被他这样抢白了去,登时气结:“你强词夺理!无赖!”   他面上笑意更甚,全是奸计得逞的惬意:“你就自欺欺人下去吧,反正你就爱装!岁数长了一个年代,人却没一点长进!明明喜欢我喜欢得要死,明明想我想得发疯,害怕我嫌弃你,所以就只知道装清心寡欲!觉得我侮辱你了那就找我要回去啊!这点出息都没有,就知道喝酒撒疯!喝醉了不敢回家无处可去了吧?活该!”   林惜南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世上怎么会有自我感觉好到这种程度人品差到这种程度的人?深呼吸了几下,还是控制不住怒气:“混蛋!放我下去!”没想到他这次真的松手。她毫无防备,身体重心直直下坠,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儿了,惊叫声却被她生生压了下去。双腿发软,根本无法支撑,亏得她及时抓住了什么才没有一屁股墩儿坐在地上。心如鼓擂,跳得她口干舌燥金星乱冒。忽听得他冷笑:“是你不放手还是我不放手?”身子一僵,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情急之下抓住的是他的衣襟。慌忙松手,不防立时坐倒在地上。尾椎上的剧痛让她呼出了声。不知是为了他刻意的捉弄还是酒后意志力特别的薄弱,“哇”地就哭出来,骂道:“混蛋!滚开点!我不想看到你!”   他极其听话地退开,却只退了一步,更显得居高临下气势咄咄:“没出息!不是恨不得杀了我?骂来骂去都只有混蛋!学识渊博的翻译官词穷墨尽了?看来也不过是个不学无术的骗子!”   明知道他是故意刺激自己来着,还是忍不住哭得更大声,嘴里骂骂咧咧,把所有用得上的词语纷纷派遣出来:“流氓白痴无赖精神病大坏蛋道貌岸然衣冠禽兽人面兽心斯文败类狼心狗肺猪狗不如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一口气用尽,连带思路也断了,于是单曲循环。萧文翰一直站在那里,不动也不出声。她不抬头,只自顾自地坐在地上哭骂,才不理他是何反应。反正她今天丢人丢尽了,再添个泼妇骂街的形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知循环了多少次,到后来嗓子都哑了,声音低下去,断断续续的,再怎么兴致高昂,一个人闹腾久了,也就没了,渐渐只剩低低的啜泣声。坐在大马路中间,不时有汽车按着喇叭打着灯光过去。大约是这样的情形见得多了,归去的红男绿女们没有谁来横插一脚。   萧文翰见她消停了,道:“骂够了?骂够了就起来,跟我回去。”声音平静,听不出一点生气的迹象,林惜南有一拳打进棉花里的感觉。她卯足了力气挥向对手,人家却轻轻巧巧地挨下来,不动声色,用行动告诉她,她的一招一式都只伤己不伤人。   他那语气,真是像极了气量无边但已情意全无的好好丈夫对待撒泼纠缠的妻子,这令她恼羞成怒,声音都嘶了,还是吼了出来:“你当你是哪根葱哪根蒜?跟你回去?去你个头!自己滚!我去哪儿不关你半毛钱的事!”   闻言他眼睛眯了眯,眸光暗闪,冷森森地说:“林惜南,你够了啊!”   她气得冷笑出来:“你凭什么这样说话?学生?前男友?见鬼去吧!我们现在半点关系也没有,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你有胆再说一遍?”他忽然蹲身欺到她眼前,凌厉如刀的目光唬得她一下子仰过去,双手撑着地面想后退,被他掐住了脖颈,不敢再动弹。   被他吓住还真是丢脸透了,她喘一口气,借着酒劲儿,一字一句地重复:“你听好了,我说你没资格这样对我说话,你不过是我十年前的学生,五年前的男朋友,都是些见鬼的身份!现在,我林惜南,和你萧文翰,没有一星半点关系,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   感觉到他手上施力,呼吸渐渐困难起来。毫不示弱地与他对视,任他眼光如何阴鸷也不退缩,直到因为呼吸不畅眼前模糊。不知他何时放的手,意识回转过来时他已站起身,指着她冷声下令:“林惜南,你给我好好坐在这里,否则,在哪儿抓到我就在哪儿办了你!”他突然对她爆出粗口,她瞪着尚未恢复神采的眼睛,结结巴巴地反抗:“你……你管我!我们半毛关系也没有,你没资格!”   “关系?”他本已转身,闻言又回头,冷笑着重复她的用词,“既然你这么强调关系,我也不介意就在这儿跟你发生点关系。”   “下流!不要脸的浑球!”林惜南从没想到他会这样对自己说话,气得声音颤抖,试图站起来,却着实没力气,只好坐在原地,看着他理也不理自己,大步离开。   凌晨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刻,他一走开,她的火气全数落空,整个人顿时没着没落儿,凉风嗖嗖地往衣服里灌,连心里也冷得起了鸡皮疙瘩。前前后后的难受委屈都浮上心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没声儿,可怎么擦也擦不完,怎么忍也忍不住。   他走了两分钟就回来了,一手拿着个小酒瓶,一手提着塑料包装的一箱啤酒,在距她五六步的地方停下来。根本不理她,啤酒往地上一扔,砸出巨大的声响,吓得她心头一抖一抖的。只见他打开小酒瓶,仰脖灌下去,瞬间就见了底,空瓶被他信手摔在地上。酒瓶跳两跳,在她脚边停住。她眼光一瞟,见到红星二锅头的字样登时怒气上涌:“不是胃都不好了?还喝这种烈酒?下一次就胃穿孔胃癌直接挂掉!”   “你还知道我胃不好?我以为你的心肠是金刚石做的才会硬到那个程度!你要跟我谈关系是吧?那咱们就好好谈!”   说着,他已扯开塑料,拿出一罐啤酒开了,又是一口就喝下去,瓶子被他随手扔掉,乒乒乓乓地滚到路边。林惜南被他这架势唬住了,完全失了反应,只能任由他说下去。   “理工男的理想再简单不过,找份好工作,娶个漂亮老婆,生个胖乎孩子!可我他妈的就是犯贱,除了你这女人别的就是天仙也不想看一眼!都说我把男人的面子骨气都丢尽了,不就是一女的,值得守成那样?可我从你说好的那天起就觉得,我萧文翰唯一的脸面就是我女人叫林惜南!她叫林惜南!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就要这张脸!就要你林惜南!   “我他妈的拿命来爱你,你呢?说走就走!说五点的飞机就不肯待到六点,说明天的飞机就不肯延到后天!我在你心里就是这个位置!我也有心啊,我也会受伤啊!你怎么跟我闹都行,谁准你扔下我的?打个电话的时间都没有?手机不敢换号不敢停机不敢关机,天天盯着屏幕看,守着宿舍电话一步不迈,打算哪怕你闪一个电话过来我就跟你求饶,你就是狠,就数你最狠!好,你不理我,我主动!结果呢?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是不是没有心的?   “你从东京回来我就求你,以后不要再走那么远走那么久了,我说你不在的时候我吃不好睡不好,可你还是走了,走得那么远!要走那么久!你知道看着一桌子山珍海味毫无食欲的滋味吗?你试过一个星期闭不了眼一闭眼就想杀人吗?我还不信没了你林惜南我就没得吃了,找遍了整个B市就找不到吃得下的,因为没一个做得出你做的味道!躺哪儿都睡不着,因为没看见你先睡下去!   “好啊,既然我没了你活不了那我追你回来总行了吧。为了在纽约那个破地方早点站起来,让你看见我,我不眠不休地学习工作,结果你成了别人的未婚妻!未婚妻!未婚妻!那时候你林惜南没取了我的命,我萧文翰就迟早要娶你进门!任何人都休想染指!实话告诉你,那个重逢,我处心积虑谋划了整整一年,就想看你失手摔了杯子!以为你重新看到我会有自觉,结果连夜从旧金山赶回来看到的就是你脖子上的吻痕!林惜南,你该庆幸当时摔断了腿我才没把你当场办了!   “我等你在这边安顿好才回来,就是要你再也挪不动地儿。看着志奇一家高珵一家,看到你……照顾小雨,我想要是当初我忍一忍,咱们就该结婚了,也快有自己的孩子了。我不要那过去的是是非非了,只要你肯重新接受我就好。我知道你遇事就往壳里钻,好,我慢慢来,怎么慢都行,可你现在跟我说什么我们一星半点儿关系都没有!林惜南,我警告你,要是再敢说你跟我没关系,我保证这话你怎么说出来怎么吃回去。”   他说一会儿就停下来灌下一罐啤酒,路边上很快就积了一堆罐子。林惜南被他吓到了,傻了会儿就开始轻声哭泣,她也不知为的什么,只是除了哭再也没有别的意图。她想,大概,也许,其实,她是心疼他的吧。   “是你自己说不要我了,我要有自己的家,自然要嫁别人。”   萧文翰被她气得又灌了整罐的啤酒下去,空罐被他大力摔出很远,撞到几十米外的路灯柱子,乒呤乓啷作响。   “林惜南,我表了那么多白你都当了耳旁风?你不是最爱把我当孩子看,怎么就不想想我一生气就口不择言?我说十八岁的男人看二十一岁的女人跟三十岁的男人看三十三岁的女人其实感觉没差你没记住,我说非卿不可你没记住,我说我们以后会一直在一起你也没记住,偏偏记着我那句气话!你……”   “你说了可不止一句!”   “那是你每次都气我!”   “你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堂堂寰宇首席技术官,还一生气就口不择言?羞也不羞!”   “我就对你那样!旁人想气也气不到我!”   “怎么有你这样欺负人的?”   “你哭,再哭,越哭我越欺负你!不信你试试!”   “你……混蛋!”   “我就混蛋你又拿我如何?”   “我就跟你再没有半毛钱关系!”   “你是真想跟我发生点关系了是不是?”   “我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离我远点儿!”   ……   第四十三章(上)   世界上最繁琐的事情是什么?   要让林惜南说,婚礼排第二了,再没有敢称第一的。   不,不是,不是她的婚礼,是景晓阳的。被景晓阳拉去公寓商量婚礼的时候,林惜南觉得眼前礼花绽放啊,晃得她头晕眼花。纠纠缠缠不冷不热的,怎么就忽然要结婚了呢?景晓阳不好意思地抚摸小腹,简单的两个字彻底雷翻林惜南:“有了。”怎么有的?还得归功于她吐槽那晚。陆清平看上去老老实实,还是趁着景晓阳酒后神志不清意志力薄弱经不起挑逗三两口把她吞了,吞的时候没有戴手套,吞完又不给吃药补补,后果就是奉那个啥成那个啥。   林惜南回国后交际不多,虽知道现在这种事可正常了,不是这种的才叫不正常,但发生在好朋友身上还是有些惊人的,于是乎,她华丽丽地傻愣住了。愣劲儿过去,傻傻地戳戳景晓阳那个神秘的小肚子,问:“要是没孩子就不结婚?”   “早登记了……只是办婚宴的问题。他说要是没有就先弄出来再办。”   “那要是还没有呢?”   “要是还没有就先蜜月,假期心情放松比较容易受孕,回来再办。”   “怎么就知道围着孩子转?”   “……他说,弄个孩子出来把我绑定了……”   林惜南是伴娘,平生第一次。原因嘛,除了她是景晓阳最好的朋友,更主要的,还是她是唯一一个未婚的。而以前结婚的那些,没有一个联系得上她的。她初到这边时,为了补那份礼金,不知被宰了多少次。当年大学同窗,莫不是拖家带口。强一点的媳妇儿孩子一家四口,弱一点儿的,也挺着肚子颤颤悠悠地坐席上挑食。婚礼不完全按流程来,只是在陆清平郊区别墅外的大草坪里摆了酒,把能请来的请了个遍。整面墙壁大小的屏幕上播放着两人的婚纱照,没处理过的,专业制作过的,无一重复。林惜南偷个空看了会儿,瞄到一张沙漠背景的,沉沉的黄色沙丘连绵起伏着,被缩到很小的两人携手顶风而行,只留下背影给观者,真有点天荒地老的感觉。   “怎么样,这张?”陆清平竟然闲着,不知从何处晃悠了过来。   林惜南瞟他一眼,还行,笔挺的西装也能穿出闲适的味道。   “不错。特效制作也能逼真到这地步。”他们都是大忙人,哪有时间跑去西部拍照。况且,这样宏大的场景,没有哪家影楼能造得起。   陆清平瞅着她笑,那笑容颇有点看好戏的意味。   “那是,这可是寰宇首席技术官亲自做的,能不好?”   是啊,能不好么?他大学时就承担网游的美术设计了。还有,他电脑里几个G的图,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全是他画的。   “他今天也来了。你不去陪陪?”   林惜南看看他一脸坏笑,想想当年多可爱的一小屁孩儿啊,真是……男大十八变,越变越讨人厌!撇撇嘴,转身走了。   自那晚之后,他们的关系进入空前诡异的状态。他试图像分开前那样相处,连性子也完全变回了以前的泼皮无赖,可她心里,总是疙疙瘩瘩,隔着四年的时光,隔着……年龄的差距,也隔着那些不理解不愉快。体育馆那次,把他们的关系完全曝光,阮晨没有再缠着她,看着她和他的眼神儿幽幽怨怨的。有大落落的人当面叫她嫂子,被她黑着一张脸吓得大气不敢出。四个月,就四个月,她坚持着,盼着结束的一日。期间,小雨放暑假了,不想她长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娇小姐,加之老林也想回老家了,小河镇的老屋虽没有空调,但墙体高,青瓦作顶,最是凉快,实在是避暑好去处,遂让他们先行离开。IT公司节奏相当快,那里的一年是外面世界的七年还不止,萧文翰整天除了睡觉吃饭都耗在里面,纠缠她的时间也不多。她想着结束培训后就回家待一段,能躲一阵是一阵。   和旧时的同学聊了会儿近况,回头去休息室看景晓阳,却在进门时迎面碰上萧文翰。他穿得很随意,格子短袖衬衫,偏粉色系,扣到第二颗纽扣,露出颈下一小片麦色肌肤,显得年轻许多,倒像大学里的样子,一点没有上班时老气横秋的感觉。她扯个笑脸打招呼,他却沉着脸擦着她肩膀过去了。真是……臭屁!不就是没在她电脑里找到那个压缩包么?当年在去巴黎的飞机上把他发给她的东西都打包隐藏了,换电脑的时候一狠心就没存进新电脑里。前几日他闲来无事破了她电脑密码进去翻没翻到,发了好大脾气。他是那个违规的,还有胆怪她?真是没道理了!   景晓阳有身子,陆清平完全不让她劳动,他自己又常常往休息室跑,一应应酬接待完全压在林惜南和伴郎身上。到了酒席正式开始,景晓阳还是不得不出门见客,不过,所有的敬酒都进了林惜南肚子了。双方亲戚都人丁兴盛,朋友更是多得世界各地都不缺,陆清平又生怕有人不知道他和景晓阳结婚了,八竿子能打得着关系的人都请了来,酒席一摆就是上百桌。亲戚那边还好,没人闹腾,景晓阳这边的朋友也还好,看在伴娘是林惜南的份儿上也没出什么幺蛾子,到了陆清平这里就麻烦了,忒麻烦了。   眼前这位看上去有些痞,笑容烂漫,可眼神儿闪闪烁烁,总让人觉着有阴谋。只身赴宴,听说老婆预产期近了,没敢带出门。可他却没有留在家里照顾老婆,想来是要逮着机会报仇了。林惜南听着陆清平和他周旋,心里盘算着,被景晓阳掐了把腰。话说某景都是准妈妈一枚了,该占便宜的时候还是不含糊啊。林惜南揉着腰凑过去,听见她说的话时却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原来这人果真是报仇来了。他的婚宴上,陆清平坏心眼儿地给新娘的酒里加了料,当晚,新郎怎么努力也满足不了新婚小妻子,被认为是那个啥能力不足,生活很是不和谐了一段日子。   “弟妹,想当年我跟陆老弟在医学院的时候是最好的对手和朋友,如今工作上也合作愉快,这杯不是酒,就是可乐,里面放了点儿生姜和味精,加了些冰,味道绝对独一无二,你就一口干了吧,不可再让伴娘美女代喝了。”“复仇者”手中杯子里的冰块叮叮当当地响,暗沉的可乐微微晃漾,如深海兴波,暗流涌动。   林惜南没听明白那个配方,陆清平脸色却变了变,随即笑道:“洛兄,这杯不能喝,你弟妹身子不方便。”   那位洛兄显然也没料到状况,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林惜南忙赔笑道:“还是我来吧,今天我可是职业挡箭牌,不能尸位素餐啊。”说着便去接酒杯。   洛兄没有阻止,脸上笑意更深了,语气有些轻佻:“这位美女有男朋友没?”   林惜南愣了愣,微微侧头看向景晓阳,她也是一脸不明白。按下心头的不快,把杯子送到嘴边,正要喝下去,却突然被人抢了去,疑惑地转头,看见萧文翰已将满满一杯可乐一饮而尽。他放下杯子时面色并无变化,陆清平饶有兴味地在她和他身上来回扫视,随后低头在景晓阳耳边说了句什么,景晓阳立时红了脸,笑意盈盈地凑近林惜南说:“快带他去三楼最里边的房间。”林惜南不明白,非常不明白,萧文翰抓着她的手用力一握,握得她生疼,送去警告的眼神,他却没好气地低声喝道:“还不快走!”那位洛兄的声音再度传来:“美女快走吧,要不然你面子就不保了。”萧文翰冷眼瞄过去,似威胁似警告:“你没有自拍某些事情的习惯吧?”   林惜南彻底晕了,被他拖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离开会场,上楼,只觉得他握着她的手温度越来越高,烫得她想抽离开去。到了卧室门口,他对着门,背对着她,嗓音已然沙哑:“林惜南,你给不给?”   “啊?什么?”完全搞不清状况了。   他忽然大力拖过她,把她死死地抵在门上,捏着她下巴,低头狂吻。林惜南被他滚烫的温度吓住,随即反应过来,扬手便是一巴掌拍在他脸上。怎么?强吻还吻上瘾了?她可不是好欺负的!   “最好别动。”   他纠缠着她的唇舌,含混不清地命令她。林惜南哪肯听话,恼羞成怒,手脚齐用,但他动作坚决,一手扣住她手腕儿,身体重量全数压过来,令她丝毫动弹不得。夏日衣衫单薄,他身体的高温烫得她凉凉的皮肤着火一般,而她,明显感受到他的欲望。那杯可乐……她忽然有些明白那是个什么配方了,顿时失了反应,背上是木门的清凉,前面是他的炙热,她夹在中间,进退两难,除了被动的承受再无别的选择。他一脚将门踢开,近乎粗鲁地把她扯进房里。他的吻已滑到她耳后,他在克制着,极尽轻柔地舔/弄凹陷的一处。她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一片,心慌慌的,没来由地十分抗拒他这举动。极力扭头避开,却觉到炽热的温度落在颈子里,很快就有微微的痛感传来。是了,他最喜欢在她身上留记号,她怎么傻到自动送上门的。尽量轻微地扭身,试图躲开些,却手足无措地发现他开始对付她身上的小礼服。礼服款式很简单,他解了腰带就可以动拉链。她应该庆幸他还算不得猴急,没有一把撕了这块布料。可当腰上的皮肤接触到空调吹出的冷气时,她还是完全僵硬了。感觉到她的变化,他探索在她腿上的手终于也消停下来。   第四十三章(中)   他靠在她肩头,双手掐着她腰肢支撑着自己,滚烫的气息急促地喷在她裸/露的肌肤上,渗透抹胸的雪纺纱裙,灼得她胸口发疼。好一会儿,才听到他嘶哑的声音:“林惜南,你给不给?”林惜南张张嘴,发现自己口干舌燥,花了大力气才挤出一个“我”字,后面就再接不下去了。他并不打算放弃,追问的声音严厉许多:“林惜南,回答我,给,还是不给?”缓过开始那一阵子,林惜南垂下眼眸,艰难地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不该替我挡那杯的。”闻言他缓缓放开她,迅速转身进了里间的浴室,很快就有水声传来。   林惜南瘫坐在地上,看着地板上汗珠一滴滴地滴在同一个地方,很快就浸染开去。她想她是矫情透了。分明是爱他的,分明是想和他在一起的,分明也听到了他的解释,还是不能说服自己回到过去。多好的一个机会,所有的不愉快都可以一次解决,她却无法接受了。他以前说得对,她总是要想通透了才能放下。若是何时她也能不顾一切一次该多好。   萧文翰出来的时候已神清气爽,看不出任何不妥。林惜南也收拾住了心情,瞄他两眼,觉得他似乎真的没问题,指指桌上的水杯,准备退出去。   “你想这样子出去应酬宾客?”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是她的脖颈。   她猛然想起他之前干过什么。屋里只有浴室里有镜子,她凭着直觉整理了头发和衣服,却看不到自己到底是何等狼狈。往浴室去,他手臂一伸便将她圈进怀里。不等她抗议,他已低头吻住她双唇,舔吻她的上下唇,轻点她的齿龈,换着角度地追逐她的舌头。林惜南被他这举动弄得火大,他到底要怎样?奋力挣扎,但她那点力气无异于蚍蜉撼树,不过是刺激得他更加兴奋罢了。说实话,他技巧很好,全然不是体育馆里那般胡啃一通的架势,她气息有些不稳,心慌的感觉又来了,抬腿踢他,被他抓着膝弯一提,整个人失了平衡,向后仰去,他追着她跌进床里,仍是缠着她吻。胸腔的空气全被压了出来,她终于还是败在了他的吻下,轻吟出声。湿吻,传说中的接吻接上床……   他满意地放过她的嘴唇,她脸上发烫——被她自己那声音羞出来的,扭头不看他。竭力克制着喘息的幅度,感觉到他的微凉的手指从颊边缓缓移到下巴,忍不住颤栗,随即被他扭回去。他眼里有些困惑,并没用她意想中的嘲笑。   “林惜南,你明明有感觉的。我们不是把一切都说通了?你为什么不肯接受我?”   原来她的挣扎,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我早就跟你说过,生气了要说出来,不喜欢的事情也要说出来,我很笨,不一定猜得到你脑子转转转转转到哪条羊肠小径里去了。”他指尖划过她下唇,略一停留,忽低头轻轻地吻了一下。这样的温柔,才真正让她受不了。   想了许久,她强迫自己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你确定你还爱我而不是遗憾于未曾得到的事物?”   身上重量倏然消失,她心头有种失去的落寞感,但还是撑着坐起来,与他拉开些距离,定定地看着他。他咬着牙,额上青筋暴起,脸部肌肉被这动作拉扯得有些狰狞,想来是生气了。不错,她的问题很气人,但她必须知道。有些东西,她输不起。   “为什么这样想?”她紧张了好久,却听他不答反问。   “文翰,你要看清楚,我今天化了妆,不算淡,扑了很厚的粉才把皮肤问题都遮掩下去,卸了妆恐怕你会不敢近看。我不是当年那个比学生还清纯的英语老师了。你看不到我讲课的样子,也不可能再对着这样一张脸情不自禁对不对?”   他的沉默无异于勒在她脖子上的绳索,呼吸越来越困难,最后竟到了游丝的地步,才听到他的苦笑声。   “我以为那晚我说得很清楚了。其实你一直都不安是不是?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你就越不安是不是?看来我不该那么坦白,干嘛老是跟你说你有多美,否则你也不会那么在意了。   “林惜南,你接触过那么多男人,可你还是不了解。美丽能留住眼睛,而留住脚步的却是智慧。老实说,第一眼看到你确实惊艳,周围的女性都没有你那种气质,盯着你看了一节课,什么也没听进去。后来上了几节课,觉得你没意思透了,还不是围着课本滴溜溜地转。直到你时不时地讲些课外的东西,我才后知后觉地理解你的聪慧和博学。就这样被吸引,继而沉沦。你微笑转身的样子,气定神闲的举止,清越抑扬的声音,甚至,眼睛里偶尔闪过的恶作剧的光芒都是我沦陷的理由。和你不一样,我快得多,只用了不到一周时间。与爱情相关的荷尔蒙早在一年半的时间里就会分泌得差不多,但总有一点什么东西成了生命的一部分,只有你在才会觉得完整感到满足。   “美丽只是在最初的时刻有知觉,看得久了就成了习惯,总有更深刻更理智的情感支配着才能持续爱慕下去。你看,其实我早忘了你到底美不美了,真的是依恋,不只爱恋那么简单。唉,年纪一大把了还说这些话真的肉麻兮兮的诶!你这样在乎这个问题,很给自己掉份儿明白不?”   林惜南本是有些感动的,却被他最后那句堵她的话气倒。   “老实说吧,我就是嫉妒,嫉妒你风华正茂,嫉妒那些围着你的女人一个赛一个年轻貌美!”   “你也会吃味?”他讶异地看向她,眼睛里是掩不住的兴奋,看得她牙痒痒。“你可知道当年我看着你身边那些男人一个赛一个有钱有势有能力是什么心情?真恨不得一下子长到三十岁,功成名就,直接抢了你躲到太平洋上某小岛去,要旁人再也见你不着。可现在要什么有什么了,还是害怕,还是嫉妒。”   林惜南见他忽然停下,虽觉得他卖关子很讨人厌,仍旧配合地问出来:“为什么?”   “怕你不爱我了,我怎么努力你都视而不见。害怕……总有比我更能讨你欢喜的人出现,把我原本就很薄弱的地位挤得半点不存。”   这次该她沉默了。   “我跟你说实话吧,从大学到现在遇到的诱惑真不少,”他顿了顿,有些尴尬的意思在里面,“反应……也不是没有,但没心情你明白吗?不是道德约束,你知道我不在乎那玩意儿,我就是不想!即便在美国听到你和别人在一起了都觉得……与其和旁人做那事儿不如看看你的照片自虐好。你觉得自己年老色衰了我会出轨?真是伤我心啊,一早都证明给你看了。你嫩得掐得出水的时候送上门我都忍了,还看得入眼别人?”   他一脸神伤,一本正经,语意里的调笑却把她羞得满脸发烧。腾地起身要走,不防被他抱着腰定在原处。他双臂环着她细细的腰身,箍得紧紧的,头埋在她腹部,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惜南,嫁给我吧,我真想结婚了。”   第四十四章   有时候,要让一个人心动,不过是一个微小的动作,或者一句简单的话罢了。林惜南那天听他说,他真想结婚了,确然是心动了,于是她说,给她一点时间,她需要重新适应他的存在。   她脑子灵活,见识广博,学习能力强,又善解人意能忍能让,唯独一点不好,她总是需要很长的时间去适应一个人,所以,她交好的人很少,因为大部分的人都没有足够的耐心。她想,萧文翰一定是她遇上的最有耐心的一个。   其实嫁给他有什么不好呢?他爱她,爱了那么多年,别的男人最在乎的面子,在她面前他从不顾及,不论什么场合给他难堪他也不在意。他也是个很好看的男人,不是说他脸蛋漂亮,而是刚毅,有气概,能给她安全感。往现实的方向上说,他能挣钱,有学识,养家绰绰有余了,有了孩子也不必担心教养不好。虽然脾气有点坏,但只要她顺着他点儿,他就只会更乖巧,就是一小孩子脾性。再说了,他不是那么多次证实过对她的忠诚吗?即便有一天所有人都觉得她不堪入目的丑了,他还是爱她啊,因为他说过了,他爱的不是她的容颜,而是那颗心那个灵魂。她不是一直很爱叶芝那句诗么?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 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 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一生能有此一爱,还有什么更值得铭记的事情?   只是结婚,要慢慢来,她需要适应。   听了她的回答,他还是不放心,追问,需要多久?   她思索着,她要回家跟爸爸妈妈说,要让小雨接受他,更重要的,是要他的父母像老林赵南喜欢他那样喜欢她。说完有些黯然,这需要多久?   他说,不会很久,因为有他在。   他们恢复了男女朋友的关系,但因为都忙,所以相处的时间少。他把工作都挤在工作日,但每天无论多晚都要见她一面。起初是他开着车穿过小半个城市去找她,后来她怕他劳累驾驶出事,就自己去找他。周六培训后两人都结束工作,混在他的小洋房里,做点吃的,看一部电影。他不准备中文英文的,专挑法语西语,下面有中文字幕不看,偏要她译给他听,还得学着影片里那些人的语气,学得不像,他自然有办法惩罚她。闹着闹着就走火,他又中途停下来,她不解,他勉强地笑笑,不急,等洞房花烛。其实他还是知道的,她适应起来真的很慢,尤其是,当两个人都不再是当年的彼此。   第四十三章(下)   这样的状态他自然觉得不安,某次Aron来过后他便把她带到蒂凡尼,要她挑钻戒。传说远古时期男子抢来其他部落的女子后就要给她戴上枷锁,随着文明一词的进化,这一习俗演变成戒指,男子给女子戴上戒指,表示她已归他所有。她看着售货员标准得体的笑容,柜子里丝绒上闪着华光的首饰,花了眼,款式越经典寓意越深情她就越堵得慌,最后求饶般环着他腰背,额头抵着他胸膛,恳请他不要拿这个法子折磨她了。他无奈地笑,她怎么会把这当折磨?她讨好地回过一个笑脸,就当婚前恐惧症好不好?最后不了了之。回到他的住处,他却拿出了曾属于过她的那些项链吊坠和手链。轻抚那些清透的水晶,年华历历倒转,心忽然就痛得她咬牙,终于还是潸然泪下,任由他把那只小小的天鹅挂在她脖子上,再挽起长发,拿绿意流淌的簪子固定出独属于她的从容优雅。他仍旧不安心,亲吻温存间每每在她颈窝留下记号。夏日炎炎,她只好每天穿着翻领的衬衣,遮掩那些暧昧的痕迹。   培训结束后,她立即动身回老家。他送她到机场,告诉她C市已经安排好了车。她说麻烦,低下头掩饰不快,他避开重点,轻柔却固执地抬起她的脸,笑,要不弄个私人飞机,直接送到家?   车是寰宇在C市的分公司的,司机还很年轻,刚刚出社会的小伙子,很是健谈,但无论她把话题扯得多远,十句话之内,总会被他拐回到“萧总”身上。望着窗外飞逝的田野山村,她忽然很想念挤车的那些日子,一下车便被他抱得结结实实,听他不满地跟她抱怨等了多久多久,有多想她念她。于是悲哀地发现,他们之间,似乎总存在着时差,无论怎么努力,也不能水到渠成功德圆满。   回家没待上几天就被老张头发现行踪,本也打算找个时间去C市看看他,这下子行程提前了。不想让老林一个人待家里,遂没有依言带上林心雨小朋友,只身挤班车。在C市汽车站下车时,看着人潮涌动,她忽然很想很想他,打开手机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输入他的号码,该按通话键了,她却没了力气。大概是老了,这一番旅途把她的精力全数磨去了。   老张头奔六了,精神还是好得很,比奔七的老林要矍铄不止二十岁的时光。张阿姨做的饭菜依旧令她动容,吃得她眼泪和饭吞。再怎么成长,心底总有一个角落被幼时的孤独填满,唯有母亲的抚慰可以纾解。   白天里去C中转圈儿,没想到碰上汪筱琳。样貌没什么变化,只是干练的气息弱了些,大约是牵着个粉嘟嘟小姑娘的缘故。她也一眼认出林惜南,教着小姑娘叫阿姨。林惜南玩笑道,哪家的孩子都叫她阿姨,看来确实是老了。谁知汪筱琳当了真,认真地瞅着她看了好半天,轻叹,有些女子的美丽不会被岁月摧毁,反而会因为时间流逝阅历增加而愈发深厚;年轻固然美,可那种美太轻浮,经不起推敲,所以人们会感叹韶华易逝,而她这种美,剥去时间的躯壳,才真正动人心魄。林惜南不知所措,把来时路上刚淘到的紫水晶吊坠挂在小姑娘的脖子上,然后匆匆离开。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联系真是很奇怪。从她离家往C市去就时不时地觉得头晕心慌,身体里的力气不断地在流失,仿佛有一部分要离她而去。与汪筱琳一别后更是明显,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回到老张头那里。刚喘过一口气手机就催命一般响起。她盯着老林的号码,莫名地觉得恐惧,却不敢耽搁,一接通,小雨嚎啕的哭声就传到耳里,一句话将她的所有力气全部抽掉:“妈妈,爷爷不动了。”   她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无力,明知道永远地失去了什么,却找不到感觉。她出奇冷静地接受了老张头帮忙安排的车,拒绝了他陪她回家的提议。一直没有停止通话,絮絮地给小雨讲纽约的中央公园,讲五大湖的风光,讲皇后区各个少数民族的习俗和古怪事,讲她怎样工作怎样学习,承诺会带她去亲身经历一番。一路说不停,小雨安稳下来,她却越来越慌乱,心头的空洞放大,让她抑制不住地想撕心裂肺地哭叫出来,但不能把小雨拉进恐惧里,只好捂着嘴忍下去,直到司机递给她手机。   竟然听到萧文翰的声音。她无暇思考他是怎样在短时间内得知这些变化的,只知道此刻她唯一能仰仗的便是他了。他不断地重复一句话,他很快就到,要她在家等他,一切都等他到了再说。略微沙哑的嗓音带着令人顺服的魔力,她渐渐平复下来,切断通话,从司机那里拿回自己的,继续给小雨讲故事。   一偏头,夜色已然深邃。摇下车窗,探出脑袋,看见中天银河辉煌的亮色,心中不知喜忧,但叫小雨拿了毯子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歇下,告诉她一觉醒来她就在她身边了。那边渐渐没了声音,小雨悠长均匀的呼吸声通过手机良好的信号和听筒清晰地传过来,好像她就睡在她手边。林惜南忽然安心了,静静地望着满天繁星,似乎有纷繁凌乱的记忆如这夏夜轻风拂过般飞快掠过脑海,却飘乎乎的半点踪影不曾留下。   老林走得很安详,难得的寿终正寝那一类。对于这个结果,林惜南甚至感到幸运。从退休后老林就郁郁的,赵南连番出事,更是折磨。他虽然活得通透,但太执拗,想得通和行得通从来是两回事,所以他的苦闷,这十来年,一直没少,只是越来越多。很难说她在这份精神毒药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她不敢深思。   挨过最初的一阵痛,她竟然不觉得悲伤。失去至爱都是这个样子吧。最最开始的时候,只知道身体里流失了一部分,很重要的一部分。也许是打击过大了,以至于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一部分,而这又会如何影响自己。当生活步入正轨,失去的痛苦才显现出来。每看到一样东西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人,然后恍恍惚惚地再想起他已经离开自己了,然后才终于明白失去的滋味。过去的几年里,每次做饭一揭锅就想起赵南的脸被蒸汽熏绕的情景,每次吃完饭就会想起那间公寓里穿着居家服在厨房叮叮当当的萧文翰,继而黯然神伤,他们都已离自己而去了。可如今呢?她会如何思念老林?她忽然没有呼吸的力气了。   司机一直没走,帮着她安顿小雨,生火烧水。她细细地为老林净身,换上干净衣服。不敢在屋子里多待,坐在院子里,却总是能把月桂树纳入视线内。放开胆子去想,总也想不起幼时感受到的老林的温度。记忆是冰冷的,和他了无生气的身体同样的冰冷。当她再度安睡在青石板上,醒来时不会发现自己身在温暖的小床了,因为那个支撑着她走了半生的男人离开了,她失去了,永远地失去了。   “我老家比这不知偏僻多少倍。”   沉默的司机先生忽然开口,把她从沉沦中叫醒。她有些感激他,无论谁快走火入魔时被人一把拉回正轨都会心存感激的,更何况,他不辞辛苦送自己回来,陪着自己处理后事。只是,为什么呢?素不相识的。   “家里就我一个,我妈身体不好,整个家全仗着我爸一双手。大山,深山,走十里路都见不着人影的那种山,不知林小姐可明白?”   他顿了顿,却没有等她回答,似乎是在组织语言。   “我其实恨读书。虽然喜欢知识,却恨读书。我上学的时候政策可没有现在这样好,什么都要自己负担。有人把父亲比作一张弓,蓄一生之势要把孩子射出大山。我是那些孩子的其中之一。读书压垮了我的家庭。等我终于能接过父亲的担子时,他们都不行了。前面二十多年的努力为的都是他们,他们却在我成功时离开,奋斗的意义忽然就没了。陪着我走过人生的马里亚纳的是我的妻子,你恐怕暂时无法想象这个家庭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失去了一个家,又被另一个支撑起来。人的信念总需要找个寄托的地方,你说是不是?”   林惜南有些明白了,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问道:“你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他一点不感到意外,淡笑道:“寰宇在C省的负责人。”   前前后后的事情连贯起来,月季花的浓香让她呼吸有些困难,转身进屋,听见他说:“别想太多,萧总很爱你。”   想通这件事把她仅存的精神榨干了。萧文翰在她来不及恢复时便出现,所以,她看着他,找不出合适的表情。他看她一会儿,没有说话,迅速着手处理老林的后事。火化的整个过程,除了纳骨灰是她亲手做的,其他一概交由他打理。   天光微亮的时候,他陪着她站在墓园里。冰凉的晨风直吹到她心底,东方的地平线上刚刚现出一抹亮色,还照不进她冻到麻木的心。清逸的地涌金莲盛开着,出尘的香气也化不开他们之间凝滞的气氛。小心地铲起草皮,露出下方的黑檀木箱子。慢慢地擦拭掉盖上的泥土,打开来,把老林和赵南以及那三个早逝的孩子放在一起。然后盖好,整理地面。那几块白色木牌很干净,半点风雨的痕迹也不曾留下。她琢磨着,给老林写一块。还好,这些年毛笔字没落下。   收拾完毕,她虚脱掉,坐在石阶上轻轻喘气。天已大亮,天边红彤彤的一横,轻云流动,若瀚海生波。太阳还不见踪影,是不是要压轴出场,做那定海之神?   眼前一暗,身体被巨大的温暖包裹住。他轻轻拥着她,低低的声音比晨风还轻柔:“回去休息一下。”   她贪恋那温度,可还是固执地推开,没有看他。当极端的伤痛与愤怒相遇时,竟也能产生以毒攻毒的效果。这有点好笑。   “你不想解释一下吗?”   他手臂僵住,声音十分平静,平静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需要解释?解释什么?”   林惜南冷笑出来:“你的自以为是竟然生长到这境界了?你可知道电话监听是犯法的?我身边到底有多少人被你收买了去?”   他没了动静,许久才叹道:“我们非得要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谈论这件事么?”   林惜南望着天边,太阳冒了个头出来,它不堪重负,她也因此而感到吃力了。   “谢谢你帮我,但是……你走吧,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第四十四章(上)   萧文翰没有走。林惜南感到意外。按说她那般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他该愤怒地给她两巴掌然后潇洒离开,但他只是苦笑着说:“这时候走了我就永远失去你了,我不能走。”他不走,她走!可一站起身天旋地转,来不及挣扎便骨碌碌摔下山坡。他身手那么敏捷,甚至都没抓得住她。   一睁眼就看见他哭起来了。哭得像个小孩子,迷了路,独自在人间流浪,终于找到家。他连着被子抱着她,将她上半身都抬了起来,头埋在她肩膀里,号啕大哭。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她脑袋有些晕,听不清楚。   晕归晕,之前发生的事情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跳将出来。无可原谅!可不知为何,她连愤怒的心情都没有。哭过一阵,他抬起头看她,她这才发现他满脸狼狈,不是刚哭过的缘故,而是,多日未曾打理导致的狼藉。终究忍不住一点点抹去他的眼泪。他是男人,快三十岁的男人,何以哭得这般无助这般不顾形象?   “我睡了很久?”她张了张嘴,试探地问出原因。   他低头在她肩上蹭,哽咽道:“八天又十五个小时。”手臂不自觉地缩紧了些,她感到有些气闷。   “小雨呢?”林惜南没想到会是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她,小雨该怎么生活?“小雨怎么样了?”   他抬头看着她,眼里神色极为复杂:“我送她回去上学了,暂时交给景晓阳照顾。”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刚刚恢复一点的力气在刚才的一紧一松间已然耗尽,软软地瘫了下去。支撑着她的不是床,而是他的手臂。她猛然发现,潜意识里她相信他不会离开,所以才放心地睡过去,自己也好,小雨也好,他肯定会帮她处理得妥妥帖帖。顿时黯然。其实,她还不是仗着他在乎她,那她又凭什么拿着他的真心来糟蹋他?   “刚才为什么哭?我不是醒过来了?”放软口气,却不敢看他。就算不恨他,也不能就这么算了。“是不是医生说过什么?得了重病?”   他轻轻将她放回去,小心地整理好被子。   “没有重病,只是身体不大好,有些虚弱,好好调理就好。”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有些颤抖,“一直昏睡,是因为……意识深处不愿清醒。”   她听得心头警铃大作,虚弱地笑笑,不知是想说服自己还是安抚他:“怎么会?医生又不会读心术,何况我自己都没想过不再醒来。”   他抚着她脸庞,要她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眸渐渐显出哀求的神色:“惜南,你记住,我爱你,我需要你,还有小雨,甚至景晓阳,我们都需要你,你不能……求你,我不能失去你。第二次失去我会没命的。”   她看了许久,直到那双眸子里雾气浓聚才颤声问出来:“所以你监听我的电话?你觉得我会跟谁跑掉?要不要检查一下我是不是清白之身?”说到最后,她愤怒已极,卯足力气挥掉他的手,翻身背对着他。   闭不了眼,闭上眼就能听见他那句平静的“需要解释?解释什么?”。她自问不是圣母,能原谅他所有以爱之名犯下的错。   窗外是一棵高大的香樟树,刚刚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绿意纯粹浓重得刺眼。一滴剔透的雨珠坠着叶尖,几番挣扎,终于还是落了下去。这是秋雨了啊,秋天都来了。背部露在空气里,病号服很单薄,没了薄被的掩护,空调的温度略显低了些,她控制不住地轻颤。努力握紧被角,却总也没有力气。   他环住她身子,胸膛贴着她背部,温度源源地渗入她的身体。颤抖渐停,她忽然听到自己一声啜泣。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惜南,你原谅我,我只是不想找不到你,我承受不了失去,求你原谅我。”他的声音翁翁地传出来,吐出的热气一下下喷在她背上,把她的眼泪蒸发了出来。   安静流泪良久,她轻声问道:“文翰,我们之间还有信任吗?准确地说,你对我有几分信任?”   “我只是不确定你会不会再离我而去。其他的,我不怀疑。”   “我该怎么做?”她有些绝望。要不,他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吧?这样他是不是就能相信她的诚意了?   “嫁给我。惜南,你还有我,你嫁给我。”   “可我在生气。”   “你先嫁给我,然后怎么折腾都行。”   墓园后面的小土坡不算陡,也不高,但因为掉进了河里,头撞到大石头,受伤也不算轻。身体一旦出现缺口,所有的毛病都会争先恐后地冒出来。过去几年工作的压力和生活的苦闷带来的身体潜问题彻底被激发了出来。所谓落井下石,不外乎如此。   疗伤,调理身体,都是在镇医院。病房很大,设施也齐全,甚至布置得跟自己房间一样,可终究还是病房,每日里看着白生生的墙壁,林惜南感到极端无望。什么都不愿去想,宁可抱紧被子看雨珠滴答,也不想做任何事。她的前半生里少有这么颓废的时候,永远都是充实的,每一刻都做着她想做该做的事。不做事就觉不到饿觉不到累,于是没有食欲没有睡意,即便每天被逼着吃下补品汤药,人还是迅速地消瘦下去。直到C省的秋雨终于落尽,她恍然发现,她无事可做了。   萧文翰带来一名男子,戴金边眼镜,笑容和煦,斯文儒雅,举止可亲。她看男子两眼,惊愕地看着萧文翰,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他脸上的笑容很勉强,人瘦了好多,衬衣显得有些空。是了,白天照看她,晚上工作,睡觉睡一会儿就起来看看她歇得安不安定。她吃东西忌讳,他也跟着挑食。这样一个多月,能不消瘦么?   男子伸出右手,礼貌地自我介绍:“我叫金晟铭,心理医生,我妻子是学语言的,久仰林小姐大名。今日一见,才知道早该上府呈上拜帖。”   林惜南伸手与他握了一握,思维全在他的身份上。   “金医生,请坐。我也知道你的,抑郁症治疗的首选专家。去年的心理健康会议我还做过你的同声传译。”   “哦?真的吗?那真是我的荣幸!”   林惜南笑笑,眼角余光瞄到萧文翰松了口气。随即他递上茶水,道:“金医生,我回避一下。惜南,有事打我电话,我就在隔壁,响一声我就过来。”   她点点头,目送他出去,带上门,消失在玻璃后。收回目光时,金晟铭正微笑看着她,颇为赞赏地说:“他其实很尊重你。”心理治疗是医生和患者两个人的互动,会涉及很隐私的东西,即便亲如父母配偶子女也不便旁听乃至参与。他主动离开,不作停留,所以尊重她?   “哦,是吗?”她极轻微地叹了口气,疑问的语气并不强烈,倒是落寞的意味多了些。   “你不这样认为?”金晟铭推了推眼镜,身子微微地前倾,用身体语言告诉她他对她说的话很感兴趣。   林惜南不知道萧文翰跟他说过什么,他又了解多少,所以没有回答。他并没觉得不适,反而解释道:“萧先生没有跟我讲任何事,只是托我来和你说说话。坦白说,我觉得林小姐精神状态不错,只是身体弱了些,萧先生太紧张了。”   “你怎么知道我精神不错?”她有些想笑,但忍住了。   他一点不在乎她的冒犯,笑一笑,说:“眼睛。如果是强装正常,眼睛里不会有这么多情绪。从进门开始,欣赏、错愕、惊讶、心疼、愧疚、羞赧、自信、怀疑、失望、落寞、考量、犹疑、哂笑这些情绪,一概表现得轻重得宜,恰到好处。”   林惜南愣住了,她的道行这么浅,轻易地就被人掌握了情绪的变化?   “可如果我伪装技巧特别高呢?”她不甘心。   他的脸上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笑容:“我的职业可不能没有察言观色的本事。萧先生太过紧张,细节上恍惚了也说不定。如果林小姐有心思伪装到这程度,那么,萧先生也不必千里迢迢地找我了。”   林惜南叹气:“金医生,你可真够危险的。”   他温和地笑,但眼里全是自信:“放心,我不做违规的事情,比如说,揣测人的心思。所以,我们和平地聊聊天吧,如果你不喜欢看到我,我会告诉萧先生的。”   林惜南的状态很像抑郁症症状,但她自己清楚,她很正常。后来的半个小时,金晟铭一直和她讲语言方面的东西,很多见解甚至称得上专业。渐渐地,她不得不调动思维,随口说来的那些显然已不能满足这场谈话的要求。到结束时,她不知所措地发现,心里有些东西萌萌动动,她不想再这样下去了。失去的那些,不能释怀的那些,是可以找到方法解脱出自己的。因为,她还有在乎的人和事。这样悠长的假期,对她——习惯了忙碌的人——来说,过于奢侈了。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金晟铭在走到门口时对萧文翰说:“林小姐很好,只是需要缓冲的时间,你应该让她喘口气。”   萧文翰很快就回来,苍白的脸上有些红潮,大概是得知她情况很好而高兴吧。她想了想,定睛看住他忐忑的眸子,柔声道:“文翰,我想出院了。”   第四十四章(下)   或许金晟铭说了什么说服了萧文翰,出院后待了一周,见她行动自如思维清晰生活态度甚至称得上积极,独自回了S市,临别时什么要求也不提,她想联系就联系他,不必报备什么。   只是,没想到,他一走,她就在屋里待不住。走到哪一处都是老林和赵南的音容笑貌,她试图去想念他们,但总是以窒息告终。第三日便收拾了行囊,逃也似的往寺院去。   小河镇,顾名思义,是有一条河的。河其实算不得小,撑着蓬蓬船得十来分钟才到得了对岸。可因为对岸人烟稀少,造桥显得浪费,每到洪水季,隔三岔五的就得封渡,来往很是不便。   渡了河经过一个小村子便是山。山无名,常年烟笼雾锁,颇有一番飘渺的滋味在里面。山路算不得崎岖陡峻,但也不好欺负,总得要小心些才不会摔跤挨绊。林惜南走得慢,每走一步心情就沉重一分。小时候,雨天里,老林会带了她在渡船上待一整天,她看着精彩的武侠小说却睡着了,只怪细密轻柔的雨点落在蓬蓬船顶上的声音太聒噪,老船夫的叶子烟味道太香怡,而老林拍在她背上的手掌太过温暖。这雨后泥泞的山路上,老林也屡次牵着她走过。她问,不是说要教会她独自行走,为何还护着她?老林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些,语气宠溺至极,被保护的女孩子才会遇到一个照顾她的丈夫。所以,她后来才会眷恋谭进无边的溺爱,更贪恋他口中温柔的一声声“南南”吧。   寺院在山腰凹处,云雾最是深重,挺有深山古刹的味道,其实内里就是一群无戒律的和尚外加迷信的老妪。距正门两分钟路程的转弯处有凉亭,四角翘起,如飞鸟扬喙。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行走,出了一身细汗。在凉亭里站着,一低头,便见满山松涛起起伏伏,从山脚一路袭到山顶,最后如成墙海潮,后浪堆着前浪,千军万马般奔腾至她眼前,呼啸着席卷她全身感官。所有的思绪都在那一瞬的窒息里消散一空,唯余浩荡山风。   得扫地小和尚的指引,绕过大大小小的殿堂,在院后的小佛堂里找到当年与老林对弈的老和尚。佛堂很小,陈设异常简单,门对面的墙壁上两扇檀木镂空雕窗中间的部分供奉着观世音,烛台里火焰静静地跳动,盘香幽幽燃放,满室佛香。与观世音的小小神相冲突的,是老和尚发福的身子。他盘坐着,整个儿跟李天王手中的塔相似,袈裟宽大的袍袖被他胖墩墩的身体撑得鼓鼓的。从她的角度看去,有暗红的桌角突破他肥胖身躯的遮掩,露将出来。   “老和尚……”站了许久,老和尚纹丝不动,连声音也没发出半点,入定一般。林惜南看的神神鬼鬼的书虽多了去了,却从来不信那些有的没的,这老和尚几斤几两她还是有些把握,不至于坐化成仙了。   “你这丫头,有这么称呼人的?”敢情一开口就被揪出本尊是谁了?   林惜南蹲在他小塔一般的身子后,十分不信:“你知道我是谁?”   “除了老林家的野丫头还能是谁?”如来佛说,孙猴子,你可这劲儿翻腾吧,反正都在我手掌心里,大概就是老和尚现在这语气。   林惜南不服气了,也气愤了:“既然知道我是谁,还叫丫头?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   老和尚哈哈大笑起来:“你就是七老八十了我看你还是那个狠霸霸的小丫头,揪着我威胁,‘老和尚,你要是敢把我爸弄得四大皆空了,小心我一把火烧了你这破庙!’”   本来清空了的脑子经他一提醒,立马又纷繁起来。纠结了一会儿,林惜南压下情绪,接着犟:“我看你就不一样了!那时候还是清清瘦瘦仙风道骨的,现在整个一脑满肠肥!敢情国家政策优渥香火旺盛您也就贪污堕落富得流油了?”   “嘿!你这小丫头片子,前面来坐着!这才多长时间不见,牙尖嘴利成这样?”   林惜南乖乖听话,绕过面前那座小山,抹着冷汗在几案的另一侧坐下:“多长时间?六七年了!”   “六七年?诶!山人不知岁月啊。”老和尚瞅着她笑,“小丫头果然老了些,哈哈。”   林惜南白他一眼,垂下头作低眉顺眼状,委屈地说:“大师您就趁着我有事相求把我往死里笑话吧。”   “有事相求?嘿!看来凡事都得留余地啊,狠霸霸的小丫头也有事相求了!还知道称呼一声大师了!哟喂!真是奇闻哪!”老和尚乐得不行,估计没遇上这等笑料的时间和他吃素的时间一样长了。   林惜南继续作委屈状,泫然欲泣状,抬起泪眼瞅瞅他又垂下,过会儿再抬眼瞅瞅他,再垂下。   老和尚被她逗得不行,终于大发慈悲主动相询:“说吧说吧,何事求我?”   “把您的手抄佛经借我读读吧。”林惜南赶紧抬眼作崇拜状,眨两下,眼神无辜又虔诚。   “佛经?你想遁入空门了?”老和尚哪是出家人,这么爱问是非!“要我说,你和你爸爸都不适合这空门,空有灵性,毫无慧根,执拗得让人想拿鞭子抽着转头。老头子现在怎么样了?”   林惜南强行甩在脑后的东西被他毫无预兆地拖将出来,顿时装不下去了,黯然道:“去世快两个月了。”   老和尚也没料到,愣了好久才长叹:“难得有一个聊得来玩得来的人……他那性子,能到这份儿上,已经很不错了。你放开心些。”   “我知道。”可还是那个理儿,想得通和行得通,从来都是两回事。   “那你找我要什么佛经?”老和尚不依不饶地守卫着他的手抄经书,吝啬得葛朗台都要自惭形秽自叹弗如自刎以谢天下。   林惜南自然知道他是不放心自己,耐着性子回答他:“回大师,小女子家中不藏佛经,书店里的尘世气息太重,不如您的手抄经书来得超凡脱俗,因此向您来借。至于借佛经而不借道德经南华经,前人经验所致耳。金庸先生中年丧子,转而向佛门寻求解脱,得以抵达武侠小说的又一巅峰;金毛狮王谢逊杀人如麻嗜血成狂,最后在三个枯坐僧的诵经声里得悟,血海深仇都可以被原谅;萧远山慕容博之间祸及两代殃及两国的仇怨,在扫地僧的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法下得释前嫌,远出苦海;野史有载,顺治帝失了美人弃了江山去五台山出了家为了僧,终于也安静了一会儿……”   “停停停!佛门重地,岂容你拿来逃避躲藏!”老和尚疾言厉色地打断她,一本正经地训斥她。   林惜南白他一眼,道:“谁打算躲到你这破庙了!我现在就是心里空了长明灯灭了信仰无处存放了想找个迷信的对象骗骗自己而已!”   老和尚不说话了,安静地看着她,那眼神,温和无害,却偏偏让她心里发虚。   “可有爱的人,喜欢做的事?”   她愕然,脑子却跟着缓缓转动起来。爱的人,喜欢做的事……她都有。可是,爱的人让她不敢回去;喜欢做的事,也就做不了了。   寺院里的日子安静又平静,没有熟悉的事物提醒她纷扰的过往,也没有吵闹的人群强行把她拖入尘世中蹂躏,只需照顾一块菜地,便可得一日三餐以及一庐客堂。除却劳作起居和读经的时间,夜幕将临薄雾轻浮的时候,也换上宽大的僧衣,在客堂的院子里练几式瑜伽。半个月的工夫下来,她已能感觉到身体轻盈许多,胃口也好起来,睡眠更是安安稳稳,一夜无梦直到天明。她没有脱离外面的世界,高翻的工作她在医院里就跟院长交待过,托程浩代课。每日跟景晓阳通话,听小雨汇报一天的学习和生活。最后,发一条短信,告知萧文翰,她很好,不必担心。   直到山间的晚风随着太阳的迟到早退而渐转凌厉,这日铺好垫子,整套热身用的拜日式做到山岳式,院门口忽传来愤怒的咆哮,震碎了整座山的宁静安谧:“林惜南,你答应过我什么?”她将并拢的两腿微微分开些,从腿间的缝隙看去,萧文翰满脸怒容,异常狰狞;但在她倒看的情况下,变得滑稽起来。于是,她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顿时泄气地跪伏在垫子上。   第四十六章   林惜南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一直在奔跑,时快时慢。一路上,繁花相送,或者满目荒凉,可头顶始终有不知名的事物笼罩着。雨落雪来,她淋不着;风吹日晒,她挨不到。从狭窄的甬道长廊一路奔至无边无际的浩瀚大海。停下还是纵身跃入,这是比哈姆雷特的“to be or not to be”还要纠结的事情。便在这犹疑之时,狂风忽至,头顶的守护被吹散,暴晒在烈日下,她终于感受到疼痛。失去的痛,选择的痛,乃至生存的痛。踌躇不前间,来时路上的种种蓦然清晰起来,每一抹瑰丽的色彩或强烈的刺伤都渐渐显山露水,让她难以承受无以为继。身后有巨大的压力袭来,她不得不绝望地投身入海。湛蓝的长天,悠然的浮云,袤远的草原在眼前消失,举目四望,唯有沉寂的海水。忽有清亮的鹰鸣划破凝滞的时空,渐行渐近,她木然仰望,却只见鹰目中凌厉的杀气。   “……南!惜南!”   她惊醒过来。入目的是一张焦灼的脸。梦境如此生动,她的全副精神都还在氤氲杀气的笼罩下颤抖,以至于定定地看了许久,才想起那脸的主人名叫萧文翰,他们正往C市的机场去。其实也不过一个多月没见,他竟然那么陌生了。相比于她日渐恢复,他却憔悴了下去。原本饱满的脸颊凹陷下去,眼下青影浓重,头发也没打理,习惯了他板寸的造型,长长的满头黑发真有荒草疯长的感觉。   第四十五章(上)   他的脸上焦灼渐退,取而代之的是愈发浓重的笑意。   “再这么痴痴傻傻地看下去,我可要忍不住了。”   她回过神,垂下眼眸,这才发现自己是靠着他肩膀睡着了。坐直身子,浑身酸软,仿佛真的跑了场马拉松。没敢揉捏腰背,怕他又小题大作疑神疑鬼。前天傍晚他到客堂院里,一眼见她穿着僧衣戴着僧帽摆着山岳式的模样,误以为她出家修行了,发了好大火。待听她说清事情,他又愧疚忐忑地道歉。她自然不作计较。隔日下了初冬的第一场雨,空气冷冷清清,微微泛着寒气。简陋的客堂里,两人隔着几案,盘坐在蒲团上。她给他泡六安瓜片,清逸的茶香里,他逐字逐页地默读她这一个多月抄的佛经。软豪浓墨,风骨遒劲的小楷,一张宣纸上一篇《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张张相同。薄暮时分,雾气浅浅地浮动起来,他终于抬眼看她,恳切地说:“惜南,我们回家吧。”   略显沉闷的轿车空间里隐隐浮出一缕清香,随后有干燥柔软的纸巾落在她额头上。轻柔的力道,细心的擦拭,她有些恍惚。   “身体还是太虚了,大冷天的,出这一身汗。”   转过眼去,看到他脸上的小心翼翼时,她的心微微地抽了一下。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解释道:“总要慢慢来的,我现在都好很多了。”   他忽然毫无预兆地伸臂环住她腰身,脸埋进她肩膀,声音有些闷闷不乐:“瘦了好多,我都不敢大点儿声对你讲话。印象中唯一称得上饱满的时候还是我大一那个寒假呢。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诱惑人……那场电影,我一直盯着你看,可你一个眼神儿都不给我。”   那场电影?哦,是了,他们的第一个情人节。那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候,想想都觉得奢侈。   腰上挨了重重的一掐,她着恼地瞪他,他也不满,嘴巴翘得跟茶壶嘴儿似的。被他孩子气的表情逗得噗嗤笑了出来,她好心情地揉乱他的头发,嗔怪:“闹什么别扭?”   他气哼哼地拍掉她作孽的小爪子,咕哝:“我在跟你怀旧诶……你居然发呆!”   继续蹂躏他的头发,在他的怒瞪下改为梳理,眼色才好些。   “没有发呆,我就是在想啊。”   他狐疑地看她一会儿,在她用力的点头下,相信了,重又埋下头,这回声音虽然忐忑,但轻快许多:“我从没觉得我们有分开过。我们总是吵架,不是别的情侣那样为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吵,而是在大事上争执,所以每次都伤筋动骨,和好后又贴得更紧密。没有联系的那几年也是一样的是不是?只是吵了一架,冷战的时间长了些,我们都走了神而已,是不是?你拿别的男人来气我,我说难听的话做恶心的事来伤你,好不容易,终于言归于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会很幸福的,惜南。肯定会很幸福的,你相信我。”   她不知道他怎么了,觉得他说得对又有不对劲,总也不能开口肯定他的疑问,只轻轻地抚过他毛茸茸的脑袋,盼这个动作能稍稍纾解他心头脑里的不安。   没过几分钟车就停了下来,隔着隔屏,驾驶舱那边什么状况不得而知。他猛然抬头,祈求般看着她,说:“惜南,他们是我的亲人,一直待我很好,你也接受他们好不好?”   她傻了,不知现在剧情发展到了哪个地步。待车门一开,她看着外面绿油油的田野,终于明白他这两番话意指何处。   他们没有去机场,而是去了他老家。   林惜南家里因为各种原因,亲戚朋友相当少,赵南一走之后,连姨妈也不再打交道。老林教了一辈子书,按说该桃李满天下了,但事实是,很多农村小孩读完初中就外出务工了,与知识再无瓜葛。更何况,有几人记得自己的小学老师?有时候她想,老林这一生,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得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得以做喜欢的事,有几人能有此幸运!可是,结果却是相继的失去,她如今想来都会不忍。   与她家的冷清相反,萧文翰那边却是人丁兴旺。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血缘近一点的,有叔叔五位,姑姑两位,舅舅三位;这些人里,一家三口的有六位,四口的有三位,五口的有一位。父亲是最年长的,年纪也算不得大,爷爷奶奶都还健在;母亲却是娘家幼女,外公已经去了,外婆也垂垂老矣。   一众堂表兄弟姐妹中,有三个还在读高中的,两个上初中,其余的都已成家立业,甚至连儿子女儿都生下来了,交由赋闲在家的父母照顾。进了大院,萧文翰领着她各处转了圈儿,一一招呼应酬到位。他早帮她备好礼物,一家一盒知味轩的名品糕点,一瓶精装的五粮液,上学的弟弟妹妹乃至侄儿甥儿都是一套读物。她努力把每个人的名字身份都记下来,不想行差踏错一步半步。回到自家后,他便留她一人与他爸妈相处,自己则去十五公里之外的另一个镇上接外婆过来。   他们到的时候是下午三四点的样子,农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方式多少保留了下来,但此时做晚饭似乎还是早了些。去厨房帮忙,看见盘子海碗堆满了灶头案板,惊觉今日怕是在大事操办,说不得就是为了她这一次见公婆,来个十堂会审。   萧母看着她的脸色很是不屑,又颇为倨傲。林惜南兀自低头炒菜,暗自自嘲,终究还是落在她手里了。刚到的时候,因为太突然,她还装不出笑脸来,只能低头作柔顺状。萧文翰看在眼里,带着她挨家挨户地串过再度回来,她才勉强挤出个笑脸。她炒菜,他妈妈便在一边看着,手伸伸缩缩,欲言又止,挑剔的话终没有出口。她可不信这半老太太能在厨房事上挑出刺来找她麻烦,她的手艺好歹也是星级酒店的中餐厅厨师点头赞过的。真是不可思议,她原以为一辈子也学不会的,这些年的变故下来,竟也能学得炉火纯青。这项原只与自己的生活质量相关的技能,如今也成了讨好别人的利器。   晚饭坐了四桌,三张大桌子,一张小桌子。两辈大人坐大桌上喝酒吹牛,两辈小孩子则坐小桌上喝饮料。萧文翰本要拉她和爷爷奶奶外婆一桌,萧母指着一帮小孩儿,要她去带孩子。他有些光火,眉头直跳,忍得辛苦,要他妈妈唤她小惜。林惜南忍了忍,看萧母就要大吵,忙阻止了下来,只说怎么顺口怎么叫就是。这下子把他的全数火气都转移到她自己身上了,林惜南想着枉做好人这词,高高兴兴地解脱去了孩子堆。身后萧母的冷哼却还是落进了她耳中,不过有小孩子忽然哭了,她只听清了一句“该不是怕她把你弟也拐走了吧”,她看一眼几步外的桌上,确实有一个高中生模样的男孩子,随后便有萧文翰近乎咆哮的声音传出来。还好那时人还没到齐,不至于引起什么谈论。   她在这里长辈缘不怎么好,孩子缘却不错,一干大小萝卜头都扯着甜腻腻的小嗓子叫她喊她,她乐意哄哄小孩子,做牛做马一般他们要什么给弄什么,笑起来都舒畅自得。不过小屁孩儿就是小屁孩儿,俩五六岁的女孩儿就着她的称呼便争执了起来。这俩小女孩都是他两房叔叔的第二胎,不同的是,一个是家里有哥哥了,可父母想要女儿,给父母哥哥惯得跟小公主似的,但性子并不骄纵,微卷的细软黑发梳成个公主头,扎粉色蝴蝶结,极为可爱;一个是家里想要男孩儿,生出来却还是女孩儿,一头浓密的头发随意地剪短到颈后,齐刘海儿长了些,快遮住眼睛。公主头要称林惜南嫂子,齐刘海儿则坚持叫她姐姐,俩人从一上桌打招呼开始吵,林惜南一时哄不住,被隔桌的大人听了去,问起来。   公主头撒娇告状:“大哥,我们是你妹妹,该叫你媳妇儿嫂子是不是?我就是那样叫我哥哥的媳妇儿的!”   林惜南被她那一口一个“媳妇儿”说得满脸羞臊,萧文翰却是瞅着她笑了。   “对,就该这么叫。”他表扬了公主头,转眼又教育齐刘海儿,“小沫,跟小薇学,叫我媳妇儿嫂子。”   林惜南垂着头,没敢看长辈的反应,只听小沫不甘心地应声时,小桌上少年的声音响亮亮地便打破了一屋子寂静:“林姐姐,我们喝酒,不跟这俩小破孩儿闹。”   她慌忙拿起啤酒杯,见到少年眼里一闪而过的笑意,也忍不住微笑。碰杯时听见萧文翰有些阴沉的磨牙声音:“萧文睿,你都上高中了,还跟弟弟妹妹坐一起,你好意思?”萧文睿才不吃他那套,静静地看着林惜南,声音里情绪不明:“那林姐姐可是都工作好多年的人了,还不是跟弟弟妹妹们一桌。”   一顿饭除了开头那点插曲,后来一直都热热闹闹。林惜南专心吃饭,照顾叽叽喳喳的小朋友,隐约听到大桌上不断有女人尖利的嗓子问起她的情况,萧文翰一一作答,具体说了些什么,她没注意。   小孩子吃得快,林惜南哄着他们喝过饮料后吃了些米饭才放人,小桌上很快就没人了,她自己也吃不了多少,习惯了速战速决,几乎是跟着他们下桌。大桌上酒正酣,萧文翰陪着长辈说话,她没看他,走到门口时收到短信。打开来,是他的。   “林小妞儿,回头给大爷笑一个。”   她脚步只顿了一下,信手回了个笑脸,继续往院里去,把那满堂屋的聒噪丢在身后。   第四十五章(下)   萧家一大家人住一个大院子,一小家一个小青瓦,紧紧地围绕着中间一块空地。每家每户前都是枣树,到了这个时节,树枝上什么也不剩了。从树下望去,冷清的满月下,横枝斜桠,时不时有犬吠传来,气氛格外寥落。唯一的橙子树下有一方石磨,积了不少灰尘落叶,想来农村商品经济发展起来后,这石磨就没再发挥过作用。   她寻了个离那屋子尽量远的土砖疙瘩上坐下,想借着寒冷梳理梳理自己,却听见萧文睿的声音。他唤她一声“林姐姐”,便在她身边落座。   “有事?”她感激他在桌上为她暗中与萧母较劲儿,替她打抱不平。   他沉默了一会儿,摇头:“没事。”   她嗤笑出来:“高中男生,该阳光灿烂才是,怎么就心事重重呢?”   “好吧,我确实有事,好长一段时间了。”他叹气,那郁结的语气听得林惜南更好笑了几分。   林惜南笑笑,十分义气地鼓励:“说吧,想把我当垃圾桶还是树洞都随你。”   他轻轻笑起来,顿了顿,才问:“你说高中男生该阳光灿烂才是,那大哥高中时就是那个样子?”   林惜南惊讶于他怎么知道他们的关系,他给她一个近乎鄙视的眼神:“亏你也是农村的,连长舌妇的威力都没了解到!”   哦,是了,不是有他妈妈知道么?那等同于这个地方的人都知道了吧。她又会用什么样的方式讲述呢?林惜南略微想了想,把今天下午见过的表情回顾了一遍,苦涩地笑起来。   “不是,他那时候很阴郁,脾气又坏又奇怪。”   “嗯,这才对。”   她诧异地看他,见他满脸笑意,有点苦,瞬间被一个念头击中,错愕地看着他。   他真是苦笑出来了:“没错,你猜对了,我爱上我的语文老师了。不过,似乎比你们的情况还要麻烦些。她离过婚,有一个两岁大的儿子。她完全当我是小孩子,我怎么跟她说她都只是笑。”   这世上……果然还是说不清谁比谁悲惨些,谁比谁离谱些。林惜南长长地呼口气,看热气渐渐消失在深蓝的空气里,道:“小孩子,别说爱不爱的,你的日子长着呢,世界也大得很。”   “你当时就是这么拒绝大哥的?”   林惜南愣了一下,点头,心头忽忽怅然一片。   “那他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认定了,不会变,有些东西或许是很好很好的,但他偏不喜欢。”   一时两人都沉默下来。   好一会儿,萧文睿忽然叹道:“我从来都佩服大哥,他是我周围唯一一个忠于感情的。很多人,这个家里的所有人,都是为了结婚生孩子而结婚,合伙过日子罢了,他却可以为了你跟家里拗这么多年。虽然今天这样……他也是没办法吧。我想,他大概是唯一一个会支持我的。”   林惜南有些无力,声音落进清冷的空气里,飘渺得让她自己心惊。   “是吗?”   “你们不是都快修成正果了?他凭什么不支持我?”   小孩子就是固执,还天真。她想了想,艰难地组织语言,试图说服他放下执念。   “可是你也该看到了,我跟他,耗了十多年,这不是一个快乐的过程。说不得你也一样。你和那位老师的时差只会比我和他之间的更大。你现在是学生,她却有了一个已经破碎掉的家庭。等你向她证明出自己的感情,她将不得不背负所有的流言和刺伤接受你的感情。她要考虑的更多,她是一个母亲。等你足够强大,可以接过她因为你而承受的压力时,恐怕她已疲惫不堪,你要她拿什么力气来面对现实的纷扰。她累,你也不会轻松。你要付出的,会比你大哥更多。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要追逐时光,是一件伤筋动骨的事,后遗症很严重。其实,幸福可以很简单,不必非得抓住那一点。”   他静默下来,隐隐的悲伤散发出来,感染了她,极力忽略的东西趁隙而入,她觉得疲惫不堪。   “这些人的议论,你在乎吗?”看来他是在作最后的挣扎了。   她扯扯嘴角,试图笑出来,可惜,只让她更加难受。   “如果不必结婚,我不会放在心上,因为他们都是别人,与我无关。”   他黯然道:“我知道了。她那般在乎别人的眼光,我怎能不为她着想。如果,在我扫清一切障碍之后,她还是没有幸福,我再去打扰她。”   “这样也好,至少,她不必为你的成长买单。”   萧文睿很快就离开了,他高二,课业刚刚紧张起来。月光流转,她被笼罩在阴影下,看着空地对面灯火通明的屋子,他们欢声笑语,吃喝正到□处。隔着朦朦胧胧的空气,有种与世隔绝的错觉,仿佛她是看客,看他们饕餮,看他们大笑,看他们议论。那热闹,不属于她,她也不喜欢。她不想回去,宁可就此被遗忘,最好他也把她忘了。可惜,只是想而已。   “回去火边坐着,身体没好还跑出来受寒。”   不知何时从何处冒出来的,但声音有点冷,估计是夜色的缘故。   “文翰……”   “跟我回去。”他打断她,不容分说,抓着她上臂将她拉起来,扯得她有些疼。   “让我坐会儿,就一会儿。”   “回去帮着收拾桌子。”他根本不理会她的恳求,下着命令,看到她皱眉,语气又放软了些,“别闹。”   她甩掉他的手,退开些,道:“我知道,我认得路。”   萧文翰站在两步之外,伸伸手,又放下。   满屋酒菜气,满桌狼藉。   林惜南收拾了很久,尽管有两三个女人帮忙。她们看上去都很精明干练,尤其善谈。一直说话多,做事少,看着她一遍遍地洗碗刷锅,只抄着手问她事情,她看她们一眼,她们才伸两下手,装装样子,很快又说得多做也不做了。至于问的事情,无外乎家里情况,她的年龄,挣多少钱,谈过几个男朋友。她扼要地一一回答。家中父母双亡,有一个女儿;虚岁三十二;挣钱不多,够用;除萧文翰,谈过三个男朋友。她们笑笑,毫不掩饰各种眼神。见她不爱说话,她们在厨房待了一会儿也就纷纷找借口离开了。   虽是同省的,但所属市区不同,两市相隔了至少半个省的面积,用同一种方言,却有不同的口音。林惜南所在的J市乃至M市口音还与普通话的近些,听起来不那么刁钻;萧文翰所在的D市,口音相当重,说话人略带点语气词都听得刺耳。所以,这几个女人,即使听到她父母均去世了表示同情,安慰她说萧父萧母定会好好待她,这些话说出来都难听至极。   她目前的状况,其实她一早就料到。社会看似进步到一种伦理道德无所顾忌的地步,农村却是一块被遗忘的土地。在那里,所有的观念都和过去没什么两样。甚至在所谓的现代都市里,谁又不是双重标准?拿开放放纵自己的行为,拿道德挑剔旁人的生活。   她记得村上有一个女人比她丈夫大两岁,如今结婚已三十多年,两人都五十多了,女大男小仍旧是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一个寡妇,带着儿子嫁入老刘家,一辈子没抬起过头,即使后来生下两男一女,丈夫也十分爱她,仍是郁郁而终。有一个坚持独身的女子,从十五岁外出打工,直到三十岁,给家里盖了新楼,最后仍是被父母破烂一般扔到另一家里,因为她年龄大了,而且,大家都说她那钱啊,指不定是偷人来的……其实,天下所有的事情大抵都是那样。人们习惯于不负责任地谈论别人,她过去不在乎,因为那是旁人;现在呢?看着干净一新的厨房,她心中生出无限的悲凉。到底,还是卷到这种无聊的世俗里来了。   她的卧室在萧文翰的隔壁,拉开窗帘,月光正好。窗后是大片的田野,都种着油菜。霜一般的月光下,冷意翻涌。洗漱后已疲倦不堪,躺下去却又睡不着。脑子里纷纷乱乱的,却又说不清是什么在兴风作浪。她把窗帘拉开,望着高悬的月亮发呆,忽听得房门的吱呀声,赶紧闭上眼。   来人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试探着问:“惜南,你睡了吗?”   果然是萧文翰。也对,这家人虽不喜欢她,还不至于要谋杀她。   她不答。感觉到床那边陷下去,被子被轻轻掀起,随后被他环着腰拖到怀里。她没什么感觉,心情尤其低落,根本不用费力装就能作出熟睡的样子。他温热的手掌停留在她小腹上,并没动。很快,她的头发被他轻轻撩开,有炽热的温度落在耳后,向下移去,经过脖颈移到肩上。他轻缓地解她的睡衣扣子,嘴唇耐心地在肩头舔舐轻咬。她只装睡着,所幸真的很累很倦,他再怎么逗她她都没什么反应。胸前的扣子被解开,感觉到他一只手探进去,有些颤抖,覆上她左边胸口。她开始念《心经》,盼着他能到此为止。可是他另一只手已将睡衣往下褪。她真是瘦了不少,以前穿着不怎么大的睡衣,此番他微一用力便直褪到髋间,可手臂还在袖子里,被束缚一般,整个人都落入他掌握。他得寸进尺,吻一路下移,双手都在前面摸索着,用各种手段试图刺激到她。她丝毫不为所动,虽然装睡所花的力气越来越多,到底还是忍下来了。直到他将手滑到睡裤腰带上,她终于伸手按住他,声音清醒到没有情绪:“别闹了。”他停顿了只一秒,不理她的阻止,反手握住她的手,唇舌却继续往下,一直到后腰的凹处,林惜南终于战栗着翻身躲开他,压不住火气:“叫你别闹!”声音竟有些颤抖。   一把扯过被子裹住自己,直坐起来,靠到墙上,压抑着喘息,警惕地看着他。他僵在原处,好一会儿才坐起来,很直白:“我想要。”   是啊,他们就要结婚了,这种事也没什么。她颓丧地软了腰,完全将重量放在了身后的墙上。   “对不起,今天很累了,改天好不好?”   他目光闪闪烁烁,没有说话,躺回去,指指旁边,示意她也睡下来。迟疑了一下,躺下去,把被子分给他一半。   “对不起,惜南,我不想委屈你,但形式要有。明天你陪陪外婆吧,这些人里,除了爸妈,我在乎的只有她老人家了。她很喜欢你,你不必紧张。”   一遍遍告诫自己不可在意旁人的言语,不经意间,还是记了下来。在他隐忍的保护里,她就软弱了一下下,竟然就这样被打败。   “……是蚊子的高中老师吧,能和学生谈恋爱,现在的老师竟然不要脸到这程度了。”   “都三十二了,男朋友也谈过那么多,还没嫁出去,我看也就是蚊子老实,才被她骗了去……”   “那岁数了,瞧着身体不好,气色也差,不知生不生得出……”   “没结婚就弄出个孩子,真不知道蚊子是怎么想的。人家罗家女孩儿多好啊,可比她年轻漂亮,关键是啊,人家清清白白……”   “听说是做翻译的,诶,上次不是就说,那个翻译和什么什么局长乱搞,被局长夫人一巴掌打聋了,再也操不了本行吗?说是能挣钱,还不知是怎么来的呢……”   ……   记忆里,她一直是村里最受宝贝的小公主,乖巧懂事,长得又可爱,谁不喜欢这样的小孩?老林赵南更是心肝儿般疼爱她,从来没像别的家长一样,无论什么脏话都能往孩子身上加,便是老林大点声儿教训她,赵南都会回护得要跟他拼命。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们的骄傲,从来不被委屈。而如今,从内而外,她一无是处,爱情、事业乃至人格,都能被批评谩骂。她过去也被骂过,甚至被打过,但总是不放在心上,今天这样难以释怀,是因为没了老林和赵南的庇护还是因为这些人不是旁人,而是他的亲人?无论如何,她终究沦落到要为一个男人委屈自己的境地。没了老林和赵南,没了那个家,她什么也不是。自己珍惜爱护的,旁人却可以肆意践踏。内心的骄傲,她终究没能守得住。   感觉到他重又伸过手来,将她揽进怀里,温暖的手掌轻轻抚拍她的背,她终于哭出声来。   “文翰,我没有爸爸了……妈妈没了,爸爸也走了,我成了孤儿,谁都可以欺负!我恨你,你知不知道!我真的恨你!我一个人好好的,你干嘛要招惹我!现在,欺负我很过瘾是不是?哇……我没有爸爸了……没有爸爸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在这里,我在这里。”他搂紧她,一遍遍地重复。   第四十六章 爱与逃脱1   第四十七章   萧文翰的房子成了办公室。   林惜南见那名员工走了之后才把咖啡给他端出去。这段时间他连番耽搁,寰宇的事情堆积如山,常常一熬就是通宵。回到S市后,碰上一个跨国公司智能化控制系统的竞标案,寰宇正处于扩张海外市场的阶段,这种机会自然要抓住,于是,本就紧张的日程被这案子一推,更加催人命。她有时装睡,等他回去工作后,便爬起来游荡,透过门下的缝隙看着那幕灯光,久久出神。   从他老家回来后,他将她软禁了起来。出入都是他陪着,吃饭睡觉监控着,不给她有任何任性的机会。她以小雨为借口,要回自己的住处,他却说把小雨接过来住,反正都要一起生活的。可她看看沙发里看某韩剧的他妈妈,只得妥协,不再提小雨。   他父母也来S市了,她的坚持。一个好的爱人,该让对方因为他而得到整个世界;而糟糕的爱人,对方会为了他背叛全世界。她不能在他老家多待一天一小时乃至一分钟,他的父母,她不能再让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了。况且,说到底,一家人的是他们,她林惜南便是得到他再多的眷恋,终究只是外人。长久地对峙下去,她和他不是分开便是怨恨相对。老祖宗几千年的经验积累——得到长辈祝福的婚姻才会幸福——不可不敬畏。   回到S市后,她重新拾起语言,每日里除了家务饮食睡觉以及陪他父母看电视听戏,其余的时间均耗在房里。有五种外语,听腻了一种便听另一种;或者,找一部心理变态的日语片,看他个天昏地暗,纾解抑郁的心情。但会议是接不下来的,她的生理心理状态均宣布了她离小箱子暂时远离的昭告。有时候闷得慌了,搬了椅子蜷坐在窗前,眺望小区公园,一看便是整个上午或者下午,直到闹铃响起来,该做饭了。   不过一个月时间,她觉得像是过了一生,从来没有过的自暴自弃的思想一再吐着泡泡浮出水面,逼得她对着他和他的父母强颜欢笑几十分钟比在联合国开一场无休息的会议还要令她疲惫。   恐怕疲惫的不只是她,这屋檐下没有一个轻松的。他努力让母亲接受她的善意,他母亲则一再冷脸相见,唯一好过点的是他父亲,甩手掌柜,儿子怎么过他完全不过问,每日里去公园里找人下棋。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母亲要拿那种态度对她。   他父母在,所有家务都是她一力承担的。吃过饭去洗碗,收拾干净了准备回房继续看那部鬼片,却听到他房里的争吵声越来越大。她没做停留,可客厅有那么大,疾步而走,仍听到了一些。他母亲的原因也不过是她不会腆着脸讨好于她,年纪一大把了还不会做人,亲戚被她得罪遍了,整天愁云惨淡的一张脸,晦气,而且那个病样子,拖了他这么多年,不知生不生得出孙子……他一再解释她性格如何,一再表明她父亲的事情过去就会好起来,最后落进她耳里的,是他极端愤怒的一句话:“这么多年谁拖了谁你不知道我自己清楚着!后天开始我就有时间了,先去取证,然后去旅行,等我们离开了你再慢慢想。回来就办婚礼,到时候要是还没想通,我还带她走!不跟你们分开过是她的坚持,我无所谓!我告诉你,接受她,你要几个孙儿孙女都生给你,否则,你就一个也没有!……”   戴上耳机,宁可听鬼魅叫嚣,也不愿听人的争吵。她连看了几日日韩鬼片,那张排行榜上的,已经从第十位的《鬼镜》看到第四位的《笔仙》。还好之前学过一点日语和韩语,声音和画面相结合,比听配音或者看字幕效果好得多。欧美的鬼片以挑战人的视觉极限著称,日韩的,则以心理极限闻名,可惜,她心理素质似乎太好了,一点感觉也没有。看到老师点名,二十九号金仁淑不在,笔记本忽被人大力合上,太过用力,清脆的一声响,耳机里人幽幽应声的声音立刻便消失了。   她转过脸,萧文翰正对她怒目而视。他一把摘了她耳机,刮得她耳朵生疼。   “怎么了?遇到不开心的事了?”看着他因为生气胸口急剧起伏的样子,她竟然心生快感。于是由衷地笑了出来,语气颇为轻快,甚至伸手拽了拽他衣角。现在她摸清楚了,他一旦生气,只要她无辜地拽拽他衣袖衣角,做点小女儿情态出来,再大的火他都能自己咽下去。   他果然只瞪了几秒目光就转柔和了,虽说脸色还是难看了些。   “你这几天都在看这些。”   不是疑问,是肯定。或许她太入迷了,连他进房间都不知道。   “到底要我怎么样?”   他弯身抱住椅子里的她,苦恼至极。   “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林惜南仍旧笑着,抚摸着他清瘦下去的脸颊,说:“我们现在不是在一起吗?我每天都待在你的金屋里,你还不放心?”   “不,不是这样的,”他握住她手,轻轻地吻住手心,热气随着说话声时轻时重地喷在她手上,“你不高兴。”   “很快就好起来了,你别担心啊。好好工作吧,我现在可是无业游民了,靠你养呢。”她笑得更灿烂些,力图鼓励他。然后想起来,家庭妇女们是不是都是这样做的?自己这算不算合格?   “等身体好起来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我知道你也有爱做的事,不会再拦你。”他语气有些低低的恳求。   她忍住心头怪异的感觉,环着他脖子吻了吻他唇角,试探道:“我想出去走走,去很远的地方,行吗?”   他眼神蓦然警惕起来,良久才说:“后天我们去登记,然后你想去哪儿我都陪你。”   她摇摇头:“不行,你留在这里,赚钱养家,现在小孩子那么贵,别生下来养不好才惨了呢。”   “公司的事可以放一放再说。”他不肯答应她一个人走,他还是不放心,“养家的事你别操心,我还办得到。”   她固执己见,继续抗争:“可是我想一个人出去,回来后你想何时注册想办什么样的婚礼想去哪儿度蜜月或者想生几个孩子我都不反对。”   “不行,结婚了一起去。”   她都退让到那个地步了,他还是坚持的话,也就是说,她只能放弃了。   “那好吧。可是我想看看小雨,我干儿子也七个多月了,我想见见好吗?”   他点点头,道:“当然可以,后天登记了就去找他们。我陪着你。”   “诶!人家结婚前都有个告别单身的派对,我见见自己唯一的好朋友也不行了?何况她还帮我怀着一儿子,照顾着我女儿呢!”她在心里为自己顶着张老脸装嫩撒娇汗颜了一把,可谁让他吃这套呢。   他吃吃地笑起来:“那是男士才有的好不好?你女人家凑什么热闹,我还没作最后的狂欢呢!”   “那是找几个夜店洋妞还是名门闺秀给你乐乐?”她轻佻地挑起他下巴,调戏他。   无数的事实证明,调戏这种事女人总是吃亏的。他一把握住她指尖,顺着便往上亲,居家服袖子被他一路推高,一直推到肩膀上。他舔舔吻吻的一路向上,最后流连在她上臂内侧的嫩肉处,威胁地轻咬,吓得她直叫。   最后她连连告饶,他终于放过她,道:“不要,林小妞儿陪大爷我乐乐就行。”   她认真地思索了一下,郑重地点头:“行。今晚陪你,明天让我出去乐。我跟晓阳去健身房,她要做孕妇操,我陪陪她,正好是周六,也可以看看小雨。晚饭后你就来接我好不好?”   他脸色已好许多,看了她一会儿,终于低头索了个吻,答应下来:“明天好好玩,跟你结婚是最快乐的事之一,我急着告别这单身很多年了,何需狂欢留恋。”   静静地相拥了一会儿,他要去书房接着工作,林惜南忽然心生不舍,拉住他,主动与他热吻了一番,乐得他飘飘然地出去了,却不见转身后她满眼的心思。   隔日是智能化控制系统竞标的决战日,萧文翰作为技术总负责,不得不到现场坐镇。林惜南帮他打领结,一仰头,便触上他缠绵的目光。心下一动,踮脚吻上他唇角,久久也不愿离去。   “文翰,我还是喜欢你穿休闲装的样子多些。”她垂下头,整理一下他的衣襟,转身时被他从后拥住。他用力吻她脸颊,耳语呢喃:“我始终只是爱慕林惜南老师的萧文翰。”她无言以对。   他开车送她去健身房,陪她进去。甫一松开推拉门,小雨软软小小的身子就贴在了她腿上腰上。看来景晓阳把她照顾得不错,又长高了一截。小雨仰着头看她,眼里雾气越来越重,张嘴要喊她,却是“哇——”地哭出声来。林惜南腿一软,双膝跪地,埋在她瘦小的肩膀里便也大哭出来。说是要好好照顾小雨,不让她被欺负受磨难,其实她给这孩子的还是太少了,少到她内疚自责,难以自谅。   景晓阳三十三岁才有的孩子,陆清平十分紧张,先是说动了闲云野鹤的岳父出马,把景晓阳劝退归家,另寻了职业经理人掌管外贸公司,后又生活起居一管到底,管得景晓阳孕期反应都大了数倍。林惜南站在玻璃墙外,看着里面二十来个准妈妈们随着教练的动作小心地扭身伸展,忽然心酸。萧文翰陪在她旁边,握紧她右手,道:“惜南,我们明天就结婚了。”她忍着泪意,连连点头。眼角余光瞄到他第四次把手伸进裤兜里,强笑道:“快去吧,别让公司的人等急了。我就和晓阳待待,不会乱跑。”他定定地看她一会儿,揽过她身子,低头吻在她额上,低声而隐忍地说:“想多待也行,待够了给我电话。”   第四十六章 爱与逃脱2   位于中国西南部的横断山区因其高山峡谷相间的地貌特征,得以形成“一山有四季,四季不同天”的特殊气候,三江并流之景观更是成为世界自然遗产。在向喜马拉雅过渡的峡谷里,察隅县地势向南倾斜,来自印度洋暖湿的西南季风直行深入,成就了其“西藏小江南”的美誉,与南方海岛一样,是冬季避寒的好去处。   卧铺客车还算舒适,在国道上高速平稳地行驶。林惜南紧张了一夜,在晨光熹微的时候,终于稍微放心了些,闭了眼休息。大约最近思虑过多,睡梦里一直纷纷扰扰。时而是萧文翰没心没肺的笑脸,时而是他冷眼的嘲笑,最后化作了沉痛的凝视,惊得她落荒而逃。可惜没能逃出梦境,转头便看见老林,隔着虚空的阻拦,看见他抱着幼小的女孩儿,指着书页温和地笑,轻声地重复,却没有声音。然后是泪流满面的赵南,她看上去很年轻,就是结婚照上的样子,自己和她有七八分相似;可她指着自己骂,这次听到了,她在责怪自己为何一直欺负小萧,为何迟迟没有给她看外孙,为何要孤身一人。她想解释,可赵南不听,只是不停地指责她,最后她转身跑了,跑进了另一个人的怀抱。她觉得熟悉,很遥远的熟悉感,欣喜地抬头,却见是谭进。他狠狠地摇晃她,要她兑现她的承诺,要她跟他走,她不答应,他狞笑着,抱起她,将她扔了出去。“扑通”落进水里,待她睁眼,世界已安静得只剩她一人,四下望去,全是水,黑沉沉的,让她绝望。闭眼接受现实的时候,却想起萧文翰抱着她痛哭的声音,像是失了伴侣的高贵天鹅,仰天而鸣,痛彻心扉。她扑打水面,要游上岸,她不想就此死去。筋疲力尽前一刻,终于睁开眼。她的身子高高跃起,又重重跌落。惊魂未定间,看见窗外静止的荒凉平原,才明白是急刹车了。她解脱般抹去额上细密的汗珠,胃部酸水直冒,忍着疲乏从旅行包里摸出牛奶,吸上两口,终于好些了,连心情也平定不少。   先前还安安静静的车厢,等她吃完一个面包就闹腾起来。她没怎么留意,反正都是出门,没有固定的时间,目的地也不是非察隅不可,随意最好。十来分钟下来,还是把情况搞清楚了。不知怎么回事,客车的油路跟电路连接不上了,只好大喇喇地停在高速路收费站的中间过道,途经车辆都只能绕。隔不久就有客运公司电话打来,说是另派了最近的车辆接人,让耐心等候。有人懂车,去试了试身手,仍是连故障都找不出,放弃了。   不到半小时就有人招呼着换车,林惜南吃得正开心,收拾起来颇为狼狈,最后一个下车。没想到一下车就看到半个小时前才在梦里见过的那张脸。行李包手袋齐齐落地,她自己也险些瘫坐在地上,全身血液都凉了下去,身子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止不住地颤抖。   萧文翰冷着脸,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绪,一步步踱到她面前。忽然弯身捡起两个包,简短地说:“走。”在他转过身时,她按住包,作最后的反抗:“我不想回去。”他顿在原地,转向右边,对黑色雅致里的司机说:“小罗,麻烦你过来一下。”那位小罗二话不说就小跑着到了面前,他看了眼林惜南,神色颇为复杂。萧文翰把包递给小罗,倏然回身将她打横抱起,她惊叫出来,连踢带打,他根本不理,直接把她扔进后座,麻利地锁上车门,升起隔屏,完全隔离之前,他对小罗说:“到最近的酒店,越快越好。”   果然很快,几分钟后就被他箍着身子提起抱下车,她埋着头不敢见人。他几乎是由着性子在咬她,咬她的脸颊,咬她的脖颈,仿佛随时都要将她拆骨入腹,吓得她失声痛哭。他才不理,只是发狠地咬她,不说话,也毫不留情。   进了房间,他一把便扯掉她身上的羽绒服,她惊叫出来,随即被他捏着双腕儿举过头顶,线衫立刻便脱离了上身。他松了手,她条件反射般去捂只剩了文胸的上身,才发现他根本没看,单膝跪地,开始对付她牛仔裤的腰带。她只来得及在他解扣子时按住他的手,被他冷眼一扫几乎□的上身,又慌忙松手。他抓住时机,一举将牛仔裤保暖裤褪到脚腕儿。不知是因为他羞辱的举动还是突如其来的寒冷,她哭着质问他做什么。他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跟她解释:“忘了我说过什么了?要是再敢跑,在哪儿抓到在哪儿办了你!”说着将她扛在肩上,大步进了里间卧室,重重地摔到床里。她不知所措,眼睁睁地看着他脱掉自己的鞋子,把裤子拿掉,让她全身上下在这几个回合里只留了内衣内裤。尽管这般暴露在他眼前,他面上仍是一分情绪也没有。刹那间,她心头万般滋味都全了。脑子晕过后,慌乱地拖过被子掩盖自己,看着他把柜子抽屉一个个地打开关上,最后抱着她的衣服站在门口说:“去洗澡,最好别让我动手帮你。在决定穿着浴袍跑出酒店之前,先想好了,我能通过定位系统断了客车的电路,没道理控制不了一家酒店的安保。”她气得没了言语,用尽全力抓起手边的座机扔过去,骂道:“混蛋!”他理也不理,房门被他弄出巨大的声响。当然,那部可怜的座机白白牺牲了,因为房间过大,只滚到他脚边就彻底没了冲劲。   林惜南醒来时屋子里一片漆黑。她仰躺着,艰难地转头看左边,看到窗帘是放下的。帘子颇为厚重,也不知道现在是哪个时刻了。伸手想去按床头的开关,结果只手指动了动,手臂根本举不起来。她想起一本武侠小说,里面那人疗伤就是把全身关节都断了才进行,登时有种自己正在被重装的感觉。   扭头看看右边,没人。大概还没消气,吃干抹净就走人了。心里不难过那是骗人的,况且现在就自己一个人在这里,没必要装出无所谓给谁看。   重新看着天花板,光线太暗,看不大清。她现在连脖子都不想转了。转那两下已经耗尽她目前全部的力气。她悔得肠子都青了,干嘛要同意那个混蛋!   萧文翰生气归生气,话也说得够狠,但也没真的强要了她。她哭过后乖乖去洗澡,出了浴室就看见他也只穿了睡衣,靠坐在床头,翻着杂志。一听见声响就放下了书,向她招手。她忐忑地慢慢走过去,他长臂一伸将她拉进了怀里。没有做什么,只是扭过她的脸,轻抚颊边和颈侧的伤口,声音里颇有些悔愧歉疚,还有些警告的意味:“疼吗?”两个字便把她眼泪招出来了。怎么会不疼?若说以前他咬她用的三分力,这次怕是有八分了。他手臂一翻把她甩进床里,迅速翻身覆在她身上,一手扶在她脑后,另一手手指顺着她颊侧的曲线下滑,最后停在腰侧,随即低头吻她,很轻柔,一点不像他。她最抵抗不了的就是温柔,睁着眼看了他一会儿,几乎被他眼底的柔情俘虏了去,不想沦陷得太彻底,于是闭了眼。他的吻加深加重,一点点侵入她口腔深处,所有感官都被他轻轻慢慢的动作挑动了,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呻吟了出来。就在她懊悔于自己这暗示时,他却停了下来,略带喘息地问她:“惜南,你愿不愿意?”   有些忐忑,有些期盼,还有些隐忍,她睁眼看他,他的眼里全是小男生式的渴盼,就像盼着得到她的牵手她的亲吻一般的盼望,没有强迫没有威胁,只等着她的裁决。她忽然心安,他还是尊敬她爱惜她的,只是总喜欢做了强势的样子,说到底是她逼出来的,她给不了他安全感。迟早都是要给他的,不如就今天吧。   得到她的允许,他狂喜着吻她,亲吻她的全身,从额头到脚趾,一寸寸膜拜,嘴唇火热,带着难抑的颤抖,吻得她泪流满面。直到她的全部欲望都被挑动了,他才带着虔诚进入真正的过程。   接下来就不行了,太疼了,无论他动还是不动,她都疼得恨不得死去。没坚持多久,她就开始反抗,撒泼耍赖,拳打脚踢,完全没有形象,萧文翰闷声不响地就受了,还不时安抚她,等她一阵好闹没了力气之后,他才继续。这样几次下来,她实在受不了了,要他停下来,不做了,他忍得面孔都扭曲了,还是轻声哄慰她,要她忍一忍。她真是疼得没奈何,最后一次直接把他掀翻了,翻身下床时甚至跌倒在地上,狼狈地爬起来,连浴袍都来不及拿就赤着身子往门口跑。没走两步被他拦腰捞回去摔在床上,摔得天昏地暗,她难受得半点□都没有了,只是张牙舞爪抵死不从。   萧文翰被她这举动彻底激怒。也许是她的反抗完全影响到他的行动,他竟然将她双手绕过床头柱用睡衣袖子绑了起来。他的衣袖很长,缠了很多圈,打的死结,任她如何挣也挣不开。他一边行绑架强迫之事一边撂狠话:“林惜南,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愿意的,现在一把火点了就想跑?怕疼?总是要疼的,不一次疼过那每次都得疼!岂能次次由着你胡闹!你就不能有一次胆大点?遇到事就知道跑!我说喜欢你,你要往龟壳里钻;我说要跟你结婚,你要往法国跑,往英国跑,往美国跑!说好了慢慢重来,你爱怎么折腾随你,谁准你往深山老林鸟不生蛋的寺院跑了,还敢不告而别,你这次又是打算跑哪儿去!我倒要瞧瞧你跑不跑得出我手掌心!”   第四十六章 爱与逃脱3   敢情他这次是要好好修理她算算总账了?所有的事情都归咎于她一个人?她气疯了:“萧文翰,你就知道拿力气欺负我,不是男人!”   萧文翰正好绑完,俯身凑到她眼前,睫毛的距离不超过一毫米,眨眼时都能扫到他的。冷意森然:“都开始做了还放过你,我他爷爷的才不是男人!”   “你你你……”林惜南听到那个脏字,半天找不出合适的话,最后终于气急败坏地骂出来,“你混蛋!”   “混蛋?”他笑意更冷,冷意里蕴含着极大的怒气,整个人看上去都阴森森的,“空口无凭,我就证明给你看其实我早就想混蛋一把了!”   说罢,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立时吻住了她,同时,再次进入她。一开始她还呜呜地发出些音节,他干脆将舌头直探到她喉咙里,完全不让她出声,她很快就感到晕乎乎的,缺氧缺得厉害。   而他下面的动作,比那个吻还要可恶。他双手空闲下来,从她膝弯里穿过掐住她腰肢,将她大打开,可着劲儿地进进出出横冲直撞,说不上粗暴,但绝对称不得温柔,比之之前不知混蛋到哪儿去了,疼得她眼泪直流,死去活来,很快就意识模糊要驾鹤西去了。她想就这样晕过去算了,可是他又放松了攻势,她缓过一口气,有力气哭闹了,不等正式开始,他又强行吻她,动作重新大起来。这样重复了不知多少次,反正最后她是完全没了力气,成了他的傀儡玩物,他想怎样折腾就怎样折腾,她连开口求饶的力气都没有。   昏厥过去的前一刻,感觉到他停了下来,但仍在她体内。她费劲地睁眼,只看见他结实的胸膛。很快就看到自己的手臂被拉回来放在身侧,他终于肯解开束缚,却不知她双臂早已麻木掉,根本不再是身体的一部分。他回到她眼前,忽俯身吻她脸颊,一点点吻去泪痕。他看着她模糊的泪眼,问:“知道你的眼泪是什么味道么?”她抽泣了一下,扯动了身体,疼得她又流了泪出来,慌乱地摇头,说不出话。他用唇沾了刚流出的泪水,随即吻她,嘴里呢喃着:“是苦的,和真爱一个味道。甜过头了会苦,不甜的时候仍是苦,可不论多苦,两个人在一起,就有了意义。你怎么总是不明白呢?幸福不是快乐,而是痛苦。”他说着话,突然发力,因为只是浅吻,她的嗓子自由了,疼痛使得她立刻尖叫了出来。他没有再阻止,只是愈发用力地冲撞,她大声地哭号出来,因为下身和手臂的疼痛,也因为他的狠心。   他轻轻地抚着她的脸颊,蛊惑般说道:“林惜南,说我爱你。”   她意识已然哭到清醒,听着他对人称的强调,哽咽着嗓子疑惑地询问道:“你爱我?”   “对!说出来!肯定地说出来!”他似乎被她的理解刺激到,越发兴奋。   手臂上血液循环针刺般疼,但恢复了些力气,她紧紧地掐着他的手臂,试图把所有疼痛都转移过去,哭喊出来:“你爱我!”   “大声点儿!”   “你爱我!你爱我!”   “说你爱我!”   “是,我爱你。”   “你是我的!只是我的!”   “我是你的!只是你的!”   “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说过的话都记住了?”   “记住了!我记住了!”他每说一句声音便高一分力气也大一分,到这句,她嗓子都哭喊得嘶了,待回答过他,人已经脱力。身体深处受到强烈热流的冲击,她终于昏厥过去。   她是被胸口的疼痛惊醒的。睁眼时看见他趴在她身上,专心研究她胸部。她看他的时候,他正一口吞进整个左胸,吓得她叫了出来。他松开,抬头冲她无害地笑:“32A,看来我任务很艰巨。”她本是极端生气的,被他这一说,顿时只剩了羞臊。谁知他还不消停了,蹭着她身子凑到她脸下,谄笑:“林老师,学生准备在一年内超B赶C,你觉得能实现么?”她羞得满脸发烧,扭头不理他,拖过被子蒙住头,闷闷地说:“你舒服了就一边休息去,我要睡觉。”他一把扯掉她赖以藏身的被子,兴致勃勃地提议:“没舒服,就等你醒过来呢。咱们再来一次吧。”看着他孩子气的笑脸,她忽然分不清到底眼前这个撒娇的男孩子是他还是那个手腕儿通天的霸道男人是他。没等她想清楚,他已冲进她身体,她痛呼出来,怒瞪他,见他眼神无辜极了,只好忍着疼说:“最后一次,只这一次。”说着拿过被子捂住头脸,他怎么扯都不松手。他凑到近旁哄她:“我要看着你做。”她难受得要死,恨声道:“要做还是要看,自己选!”他只好放弃,兴致缺缺地做了会儿活塞运动,又哄:“惜南,别捂了,捂得我都要断气了。你要是不想我看你,那我关灯行不行?”她本来是咬牙忍痛在由着他玩儿,他一再这样,终于还是受不了了,猛地掀开被子,瞪他:“快点做完睡觉!要不然就别做了!”他见她真恼了,不再哄她,只尽着兴儿地玩儿。林惜南把自己蒙在厚厚的羽绒被里,咬着被角,不让自己出声儿。她想,他忍了十多年,她就忍这一会儿吧。可谁知他这次比上次还能折腾,饶是她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最后仍是晕了过去。晕过去又被他吓醒,他想再来,她这下是真怕了,登时哭出来:“你先杀了我再做吧!一直疼,越来越疼,只有疼……”不理他挫败的脸色,怎么舒坦怎么哭闹,他终于放弃,轻轻搂着她哄:“好好好,不来了不来了……”   景晓阳曾感叹过,其实爱情和□还是相通的。当时林惜南笑话她被陆清平给彻底压倒了,这下子才有些理解。虽说萧文翰这么大把年纪了,资料片应该是没看过多少,经验更是没有,半点技巧也谈不上,完全是就着满身的蛮劲儿向她表达热情,跟他当初一再对她死缠烂打一个性质。若单单是他差劲还好说,偏偏她体质特殊些,对疼痛的反应特别敏感。两下里一联手,她只差一口气就得歇菜了。想些有的没的,浑没注意到房间内的动静,被突如其来的灯光晃花了眼。   “做什么!”天!她到底经历了怎样一个夜晚,嗓子已哑得完全不是她的。她觉得有一只唐老鸭躲在她身体里说话。   “醒了怎么不叫我?”那声音,怎么听也不像是有任何不适!她郁闷了,凭什么难受的就她一个人!“醒过来没见我生气了?”   林惜南难过死了,气死了,也羞死了,卯足力气翻了个身,身上疼得几乎让她叫出来,忍下去,拿出所有的力气拥住被子,把脸埋进去。她这才意识到身上的衣服换过了,床单也换过了,应该是帮她清洗过,昨晚似乎流了很多血,她闻着那股血腥味一度以为自己会大出血而死,而这家伙眼都不会眨一下,还是继续做他的运动。哼!还算有良心!   很快他就把她翻了个个儿,让她与他正面相对,被子被他轻而易举地就扯开来。林惜南失了藏身地,怒道:“吃饱喝足怎么还不走!我只跟你一夜情,不打算夜夜情!”   萧文翰没有如她所想的那样生气,反而笑了起来,想来昨天一定是乐坏了:“如果我想你觉得你能跑得掉?看来是真生气了。我不敢久留,是怕攒了十多年的热情吓坏你。”   林惜南被他那笑声和笃定以及调笑的语气气得直瞪眼,不理他,努力伸手,一点点把被子从他手上扯回去。看她真是不开心了,萧文翰便任由她做完小动作,然后极为关切地问道:“还疼得厉害?”林惜南慢慢地把自己埋进去,抽空瞪了他一眼,但见他确实没有检查战果的成分,又安静地继续埋,就要完全埋进去了,只听他叹道:“我知道自己鲁莽了些,但你要是肯坚持一下我也不会狠得下心。”   这么说是她自找不是他兽性大发了?猛然抬头,瞪他,然后发现眼皮也很累,于是恨他一眼就不再看他。   过一会儿,他换个策略:“别闷在被子里了,出来透透气,我又不打算现在再来一次。作为赔罪,我跟酒店借了厨房做了菜粥,买了泡菜,你不是最喜欢吃这样的晚餐?我端过来喂你好不好?”   不说还只顾着生气,完全忘了这茬,一说起来,她就觉着肚子里闹得厉害,骨气着想,继续作无视状。然后听到他脚步声远去,门开了,轻轻地合上。真烦人,听这么清楚!听力太好也不是件无害的事。很快就有清淡的菜香飘进来,是莴笋嫩叶的气味,那个叶子煮粥最对她胃口了,又有色又有香又有味。还有泡菜,好像是大白菜做的,吃起来脆脆的,水分很足,淡淡的酸味里带一点点辣味,很美味。林惜南脑子渐渐不听使唤,全副注意力都转移到刚进屋的那些东西上,但她得继续生气,否则次次被他这样欺负还了得!次次?天哪!她竟然真跟着他的思维走了。   萧文翰可就不这样想了,把食物放在书桌上,一把掀了被子,对上她气呼呼的模样,理也不理,强行扶着她坐好,自顾自地安排行程:“折腾了一晚睡了一天能不饿?你想修行就修你的,别把你身体连累到,它是我的了!乖乖吃饭,听话的话今晚就不碰你,否则,看我心不心疼你!我叫小罗明早来接,机票订好了。估计中午之前能到,趁着时间还早赶紧去把结婚证办了。下午把你和小雨的东西收拾一下,正式搬过去住下,然后我们慢慢商量婚事。”   第四十六章 爱与逃脱4   萧文翰可就不这样想了,把食物放在书桌上,一把掀了被子,对上她气呼呼的模样,理也不理,强行扶着她坐好,自顾自地安排行程:“折腾了一晚睡了一天能不饿?你想修行就修你的,别把你身体连累到,它是我的了!乖乖吃饭,听话的话今晚就不碰你,否则,看我心不心疼你!我叫小罗明早来接,机票订好了。估计中午之前能到,趁着时间还早赶紧去把结婚证办了。下午把你和小雨的东西收拾一下,正式搬过去住下,然后我们慢慢商量婚事。”   说到这里,一勺热腾腾稠乎乎的粥就递到了嘴边。林惜南那个气啊,当真是如黄河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可听到他那个安排,顿时只能乖乖张嘴吃下去。如果她要跑,还得养足力气。他的气消了是一回事,有些事情没有解决是另一回事。屈服在食物的淫威下,却不给他好脸色看,他似乎也无所谓,耐心地喂,一勺勺地喂,粥上面还放一小撮切得碎碎的泡菜,实在是……好吃。于是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林惜南吃了整整三碗才满足。吃完就翻身躺下,看也不看他一眼。   可刚刚睡醒,身体虽倦极,却没什么睡意。大概是刚吃完饭的缘故,脑子运转很慢,她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这时候跟他回去。没多大会儿就感觉到身后的床陷下去,他的身体随即贴上她的。覆上他放在她腰间的手,软语相求:“文翰,让我跟晓阳说说话好不好?我真难受,没骗你。”他手臂僵了僵,答应下来。   一定是昨晚顺着他令他太舒畅了,他竟然把手袋还了她。她还以为他会拿自己的手机或者酒店的座机给她呢。甚至她打电话时他还回避了,也许真如他所说,不会再侵犯她的私人空间,会用实际行动表现出对她足够的尊重。她和景晓阳闲聊着,思考他这话的真实度,决定相信一次。   他帮她收好手袋放在床头柜上,重新在她身边躺下。她背对着他,不敢动,生怕又点了火。可他自己要凑上来,手还不安分地往睡衣里探。她拍他,他不理,继续探,结果他只是轻轻揉她小腹。力道正好,温度正好,疼痛总算是缓了些。   “惜南,你知不知道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跟你一起生活的?”   她不知道他哪根筋不对了,想损他,又觉得不厚道,只不做声。   “从高考结束那晚。陈静溪去找你,我和志奇跟过去,雨太大,走不了,我看着你铺床的背影,就想天天都这样看着。”   她想了很久,没有想起来那回事儿,无话可说。   “你不记得了,我却记的清清楚楚。没跟你在一起的日子,我一想起来就难受,不知道以后这背影会属于谁,嫉妒得要疯;跟你在一起了,想着不知那一天有多久远,仍是要疯。   “后来得到了,开心啊,真是开心,找不到别的形容词。每天吃你做的饭,看着你入睡,甚至你睡着了我也会偷偷爬起来做贼一样进你的房间看你。你睡着的样子真好看,我连呼吸都不敢。   “若是……若是你在去B大之前出国,我绝对不会说那样的话,我会好好地等下去,甚至一路追着你去。但是,偏偏你要来了之后才走。分明前一天才告诉过你,一旦碰到就不想放开了啊,你怎么就那样狠心呢?”   “文翰,你怎么了?”她不明白他怎么忽然就开始怀旧抒情了。   他手臂一收,将她的身子嵌入般贴紧了他的身体,热气幽幽地盘旋在她耳边:“惜南,真的不要再走了,我受不了。”   “说什么胡话,我现在这样子走得了?”动也动不了!她有些恨恨地想着。   他轻笑出来,凑得更近些,嘴唇几乎触到她耳廓,声音里满是蛊惑:“我们今天做一次好不好?就一次。”   林惜南恍然!搞了这半天,原来是打的这主意!恼羞成怒,才不理他的什么自尊呢:“你那破技术,别来要我命了,赶紧回去修炼好再说!”   谁知他不怒反笑,笑得极为开心:“你知道我第一次做春梦是什么时候?”   “鬼才知道!”她被他的怪异思维彻底征服,咬牙切齿。   “高考前一天。我去找你,你穿着短睡裙给我开门。当晚就做梦,第二天考语文的时候险些就失手了。之前根本没那个念头的,后来就忍不住往那方面想了。你也知道,二十来岁的男人兴致最是浓厚,有时候想你想得太厉害了,只好拿手加班,觉得侮辱了你,又洗冷水澡。真是不堪回首啊。不过,还好那时候没把你扑倒,要不然,我真不敢保证能控制得了自己。”   一番话把林惜南说得全身都发烫了,真没想到他越来越没脸没皮,决定装死不理他。   “惜南,我难受,真难受,你帮帮我。这事也跟学英语一样啊,熟能生巧。我总不能跟别人熟练去吧。”   她彻底被他的脸皮打败,无视他,继续无视他,可他的身体抵在身后,一再提醒她,她还没有死过去。他见她不说话,倏然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对上她气呼呼的双眼,道:“惜南,帮帮我。”   她知道他从来都不达目的不罢休,只好让一步,伸手扶上他腰侧,道:“用手,我帮你加班。”   他温柔地笑,坚决地摇头:“不行,我只要你,不要手指。”   翌日她是被他抱出酒店上车的。和进来的时候不同的是,他出去时春风满面。她埋在他胸前装睡,听见小罗司机的调笑,暗中把手伸进他衣服里,揪住一点,拧了个圈儿,满意地听到他的吸气声。   先前还靠着他肩膀坐着装睡,可听着CD就装不下去了,于是坐起来,默默地看手机。   “小罗,这是什么歌?谁唱的?”他忽然关心起这些事来,她在心里招呼了他一下。   小罗本跟着哼哼唧唧,停下来答他:“香港一小生,好像叫什么峰的,我女朋友特迷他。这首是……好像是第五首了,你看看。”   说着丢过来一张CD。林惜南斜眼看了看,是林峰,哦,竟然是本家。专辑名是《第一次》,收录了十首歌,从上到下依次为《再一次》、《太热了》、《让我爱你一小时》、《换个方式爱你》、《不想让你失望》、《吻过吸血鬼》、《爱在记忆中找你》、《一直都在》、《我们很好》、《长假期》。她忽然觉得气闷,轻声道:“文翰,我想休息一下。”他深深看她一眼,还回CD,升起隔屏,解释道:“小罗精神不大好,让他听着提提神。躺下来睡吧,到机场叫你。”   她依言拿他大腿做了枕头,可肌肉结实了些,硌得后脑勺疼。他倒是细心,不知从何处变出两个抱枕,薄的垫脑袋,厚的垫肩脖。总算舒服了些,却听他说:“林惜南,这么多年走过来,最初我没有能力守护,现在我可以做到了,你觉得还有什么能交换我们的地久天长?”她装睡,他却自顾自地叹道:“我也真的……不太知道,什么可以交换,我们的地久天长。”   那是刚才那首歌里的歌词:   直到世界每一个地方/都看见我的坚强/我真的不太知道什么可以交换我们的地久天长。   她也不知道,于是继续装睡。   到机场离登机时间已经很近,可她突然肚子不舒服,只好急匆匆的去厕所。话说萧文翰年近三十,在床上还真是个毛头小子。早上起床时她勉强爬起来了,走路却怎么看怎么别扭,乐得他笑出满脸皱纹。他又想抱她过去,被她怒目一看,讪讪地缩回手,只紧张兮兮地跟在身后。   关上门,立即有精明干练但笑容和煦的女子迎上来,递给她一袋衣物。林惜南微微侧着头,笑着道谢,极力忍耐,脱衣服还是看得出问题。女子皱眉,盯着她颊边的伤口,道:“你丈夫干的?”林惜南霎时有些搁不住脸,不知如何回答才是,女子叹口气,帮她换衣服:“我是陆总的秘书郑晴,她一向信得过我。既然你肯向她求助,也信我一次吧。”   衣服是黑色的套装,很薄,而且是及膝窄裙。整个过程都是郑晴帮忙才完成的,看到她满身淤痕,怒道:“这样的男人,你还要他做什么?”郑晴大她几岁,三十六七,一副回护的样子看得她感动。她笑一笑,示意没事。为了遮掩腿上的痕迹,不得不穿上黑色丝袜,手臂上的,只好又加了件黑色风衣。随后把头发别起来,戴上露出颈子的酒红色短假发,涂鲜艳的口红,戴上大墨镜,蹬起十厘米的高跟鞋,又喷了满身的玫瑰味香水,浓得她自己都要吐了。她进来时从头到脚都是白色为主,头发披散着,脚上是一双板鞋,面上脂粉不施,香水她更是从没用过。这样强烈的反差,相信他不会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她对着镜子里完全陌生的自己深深地呼吸,试着走了几步,找回正常行走的感觉,最后拖起只放了她的手袋的大行李箱,与郑晴肩并肩出了厕所。   萧文翰正对着她们,低着头正在打电话,语气很不耐烦,似乎是被什么无聊的人缠住了。走出一段路后,郑晴告诉林惜南,那是她事先安排好的拖延时间的骚扰电话。林惜南想笑,可是想着自己又骗了他,顿时笑不大出来。走出大厅后,郑晴回头看了一眼,道:“他没有发现,我们走吧。陆总的私人飞机就要起飞了。就算还打算要这男人,至少要把这一身的伤讨回来再说吧。”转身时,林惜南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他,没想到他也正好看过来,立时惊出一身冷汗。郑晴发现不妙,抓起她手就开跑。   她看看前方,开阔的跑道上,一架白色的挑战者604蓄势待发。   尾声 天长地久   屏幕上原本闪动在太平洋中部小岛上的光点消失了。   桌上的手机疯狂地叫嚣起来。   “萧先生,林小姐失踪了。我暂时查不到她的去向,对方应该不比我们的势力小。”   放下手机,忍住把它扔下六十楼的冲动,颓然地坐倒在椅子里。   那天她就从他面前走了,等他反应过来,她已上了飞机。那架挑战者604他记下了,费了很大力气才查出来是周承曦的。周承曦,他当然是知道的。整个S市有谁不知道他。心狠手辣,六亲不认,前两年和他女朋友争斗,搞得满城风雨,即便如此,最后仍得偿所愿。听说曾经的女朋友如今的妻子已经准备生第二个孩子了。   林惜南怎么突然跟他搅到一堆了?他想不大明白,更疑惑的是,他对林惜南,究竟是太狠了,还是不够狠?是不是不够狠,所以倒比不得周承曦的结局?若说太狠了,她为什么要三番四次地逃走?   思索间,外间传来对话声。   “高先生,萧总可是销了婚假来上的班,能出什么事呢?你可要小心点啊。”他那个小秘书就爱调戏来往的客人,试试自己的魅力,看能迷倒几个,以此挽回在他那儿损失的面子,这次居然把顶头上司动用上了。   “这样啊……那我得赶紧谈完事儿,给我媳妇儿打个电话,哄着点儿。”高珵zhuangbility的声音传过来,小秘书则噤声了,看来这次失败了,人家都有妇之夫了。   门没有锁,所以,当高珵推开门时,萧文翰看到小秘书一张脸惨白惨白的,挥挥手让她走了。他还不至于跟她计较。   高珵毕业后留在了B市,几年工作,完全瘦下来了,只是还是黑。这次来这里是谈一项技术合作。他所在的公司做一套系统,遇到技术难点,一时攻克不下,而萧文翰在MIT的主攻方向就是信息管理系统,就大老远的跑这边谈合作了。好些年不见,但大学同窗同室同事的情谊怎会淡忘?   萧文翰还在想着林惜南能去哪儿了,也没理高珵。高珵走到桌前,扫视一眼,本来目光已转走,又挪回去粘在电脑屏幕上。   “你监视谁了?”高珵兴味盎然,才不理他的苦闷。   “婚假……销假……”他恍然大悟,“你老婆跑啦!”   萧文翰被他那个“老婆”刺激到,怒瞪他一眼,他却毫不收敛,往椅子扶手上一坐,又瞄到桌上的一张纸,拿过来一看,念出声儿来:“第一天,只出门一次,去药店买了……避孕药!”他大力拍拍快要郁卒的某位好兄弟,“我说汉子,这就是你不对了,怎么能强上呢?女人要哄的……”   “闭嘴!”他一把抢过纸头,恼火至极,“她自己同意的!”   后面的内容很简单:接下来三天没有出房门;第五天开始晨跑晚练,状态很好;第六天去逛了岛上的小店,很开心;第七天到第十天帮岛上的游客做导游和翻译,一天比一天好;第十一天早上消失。   “你不只在她身上放了个人定位器,还找了私家侦探跟着她?”高珵几乎是喊出来这些话,这个人咋就能这么不开窍呢?   萧文翰郁闷气愤得挠头:“我把定位器放在戒指盒的盒身里的!”他想她再狠得下心也舍不得扔了他订做的钻戒吧,戒指上可是钻石雕出来的蓝繁缕啊。可如今完全没有消息,那就是说,盒子被销毁了。按照上一次电话监听她发的火,只怕那枚戒指也没能幸免。   高珵张着嘴,合都合不上,半晌才感叹:“你们俩到底谁更狠心些啊。”   萧文翰幽怨地瞟他一眼,继续对着纸上的“消失”二字纠结。   “你们到底出什么事了?”高珵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就算是当年怎么哄怎么骗也不肯同看AV的这人把林老师折腾惨了,也不至于闹失踪吧?   萧文翰想了想,简短地把这段时间的事情说了一遍。   高珵听过后皱眉不止:“你没觉得逼得她太紧了?”   见他盯着自己要后文,高珵接着说道:“从她失足那里你就该知道你逼得太紧了。父亲过世,加上你的电话监听,相当于她整个世界都塌掉了。要重建起来,得花多长时间?怎么着也得比盖房子长些吧?就那个状态,你还敢带着她去你老家?回来之后你做的什么事?你那是软禁!这是什么年代,她又是什么脾气,由得了你这样对待?你想想看和你的父母处在一个屋檐下,她心里又该是个什么样子?她能坚持一个月再跑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你还敢插手客运把她拦下来!拦下来还强……”   “我没强迫她!”萧文翰越听越火大,恼怒地截断他的话。   “你想想她的心情就知道是不是强迫了!”高珵也怒了,不知为的哪样!这让他更怒!“她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待,又不想你生气,恐怕就你对着她那副臭脾气,除了这个法子她也没辙了!”   “我对着她的脾气怎么了?怎么就臭了?你不说清楚了我就要你这次空手而回!”萧文翰气得口不择言,连好兄弟也威胁上了。   高珵也完全被激怒了,气得站直身躯猛拍桌子:“我今天就把话全说了,连着袁悦跟我说的一块儿说!”   “好!说明白了我就把语音技术白让你!”萧文翰血气上涌,椅子被他一推撞到玻璃墙上。   “这可是你说的。”高珵一字一句地吐出这句话,抄起桌上那杯白开水,仰脖灌了下去。   “你自己说的她不喝白开水之外的饮料是不是?”   “是。”   “你说的她不爱名牌不爱珠宝是不是?”   “是。”   “那你说她爱什么?”   “……她爱她的事业。”   “你可为她这事业做了什么?”   “……没有。”   “可她一文科生为了你学的是软件工程成了计算机专业的翻译第一人!”   “……她也学金融了!”   “我说你个男人怎么就这点气量?有没有脑子的?你是她男朋友,现在进行时的男朋友,迟早得是她老公,她儿子的爸爸,她孙子的爷爷,她万代子孙的老祖宗!那一堆人都得跟着你姓萧!谁记得她前男友是谁!谁管她前男友是做什么的!初恋又怎么了?还不是被她甩了!你还留在她身边就说明你比那什么初恋强,强多少自己掂量!”   “……”   “你一个大男人好意思跟女人要安全感?还要她舍身就你!你是由着性子玩儿了一场吧。活该现在着急!”   “注意用词!”   “人一天有多少时间?24个小时!白天工作,晚上睡觉。工作是自己喜欢的,抱着睡觉的人是自己爱的,就可以拿出去炫耀了。可她父亲走后她过的什么日子?先是发现爱的男人就是头猪,然后发现所有的现实都不允许她做喜欢的事,还被你的家人生生践踏,就是你自己到了那个境况下你还待得住?我从来不敢碰袁悦的骄傲,那就是她活得好的保障,你却把她的骄傲一脚脚地踩!她能准了你碰她身子你该烧香拜佛还愿了。”   “我是想留住她,你没看见她坐在寺院禅房里泡茶的样子……”   “你动动脑子啊!她不是还有女儿么?真出得了家?”   “我只是怕她像刚回国那样,完全不接受我。”   “好意思提出国回国?你们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我不好说什么,但是当年在B大的那些我可是清楚的,你就是一混蛋!”   “注意用词!”   “好意思提用词?你给她说过些什么话?肯定没好话!她大老远的跑到学校来找你,结果你头一天就不给人好日子过,还要她赔着笑脸哄你。你知道袁悦那天问我什么了?她问我到底你追林老师那些事情是不是耍样子的!好不容易到了一处怎么就这态度!后来呢?后来就是吃饭是吧。她一天翻译多累?回来还做一桌子菜招待你的朋友们。你们是在谈恋爱,她还不是你老婆呢,有义务这样委屈自己?再后来她生病了是吧。怎么病的?工作还不至于,恐怕就你有本事让她一病一个月了。做了什么,你自己最清楚。学校那场演讲我都还记着呢,要我说,追着她跑的好男人只怕一打一打的,可她只奔着你去了!人家病好了还一周三次去公司看你,像个保姆一样给所有人带吃的喝的!好日子不长是吧,恐怕就跟你智商挂钩。”   “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   “那我就说点你不知道的!你当我这次来找你很开心?鬼才开心!明明同属一辈,如今我却要来求你!我心里还憋得慌呢!你当我想那么早就要孩子?还不是怕有一天我耐不住性子伤了袁悦挽不回来!我可以拿生活经验告诉你,结婚没你想的那么美妙,至少像我那样毕业就结婚一点都不美妙!你永远想不到有多少琐事会绊住你的工作,永远也不能想象可以为了洗个碗跟爱了半辈子的女人吵架!你以为林老师走得那么干脆只是为了自己?她那一身本事,要是想去联合国想去外交部谁拦得住?那时候走,就是不想跟你结婚,怕你过早负担生活耽误了前途!别说你不在乎前不前途的,等你在现实里摸爬滚打一圈你就理解她的苦心了。可惜,她为你考虑得太好,你根本没见识过最真实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你以为不日不夜地学习工作苦?那是幼稚的小朋友才会有的想法!真正的苦是看着自己在乎的人和事一步步离开自己,想挽留却无能为力!真正的痛是看着后来者一个个超过你,而你想发足狂奔的时候发现无以为继!有多少看起来无坚可催的爱情就在平平淡淡的日子里被磨平散尽了?一个被憋屈了事业的男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动动脑子!袁悦说你大概是少有的幸运男人了。遇到林老师,她拿自己的教训在为你的人生规避风险,她在背着你的怨恨为你呵护你自己傻到不明白不珍惜的东西,她拿出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等你,从挑剔别人等到被人挑剔!你自个儿想想吧,那时候不结婚到底是谁吃亏些。更何况,她也有理想,她不该只围着你转。”   高珵一大通话说完,口干舌燥,关键是心里火大,杯子空了,只好自己去接水,猛灌下去两杯冷水,才感觉舒坦些。   萧文翰很久都说不上话来,直到高珵挑衅般站到桌对面,才冷着脸说:“你可以回去了。我没时间,下午会派别人过去,不、收、费!”   尽管如此,高珵还是愤愤地离开的。萧文翰揉了揉耳朵,缓过一口气来。高珵一说,他才想起自己最初的无能为力。在C中那段时间,是她和他最无力的日子。她被人欺负,他冲动地想用拳头解决,却把她陷入更羞耻的境地。他永远忘不掉那个律师在他耳边说的那句“莽汉!”里所掺杂的不屑和鄙视,以至于后来对着陈静溪都会心有不快。然后她有了男朋友,一个有钱有势的英俊男子,他只能妒忌,并且给她脸色。再后来,分手了,他开心时,她却遇上妈妈出事。看着她每日里跑来跑去,越来越憔悴,他束手无策,还给她添新麻烦。她不计较,为了他能安心高考,甚至连他妈妈的羞辱也独自咽下去,一如既往地对待他。要不是文科班有认识他妈妈的,恐怕他永远也不会知道她受了什么委屈。她只是他的老师,他还那般欺负过她,她竟也能做到这个程度!后来呢?一再地逼她,甚至追到她家里,换着花样逼她接受自己。中秋那晚,她把自己当做了父亲,呓语着害怕,寻求庇护,他才不甘心地软下心。在一起了,她考虑着自己还在学习,不要求他什么,也不把他带到那些已然事业有成的朋友们面前,不给他压力,只要他轻轻松松地成长,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怀疑她的忠诚……   从六十楼的窗玻璃看出去,整个S市最繁华的地区就在眼前,就在他的脚下!远处的大江横穿城市而过,把这个高楼林立商务区与城市的其他地区隔离开来。他不是楼下蝼蚁一般的人流里的一个,何其幸运!   恍然想起和她站在植物园山崖上眺望C市的情景。那是他第一次感觉到站在高处的目眩神迷,原本平淡的心境就在彼时澎湃起来。从那一刻起,他忽然有了追求卓绝追求成功的野心。她该是早就看到了吧,所以才会在信里说,“人生如登山,最好的时光就那么几年,若是过了,没有走到前面去,那么,就只能看着后来者居上。对于一个有理想的人来说,那是多么凄凉的事。”其实,那时候的她,把理想和才能窝藏在一份无聊的工作一种干枯的生活里,该是何等绝望而无助!即便如此,她仍旧说出了那样的话来规劝于他,他却直到今天才明白过来把它当回事!   她果真是他聪慧睿智的林老师,所以比他看得远些,看到了更远的未来。可惜,那时候他昏了头,没有理会她的解释,甚至在重逢时给了她那样的羞辱。他逼着她接受他,逼着她与他在一起,逼着她结婚,逼得太紧,现在,为了躲开他,躲开他的控制,她不得不抛开安稳的生活,抛开朋友的陪伴和安慰,独自一人外出流浪,流浪在来时路上,只求能安静从容地重建她那一方世界。   果然,他就是一混蛋!怪不得她总是找不到别的词来骂他,因为他原本就太适合这个词了!   心忽然抑制不住地抽痛起来。他细细地体味那种痛,试图用它让自己更清醒一点。撑着巨大的玻璃维持站立的姿势,想着她等待到绝望最后决绝地离开他时的心痛,想着她娇小的身影孑然奔走在世界上最庞大的几个城市里的孤独,想着她拖着大行李箱一回头触碰到他的目光时脚步里的慌乱……原本他们可以很幸福,原本他们可以很容易就幸福……可惜,是他一再不理解她的苦心,一再不听她的解释,一再不信任她对他的爱意……   手机再度响起。一眼看到屏幕上“惜南”那两个字,他惊喜得望着屏幕动弹不得。原来她没有失踪,没有逃跑,只是暂时离开。   那边一直不说话,他突然心慌。   “惜南,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迟疑许久才吞吞吐吐地开口:“你不生气吗?”   他被她堵住了,想起被她破坏掉的某样东西,火气蹭蹭蹭地往上冒,想控制也控制不了。   “有点。”   “如果我说我戴着戒指只是把盒子烧了呢?”   “你……戴着戒指?”   “是啊,刚才有一个日本人问我那枚戒指是不是戴错手指了,我说不是,我丈夫亲手戴上去的怎么会错?”   那晚,她终于有些反应了,不再只是疼,于是他一再挑战她的极限,威胁她,要她唤他“老公”。她先是不肯,后来受不住了,紧紧地抱着他。那时,他倏然想起许多年前她跟他讲过的水中央的梦,他不禁想,她这样抱着他,是否把他当做了救生的唯一可能?而他,是否给了她生还的希望?那么久远的一些话却被记得这般清楚,他确信有关她的一切都难以忘却,他也绝不想忘!饶是如此,她仍是受不住,嘤嘤地哭,向他告饶;他不答应,她只好顺着他,一遍遍地唤他,求他。这样的亲密让他着迷,而她的美让他目眩。她恐怕永远不会相信,他始终对她情难自禁,这么多年过去,他看着她还是当年那个明眸皓齿巧笑嫣然的老师,那个一笑起来点亮他整个人生的女子。幸福如斯,他不想停下来,明知道她初经人事,承受不了他过度的热情,还是不想停,失控,极度失控。他觉得和她□真是世界上最最美妙的事情,这样的美好就应该来得晚些,这个时候正合适,因为他迷信早开的花早谢,晚一些来,就可以一直拥有下去。可是他还是害怕失去,真恨不得一夜白头,就此天荒地老。   他一直以为她爱的不如他的多,所以总会隐藏自己的心思,却没想到她那时不松口是因为重视,如同重视承诺。一旦说出口,她就许了诺,不会食言,只会全力做到。如同多年前她在冷风萧瑟的火车站里,抱着他说爱他,后来就真的那么努力地付出,以至于他这辈子都再也不能承受她更多的爱。   他没话了,人生如此大起大落,当真是让他受不住。   “喂……这样你都还生气啊?”   他反应过来,赶紧追问:“是在日本?”   “……嗯。”她犹疑着,还是告诉了他。   “我过去找你好不好?”小心地控制着语气,生怕再吓跑了她。   “不要!”她快速接上他的话,快得他郁闷无匹。   “是不是还疼?”他终于想起那天她连走路都难受的样子,“我不会强迫你,只是想看看你。”   “没有,都好了。”她声音里有恼意,被揭出羞人的事了都是这样,恼羞成怒,她诠释得最生动。“你忙你的,别过来。也不准用什么讨厌的GPS查我的位置,更不许弄私家侦探,要不然我就再不给你打电话了。”   不给他打电话?也就是说还是会原谅他还是会接受他了?是了,她其实不狠心,只是对她自己狠。   “可是再有几天就过年了……”换个策略试试。   “……不了,”她顿了顿,这次是真的踟蹰徘徊,“你帮我去看看小雨,我对不起她。”   她这是为他创造机会呢。只要她一个电话,即便在北极,景晓阳也会把人亲自送到的,何况她只是在日本。其实她才zhuangbility,他认识的人里可没有装得过她的,心里想着一套,嘴里说出来的永远是另一套。   “那……你有什么打算?”本想问何时回来的,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不能让她感到压力了。这算不算动了回脑子?他自嘲地想。   “文翰,你猜我现在在哪儿?”她不答反问,“在日本的哪里?给你提示,我坐在屋子里喝清酒,看着院子里樱花飘落……”   “这时候就开花了?”他想了想,试探着回答,“不会是在冲绳吧?”   “Bingo!”也许是真的开心了,她的语调越来越轻快,其实她自己都没察觉,她在他面前,也会像小孩子一样。小孩子最是不会防备,而成年人不会防备的,却少之又少。   “你想追樱?”他轻笑出来,看来她是真在努力恢复了,至少在找些事情做做。她看恐怖片那几日实在让他要崩溃掉了。   “对啊,到六月份在北海道结束,然后去法国看薰衣草。等八九月份花期过后就去英国过秋天,温带海洋性气候区的秋天我可是向往了好多年了,从高中看到一张落叶图就开始想了,结果一直没看成。等冬天来临,就去美国啦……”   “你要去纽约?”本来听得很开心的,可一想到纽约有个法国佬,他那些火气又蠢蠢欲动了。   “你……”果然被他气到,他开始不安了,好不容易见她开心,他又惹她!“小肚鸡肠!”   “想去就去吧,我不是有意的……”   “才怪!没有那个想法怎么会说出那种话!”   原来她很在意他那些气话,竟然是这个原因。   “没有,真不是有意的,想去哪儿都行,要是钱不够了就吱个声儿,算借给你的。”   “小气!”果然被他转移了话题,窃喜。   “你都不问问我想你怎么还?”继续诱导。他开始体会到另一种欺负她的方式所带来的快乐感。   “还能是怎么还?你个色胚!从小到大就没少过花花肠子!”她话说得重,声音却带着笑意。   “恭喜你,”他故意顿了顿,“猜错了!”   “那要怎么?”   难得她的好奇心被他勾起,立时得意起来。   “我赞助你的旅行,你给拍点照发邮件好不好?就像我以前做的那样。我赚钱养家,你帮我看看这个世界。”   那边忽然没了声音。   “惜南,惜南,你还在听吗?”他有些着急,该不会又不小心动了她哪根筋了吧?   “在,”声音里有些哽咽,原来是忍哭去了。“我只是想起你写在信里的一句话了。”   “什么话?”她竟然都记着,他忍不住地有些手抖。   “‘总觉着,这江山万里,风月无边,总是没什么可留恋的;总是会想,要是你在这里,该多好啊。’”她终于还是哭出声来,哭得他心头一抖一抖的,“文翰,对不起,我也不想走的,只是……我真的需要时间。”   “我知道,没有怪你,我在这里等你。”他试图抚慰,可电波传递的声音显得那么无力。他吻不到她,拭不到她的眼泪。   “昨天我去上网,我那个号竟然还能用,邮箱里什么都没少……”她刚刚忍下去的哭声又出来了。   当然还在,他气过之后,破了密码,每天都上去看看,不想把那些联系丢掉了。那时候想着,她不要他给的一切,包括那些精挑细选的项链手链,连信也没带走,留着那些邮件,至少,当她决定再去看一眼时,有那么一些记忆,可以让她想起自己。她曾说过,那些礼物太好,她舍不得丢掉。   “就用那个发给我吧,我的号也还能用呢。”他想轻松点儿说话,真的办到了。   她抽了两下鼻子,看来还是感冒了。   “有件事要解释一下,那药我没吃。老板说吃一次和做一次人流差不多,买回去是想气你的,谁要你弄个私家侦探监视我了!”   他觉着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哽得他脖子都疼了。   “然后呢?”隐隐升起一点期盼,连声音都有些抖。   “然后今天我大姨妈来了,难受,所以给你打电话了。”   他刚做完一次蹦极,蹦得他心都碎了。   “其实我本来想有了孩子就不走了,直接回去嫁给你算了。”   他刚刚碎了一地的心又被无数人踩着踏过,终于成了灰。   “那我现在去找你,咱们把人造了回来结婚好不好?”   “不好!机会稍纵即逝,你要记住这个教训。我还没说完计划吧。”   “哦,对了,美国之后呢?还想去哪儿?”赶紧转移阵地,实在不能再被她折腾下去了。她高,真的高,三言两语就让他死去活来了。那晚他可是费了不少力气!   “也没什么想去的地方,就这几个国家待过,但一直没能好好看看,遗憾罢了,”她的声音轻轻的,有些飘,带着点落寞,听得他心紧。怕是因为挂念着他吧,所以走到哪儿都没心情,和当年的他一样。她忽然轻笑出来,接着说道,“我汉语写作不好,议论文还好,散文那些就完全不行了,以前上文学翻译课老师总是恨铁不成钢地敲我脑袋。不想走动的时候想练练笔。”   翻译其实也是再创作的过程,文学性的笔译尤其是这样,若是某项语言的写作不过关,要翻译出来,也不是上乘的作品。他也曾为了她读遍译界经典,可惜,一直没能与她切磋一番。   “写完了拿来给萧老师批改吧,”他忍不住笑,他们终于可以多点交流了,“我大学的文章可是上过主流文学杂志的。”   “你就吹吧,反正不上税!”她嗤之以鼻。   “不信?我回头找用稿通知去。”他顿了顿,忽放低声音,颇有些感慨,“那条名叫‘相依’的项链其实是我拿稿费买的,写的诗和散文,都是想你想出来的。那时候你生气要我退回去我就想,要是直接把诗文拿给你是不是会好些?可当时觉得那样做矫情,又怕你说我不务正业。”   那边又没了声音。他哄劝着提议:“你把文章发给我,我帮你做个人网站好不好?”   他只是想多和她有点交集。两个人的工作圈子其实差得远,但总要有点共同的事情。   她忽然笑出来,声音朗朗的,反而不自然:“好啊,不能白白旅行是吧,写点游记什么的不错。最好用八种语言写,看能不能碰上些能人异士。”   “嗯,对,就这样,咱都披个小马甲,看能不能混成网络大神?”想着都快乐,网站由他设计构架,内容由她来填充,如同他们的生活,他的人生。“你的任务可就重了,我随随便便就能搞定的。”   “我现在最不缺的可就是时间!”   “那……你打算在美国待多久?”她轻松下来就像个孩子。脾性一直都如孩童般执拗而单纯。他忽然很想看看她此刻的笑容。“你不是一直不习惯西餐?要不要回来觅个深山老林的草庐待着?”   一时又没了回应。等待许久,等得他心慌,她才重又开口:“你明年一月就三十了是不是?”   “嗯。”他心跳又不正常了,觉得有大事要发生,隐约知道是什么,却不敢贸贸然去猜想,害怕本来是那样,他一猜,就变成了别的样。   “等你三十岁的时候,我就回去嫁给你。”她说得轻松,却很肯定,但语气一转,又问道,“到时候你还要我么?”   他一颗心被抛到高处,本来就要享受下坠的快感了,忽然又被端在那一点,上下不得。她那忐忑的语气让他几乎笑起来。   “吃饭只认林大厨的手艺,睡觉只认林小妞儿的怀抱,开车只认副驾座上坐着林惜南的路,你说我要不要?”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叫道:“不行!”   他有种被人当头砸了一拳的眼冒金星之感。   “你还得做件事!”她犹犹豫豫的,还是说了出来。   “我的好老婆,你再折腾几次你老公就要心脏病发歇菜了。”   “你……要看资料片!”她义愤填膺磨刀霍霍。   他愣了愣,爆笑出来。不是不能看,只是觉着没意思。   “你想想键盘上A和V后面两个字母是什么?”   “S和B啊。”她不解。   “那你还要我看吗?你能受得了枕边人就是一SB?”   “……”   “这种事熟能生巧嘛,你回来了咱好好练练就行,你老公那么聪明,很快就能掌握技巧了。”   “……闭嘴!”   “好,那你说。”   她憋啊憋,憋出一句叹息:“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了。不想说了。就问你一句话。”   “问吧,早告诉过你,只要你一句话,我什么都跟你说。”   她静默了好一会儿,呼吸轻轻的,伴随着一点点风声。   “文翰,这么多年,你一直追着我跑,不会觉得累吗?”   他愣住,早知道她的体贴,却不知所有的事情她都为他考虑着。于是轻快地笑起来,声音却有些哽咽:“我比较年轻,精力充沛,不怕累,也一点不累,可以一直追着你跑。你先走一步,但我跑得快些,最后总能追得上的。”   电话骤然被切断,他知道她只是哭去了。她爱哭,却并不无病呻吟,只是表达感情的一种方法,和笑、嗔、怨、怒一样,所以他爱看。因为他同样不喜欢隐藏感情,弄个腹黑的形象装酷赶流行说白了是脑残的一种表现。若是真喜欢,不会藏着掖着,由着彼此错过;而若是说不出口,那始终是欢喜不够。他爱她,爱到无力忘却,无力解脱,甚至无力张望,所以从最开始,他就把心给她看。她不在乎权势富贵,不在乎相貌才干,在乎的,不过是一颗心一片情,正好,他有最纯粹的一份。他是幸运的,比任何人都幸运,恰好拥有心爱的人最需要的东西。他知道,她正在漂洋过海浪迹天涯,只为把他变成她的信仰,变成她一往无前的力量之源。   如此这般,他总算确信,天长地久,不只是他在追着她索要,她也在努力着。所以,何必急在一时半会儿,他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等。何况,他早已许下一生的诺言。他的签名栏里十几年一直没变,给她一生岁月,等她一次相信,还她一世幸福。而如今的他,只需要等在原地,等她回来履行她的承诺:等你三十岁的时候,我就回去嫁给你。   小番外合集   谁欺负谁???   取名无能???   很多年以后,当小小萧已不再是小小萧,而其实他还是小小萧的时候,看到户口本上的那个曾用名,他结结实实地感受到了传说中的取名无能是个什么事儿!   这段话对于局外人来说,或许过于难懂了些,于是苦逼的小小萧童鞋麻烦取名无能的代言人——慕小尘童鞋来解释一下。慕小尘临场发挥不好,上台说话都要准备讲稿,而昨晚码字码到太兴奋,忘了准备,于是只能将就着用小小萧童鞋准备的,现解释如下:   小小萧是倒霉催的小萧童鞋的胖乎儿子,于是就是小小萧。   第一个小分句,是说,小小萧长到很大的时候,那个年龄呢……具体来讲,是二十九岁。为什么会如此精确?因为这一天很值得纪念!在小萧童鞋担忧了自家儿子十一年的性取向之后,终于在这一天,小小萧童鞋情窦初开了!小小萧童鞋才不理他老爸的炫耀,什么十八岁不到就觅到真爱并开始勇猛地追求锲而不舍金石也镂的,他只是暗地里笑啊笑,就你个没效率的,从十八岁追到三十岁才把我妈追到手,好意思教育我?不说出这话是为我妈的面子着想!(十一年的理解?他自己十八岁情窦初开了,就想着儿子也该十八岁情窦初开,可是小小萧童鞋的“情商”被他爸给耗尽了,直到十一年后才情窦初开……)   第二个小分句,是说,小小萧长大了,不小了,才过了半年,就从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变成了人夫了。小萧童鞋总爱打击他儿子(原因请慢慢听我分解),说他念书不如他聪明,一个头脑健全的大男生还选文科;说他喜欢女生喜欢得太晚,到二十九岁才情窦初开;说他……但到了这一天,小萧童鞋毕生的阴影就来了:小小萧童鞋追求初恋情人半年后正式把某女的名字搁自家户口本儿上了,在二十九岁半修成正果;小萧童鞋追求初恋情人十二年后正式把某女的名字搁自家户口本儿上了,在三十岁修成正果!   第三个小分句,是说,小小萧再怎么结婚生孩子,还是小小萧,见了林惜南要甜甜地喊妈妈,见了小萧要心有不甘地喊爸爸,见了林心雨要卖着萌喊姐姐,见了……总而言之,他的名字还是在以小萧童鞋为户主的户口本儿上!在他老妈那颗脆弱小心脏停止跳动前,他绝对绝对不要出户,也就是说,户主永远都是小萧童鞋!哇……   第四个小分句,是说,小小萧童鞋至少有两个名字,一个现用名,一个曾用名,而那个曾用名在他尚无记忆的时候就功成身退了,他只知道他的现用名。直到这一天,他关心起他的户口本儿了,才发现那个声名赫赫的曾用名!他的现用名?什么?他有现用名?我还以为他就叫小小萧呢……怎么办?就说曾用名吧……他的曾用名是——萧小宝!伏笔一个,原因见后文。   第五个小分句,是说,在注册登记时,他的准媳妇儿看到了那个曾用名,大发雷霆,在注册后的一年里一直以此为由寻衅起事,搞得“情商”不高的小小萧生活困苦不堪。而后来他知道了,在很多年以前,时间具体是三十年,他出生后的上户口日,他那zhuangbility的老妈也为此大发雷霆,一年里一直以此为由不配合小萧童鞋某某某事。再后来,当他有了儿子时,得知了真正的真相,从他声泪俱下的老爸那里知道的。这一切的一切,罪魁祸首,就是——什么?我的名字怎么在这里!!!(慕小尘泪奔了……一群白眼儿狼,给你们好结果还跟我抱怨名字!哼哼哼哼!我这就写续集去虐死你们!!!)   背景解说完毕!接下来就是当时的情景重现了。苦逼的慕小尘退下……   话说这日小萧童鞋下班回家,见客厅没人,正想扯一嗓子吼出半个人影来,他母亲大人就从厨房出来了。   “妈,我老婆呢?”小萧童鞋谄媚兮兮地对着他母亲笑,笑得他母亲皮笑肉不笑,眼神儿就跟那传说中的灭绝师太一个样儿。果然是娶了媳妇儿忘了娘,当初就该多折腾你这混小子几下!   当下不动声色面不改色目中无色地……穿过客厅,在进洗手间前回身道:“卧室,喂奶。”   小萧童鞋一听卧室,嘿,好地方啊!可后面跟着个什么?什么?喂奶???萧小宝几岁了?还喂奶?有完没完?臭小子!就知道占我女人便宜!不行!赶紧看看去!怎么着也不能——让他一个人把便宜占了去啊!   可一推门,林老师就敏捷地拿起毯子挡住了。他晃眼一看,只看见萧小宝一颗黑乎乎大脑袋埋在自己媳妇儿白生生的胸脯上,吸得砸吧砸吧的,还有一只小爪子搁在没空吸的那一边!怒了!真怒了!自己媳妇儿被占便宜了有几个男人沉得住气的?就是儿子也不行!当谁都是忍者神龟呢!!   “萧小宝都几岁了?还给喂奶?”   说着走到近前去,一把扯了毯子,心头滴血地看着萧小宝占便宜!他发誓,这辈子一定不饶这臭小子!(于是就有了开头的“打击”事件)   林老师的如雪肌肤在萧同学红果果热辣辣的眼神下,立时变了白里透红。那是怒了,血气上涌;不是羞臊了,所以七情上面。   一把扯回毯子,回敬道:“连你儿子几岁都不记得了还记着他叫萧小宝?瞧这破名字!让我天天吃不好睡不好,总担心自己儿子会长成个娶七个老婆的花花肠子,在和谐的社会主义社会里,重婚这么多次,我可怜的儿子咋受得了那么多次和谐啊……”话说这萧小宝一名,在小小萧童鞋出生七天后,他老爸等不及起一个威武气概的名字就带着准生证结婚证户口本去上户口了;在慕小尘的威逼利诱之下,无奈地用了“萧小宝”三个字。(关于慕小尘威逼利诱的原因,这与慕小尘的昵称们相关,私人信息,请输入验证码!看不清图片?换一张!)   他听着这怒骂转哭号,登即头大如斗,开始脱西装外套,往床上一扔,林老师立即不号了,把毯子拉高些,警惕地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他无辜地眨眨眼,企图透视毯子,但不成功,只能皱了眉,更无辜地说:“我也要。”   林老师被他赶城墙倒拐的脸皮震撼了,扯着嗓子对门外喊道:“妈,文翰肚子饿了,想吃奶,你给他兑点小宝的奶粉吧!”   “诶!好!一分钟就好啦!”萧母应声而动。   林老师想起自己刚刚用了那个“小宝”,火气蹭蹭蹭蹭地冒:“萧文翰!赶紧把你儿子的名字起了!我再说一次,我最讨厌小宝了!”(慕小尘无辜地嚷嚷:表讨厌偶啊,林老师,偶是乃的铁杆粉丝,亲身爹妈啊!)   “起什么起?我就要你讨厌他!谁让这臭小子占我老婆便宜了!”说着抢过毯子,把一张血盆大口撅得跟茶壶嘴儿似的,欺身往林老师某个部位去。   说时迟那时快,小小萧童鞋刚刚吃饱,一个蹭身站了起来,小身子一下子把林老师的春光遮了个干净利索。被小萧童鞋一嘴巴亲在屁股上,脚下不稳,全身摔在他老妈身上,小嘴巴“吧唧”落在他老妈的脸颊上,乐得他自个儿咯咯直笑。心里想着以后一定找个跟老妈一样香香的媳妇儿,每天亲十次……以上!   萧同学气得发指了都,指着小小萧童鞋光溜溜的小屁股说:“敢占我老婆便宜?我不给你起名字了!长大了自己查字典去!”   小小萧童鞋笑得浑然忘我,小手还拍啊拍的,最后拍尽兴了,落在刚刚喂饱他的某处软软香香上,还蹭了两下,仿佛在说:“不给我起名字?想用一个小宝让俺妈讨厌我?哼!看我占你老婆便宜!”   小萧童鞋发飙了快,结果厨房那边适时传来一声高喊:“儿子,奶水好了,来喝吧!”这一嗓子太销魂了……立时熄火,耷拉着脑袋往外走。不过,刚出房门就重新开心起来了,因为他想象到了晚上,萧小宝那个臭小子睡过去后,他可以把林老师折成各种形状随便欺负随便占便宜,而林老师用她那温温柔柔的嗓音哀哀地叫他老公求他那个啥!咩~哈哈——   十八年以后,当萧同学忧伤地发现自家儿子完全没有他老子当年边高考边谈恋爱的威武风范,估计某个取向有问题时,林老师很耐心地提醒了一番当年占便宜的事,顺带指明他的错误:他没有边高考边谈恋爱,而是边高考边追着她要她跟他谈恋爱,并且,那风范一点也不威武!   穿什么好???(七夕小番外是也)   后记1 相关音乐   在文一开头呢,就用了《泰坦尼克》的主题音乐做惜南的手机铃声,很滥俗啊,但当时确实想不起来更好的。本就是要暗示一下她对感情的态度,所以虽然真的滥到不必解释了,还是用了上来。其实,这是我听过的第一首英文歌(ABC除外),每次一听到那句you’re here, there’s nothing I fear,我都还是会感动。   第二次提到音乐,是惜南陪谭进出医院的时候,在喷水池广场那里。《梦中的婚礼》法文原名为“MARIAGE D'AMOUR”,直译过来应该是“基于爱情的婚姻”,“爱人的婚礼”这种译法更接近其本意。这首曲子是法国作曲家及音乐制作人保罗?塞内维尔(Paul De Senneville)和奥立佛?图森(Olivier Toussaint)为理查德?克莱德曼量身定制的,出自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水边的阿狄丽娜》。看名字就知道寓意啦,她和谭进曾有那么美好的未来,这首曲子该是很好的一个诠释了。可转眼切换到《somewhere in time》。这首曲子是《时光倒流七十年》的主题旋律,音乐和电影同为经典。从这名字,不难找出回忆和时空穿梭的痕迹。惜南的心思在这两首曲子里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以后来谭进举止那般亲密她都没有反对。当时的处境心境,她完全经不起谭进的每一分温柔。所以,不要觉得她和前男友纠缠不清什么的,更不要以为她随便什么人都能接受一样。事实上,直到第一部分快结束时,她才最终放下对谭进的那点眷恋。她是很长情的人,这也是后来萧哥始终心怀不安的原因之一。   植物园事件后,她的手机铃声换成了《song from a secret garden》。这是著名的新世纪音乐风格的乐队神秘园的曲子,收录在第一张专辑《Songs From A Secret Garde》里。这张专辑其实是相当伤感的,如入迷雾,如迷森林。孤独与寒冷同在,蹲坐在角落里,看冷冷清清的行人静默来往,自己是被遗忘的一个。但因为给人的感觉很安静,这种与世隔绝的安静正是当时的林惜南所需要的。那句话是乐队里那位帅哥说的,我很喜欢,就送给郁闷的惜南了。   然后在C市的游乐场里,提到了一首神曲,《月亮之上》。老实说,第一次听到是看05年的超女时听纪敏佳唱的。觉得她很冤屈的,很有实力,却败在眼球经济时代。前两天看到美国总统越来越靓这一说法,登时就感慨万千啊。从纸质媒体到广播媒体到电视媒体,说真的,都放在当今这环境下,真不敢保证选林肯做总统的多还是选奥巴马的多。哦,远了。当时用那个是为了恶搞一下,同时把公园里的气氛渲染一下。惜南该是很多年不曾往那种场合挤了,所以更会觉得格格不入。而当时萧哥是想让她去坐一次,然后欣赏她惊声尖叫的模样,可惜被林老师pia飞了。话说,那个我有经历的,被男同学狠狠地笑话来着……本来只打算写滑旱冰的事情,反正都到游乐场了,干脆把萧哥的坏心眼儿多弄点儿上去吧,哈哈。   惜南的硕士研究生统考结束后,萧哥放了首歌给她。那是陈晓东的《吻下去爱上你》,他主演的电视剧版《倩女幽魂》里的插曲。我很爱很爱的一首歌。那几天听着正好写到那里了,感觉每一句歌词都很合适他们,尤其是这几句:遇见你,需要运气;爱上你,却要多少勇气;我不顾一切让时间停止,也要换你一个坚持。写到第二部分的末尾,感觉他们真的太不容易了,所以不争气地哭了。她听过后的反应我根本就没写,只是写了一个细微的动作:把手机贴得再近些。其实何需贴得再近些,她明明已经听清了不是吗?一切都毋庸赘言。   接下来是第三部分里,萧哥看到杜兰德为惜南裹披肩,生气离开后,谭进送她回去的车上。一路都是莫文蔚的歌。我感觉莫文蔚的歌很有点知性的味道,像《盛夏的果实》这种算是很青春的了。当时选了几句出来,现在说一说名字。“有太多男女就象你就象我年纪轻轻开始拍拖/沉沉地爱或者天雷地火/眼看卿卿我我眼看情海深波/最终日子还得往下过/你可以说我冷漠或是怪我过火/我倒要看你没我能不能活”这句出自《那么爱你为什么》,对惜南的心境该是很好的一个反映。她一方面觉得萧文翰真是太年轻了,再怎么情深,一到现实里,吃醋吃得莫名其妙,最后两句其实真是她赌气的心态了,可她没忍心说出来。“开始总是分分钟都妙不可言/谁都以为热情它永不会减”出自《阴天》,唉,真是极度伤感的一首歌啊。那一句“男人大可不必百口莫辩,女人实在无须楚楚可怜”真是写到骨子里了,旋律也很衬得起歌词。“以为你会说什么/才会离开我/你只是转过头不看我”,出自《盛夏的果实》。这个,就是当时情景啦,她也在害怕,将来他会这样走得更决绝,而不只是今日这般闹脾气。所以开始害怕了。到了下一句“我明白太放不开你的爱/太熟悉你的关怀”,提醒她他的那些好,她就更害怕了。这句出自《忽然之间》,很喜欢这种名字,为自己的趣味趋向汗一个先……“我们一直忘了桥搭一座挢/到对方的心底瞧一瞧/体会彼此什么才最需要/别再寂寞的拥抱”出自《电台情歌》。这就是他们矛盾的关键也是努力的方向了,经过前面的感情酝酿,到这里,惜南已经动容了。“其实我一直都想/亲口对你说/你爱我/也不容易吧/但是你并不问代价/抱歉我原来还没/亲口感谢你/给我力量不惧怕”出自《其实我一直都想对你说》。她来到B大的时候,对他抱着满心的感激和爱,这一句可说直接摧毁了她所有的骄傲,所以她会立即要求下车,也会不顾一切地跑去宿舍找他。唉,真是纠结婉转啊~意会意会,一定要意会。她的心思千回百转,绝对不是说着玩儿。   然后是在伦敦的咖啡馆里,先前一首是南拳妈妈的《下雨天》,虽然歌手嗓子很清朗,歌词却很幽怨,尤其是开头那句“下雨天了怎么办我好想你”啊,想想很遥远的开始,他为她撑伞的夜晚,真真要她老命啊。后一首是梁静茹的《找个人》,感觉这首歌和她别的歌不大一样,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这歌貌似在《败犬女王》里用过,后来被翻唱来着,《大女当嫁》的片尾曲,一个女子重重地叹口气,然后就是“找个人来爱我”,我勒个去啊!真是听得小年轻很尴尬,但放在她的身上也不算过分过头,尤其是想想他说她三十岁那些话,只怕不老都被他说得老了。当然,这首歌的重点还是放在文里写出来的那几句,毕竟我是爱她的,不会把她变成怨妇的~   接下来是萧哥抽风地拦住她,说他从纽约找过来找得很辛苦,然后路上听电台,听到《没那么简单》,这是黄小琥的,大家都知道的啦。其实她当时的心境就是那句“不想拥有太多情绪/一杯红酒配电影/在周末晚上/关上了手机/舒服窝在沙发里”,加上跟老林说的那些话,她是打定主意要一个人生活了,经不起挑剔。想想那些被放在相亲桌上挑挑拣拣的女人们,她绝对受不了那份侮辱。再加上萧文翰的那些话,她能寄希望于谁?我们看故事的,知道最后的结局是她不可能独身,但其间的纠结,总是要随着她的境遇改变的。没有把有些观念凸显,只是不想损了她的气质。   她去酒吧时听到《imagine me without you》,其实这首歌跟萧文翰的心境更贴近。尤其是一句Till the end of time forever,You are the only love I'll need,至此也不必再细细分解后面的每一句了。用在她身上,为的不过是一句“没有谁非谁不可”。她在说服自己不要被他打动了,不要对他动心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嫌弃她厌恶她她不能让自己输了阵。   最后,在去机场的路上,拿了张林峰的专辑出来。其实这篇文的名字来源就是那首《不想让你失望》。最初写了十万字都还没想到名字,真是彻底汗死了。从那些歌名就能瞧出些意味来了。而林峰的歌,一向走深情细腻的路线,那张专辑里尤其迷倒我的是《不想让你失望》,这里把歌词列一下:我相信遥远有一个天堂/每个人追逐美丽的梦想/什么时候呢/却发现我的肩膀/被放了太多期望/我的心好像是一个海洋/看不到界线掏不尽收藏/一切很安静/深不可测的力量/等一次另眼相看/直到世界每一个地方/都看见我的坚强/我真的不太知道什么可以交换/我们的地久天长/如果眼睛是不会假装/我怎么闭上眼眶/当世界不再一样/我和最初一样/我只是不想让你失望/我相信自己有一双翅膀/有一天绝对骄傲的飞翔/什么时候呢/我累到哭着受伤/感觉眼泪的重量。那句“等一次另眼相看”该是多得萧同学的心啊!听着这句“当世界不再一样/我和最初一样/我只是不想让你失望”,想着他们来时的路,真要飙泪了。这首歌几乎是为萧同学量身定做,所以惜南听着就装不下去睡了。萧哥阴险啊,明知道她现在心理脆弱,还加一句“我也真的……不太知道,什么可以交换我们的地久天长”。可是,惜南当时整个世界都崩溃了,她真的不能做到这个时候结婚,而他要得太急,她除了走开,没有别的办法。   整个文里,除了语言,惜南几乎什么爱好也没有,这在她的成长历程里解释过了。其实我喜欢这样专一的人,所以,给了她聪敏的头脑,强悍的记忆力,执着的精神,广博的学识,却不给她任何才艺,连唱个歌都是荒腔走板。这样的女子,怎么说呢?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在我的心里,就是神一样的存在。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s.bookben.cn---书本网【夭桃仙仙】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